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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毛姆短篇小说全集最新章节!

下凸出海面的那两座巨礁,看到了捕捞墨鱼的渔船上亮着星星点点的渔火,一切都是那么宁静,那么美丽!我不由得在心里对自己说:啊,说到底,我为什么非要回去呢?没有人需要依靠我生活。我妻子四年前患了支气管炎去世了,女儿跟她外婆去生活了。我那岳母是个老糊涂,她没有照顾好孩子。我女儿患上了败血症,截去了一条腿也没把她救过来。她也死了,可怜的孩子!”

    “太可怕了。”我说。

    “是的,当时我痛不欲生,当然啦,她要是同我一起生活下去会让我更难受的——我倒觉得这也算是老天仁慈!缺了一条腿的女孩可怎么活啊?我妻子的死也让我很难过。我们感情很好的,虽然我也不知道我们是否能一直和睦下去。她是那种老在关注别人会怎么想的女人。她不爱旅行。她能想到的度假地就是伊斯特本。知道吗,在她去世前,我都从没到过英吉利海峡的对岸。”

    “可你总还有别的亲人吧?”

    “一个都没有。我没有兄弟姐妹。我父亲有个兄弟,但他在我出生前就去了澳大利亚。我觉得这世上很难找到比我更孤单的人了。为什么我不能过我想要过的日子呢?我找不出任何理由。那年我三十四岁。”

    他告诉过我,他到这个岛上已经十五年了,也就是说,现在他应该是四十九岁,同我估计的差不多。

    “我十七岁就开始工作,我能指望的所谓前途就是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事情,直到退休领取养老金。我问自己:这值得吗?抛掉一切,在这里度过余生,有什么不可以的吗?这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地方。可是我接受过商业训练,天性又谨小慎微。‘不行,’我对自己说,‘我绝不可以这样冲昏头脑。我还是得按计划明天就回去上班,再从长计议。也许回到伦敦,我的想法就全变了。’该死的笨蛋,不是吗?就这样,我浪费了一年时间。”

    “这么说,你没有改变主意?”

    “你说呢?当然没有。我在上班的时候,时时刻刻会想起在这儿的海水里游泳,这儿的葡萄园,上山的路,月亮和大海,还有黄昏的露天市场,大家忙完一天的工作,聚到这里来走一走,聊聊天。当时我心里只有一个顾虑,那就是别人都在工作,我有什么理由可以游手好闲呢?后来我读到了一本历史书,是马里恩·克劳福德写的,书中写了锡巴里斯和克罗托那两座古城的故事。锡巴里斯的居民享受生活,快乐度日,而克罗托那的居民吃苦耐劳,辛勤工作。有一天,克罗托那人跑来把锡巴里斯灭了,过了一段时间,从别处来的大批人马又把克罗托那灭了。锡巴里斯没有留下一块石头,克罗托那只留下了一根石柱。读了这个故事,我就不再犹豫不决了。”

    “哦?”

    “到头来结果都一样,是不是?现在回过去看看,到底谁更有价值呢?”

    我没有作答,他继续说了下去。

    “钱是个问题。在银行工作不足三十年是不能享受养老金的,如果提前退休,就只能领到一笔离职金。靠这笔钱,加上我卖掉房子的所得和平时辛苦攒下的一点儿积蓄,还不够买一份能保障终身的年金保险。为了过上快活的日子而牺牲掉一切,结果又没有足够的收入让日子过得快活,那未免太傻了。我总得有一所小房子住,总要有个仆人照顾我的生活,还需要有钱买烟丝,吃得体面些,时不时买几本书,还得留些钱用于应急。我很清楚自己需要多少钱。我算了一下,我的全部资产只够买一份保障二十五年的年金保险。”

    “那年你三十五岁?”

    “是的。这份年金可以保障到我六十岁。说到底,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活过六十岁。很多人五十几岁就死了。再说,人活到了六十岁,能享受的也都该享受过了吧。”

    “可是倒过来说,谁也说不准六十岁一定会死啊。”我说。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人各有命,对不对?”

    “换了我,一定会留在银行工作到可以领取养老金时再退休。”

    “那样我就得干到四十七岁了。倒也不至于老得不能到这儿来享受生活了,你看看我现在已经过了四十七岁,不是一样享受得好好的吗?但是到了这个年纪,就不容易享受到年轻人特有的乐趣了。你也知道,虽然五十岁的人照样可以像三十岁的人一样过得快乐,但那是不一样的快乐啦。我要趁自己还有精力尽情享受生活的时候,过上完美无憾的生活。二十五年对我来说似乎太长了,为了二十五年的幸福付出较大的代价,好像是值得的。我决定再等上一年。又干了一年后,我就辞了职,领到了离职金,然后马上买了年金保险,就跑到这里来了。”

    “二十五年的年金?”

    “对的。”

    “你后悔过吗?”

    “从来没有。到了今天,我花的钱已经值了,还可以享受十年呢。过了二十五年逍遥自在的快乐日子,你不觉得这也算死而无憾了吗?”

    “也许吧。”

    他没有说他以后打算做什么,但是他的意图已经非常清楚。这差不多就是我的朋友给我讲的故事,但是从他本人嘴里说出来别有一番意味。我偷偷看了他一眼,实在看不出这个人身上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看着这张略显古板的俊朗的脸,没有人会想到他能做出什么有违常理的事情。我不想指责他。不管他以怎样奇特的方式安排自己的生活,那都是他自己的事,而且我也看不出他怎么就不可以按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不禁感到后背一阵发凉。

    “有点儿冷了?”他微笑着问,“我们要不现在下山吧。月亮马上要升起来了。”

    我们道别时,威尔逊问我想不想哪天去他家坐坐。两三天后,我弄清楚了他住在哪里,就溜达过去看他了。他住的是一所海边农舍,在一个葡萄园里,离城里很远。门边种着一棵很大的夹竹桃树,花儿开得正茂盛。房子里只有两个小房间,一个特别小的厨房,还有一间堆柴火的棚子。卧室布置得像修道士的僧房,不过客厅却相当舒适,散发着好闻的烟草味儿,摆着两把他从英国带来的宽大扶手椅、一张卷盖式大书桌、一台竖式小钢琴,还有几个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墙上的镜框里挂着乔治·瓦茨[乔治·弗雷德里克·瓦茨(1817—1904),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画家和雕塑家,对象征主义运动影响巨大。]和雷顿爵士[雷顿爵士(1830—1896),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学院派画家和雕塑家。他在去世前一天获得男爵封号,成为英国历史上最短命的贵族。]的版画。威尔逊告诉我,这所农舍是葡萄园主的房产,葡萄园主一家住在山上的另一栋农舍里,他的妻子每天会过来打扫房间、做饭。威尔逊第一次来卡普里度假时就看上了这所农舍,后来到岛上定居时就租了下来,从此一直住在这里。我看见了那台钢琴和琴盖上翻开的乐谱,便问他是否可以弹上一曲。

    “我弹得不好,可你知道吗,我一直喜欢音乐,随便弹弹也特别开心。”

    他在钢琴前坐下,弹了一曲贝多芬的奏鸣曲。他弹得的确不算很好。我看了看他的乐谱,里面有舒曼和舒伯特,还有贝多芬、巴赫和肖邦的曲子。在他的餐桌上放着一副油腻腻的扑克牌。我问他是不是经常玩接龙。

    “经常玩。”

    据我那时的亲眼所见,加上从别人嘴里听说的,我已大致可以想象他过去十五年过的是怎样的生活,相信我心里出现的画面应该还是比较准确的。他肯定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他常去海边游泳,四处散步,对卡普里岛了如指掌,却仍能时刻感受到它的美。他弹钢琴,玩接龙,看书。只要有人邀请他参加聚会,他总会去,虽然是个多少有点儿无趣的人,但他待人还是挺随和的,哪怕被人冷落,他也不会见怪。他喜欢同别人交往,却又总是保持着一定的孤傲,不与任何人过于亲近。他生活节俭,但日子过得并不清苦。他从不欠人一分钱。我想他也不会为男欢女爱的事大为苦恼。或许在他还年轻的时候,他会时不时地同某位来岛上游览、被周围的美景冲昏了头脑的女子发生一段短暂的艳遇,我敢肯定,即便他动了真情,他也始终能很好地克制自己的情感。想必他决心已定: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阻碍他追求精神独立。他只热爱大自然的美,他从生活赋予每一个人的简单而自然的事物中寻求幸福。你们尽可以说这样的生活态度是极端自私的。的确如此。他对任何人都毫无用处,但是换个角度说,他对任何人也毫无害处。他唯一的目标就是自得其乐,现在看来他已经实现了这个目标。世上很少有人知道到哪里去寻找幸福,找到幸福的人就更是少之又少了。他到底是个蠢人还是智者,我不得而知。但他无疑是个深知自己内心的人。我觉得他的特别之处就是他实在太普通了。但我知道十年后的某一天,除非突发疾病提前夺走他的生命,不然他必定会自行了断,告别这个他深爱着的人世。倘若不是这样,那我可能再也不会去想他的事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就因为他的心中始终萦绕着这个念头,所以他才每时每刻都以异乎寻常的热情享受着生命。

    我必须在此多说一句,否则就会对威尔逊有失公允了:他其实根本不习惯谈论自己的事。我想我的那位朋友是他唯一愿意说知心话的人。我还相信,他之所以给我讲了他自己的往事,是因为他猜想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再说,在他讲给我听的那天晚上,他喝多了。

    我的假期即将结束,我离开了卡普里岛。第二年,战争爆发。此后我遭遇了不少事情,我的生活道路发生了巨变。过了十三年后,我才再次造访卡普里岛。我的那位朋友已经回到岛上有一阵子了,但那时他的家境不再像过去那么优裕,他们从别墅搬进了小房子,没有可以供我住的房间了,所以我只好住旅馆。朋友到码头来接我,同我一起用晚餐。在晚餐桌上我问起他的新居在哪个地方。

    “你知道的,”他回答说,“就是威尔逊以前住的那所小房子。我加建了一个房间,住着还算不错。”

    由于杂事缠身,我已经好多年没有想起过威尔逊了,但是这会儿我颇为震惊地想起了他。我认识他时他的年金保险还剩下十年,现在十年早已过去了。

    “他说过要自杀,难道他真的自杀了?”

    “这事说来太惨了。”

    威尔逊的计划很周全,只是百密一疏,而这个疏漏我想他不可能预见得到。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远离一切世事纷扰,在这个幽静的海岛上逍遥生活了二十五年后,自己的性格会渐渐失去力量。一个人需要经历坎坷才能锤炼自己的意志力,如果日子过得一帆风顺,把自己的愿望寄托在触手可及的事情上,不必费力就可以轻易实现愿望,那么他的意志力就会日渐衰弱。好比一个人总在平地上走,就不会有力气攀登山峰。这些道理虽是老生常谈,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当威尔逊的年金保险到期后,他已不再有决心去承担他曾经为了追求这么多年的幸福安宁而同意付出的代价。根据我的这位朋友告诉我的,以及后来又听别人说的一些事情,我大致可以断定他并不是缺少勇气。他只是下不了决心,所以他就一天天地拖延。

    他在岛上住了这么多年,总能按时付清一切账目,所以他很容易借到钱。过去他从没借过钱,现在却要开口借钱了,由于数额不大,不少人都愿意借给他。这些年来,他从不拖欠房租,房东太太阿孙塔还在继续帮他打扫房间和做饭,房东也同意让他拖欠几个月房租。他对每个人都说有个亲戚过世了,由于法律手续烦琐,死者留给他的钱一时还拿不到,所以他才手头拮据,大家都相信他说的。他用这个说法东挪西借撑了一年多。后来,当地的商家不肯再给他赊账,也没有人再借钱给他了。房东下了逐客令,要求他在规定日期内付清拖欠的房租,否则就不能再住下去。

    在限定日期的前一天,他走进了自己的小卧室,关上门窗,拉上窗帘,烧了一盆炭火。第二天早晨,阿孙塔来给他做早餐时,发现他已昏迷,但还未断气。房间漏风,虽然他想了不少办法来堵住屋外的空气进来,但还是没有完全堵住。这似乎也说明,尽管他已走投无路,但是在最后一刻想要彻底了断时他仍有所动摇。威尔逊被送到了医院,有一阵,情况相当严重,但他最后还是保住了性命。只是因一氧化碳中毒,或者是因为长时间休克,他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精神状态了。他没有疯癫,至少还没有到要送进精神病院的地步,但是他的脑子显然出了问题,不像正常人了。

    “我去看过他,”我的朋友说,“我设法同他说说话,可是他一直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我了。他就那样躺在床上,一星期没有刮脸,满面花白胡须,那模样很难看。不过除了那怪异的眼神,其他似乎都还算正常。”

    “什么样的怪异眼神?”

    “我也说不清楚。一片迷惘吧。我打个可能有些荒谬的比方吧,就好像有人往空中抛了一块石头,可那石头没有落下来,就那样停在半空中了……”

    “这可真是太玄乎了。”我微笑着说。

    “是啊,他的眼神就是这样的。”

    大家都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他没有钱,也没有挣钱的能力。他的家当都卖掉了,但远不够偿还他欠下的债。他是英国人,所以意大利当局不愿负责处理他的事。

    英国驻那不勒斯的领事馆没有经费处理此案。当然,可以把他遣送回英国去,可是谁也不知道把他送回英国后怎么办。这时,帮他打扫房间和做饭的房东太太阿孙塔说他人不错,也是个好房客,只要有钱总是按时付账的,她同意让威尔逊住在她家的木棚里,还可以同他们夫妇搭伙吃饭。医护人员同他说了这个意思,也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当阿孙塔来医院领他回家时,他一声不吭就跟着走了。他似乎再也没有自主意识了。房东太太收留了他两年。

    “你知道,舒适是谈不上的,”我的朋友说,“他们只是给他草草搭了个床铺,给了他两条毛毯。那个棚子没有窗户,冬天冷得要死,夏天热得像火炉。吃的也是粗茶淡饭。你也知道这些农夫平时都吃什么,星期天才吃顿通心面,更难得能吃上肉。”

    “那他平时都做些什么呢?”

    “他在山里到处游荡。有两三次我想见见他,可是没用。他一见到有人来,立刻像野兔似的撒腿就跑。阿孙塔有时会下山来同我聊聊天,我时不时地会给她一点儿钱,让她替威尔逊买些烟丝,可是天晓得到底有没有给他买。”

    “他们待他还好吗?”我问。

    “我相信阿孙塔对他挺好的,把他当小孩一样对待。恐怕她丈夫对他就没有这么好了,他总是抱怨收留这个人花销太大。我觉得倒也不至于狠心虐待他,只是对他有些苛刻,要他提水,打扫牛棚,干些杂活什么的。”

    “我觉得这太过分了。”我说。

    “也是他自找的吧。不管怎么说,他是自食其果。”

    “我认为总的说来,我们每个人都是在自食其果,”我说,“但是话说回来,这样的结局还是太惨了。”

    两三天后,我和朋友出去散步,悠闲地走在一片橄榄树丛中的小径上。

    “威尔逊在那边,”我的朋友突然说,“别看他,会吓着他的。接着往前走。”

    我低头往前走,可我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了一个人藏在一棵橄榄树后。我们走近时,他还是一动不动,但我感觉到他在盯着我们。我们刚走过那棵树旁,我就听见了一阵匆匆逃走的脚步声。威尔逊就像一只被猎人追逐的动物,慌忙逃到安全的地方去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去年他去世了。他忍受了六年那样的生活。一天早上,有人在山坡上发现了他的尸体,他安详地躺在那里,好像是在睡眠中平静死去的。从他躺着的位置可以望见耸立在海面的法拉廖尼巨礁。那是个月圆之夜。他一定是去那里观赏月光下的礁群了。或许他是沉醉在那迷人的月色美景中再也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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