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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毛姆短篇小说全集最新章节!

。虽然他没有多说什么,虽然他仍平静地保持着自我克制,但是从他亮闪闪的眼睛和轻捷的脚步能看出,他对此次考察有多么期盼。一天早上,在博物馆里,芒罗表现得几乎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了。

    “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他们一起察看刚做完的一些实验后,芒罗突然对尼尔说,“达丽娅将会和我们同去。”

    “她也去?那太好了。”

    尼尔很高兴——这样,他们的旅程就算完美了。

    “这是我第一次能说动她陪我同去。我告诉她,她一定会很喜欢的,可她根本听不进去。女人真是怪物。我本已放弃,不想邀请她这次陪我同去了。可是昨天晚上,她突然没来由地说要去了。”

    “我太高兴了。”尼尔说道。

    “我也不想让她一个人待在家里这么久。现在好了,我们可以随便逗留了。”

    一天清晨,他们一行便乘坐四艘由马来人驾驶的快速帆船出发了。随行的人中,除了他们自己,还有他们的仆人,另外有四个达雅族猎人。他们三人并排躺在船篷下的软垫上;随行的仆人和达雅族猎人在其他船上。他们带了几袋大米,这是供所有人食用的粮食,还带了各自的日用品、衣物、书籍和工作中需要用的物品。远离人类文明带来了一种神圣的感觉,使他们个个兴奋不已。他们聊天、抽烟,有时也看看书。没有风浪,河水静静流动。他们在绿草茵茵的河岸上用了午餐。暮色降临后,他们停好船,上岸到长房子里过夜。那里的达雅族人用亚力酒招待他们,席间谈笑风生,载歌载舞。第二天,河面渐渐变窄了,这使他们越来越感受到自己是要去一个未知世界探险。河岸边长满了茂密的异国情调的草木,在行进的船上望过去,仿佛是从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的后面冲出了一群惊慌的散兵游勇,这景象让尼尔惊叹得喘不过气来。哦!太令人惊叹了,美不胜收啊!第三天,河水变浅了,溪流更急,他们便换上了更轻巧的船,可是没过多久,水流变得更加湍急,船夫再也划不动船了,他们奋力撑着船篙在激流中前进。他们时不时地会遇上汹涌的急流,只好停船上岸,卸下船上的东西,将船拖到遍布乱石的河边。五天后,他们来到了一个无法再前行的地方。那里有一所政府的平房,他们在这里过了两三夜,芒罗忙着把考察的安排搬到这所房子里。他需要脚夫把他们的行李搬到屋里,还需要找人在他们到达希塔姆山后为他们搭建一所房子。芒罗觉得有必要见一见附近村子里的头领,并且认为自己过去会比请头领过来更省时间。所以在他们上岸后的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带上一个向导和几个达雅族人出发了。他预计几个小时后就可以回来。尼尔送走他后,想要洗个澡。离平房不远处有一个清澈见底的水潭。那里的河流特别窄,岸边的树仿佛在头顶搭起了一个凉棚。在这里洗个澡太美了。尼尔想起了他小时候在苏格兰的小溪流里洗澡的情景,不过这里的水潭别具特色,弥漫着一股浪漫的气息,让人感受到原始处女地的纯净,使他产生了诸多难以分析的感觉。当然,他试图分析,可是比他更年长的人都认为幸福是无法解剖的。一只翠鸟停在一根悬挂的树枝上,清澈的水面上映射出它一身鲜艳的蓝色羽毛。尼尔脱下纱笼和套衫走入水中时,那只翠鸟扑扇着宝石蓝的翅膀倏地飞走了。水不是很凉,但让人感觉神清气爽。他一边泼水,一边在水里扑腾。他享受着自己强健的四肢在水里的活动。他仰面漂浮在水上,目光透过头顶的树叶望着湛蓝的天空,耀眼的阳光照在水面上不时地泛起一阵阵斑驳的金色。突然,他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尼尔,你的皮肤好白啊!”

    他猛吸了一口气,赶紧将身体沉入水中,转过头去一看,只见达丽娅站在岸边。

    “听着,我什么衣服也没穿。”

    “我看见了,什么都不穿,洗澡才舒服啊。等一等,我马上下来,这里的水真不错。”

    达丽娅也穿着纱笼和套衫。尼尔看见她开始脱衣服了,连忙扭过头去。接着他听见了泼水声。他让开了两三步,好让她有空间在离自己较远处游来游去,可是她径直朝他游了过来。

    “泡在水里的感觉太好了吧!”她说。

    她哈哈笑着张开手往尼尔脸上泼水。尼尔感到非常尴尬,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在这么清澈的水中,他无法不看到达丽娅的赤裸身体。现在还不算太糟,但是尼尔忍不住想,一会儿从水里起来该有多么难堪。达丽娅似乎开心得不行。

    “我不怕弄湿头发。”她说。

    她仰面躺到水上,伸展双臂用力绕着水潭游了起来。他心想,一会儿她上岸去穿衣服时,他最好转过身去,等她穿好衣服离开后,自己再从水里出来。她看上去毫不理会眼前的尴尬情景。他非常生气,觉得她这样的举止实在太不得体。她不停地同他说话,就好像他们是穿好了衣服坐在岸上闲聊似的。她甚至还故意引起他的注意。

    “我的头发是不是很难看?我的头发弄湿后,看上去就像老鼠尾巴似的。你扶住我的肩膀,让我把头发扎一扎。”

    “哦,好吧。”他说,“不过你最好马上离开。”

    “我好饿,我们去吃早餐好吗?”达丽娅随即说。

    “你先上岸去穿好衣服,我一会儿过来。”

    “好的。”

    达丽娅游到岸边,尼尔将头扭向一边,这样就不会看到她赤身裸体地上岸了。

    “我上不去。”她叫道,“你得过来帮帮我。”

    这个水潭下水是不难的,不过河岸比水面高出很多,需要攀住树枝才能爬上去。

    “我没法帮你。我现在什么也没穿。”

    “我知道。忘掉你那些苏格兰的俗套吧。快到岸上去拉我一把。”

    没有办法了。尼尔只能上岸,随手把达丽娅拉了上来。达丽娅脱下的纱笼就放在尼尔的纱笼旁边。她漫不经心地抓起自己的纱笼,用它擦干身上的水。尼尔无奈,只好也用纱笼擦干身子。出于礼貌,他转过身去背对着达丽娅。

    “你的皮肤真是太好了,”她说,“就跟女人的皮肤一样白净光滑。一个这么阳刚的男人身上有这样白嫩的皮肤,好奇怪。你还一点儿胸毛都没有。”

    尼尔赶紧用纱笼裹住身子,伸手套上了套衫。

    “你穿好了吗?”

    达丽娅早餐吃了粥、培根煎蛋、冷肉和柑橘酱。尼尔有些闷闷不乐。达丽娅的俄罗斯人做派未免太露骨了。她这样的行为很不合适,虽然这也害不了谁,但也就是这种事情引起了别人对她的说三道四。最糟糕的是,你想要暗示她收敛一点儿也完全没用,她只会笑话你。问题是,如果瓜拉索洛的男人看到他们俩这样赤身裸体地在一起游泳,那么无论什么都不可能让他们相信,他同达丽娅的关系是清白的了。尼尔是个理智的人,他在心里承认不能怪别人这么想。达丽娅确实做得有些过分,她不可以这样强人所难。他感觉自己无地自容,不管别人怎么看,反正他觉得这是有伤风化的。

    第二天早上,他们看到那些脚夫把他们的东西装进背上的竹篓里排成一长列鱼贯上路后,便带上仆人、向导和达雅族猎人出发了。他们快步走过山脚下的小路,穿过灌木和草地,有时会遇到小溪,他们就从吱吱嘎嘎摇晃的小竹桥上走过去。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他们。下午,他们走进了一片竹林。竹林遮住了火热的阳光,他们顿时感到一阵舒畅。亭亭玉立的竹子长得那么高,令人难以置信,四周一片碧绿的光,使他们感到仿佛是潜入了海水下。最后,他们终于走进了那片原始森林,大树上爬满了茂密的攀缘植物,缠绕成永远解不开的死结,令人顿生敬畏。他们穿过灌木丛继续前行,四周暗了下来,只能偶尔从密密的树叶中透进一缕阳光。一路上,他们既没有看见人,也没有看见野兽,因为丛林里的生物都非常警觉,听见脚步声马上就消失了踪影。他们听见高高的树枝上传来鸟儿的叫声,但是只看见几只太阳鸟,叽叽喳喳叫唤着在花草丛中飞来飞去,身姿轻巧地挑逗着野花。黑夜降临后,一行人停下脚步,准备在丛林里过夜。脚夫在地上铺了一层树枝,再铺上防水被单。华人厨师做了晚餐,吃完后,大家躺下休息了。

    这是尼尔头一次在丛林里过夜,他怎么也睡不着。四周一片漆黑,数不清的昆虫在不停地嗡嗡叫,噪声简直是震耳欲聋。可是又像是大城市里来来往往的汽车轰鸣声一样,过了一会儿又突然安静下来,四周顿时沉入一片死寂。接着,他突然听见一只猴子被蛇缠住发出尖厉的嘶叫,或者听见一只夜雀尖声啼鸣,他吓得简直魂儿都没了。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四周的动物都在监视他们。篝火之外的黑暗中正在发生一场野蛮的战争,而他们三人躺在树枝铺成的床上,毫无防卫能力,只能孤独面对大自然的恐怖威胁。躺在尼尔身旁的芒罗呼吸均匀,已沉沉入睡。

    “尼尔,你睡不着吗?”达丽娅轻声问道。

    “是的。怎么啦?”

    “我好害怕。”

    “没事,没什么好怕的。”

    “这么安静,太可怕了。我真不该来的。”

    她点了一支烟。

    尼尔刚要昏昏入睡,突然被一阵啄木鸟敲钉子似的声音惊醒了,随即听到啄木鸟在树丛中飞来飞去发出得意的笑声,仿佛在嘲笑躺在树下睡觉的这几个懒人。匆匆用完早餐后,一行人又出发了。长臂猿攀着树枝晃来晃去,吮吸着树叶上的晨露,它们的叫声有些奇怪,很像鸟叫。天亮后,达丽娅的恐惧驱散了,她虽然一夜未眠,但还是显得清醒欢快。他们继续艰难前行。下午,他们走到了一个地方,向导告诉他们这里很适合安营落脚,芒罗便决定在这里搭建一所房屋。仆人动手干活儿了。他们用长刀砍下几棵小树,又割了一些棕榈树叶,很快就用树桩搭起了一所有两个房间的小屋。屋里一片绿色,很整洁,空气清新,气味很好闻。

    芒罗先生早已习惯在野外生活,而达丽娅则因多年在各地漂泊,养成了一种特殊的本事,不管到哪里都能像猫一样让自己过得舒服,所以这两口子住在哪里都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们一天内就安排好了一切,安心地在这小屋里住下来了。他们的日程一成不变。每天早上,尼尔和芒罗分别出发去采集标本,下午回来后,就全神贯注地把采集来的昆虫一一钉到盒子里,将蝴蝶夹到纸页间,剥制鸟的标本。暮色降临后,他们便去捕捉飞蛾。达丽娅忙着收拾屋子,使唤仆人做事,有时做针线活,有时看书,还抽掉不知多少香烟。日子过得非常快活儿,单调而又充实。尼尔沉醉于这样的生活。他在山上四面八方到处走。有一天,他发现了一个竹节虫的新品种,为此感到自豪极了。芒罗将这个品种命名为“麦克亚当氏竹节虫”。这可是能让尼尔出名的东西。年仅二十二岁的尼尔顿时感到自己没有白活一生。可是没过几天,他险些被一条蟒蛇咬伤。那蛇同草木一样是绿色的,所以尼尔没有看到,多亏同行的达雅族猎人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蟒蛇猛地甩掉,才救了他。他们杀掉这蛇,带回了营地。达丽娅一看到这蛇顿时吓得浑身发抖。她特别害怕丛林里的野生动物,几乎会吓得昏死过去。她离开营地从不会超过几米远,生怕迷路回不来了。

    一天晚饭后,他们一起静静地坐在那里,达丽娅突然问尼尔:“安格斯有没有给你讲过他走失的事?”

    “那又不是什么开心的事。”芒罗笑着说。

    “告诉他吧,安格斯。”

    他犹豫了一会儿,这不是他乐意回想的一段经历。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有一天我带着捕蝴蝶的网出去,运气很好,我捕到了几种我找了很久的稀有品种。后来,我感到有些饿了,便开始往回走。走了一会儿,我感觉到自己走的路完全偏离了返回营地的方向。突然,我一眼看见了地上有一个空火柴盒。那是我决定往回走时扔到地上的,原来我只是兜了一圈,现在又回到了一小时前的原地。我感到不快,但我只好看了看四周的路,又动身往回走。天气热得让人受不了,我已经汗流浃背。我大约知道返回营地的方向,便一路寻找我来时走过的踪迹。我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两处,便满怀希望地一路走下去。我感到口干欲裂。我不停地走下去,跨过遍地的小树丛,在蔓生的草木间择路而行。突然,我知道自己迷路了。如果我走的方向是对的,那么不可能走了这么久还没有到达营地。说实话,我当时吓坏了。我知道自己必须保持镇静,所以我坐下来细细回想一遍事情的经过。我忍受着干渴的折磨。那时早已过了正午,再过三四个小时天就会黑了。我一点儿也不想这样在丛林中过夜。我当时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设法找到一条小溪,顺着小溪走下去,一定能找到更大的溪流,最后一定会遇到大河。当然,那可能要走上几天。我咒骂自己怎么会如此愚蠢,但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于是我又走了下去。不管怎么说,只要能找到小溪,我好歹就有水喝了。可是我在哪里都没能找到一滴水,哪怕是有可能通向溪流的小水沟都没有。我真的心慌意乱了。我不知所措地一路走下去,直到筋疲力尽。我知道森林里有很多野兽,要是碰上一头犀牛,我就没命了。令人恼怒的是,我知道自己离营地的距离不会超过十英里。我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太阳快要落山,在丛林深处天色已经黑下来了。如果我带了枪,我还可以鸣枪。营地里的人一定已经意识到我迷路了,他们一定也在找我。地上的灌木丛又高又密,透过树丛我看不到六英尺以外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我太紧张的缘故,很快我就感觉到有什么动物在偷偷靠近我。我停下来,它也停下了,我继续走,它也跟着走。但是我看不见它,我看不到灌木丛中的任何动静。我甚至也没有听见树枝折断或身体擦过树叶的声音,但是我知道森林里的野兽是可以悄无声息走动的。我可以肯定有什么东西在悄悄跟踪我。我的心脏怦怦直跳,简直要冲破我的胸膛跳出来了。我真的要吓晕过去了。我拼命克制住自己,千万不要拔腿就跑。我知道,只要我一跑动,我就完蛋了。跑不出二十码,我就会被盘根错节的枝条绊倒,那东西就会向我扑来,何况天知道我会跑到哪里去。我也必须保存体力。我很想大哭一场。我口渴得难以忍受。我一生没有遇到过这么害怕的事。相信我,要是我手里有枪,我想我会一枪打爆自己的脑袋。实在太可怕了,我只想一了百了。我已经筋疲力尽,几乎一步也迈不动了。就算我有一个曾经害过我性命的仇人,我也不会希望他遭遇我当时所承受的痛苦。突然,我听见了两声枪响。我的心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他们在找我。转眼间,我头脑发昏了。我拔腿就朝枪声传来的方向跑去,竭尽全力地喊叫,我跌倒了,又爬起来,我接着跑,继续大声喊叫,叫得声嘶力竭,我感到自己的肺都要爆裂了。接着,我又听见了一声枪响,这一次枪声离我更近了,我再次叫喊,终于听到了有人在回应我的叫喊,我随即看见灌木丛中跑出来一群跌跌撞撞的人。转眼间,我的身边围满了达雅族猎人。他们使劲儿抓住我的手,亲吻我的手。他们大笑,高兴地喊叫。我忍不住要哭出来了。我已经没有一点儿力气,他们给了我一些喝的。我们其实离营地不过三英里。我们回到营地时,天已是一片漆黑。谢天谢地,这真是死里逃生。”

    达丽娅浑身颤抖起来。

    “说真的,我再也不想在丛林里迷路了。”

    “如果他们没有找到你,结果会怎样呢?”

    “实话告诉你,我会发疯的。如果我不被毒蛇咬死,不被犀牛顶死,我就会一直盲目地走下去,最后筋疲力尽地倒下。我会饿死。我会渴死。野兽会吃掉我的尸体,蚂蚁会搬干净我的骨头。”

    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当他们在希塔姆山上待了近一个月后的一天,尼尔突然发起了高烧,虽然芒罗一直定时给他服用奎宁。病情不算很严重,但尼尔感到特别难过,不得不卧床不起。达丽娅在照料他。他为自己给达丽娅带来了这么多麻烦而感到惭愧,可是达丽娅丝毫不理会他的异议。她当然是个很能干的女人。他顺从地听任她的照顾,虽然很多事那几个华人男仆也一样能做好。尼尔为之感动了。发高烧时,达丽娅用海绵蘸着凉水为他从头到脚擦个不停。他感觉舒畅得妙不可言,但格外尴尬。达丽娅坚持早上和晚上都要为他擦身。

    “我在横滨的英国医院里干了六个月,至少常规的护理工作还是学会了的。”她笑着说。

    每次做完护理工作后,达丽娅都会亲吻一下尼尔的嘴唇,她的举动友好而亲切。他很喜欢,但是不认为这有什么特别的意义,甚至连他这个很少开玩笑的人也会拿这个话题来逗逗乐。

    “你在医院工作时也总会亲吻你的病人吗?”他问她。

    “难道你不喜欢我吻你?”她微笑着说。

    “这不会带来什么害处。”

    “可能还会让你康复得更快。”她打趣道。

    一天夜里,他梦见了她,很快惊醒过来。他大汗淋漓。他感到身体舒服多了,知道自己的体温降下去了,他的病好了。他并不在乎,倒是他做的梦使他感到羞愧,甚至有些惊恐。即使在梦里有这种念头也使他感到可怕。他简直是个道德败坏的浑蛋。天亮了,他听见隔壁房间里芒罗起床的声音。达丽娅起得晚,所以芒罗总是轻手轻脚,尽量不吵醒她。看到芒罗经过他的房间出去时,尼尔低声叫住了他。

    “嘿,你醒了?”

    “是的,我昨天太难受了。现在没事了。”

    “那就好,你今天最好还卧床休息,到明天就完全恢复了。”

    “等你用完早餐后,叫阿谭过来一下好吗?”

    “好的。”

    他听见芒罗出门了。那个叫阿谭的华人男仆过来问他需要什么。一小时后,达丽娅醒了。她过来向他道早安,他几乎不敢看她。

    “我先去用早餐,然后就过来帮你擦身。”她说。

    “我已经擦过了。我叫阿谭帮我做的。”

    “为什么?”

    “我不想再给你添麻烦。”

    “这算什么麻烦?这是我乐意做的。”

    她走到尼尔床边,俯身去亲吻他,可他赶紧扭过头去。

    “哦,不要这样。”他说。

    “为什么?”

    “这不合适。”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满脸惊诧。然后,她微微耸了耸肩,转身离去。过了一会儿,她又转回来,问尼尔是否需要什么帮助。尼尔假装睡着了。她温柔地抚摩了一下他的脸。

    “哦,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请不要这样。”他大声说。

    “我以为你睡着了。你今天究竟怎么了?”

    “没什么。”

    “你为什么这么怕我?我做了什么冒犯你的事吗?”

    “没有。”

    “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在尼尔的床边坐下,握住了他的手。尼尔连忙转过脸去对着墙壁。他羞愧得说不出话来。

    “你好像忘记了我是个男人。你这样对待我,就像我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儿似的。”

    “是吗?”

    他的脸突然涨得通红。他生自己的气,也生达丽娅的气。她真的应该注意些分寸。他紧张地揪着床单。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算不了什么,对我也不应该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在我身体健康、行动自如的时候,没有出现过这种事。谁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梦,可是梦里的事多少反映人的潜意识活动。”

    “你是不是梦见我了?嗯,我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转过头来望着她。达丽娅两眼发光,而他自己的眼睛却黯淡无光,满是自责。

    “你不了解男人。”他说。

    她扑哧笑了一声,俯身搂住了他的脖子。她身上除了纱笼和套衫,什么也没穿。

    “亲爱的,”她大声说,“告诉我,你梦见什么了?”

    他惊慌失措,用力地将她推开。

    “你这是在做什么?你真是疯了。”

    他从床上跳了起来。

    “你难道不知道,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你了吗?”她说。

    “你在胡说些什么呀?”

    他在床边坐了下来。他不知所措,脑袋一片空白。达丽娅咯咯地笑了。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到这个可怕的地方来呢?就是为了和你在一起啊,你这个小笨蛋。你难道不知道我特别害怕丛林吗?就算在这里,我都担心会有蛇和蝎子什么的。我爱你啊。”

    “你不可以跟我说这样的话。”他满脸严肃地说。

    “哦,别假正经了。”她笑着说。

    “我们出去说吧。”

    他起身往走廊上走去,达丽娅跟了过去。他一屁股跌坐到椅子上。达丽娅在他身旁跪下,想要握住他的手,但他把手缩了回去。

    “我想你一定是发疯了。我向上帝发誓,希望你说的不是认真的。”

    “我是认真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真心的。”她微笑着说。

    达丽娅竟然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番表白有多么可怕,这使尼尔非常恼怒。

    “你忘记你的丈夫了吗?”

    “哦,这同他有什么关系?”

    “达丽娅!”

    “现在我不想为安格斯操心。”

    “你恐怕是个非常邪恶的女人。”他慢慢地说道,光滑的额头阴沉沉地紧蹙起来。

    达丽娅又咯咯地笑了。

    “就因为我爱上了你吗?亲爱的,你不该长得这样帅气啊。”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笑啦!”

    “我忍不住嘛,你太滑稽了——但我还是爱你。我爱你的白皮肤,还有这头亮晶晶的鬈发。我爱你的一本正经,一副苏格兰人的做派,没有幽默感。我爱你的强壮,我爱你的青春活力。”

    她两眼闪亮,呼吸急促。她弯下腰去吻他赤裸的脚。他急忙把脚抽了回来,一边大声抗争,由于动作太过焦躁,差点儿掀翻了那摇摇晃晃的椅子。

    “你这个女人真是疯了。你不感到羞耻吗?”

    “对。”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他恶狠狠地问。

    “爱。”

    “你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人了?”

    “和谁都一样的男人。”她冷静地回答说。

    “安格斯·芒罗为我做了这么多,你以为我会像个禽兽一样玩弄他的妻子吗?他是我最崇拜的人。他太了不起了。即使把你和我这样的十几个人加起来,也不及他的价值。我宁愿死也不会背叛他。我不明白你怎么认为我能做出如此卑鄙的事情。”

    “哦,亲爱的,别说这种无聊的废话了。这能对他造成什么伤害呢?你大可不必这么悲观地看待这种事。毕竟人生短暂,如果我们不去尽情享受生活的乐趣,那才真是傻瓜呢。”

    “是非问题不是你可以说得清的。”

    “我不知道什么叫是非问题。我认为是非曲直是没有定论的。”

    尼尔吃惊地看着她。她就坐在他脚边,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似乎还很享受目前的情景。她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你知道吗,那天我在俱乐部揍了一个家伙,因为他在背后说你的坏话。”

    “谁?”

    “毕肖普。”

    “这个无赖。他说什么了?”

    “他说你同很多男人有风流韵事。”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管好自己的事。不过,谁会在意他们怎么说呢?我爱你。我从来没有这样深地爱过一个人。我完全被你迷住了。”

    “别说了!别说了!”

    “听着,今天晚上,等安格斯睡着后,我会溜到你的房间里来。他睡得像石头一样死,不会有事的。”

    “你不能做这样的事。”

    “为什么不能?”

    “不行,不行,不行!”

    他吓得不知所措。达丽娅腾地站起身,匆匆进屋去了。

    芒罗中午回来了,下午,芒罗和尼尔照例忙自己的事。达丽娅和往日一样,也会同他们一起做事。这天她兴致很高,芒罗看到她这么开心,便有意无意地问她是不是很喜欢这样的生活。

    “是不错啊。”她承认说,“我今天可开心了。”

    她逗弄了尼尔几句,但她似乎没有留意到尼尔一直沉默不语,还故意避开了她的眼神。

    “当然要开心嘛!”

    “尼尔怎么不说话啊。”芒罗说,“我想你可能身体还很虚弱吧。”

    “不是,我只是不太想说话。”

    他感到心里烦乱。他相信达丽娅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想起了《白痴》[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的著名长篇小说]里那个歇斯底里狂热的女主人公娜斯塔霞·菲里波芙娜,觉得达丽娅可能也会像那个心理错乱的女人一样不可理喻。他曾不止一次见到过达丽娅对一个华人男仆大发脾气,知道她会怎样完全失去自制力。同她讲理只会惹恼她。只要她不能马上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她就会当即气得发疯。幸运的是,她会突然心血来潮想要得到什么,也会同样突然莫名其妙地对这个东西失去兴趣了,只要能转移开她的注意力一分钟,她就会马上忘得一干二净。也就是在这种时候,尼尔特别佩服芒罗的机智圆滑。达丽娅经常喜怒无常地耍女人性子,芒罗总能狡猾而又不失温情地施展一些手段应付过去,尼尔每次看到都忍不住偷着乐。也正是出于对芒罗的敬重,尼尔才对达丽娅的行为更加愤慨。芒罗简直像个圣人,要不是他娶了达丽娅,这个女人至今仍会生活在怎样羞辱、贫困和颠沛流离的境况之中!是她的丈夫给了她一切。丈夫的名望为她提供了保护,使她得到了人们的尊重。但凡她还心存最起码的感恩之情,也绝不可能怀有那样的非分之想,竟然会说出这天早晨对他表白的那些话来。男人勾引女人是没有问题的,那是男人的本性,但是女人勾引男人就令人厌恶了。他谦恭的秉性遭到了粗暴的亵渎。他看到达丽娅的脸上激情荡漾,看到她的举止有失娴雅,都感到极为屈辱。

    他拿不定达丽娅会不会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半夜里跑到他的房间里来。他认为她不敢。可是晚上等大家都睡下后,他却提心吊胆,怎么也睡不着了。他躺在床上,焦虑地听着周围的动静。四周一片寂静,只能听到隔一会儿传来一声单调的猫头鹰叫声。透过屋里那棕榈叶编成的薄薄的墙,他听得见芒罗均匀的呼吸声。突然,他感觉到有人偷偷地溜进了他的房间。他已经拿定了主意如何应对。

    “芒罗先生,是你吗?”他大声问。

    达丽娅一下子停住了。芒罗醒了。

    “有人在我的房间里,我以为是你。”

    “没事,”达丽娅说,“是我。我睡不着,想到露台上去抽支烟。”

    “哦,那就没事啦。”芒罗说,“别着凉了。”

    她穿过尼尔的房间,径直走到了外面的露台上。尼尔看到她点着了香烟。过了会儿,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尼尔听见她上了床。

    第二天早晨,尼尔没有见到她,因为他在达丽娅起床前就出门去采集标本了,并且特意等到他确信芒罗已经回到营地后才进屋。他故意避免和达丽娅单独在一起,直到天黑后,芒罗出去摆放捕捉飞蛾的罩子时,他才单独同她待了几分钟。

    “昨晚你为什么要叫醒安格斯?”她气愤地低声问尼尔。

    他耸了耸肩,没有回答,继续做着自己的活儿。

    “你害怕了?”

    “我还有点儿礼义廉耻之心。”

    “哦,别这么假正经了。”

    “我宁愿做个假正经,也不做肮脏小人。”

    “我恨你。”

    “那就别再烦我了。”

    她没有答话,却随手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他涨红了脸,但没有说话。芒罗回来了,两人假装专心做着自己的事。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除了在一起吃饭时和晚饭后的那段时间里,达丽娅从不跟尼尔说话。他们不约而同地在芒罗面前竭力掩饰他们之间已经有了隔阂,只是达丽娅常常很费劲地刻意摆脱自己无精打采的沉默,这个举动非常明显,任何比芒罗疑心更重些的人都不会看不出来。有时达丽娅会忍不住给尼尔一点儿颜色看看。她会话中带刺地挖苦他。她知道怎样抓住他的痛处刺伤他,但是尼尔处处小心,不让她看出自己被刺痛了。他隐约感到,自己越是装得若无其事,就越是激怒她。

    有一天,尼尔采集标本后尽量拖到用午餐前的最后一分钟才回营地,可是他惊讶地发现芒罗还没有回来。他在露台上看到达丽娅躺在草席上一边抽烟,一边喝杜松子酒。尼尔经过露台去洗脸时,达丽娅没有理睬他。过了会儿,华人男仆进来告诉他可以用午餐了。他走出了房间。

    “芒罗先生呢?”他问。

    “他不回来了。”达丽娅说,“他派人送来了口信,说他今天去的地方可以采到好的标本,他要到晚上才回来了。”

    芒罗早上出发去了山顶,因为在山势较低的地方观察哺乳动物的生活规律效果不好。芒罗的想法是,要是能在高山上找到有水源的好地方,就把营地搬过去。尼尔和达丽娅默默地吃完午饭后,尼尔回到自己屋里,戴上遮阳帽,拿上采集标本的用具,又出来了。通常他下午是不出去的。

    “你要去哪里?”达丽娅冷不丁问道。

    “出去。”

    “为什么?”

    “我觉得今天不累,下午也没什么事情要做。”

    达丽娅突然哭了起来。

    “你怎么可以对我这么无情无义?”她抽泣着说,“哦,你这样对待我真是太狠心了。”

    身材高大的尼尔低头看着她,他那帅气而又有些呆板的脸上显出一副愁容。

    “我做错什么了?”

    “你对我太无情了。就算我是个坏女人,你也不该这样对待我。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倒是说说看,有哪一件我能做的事我没有高高兴兴地为你做?我太难过了。”

    他忐忑不安地来回挪动着脚步。听她说出这样的话,他真的感到震惊。他既讨厌她又害怕她,但他仍像往常一样对她表现出敬重,不仅因为她是个女人,更因为她是安格斯·芒罗的妻子。达丽娅抑制不住大哭起来。幸亏那几个达雅族猎人早上同芒罗一起出去了。营地只剩下三个华人男仆,他们吃过午饭后都回到五十码开外他们自己的住处去午睡了。这里只有他们两人。

    “我也不想让你难过。只是这件事太可笑了。像你这样的女人爱上我这样的男人,这本身就很荒谬。我无论如何不会做这种事。你难道没有自制力吗?”

    “哦,天哪!自制力!”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真的在乎我,你就不会想要把我变成这种无赖小人。你的丈夫一直信任我们,你难道不觉得对不起他吗?他自己出去工作,放心地让我们单独在一起,这就是对我们的信任。他是个连一只苍蝇都不忍心伤害的人。如果我背叛了他的信任,我会永远瞧不起自己的。”

    她突然抬起了头。

    “你凭什么说他连一只苍蝇都不忍心伤害?你瞧瞧这些瓶子和盒子里装的不都是他杀害的无辜动物吗?”

    “这是科学研究,完全不是一回事。”

    “哦,你这个傻瓜,你真是个笨蛋!”

    “好吧,就算我是个笨蛋,我也没办法改变。你为什么要操心我的事呢?”

    “你以为我是想要爱上你吗?”

    “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

    “羞耻?你真是太蠢了!天哪,我究竟为什么要为这么一头装模作样的蠢驴伤心啊?”

    “你说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怎么不想想芒罗为你做了什么呢?”

    “芒罗让我烦死了。我讨厌他,讨厌得要死。”

    “那我也不是第一个吧?”

    自从听到她那番令人惊愕的表白以来,他心里一直在苦苦猜疑那些本地人在背后说她的坏话是不是真的。这些流言蜚语他当然一个字也不愿相信,直到现在他都无法相信达丽娅会是这样一个堕落的女人。安格斯·芒罗那么信任她,对她那么体贴,想到他可能一直生活在蠢人的天堂里,真是太令人惊骇了。她不可能这么坏的。但是达丽娅误解了他的意思。她破涕为笑。

    “当然不是啊。你怎么会那么傻?哦,亲爱的,别这么死要面子一本正经啦。我爱你。”

    看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了。他曾试图说服自己相信,达丽娅只是对他情有独钟而一时冲昏了头脑,这种疯狂的恋情只要他们两人一起克制,是终究会烟消云散的。可是现在看来,她就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你就不怕芒罗会发现吗?”

    她不再哭泣了。她喜欢谈论她自己,此刻她感觉自己已经引诱尼尔对她产生了新的兴趣。

    “有时我也纳闷儿,难道他是真的不知道吗?就算理智上还蒙在鼓里,心里也不会感觉不到的。他本来就对女人有很好的直觉,也像女人一样敏感。有时我确信他已经起疑心了,但是我却能感觉到他在遭受嫉妒之苦的同时似乎又获得了一种奇异的精神兴奋。我不知道他是否在自己的痛苦中获得了一种妙不可言的快感。你也知道,有的人是会从伤口中得到肉欲满足的。”

    “太可怕了!”尼尔再也没有耐性听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的满口胡言了,“你唯一的借口就是你疯了。”

    现在她更自信了。她大胆地看了他一眼。

    “你不觉得我很有魅力吗?好多男人都这么认为。你在苏格兰一定交往过几十个女人,可惜她们都没有我这么迷人的身材吧。”

    她平静而又自豪地低头看看自己优美、性感的身材。

    “我从来就没有过女人。”他严肃地说。

    “怎么会呢?”

    她惊讶得猛地跳了起来。尼尔耸了耸肩,他没有勇气告诉她,他觉得这种事太恶心了,当年在爱丁堡大学读书时他就认为身边那些拈花惹草的同学是多么卑鄙下流。他一直为自己的洁身自好暗暗欣喜。爱情是神圣的,而性行为很可怕,繁衍后代是性行为的正当理由,婚姻才可以使其具有神圣的意义。不过此时此刻,只见达丽娅浑身僵直地凝视着他,喘着粗气,突然发出一声哭喊,哭喊声中既有惊喜,同时又含有野性的欲望。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抓住尼尔的一只手,深情地狂吻起来。

    “阿廖沙!”她喘着粗气喊道,“阿廖沙!”

    转眼间,她忽而哭喊,忽而大笑,身体蜷缩成一团瘫倒在他的脚边。她的喉咙里发出了一阵怪异的声音,简直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声音,身体猛烈抽搐,就像是受到了一波接一波的电击。尼尔不知道这究竟是歇斯底里还是癫痫症发作了。

    “别这样。”他叫道,“别这样!”

    他伸出强壮的双臂扶起她,让她坐到椅子上。可是就在他要抽身离开时,达丽娅却不放他走。她死死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到处亲吻。他竭力挣脱,拼命扭头,伸手捂住自己的脸,推开她的脸。突然,达丽娅在他的手上咬了一口。他感到一阵剧痛,不由自主地甩手狠狠打了她一拳。

    “你这个魔鬼!”他大喊道。

    这一拳迫使达丽娅松开了他。他抬起手看了一眼,只见手掌边上的肉被咬破了,在流血。达丽娅两眼冒火。她开始警觉起来,仿佛随时会扑过来。

    “我受够啦。我要出去了。”他说。

    达丽娅猛地跳了起来。

    “我和你一起走。”

    他一声不吭地戴上遮阳帽,抓起采集标本的用具,转身就出了门。他一个箭步跳下门前的三级台阶,走到了路上。达丽娅紧跟在他后面。

    “我要去丛林。”他说。

    “我不在乎。”

    她被心中燃起的强烈欲望所支配,竟然忘记了自己对丛林的极度恐惧。她丝毫不怕出没在丛林中的毒蛇和野兽了。她也不在乎丛林里会有树枝打在她的脸上,会有藤蔓缠住她的脚。一个月来,尼尔已经走遍了这片森林,熟悉了每一个角落。他暗暗打定主意要教训教训她,看她还敢不敢跟着他。他在灌木丛中穿来穿去,走得很快,达丽娅跌跌撞撞地跟在他后面,铁了心不放过他。尼尔气昏了头,横冲直撞大步前行。达丽娅说什么他都不听。她恳求尼尔可怜她,哀叹自己命运不幸。她表现得低声下气,她哭哭啼啼,扭着双手。她连哄带骗,嘴里嘀嘀咕咕说个不停,就像小溪流淌不息。她简直像个疯女人。最后,尼尔终于在一小块空地上突然停住了脚步,扭过头来直面她。

    “怎么会这样啊!”他叫道,“我受够啦。等安格斯回来我必须告诉他,我要走了。我明天早上就回瓜拉索洛,然后马上回国。”

    “他不会放你走的,他需要你。他非常看重你。”

    “我不在乎。我会编一个理由。”

    “什么理由?”

    尼尔误解了她的意思。

    “哦,你不用害怕,我不会告诉他真相的。他要知道了,心都会碎的,反正我不会这样做。”

    “你很崇拜他,是吧?崇拜这么一个毫无情趣的冷冰冰的人。”

    “他比你好一百倍。”

    “如果我告诉他,你走的原因是我不肯屈从于你的勾引,是不是很好玩呢?”

    他暗暗吃了一惊,没有说话,直勾勾地看着她,想看出她是不是当真的。

    “别犯傻了。你不会以为他真的会相信吧?他知道我绝不会做这种事。”

    “别太自以为是了。”

    她说得漫不经心,本来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图,只是为了继续争论下去而已,可是她看出尼尔害怕了,出于某种不肯善罢甘休的本能,她便抓住这个话题穷追不舍了。

    “你想要我放你一马吧?你已经把我羞辱得忍无可忍了。你太不尊重我了。我发誓,只要你敢提一句想要离开这里,我就马上告诉安格斯,你趁他不在的时候想要欺负我。”

    “我可以否认。不管怎么说,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是的,但是我的话管用。我可以拿出证据的。”

    “你是什么意思?”

    “我身上很容易留下淤伤。我可以给他看你刚才打我的地方。你再看看你自己的手。”尼尔立即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那些牙印是怎么来的?”

    他怔怔地瞪着达丽娅发呆,脸色煞白。他该怎么解释她身上的淤伤和自己手上的牙印呢?如果被迫自卫,他可以说出真相,但是安格斯会相信他的话吗?他那么崇拜达丽娅,恐怕只会听信达丽娅的一面之词,也不会相信别人说的。芒罗一片好心,怎么可能忍受如此卑鄙的忘恩负义,如此肝胆相照的信任怎么可以换来无情的背叛!芒罗可能会把他看作龌龊小人,而且从他的立场来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为了芒罗,他连舍弃生命都在所不惜,想到芒罗会鄙视他,这才真的击垮了他。他感到万分痛心,尽管他一向讨厌男人没有骨气地掉眼泪,可是眼泪还是夺眶而出。达丽娅看到他已经崩溃,不觉欣喜若狂。这个男人给她造成了那么大的痛苦,现在总算以牙还牙,让他也尝到了个中滋味。现在,控制着整个局面的人是她达丽娅了。他终于落到了她的掌控之中。她品味着胜利的喜悦,虽然仍感到百般痛苦,心里却在暗自欢笑,笑他终究还是个笨蛋。在这一刻,她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爱他还是鄙视他了。

    “现在你可以乖乖听话了吗?”她问。

    尼尔抽泣了一下,脑袋一片空白。刹那间,一个本能的念头突然闪现,他想要赶快逃脱这个可恶的女人,便不顾一切地拔腿狂奔起来。他像是受了伤的野兽一样冲进了丛林,也顾不上看看自己是在往哪儿跑,一直跑到喘不过气来,才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他掏出手帕,擦掉满头汗水,汗水已经流到了他的眼睛里,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已筋疲力尽,便坐下来歇一歇。

    “我必须小心点儿,可不能迷路。”他自言自语道。

    这本来算不上他需要为难的问题,但他还是很庆幸自己口袋里揣着个小指南针,这样他就可以知道自己该朝哪个方向走。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疲惫地站起身来,又开始走了。他一边看着路,一边在心里苦苦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他深信达丽娅一定会做出她威胁他时要去做的事。他们还要在这该死的地方再待三个星期。他不敢一走了之,又不敢留下来。他的脑子乱作一团。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先回到营地,再静静想一想。约莫一刻钟后,他走到了一个认得出来的地方,一小时后,他回到了营地。他有气无力地瘫坐到一把椅子上。满脑子想的却是安格斯。他的心在为他滴血。现在尼尔终于看清楚了之前一直糊里糊涂的各种事情。在百般愁苦中,他猛然醒悟,明白了为什么瓜拉索洛的女人都那么讨厌达丽娅,明白了她们为什么会用那么异样的目光去看安格斯。她们对他的态度含有深情,却又不免显得轻薄。尼尔原以为这是因为在那些愚蠢的女人眼里,安格斯这个研究科学的人多少有些怪诞。现在他明白了,原来她们是在可怜他,同时又觉得他很可笑。达丽娅使他成了当地人的笑柄。如果连安格斯·芒罗这样的男人都要落到被女人摆布的下场,那么这世上就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幸免了。尼尔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就在这时,他才猛然想起达丽娅不认识丛林里的路,由于当时他心慌意乱,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走到了哪里。万一她找不到回来的路怎么办呢?她一定会吓昏的。他想起了安格斯讲过的在丛林里迷路的可怕故事。他的第一直觉是赶紧回去找她。想到这里,他腾地跳了起来。可是转眼间,他心里升起了一阵愤怒。不,让她自己去想办法吧。是她自己非要跟他去的,那就让她自己找回来吧。这个可恶的女人,不管她遭遇什么,都是活该。尼尔愤愤不平地昂起头来,只见他那年轻光滑的眉头紧蹙,一脸怒气,双手握紧了双拳。一定要敢作敢为!他已经拿定了主意。对安格斯来说,她永远回不来也未必不是好事。他又坐下,动手剥一只山咬鹃的皮做标本。但是那小鸟的皮就像湿纸巾一样薄软,他的手哆嗦起来。他竭力想要集中注意力做手头的工作,但是他的思绪却像困在网里的飞蛾一样狂乱飞舞,他无法控制自己纷乱的思绪。丛林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在他突然逃跑后,达丽娅做了什么?他不由自主地时不时抬头张望。达丽娅随时可能出现在眼前的林中小路上,平静地走向营地的房子。这不能怪他。是上帝的手在操控一切。他打了个寒战。天空中乌云滚滚,夜晚很快降临。

    黄昏刚过,芒罗回来了。

    “总算赶回来啦。”他说,“马上要下大暴雨了。”

    芒罗兴致很高。他发现了一处很不错的高原,那里水源丰富,还能看到大海的壮观美景。另外他也找到了两三种稀有的蝴蝶和一种飞鼠。他在心里盘算好了要把营地搬到那个地方去。他在那里看到了遍地都是动物生命的迹象。他很快进屋脱下厚重的靴子,但是马上从屋里跑了出来。

    “达丽娅去哪儿了?”

    尼尔挺直腰板,硬装出一副自然的样子。

    “她没在自己的房间里吗?”

    “没有。也许她到仆人住的地方去拿什么东西了。”

    他走下台阶,往前走了几步。

    “达丽娅,”他喊道,“达丽娅!”没有人应声。“男仆!”

    一个华人男仆跑了过来,安格斯问他女主人去哪里了。他不知道,午餐后就没见到过她。

    “她会去哪儿呢?”芒罗一脸困惑地问道,一边往回走。

    他走到房子后面,大喊了几声。

    “她不可能出去啊。没什么地方可去的。尼尔,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我午饭后又出去采集了。今天早上我一无所获,就想再去碰碰运气。”

    “真奇怪!”

    他们在营地周围找了个遍。芒罗心想她可能在营地边找了个舒服的地方睡着了。

    “她这样吓我们,太不应该了。”

    所有人都加入搜寻中来了。芒罗真的害怕了。

    “她不可能到丛林里去散步迷了路。就我所知,我们来到这里后,她从来没有走到过离这房子一百码外的地方。”

    尼尔看见了芒罗眼睛里的恐惧,连忙低下了头。

    “我们最好叫上所有人一起去找。有一点可以肯定,她不可能走远的。她知道如果在丛林中迷路,最好就是待在原地不动,等着别人去找。这可怜的女人,她该吓得魂儿都没了。”

    他叫来了那几个达雅族猎人,又吩咐华人男仆打上灯笼。他鸣枪发出信号。一行人分为两拨分头去找,一拨由芒罗带领,另一拨由尼尔带领。两拨人走上两条崎岖小路出发了——最近一个月来,他们每天进进出出都是走的这两条路。他们约定,找到达丽娅后立刻连鸣三枪。尼尔绷着脸一路走去。他没有感到良心不安,似乎手中握有世间普遍正义的法令。他知道他们也许永远找不到达丽娅了。两支队伍会合了,没有必要去看芒罗的脸色就可以知道结果,他心烦意乱。尼尔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外科医生,为了救一个他所爱的人的生命,只好在没有助手也没有器械的情况下冒险做手术。他必须硬下心来。

    “她不可能走这么远的。”芒罗说,“我们必须回去,以营地为圆心,在一英里范围内的丛林里一英寸一英寸地搜寻。我看唯一的解释是她被什么东西吓坏了,晕倒在哪儿了,要不就是被蛇咬了。”

    尼尔没有答话。他们回去重新出发,他们排成一列在灌木丛中进行地毯式搜寻。他们一路喊叫,每隔一会儿鸣一下枪,然后竖耳静听有没有微弱的应答声。他们打着灯笼行进,惊动鸟儿扑扇翅膀在夜空下飞了起来。他们时不时地看到有什么动物被他们惊吓而逃,猜想可能是鹿、野猪或犀牛。突然下起了暴雨,狂风四起,漆黑的夜空下电闪雷鸣,仿佛有一个女人在声嘶力竭地尖叫,奇形怪状的闪电一个接着一个闪现,就像一群妖魔鬼怪扭动着身躯在夜空下疯狂乱舞。森林中的恐怖在这鬼怪出没似的日子里原形毕露。滚滚惊雷在夜空骤然炸响,轰隆隆的雷声犹如远古时代的汹涌巨浪一阵接一阵冲击着永恒世界的海岸。狂风呼啸着穿透天地,仿佛连声音也是有体积和重量的。滂沱大雨倾注而下,汇成汹涌的激流。岩石和大树从山上纷纷滚落下来。这惊天动地的景象恐怖极了。那几个达雅族猎人开始退缩,嘴里叽里咕噜地喃喃自语,他们被愤怒的幽灵在暴风雨中的咆哮吓昏了头,但是芒罗仍催促他们继续前行。暴雨下了整整一夜,雷电交加,直到破晓时才停下。浑身湿透了的一行人一路哆嗦着回到了营地。他们早已筋疲力尽。吃过饭后,绝望的芒罗打算继续搜救,但是他心里也明白,希望极为渺茫。他们不可能再见到活着的达丽娅了。他有气无力地瘫倒在地上,满面倦容,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悲痛。

    “可怜的达丽娅!可怜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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