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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毛姆短篇小说全集最新章节!

    我乘坐一艘四五百吨位的破旧小轮船离开曼谷。船上脏乱的客厅同时兼做餐厅,里面有两张狭长的条桌,桌子两侧摆满了旋转座椅。客舱在船的腹部,那里脏乱不堪,蟑螂满地乱爬,要是你到水池去洗手时,猛然看到一只硕大的蟑螂从容不迫地爬出来,不管你的性情多么淡定,你也不可能不大惊失色。

    我们沿河顺流而下,水面宽阔,河水缓缓流动,显得懒洋洋的,景色明媚,河岸上一片葱绿,水边星星点点地立着一座座木柱棚屋。轮船驶过沙洲,我的眼前出现了辽阔的海面,湛蓝的海水平静如镜。看到大海的景色,闻到大海的气息,我心中兴奋不已。

    我一大早登船后就发现,跟我同船的乘客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奇特的一群人。有两个法国商人,一个比利时上校,一个意大利男高音歌手,一个美国马戏团的老板和他的太太,还有一位退休的法国官员和他的太太。马戏团老板是个很善交际的人。对这种人,你可能会躲得远远的,也可能会一见如故,就看你的心情如何了,而我碰巧那会儿心情舒畅,所以上船还不到一个钟头,我们俩就凑在一起摇骰子喝酒了,他还带我观赏了他带上船的马戏团的动物。他又矮又胖,挺着个圆鼓鼓的将军肚,那件脏乎乎的白色紧身上衣快要崩开了,领子却扣得很紧,让人担心他随时会窒息。他脸色红润,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一双欢快的蓝眼睛,棕黄色的头发很短,乱糟糟的,脑袋上扣着一顶破旧的遮阳帽。此人叫威尔金斯,出生在俄勒冈州的波特兰市。看来东方人对马戏表演情有独钟,二十年来,从埃及塞得港到日本横滨,威尔金斯先生带着他的马戏团到处巡演,足迹遍及东方各地(亚丁湾、孟买、马德拉斯、加尔各答、仰光、新加坡、槟榔屿、曼谷、西贡、顺化、河内、香港、上海,这些地名被他得意扬扬地挂在嘴边,还掺杂着想象中的阳光、奇妙的声音和多姿多彩的活动)。他过的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生活,别人或许会以为这种生活一定给他带来了各种奇妙的经历,可是让人想象不到的是,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你见了他可能会以为他是在加利福尼亚某个二流城镇经营一家车行或一家三流旅馆的小业主。事实上,我经常发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发现会让我惊讶:不同寻常的人生经历并不能成就一个不同寻常的人,而反过来说,一个不同寻常的人倒总能把乡村牧师那样的单调无趣的生活变得不同寻常。我想在这里讲一个故事——但愿我这样做不会让人感觉过于唐突,故事中的人物是我在托雷斯海峡某个小岛上遇到的一位隐士,他原本是个水手,在一次沉船事故后流落到这个海岛上独自生活了三十年。不过一个作家在写作时,总会受到题材的束缚,虽然我在这里写下这个故事只是为了娱乐我自己信马由缰的思绪,但我终究还是不得不运用我的理性判断来决定,哪些内容写进去是适合的,哪些是不适合的,不适合的应该剔除。总而言之,尽管这个人多年与大自然亲密接触,沉浸在自己的所见所思中,可是这段独特的经历并没有改变他,他始终是个头脑迟钝、情感麻木、行为粗俗的蠢货。

    那个意大利歌手从我们身旁经过时,威尔金斯先生告诉我,这歌手是那不勒斯人,他之前在曼谷演出时,因患了疟疾而不得不离开乐团,这次坐船是要去香港跟乐团会合。他体形魁梧,很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时,那椅子发出吱吱嘎嘎的哀鸣。他摘下了遮阳帽,露出一头油腻腻的长长鬈发,他用戴着戒指的粗短手指在头发上捋了几下。

    “他不太喜欢跟人交往,”威尔金斯先生说,“我递给他一支雪茄,他会接过去,但他不肯一起喝酒。我总觉得他的性格有些怪异。长得特难看,是不是?”

    这时,一个身穿白衣服的矮胖女人走上了甲板,手里牵着一只调皮的小猴子,那猴子威武地走在她身旁。

    “这是我太太,”马戏团老板说,“还有我们的小儿子。拉一把椅子过来坐,老婆,来见见这位先生。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呢,可是他已经给我买了两杯酒啦。要是他摇骰子的功夫还不长进,他也得给你买一杯啦。”

    威尔金斯太太坐了下来,她神情严肃,但显得心不在焉,她两眼盯着蓝色的海面,说她还是想喝杯柠檬汽水。

    “啊,这天也太热了。”她嘟囔道,一边摘下遮阳帽扇风。

    “我太太总说天太热,”她丈夫说,“二十年了都这样。”

    “二十二年半了。”威尔金斯太太说,眼睛仍盯着海面。

    “她到现在都还不习惯热天。”

    “永远都不会习惯的,这你知道。”威尔金斯太太说。

    她几乎跟丈夫一样高,一样胖,也一样长着圆圆的红脸蛋和蓬乱的棕黄色头发。我不知道他们是因为长相酷似才结的婚,还是因为结婚多年后长得越来越像了。她依然没有转过脸来,继续心不在焉地盯着海面。

    “你带他看我们的动物了吗?”她问丈夫。

    “这还用问吗?”

    “他觉得珀西怎样?”

    “他觉得很好。”

    我感觉他们夫妇莫名其妙地把我撇在一边了,可是无论如何,他们的交谈也多少牵扯到我了,所以我就问了一句:

    “珀西是谁?”

    “珀西是我们的大儿子。那里有条飞鱼,埃尔默!珀西是只猩猩。他今天早上吃饭好吗?”

    “挺好的。驯养的猩猩没有比他更强壮的了。就算有人出一千美金我也不会卖。”

    “大象排行第几?”我问。

    威尔金斯太太没有看我,她的那双蓝眼睛依旧漠然地望着海面。

    “他没有排行,”她回答说,“只算个朋友吧。”

    侍者端来了威尔金斯太太的柠檬汽水、她丈夫的威士忌和苏打水,还有我点的杜松子酒。我们又摇了一回骰子,又是我埋单。

    “要是他摇骰子总这么输的话,可得花不少钱哦。”威尔金斯太太望着海岸线喃喃自语。

    “亲爱的,我估摸着埃格伯特想喝点儿你的柠檬汽水了。”威尔金斯先生说。

    威尔金斯太太稍稍转过头来,瞧了一眼坐在她大腿上的猴子。

    “埃格伯特,你想要尝尝妈妈的柠檬汽水吗?”

    小猴子吱吱叫了一声,威尔金斯太太搂住他,给了他一根吸管。猴子吸起了柠檬汽水,一口气喝足后,他又依偎到威尔金斯太太丰满的胸膛上。

    “我太太最喜欢埃格伯特了,”她丈夫说,“也难怪,他是小儿子嘛。”

    威尔金斯太太另外拿了一根吸管,若有所思地喝着柠檬汽水。

    “埃格伯特挺好的,”她郑重其事地说,“他可乖了。”

    就在这时,一直坐着的那位法国官员站了起来,在甲板上来回踱着步子。他在曼谷登船时,给他送行的有法国公使,一两个使馆秘书,还有一位王子。这些人不停地鞠躬、握手,当轮船驶离码头时,还不停地挥舞帽子和手帕。他显然是个举足轻重的要人,我听到船长称呼他“总督先生[原文为法语。(若无特别说明,本篇用楷体字标识的均为法语,后文不再单独注释。)]”。

    “这艘船上数他来头最大,”威尔金斯先生说,“他当过某个法国殖民地的总督,现在是在环游世界。他在曼谷看过我们的马戏表演。我想我得请他过来喝点儿吧。我该怎么称呼他,亲爱的?”

    威尔金斯太太慢腾腾地扭头看了看这个法国人,他的纽扣眼里别着玫瑰形的荣誉勋章,还在来回踱步。

    “什么都不用称呼,”她说,“给他扔个环儿,他马上会跳进来的。”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总督先生是个小个子,身材比常人矮了一大截,身体各个部位都很小,一张很丑的小脸上生着一副厚重的五官,长着浓密的花白头发、浓密的花白眉毛和浓密的花白胡须。他看上去活像一只泰迪狗,眼睛也像泰迪狗的眼睛一样温和、机警,闪闪发亮。他再次经过我们身边时,威尔金斯先生大声问道:

    “这位先生,您要喝点什么?”我模仿不了他那怪腔怪调的口音。“来杯波特酒吧。”他又扭头对我说,“外国人都喝波特酒。点这种酒总不会错的。”

    “荷兰人除外,”威尔金斯太太望着大海说道,“他们只喝杜松子酒。”

    那位尊贵的法国人停下脚步,略显惊诧地看着威尔金斯先生,威尔金斯先生拍了拍胸脯,接着说道:

    “我是马戏团的老板,您看过我们的表演。”

    说罢,我完全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威尔金斯先生将手臂弯曲成一个环圈,又做了个泰迪狗从环圈中跳过去的动作,然后指了指还坐在威尔金斯太太大腿上的小猴子。

    “我太太的小儿子。”他说。

    总督终于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具有音乐的节奏感,很有感染力。威尔金斯先生也大笑起来。

    “对啊,对啊。”他大声说道,“我是马戏团的老板。来杯波特酒吧。对啊,对啊。我没说错吧?”

    “威尔金斯先生的法语说得跟法国人一样。”威尔金斯太太望着波涛滚滚的大海说。

    “荣幸之至。”总督面带微笑说。我给他拉过来一把椅子,他朝威尔金斯太太鞠了个躬,坐下了。

    “告诉这位泰迪狗脸蛋的人,我的小儿子叫埃格伯特。”威尔金斯太太说,她两眼依旧望着大海。

    我喊来了侍者,又点了一轮酒水。

    “你签单吧,埃尔默,”她说,“这位先生怎么也摇不出一对超过三点的骰子,我看他要输惨了。”

    “您能听懂法语吗,夫人?”总督彬彬有礼地问道。

    “他想知道你会不会说法语,亲爱的。”

    “他以为我是在哪儿长大的?那不勒斯?”

    这时,总督突然比比画画地打着手势,叽里呱啦说出了一通英语。他说的英语太神奇了,我必须动用我的全部法语知识才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过了会儿,威尔金斯先生就带总督走下甲板去看了马戏团的动物,然后我们都到那闷热的客舱里会合,等着用午餐。总督的妻子也来了,她在船长的右侧坐下。总督给她一一介绍了我们这几个人,她优雅地鞠躬致意。她身材高大,体格壮实,大约五十五岁,身穿黑丝裙,显得有些肃穆,头戴一顶好大的圆形遮阳帽。她的五官宽大,毫无特点,整个体形就像一座雕塑,很容易让人想到走在游行队伍中的高大威猛的女人。让她去扮演爱国者游行中的美国人或英国人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她同身材矮小的丈夫站在一起,酷似一座高楼大厦耸立在一所小棚屋旁边。总督说话滔滔不绝,语气活泼而诙谐,每当他说到好笑的地方,他太太那厚重的五官便显得放松,满脸绽放出亲切的笑容。

    “你好傻,亲爱的。”她对丈夫说罢,又扭头对船长说,“你可别理他。他总是这样的。”

    午餐席间大家的确都很开心,饭后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客舱里睡觉,打发整个闷热的下午。在这样一艘小轮船上,一旦认识了同船的旅客,只要我走出自己住的客舱,即便我不想碰到他们也是完全不可能的。唯一不喜欢跟人交往的就是那位意大利男高音歌手。他不跟任何人说话,总是一个人远远地坐到甲板尽头,低声拨弄着吉他,你必须竖起耳朵才能听得清他弹的曲调。我们可以望见陆地,身边的大海就像一桶牛奶那样平静。我们聊着一个又一个话题,望着夕阳西下,一起用晚餐,餐后再次坐到星空下的甲板上。那两位商人在闷热的船舱里玩牌,那位比利时上校也加入了我们。他很胖,有些腼腆,除了说一两句礼节性的话,他从不开口。很快,或许是受到了夜色的影响,坐在船头的意大利男高音歌手在黑暗的夜色中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是孤身一人面对着大海,于是有了勇气,弹着吉他就唱了起来,一开始是低声哼哼,后来越唱越大声,不一会儿就陶醉在音乐声中,放声高歌了。那是地道的意大利嗓音,能让人立刻联想到通心面、橄榄油和阳光。他唱的是我年轻时曾在圣费尔南多广场听过的那不勒斯歌曲,还唱了几段歌剧,有《波西米亚人》,还有《茶花女》和《弄臣》。他唱得饱含情感,可重音的位置不对,他唱的颤音会让你想起你曾听到过的每一个三流意大利男高音,但是在这辽阔大海上如此美妙的夜晚,他夸张的演唱只会让你露出微笑,心中不禁感受到一阵慵懒的情欲快感。他唱了大约一个小时,我们全都安静地听着。他终于唱完了,但他还是站在那里纹丝不动,我们看见他高大的身影映衬在明亮的夜空下。

    我留意到那个小个子法国总督一直攥着他那高大妻子的手,那场面显得滑稽而又感人。

    “你们知道吗,今天是我跟妻子相识的周年纪念日!”他突然说道,显然是要打破这让他感到沉重的宁静,我从没见过比他更健谈的人,“今天也是我们的订婚纪念日。而且,你们会觉得奇怪,这两个日子居然是同一天。”

    “得了,亲爱的,”总督夫人说,“你别拿这些老掉牙的事情来烦我们的朋友啦。真有你的!”

    不过她嘴里虽然这么说,那神色坚定的大脸上却是笑眯眯的,从她的语气中可以听出,她很乐意再听这样的话。

    “可是他们听得很有兴趣啊,我的小心肝。”他总是这样称呼妻子,听到这位高大甚至有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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