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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毛姆短篇小说全集最新章节!

着传来了争吵的声音。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停止了发言,尊贵的眉毛微微皱了一下。

    “我本以为他们早就知道,我的公寓里不允许出现这样的骚乱。沃伦小姐,麻烦你去摇一下铃,问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沃伦小姐摇了铃,不久女仆便出现了。为了不打扰到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讲话,沃伦小姐走到门口低声地同女仆说话。然而夫人还是有些不耐烦地开口问道:“说吧,卡特,出什么事了?是房子倒了,还是红色革命终于爆发了?”

    “抱歉,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是新厨师的行李箱,”女仆回答说,“看门人搬箱子的时候把箱子砸到了地上,厨师非常生气。”

    “你说的新厨师是什么意思?”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布尔芬奇太太今天下午走了。”女仆说。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盯着她。

    “这我倒是头回听说。布尔芬奇太太提前说过吗?福特斯特先生一回家就告诉他我想和他谈谈。”

    “好的,夫人。”

    女仆走了出去,沃伦小姐慢慢地走回茶桌旁。她机械地倒了几杯茶,虽然并没有人想喝。

    “真是场灾难!”沃特福德小姐喊道。

    “你必须把她找回来。”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说,“那个女人可是个宝贝,她厨艺精湛而且每天都在精进。”

    但就在这时,女仆又走了进来,手里端着银托盘,上面放着一封信,递给了她的女主人。

    “这是什么?”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问道。

    “夫人,福特斯特先生说,您要找他的时候,就把这封信给您。”女仆说。

    “那福特斯特先生在哪里?”

    “夫人,先生他走了。”女仆的这个回答似乎叫她自己都有些诧异。

    “走了?好吧,你可以出去了。”

    女仆离开了客厅,夫人脸上写满了困惑,她打开了那封信。罗斯·沃特福德告诉我,她第一个念头就是,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害怕妻子为布尔芬奇太太的离去而发火,就跳进了泰晤士河。夫人读了这封信,脸上掠过一丝惊愕。

    “荒唐!”她高声叫道,“太荒唐了!简直太荒唐了!”

    “发生什么事了,夫人?”

    夫人用脚扒拉着地毯,就像一匹倔强躁动的骏马,只见她双臂交叉,做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姿势(就是偶尔会在一个准备大闹一场的泼妇身上看到的那种姿势),然后瞪着那些好奇又一脸茫然的朋友。

    “阿尔伯特和厨师私奔了。”

    大家惊愕地倒吸了一口气。接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站在茶几后面的沃伦小姐像突然被呛住似的。要知道,她从不开口说话,也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话。虽然三年来这些人每个礼拜都会见到她,但如果真在大街上遇上了,谁也认不出她。只听沃伦小姐突然不可控制地爆发出一连串的笑声。大家都惊呆了,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看向她,就像巴兰听到自己的毛驴讲话一样[出自《圣经·民数记》第二十二章。巴兰的驴子在西方语言中的意思是:平常沉默驯服,现在突然开口抗议的人。]。她的笑声尖利刺耳,一时间,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充斥着整个客厅,仿佛某种自然现象突变,就好似桌椅突然开始在地板上跳着滑稽的舞蹈一样叫人惶恐。沃伦小姐试图控制笑声,但是她越是试着控制自己,笑声就越发尖利,直到她抓起一块手帕塞进嘴里,急匆匆离开房间。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疯了。”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说。

    “可不就是疯了。”哈里·奥克兰说。

    但是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什么也没说。

    那封信掉到了她的脚边,西蒙斯,也就是她的经纪人,捡起信要递给她。夫人并没有接过来。

    “读出来,”她说,“大声地读出来。”

    西蒙斯先生把眼镜架在额头上,把信凑到眼前看,读了起来:

    亲爱的: 布尔芬奇太太需要改变一下,她决定离开;因为我不想在没有她的情况下继续留在这里,所以我也要走了。我已经受够了和文学打交道,我也厌倦了艺术。 布尔芬奇太太不在乎是否可以结婚,但如果你愿意和我离婚,她就愿意嫁给我。我希望新厨师能让你满意。推荐信上对她的评价都不错。我把我和布尔芬奇太太的住址告诉你,这么做可能会替你省去不少麻烦。我们住在伦敦东南坎宁顿大街411号。 阿尔伯特上

    西蒙斯先生把眼镜戴回鼻梁上。众人沉默不语,尽管他们头脑聪明,且擅长在任何场合中找到话题,但他们现在连一句话都憋不出来。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不是那种你可以向她表示同情的女人,大家也都很害怕说错话而被他人嘲笑。最后,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勇敢地打破了僵局。

    “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说。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罗斯·沃特福德开口了。

    “布尔芬奇太太长什么样?”她问道。

    “我如何知道?”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略带恼怒地回答道,“我从没正眼瞧过她。雇佣仆人都是阿尔伯特的事,当时她就进来让我看看气质是否令人满意。”

    “但她每天早上做家务的时候,你一定见过她。”

    “家务也是归阿尔伯特管的。这是他自己的意愿,也是为了能让我专注地工作。人这一生,精力总是有限的。”

    “那午餐会也是阿尔伯特安排的吗?”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问道。

    “当然。都是他擅长的。”

    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微微挑起眉毛。他可真是个傻瓜,竟然从来没有想过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那些美味佳肴是出自她先生之手!同理,美味的夏布利葡萄酒也是因为福特斯特先生才能温度适宜,既让舌头感受到沁人心脾的凉意,又不会冷到失去酒的芳香和味道。

    “他一定非常了解美食和美酒。”夫人回答说,好像克利福德在责备她一样,“我早就告诉过你们,你们总是嘲笑他,我说过我欠他很多,但你们又不相信。”

    没有人接话,屋内再一次陷入沉重且令人窒息的沉默。突然,西蒙斯先生扔出了一枚重磅炸弹。

    “你必须把他带回来。”

    如果不是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正靠着壁炉,她肯定会吓得后退两步。

    “你说什么?”她喊道,“有生之年我再也不会见他了。挽回他?不可能。即使他跪下来求我也不可能了。”

    “我没说挽回他,我说的是把他带回来。”

    这句话接得不是时候,并没有引起夫人的注意。

    “为了他,能做的我都做了。我问你,没有了我,他算什么?是我,给了他在最缥缈的梦里也难以企望的地位。”

    大家都承认,即便夫人处在盛怒之中,遣词造句也不失华丽,但似乎西蒙斯先生没有理会。

    “你要靠什么生活下去呢?”

    夫人瞥了他一眼,眼神中毫无和蔼可亲之意。

    “上帝会看着办的。”她冷冷地回答。

    “我认为这不太可能。”他回答说。

    夫人耸了耸肩,脸上写满了愤怒。但是西蒙斯先生坐在椅子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点燃了一支香烟。“要知道没有人比我更欣赏你的艺术了。”他说。

    “是没人比‘我’。”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纠正道。

    “也许是比不了你。”西蒙斯先生接着说,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大家都承认,如今的文坛里,无论和哪一位比较,你都无须惶恐。无论是散文还是诗歌,你绝对是一流的。还有你的写作风格,也是为大众所熟知的。”

    “托马斯·布朗[托马斯·布朗(1605——1682),英国医生,作家。]的富丽堂皇,红衣主教纽曼的流畅,”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说道,“加之约翰·德莱顿[约翰·德莱顿(1631——1700),英国诗人、剧作家、文学批评家。他一生为贵族写作,为君王和复辟王朝歌功颂德,被封为“桂冠诗人”。]的俏皮和乔纳森·斯威夫特[乔纳森·斯威夫特(1667——1745),英国作家、政论家、讽刺文学大师,以《格列佛游记》和《一只桶的故事》等作品闻名于世,他曾被高尔基称为“世界文学创造之一”。]的精准。”

    证明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听到这句恭维的唯一迹象,就是她那悲伤的嘴角展露了片刻的微笑。

    “你还很有幽默感。”

    “世界上还有谁能把这么丰富的机智、讽刺和幽默的观察及评论装进一个小小的分号里呢?”沃特福德小姐大声说道。

    “但事实是,你的书卖得并不好。”西蒙斯先生冷静地说道,“我负责你的作品有二十年了,我坦率地告诉你,只靠我的佣金我是发不了财的,但我一直还在做,是因为我喜欢为了优秀的作品做一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我一直都相信你,我也希望迟早我们会让公众接受你,但如果你认为自己可以通过写作来谋生,我必须告诉你,大错特错。”

    “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已经太晚了。”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说,“我应该生活在十八世纪,富有的赞助人为着一篇题词就会奖励我一百几尼[英格兰旧时金币名。]。”

    “你估测他的醋栗生意收益是多少?”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轻轻叹了口气。

    “少得可怜。阿尔伯特总是告诉我他一年大约赚一千二百英镑。”

    “那他一定擅长理财。但你不能指望他这点收入能为你花销太多。相信我的话,你只有一件事可以做,那就是把他找回来。”

    “我宁肯住到阁楼里。你认为,他这样羞辱我,我还要委曲求全、卑躬屈膝吗?你要我同我的厨师争夺他的爱吗?别忘了,对像我这样的女人来说,有一样东西比安逸的生活更有价值,那就是尊严。”

    “我正要说这个呢。”西蒙斯先生冷冷地说。

    他瞥了在场的其他人,那双奇怪的、歪斜的眼睛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鱼的眼睛。

    “我毫不怀疑,”他接着说,“你在文坛上的地位是非常杰出的,几乎是独一无二的。你代表着某种与众不同的东西。你绝不会为了不义之财出卖自己的才华,而且你高举着纯粹艺术的旗帜。你也考虑进入议会。我本人对政治不太在意,但不可否认,这将是一个很好的宣传。如果你真的加入议会,我敢说,凭借这个优势,我们就可以为你在美国安排一次巡回演讲。我理解,你有你的抱负,哪怕是那些连一个你写的字也没读过的人也会尊敬你。但是依你的地位,有一件事你承担不起,那就是沦为笑话。”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身子明显地晃动了一下。

    “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对布尔芬奇太太一无所知,就我所知,她是一个非常受人尊敬的女人,但事实是,一个男人带着他的厨师私奔,他的太太将沦为笑柄。如果对方是一名舞蹈演员或者贵妇,我敢说不会对你造成任何伤害,问题是对方只是一名厨师,这就足够让你憋闷。一个礼拜之内,你会成为全伦敦都谈论的笑话,如果说有什么东西会终结作家或政治家的事业的话,那就是嘲笑。所以你必须把你的丈夫找回来,而且你必须尽快把他找回来。”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但一时间她没有作答。她的耳畔又突然响起沃伦小姐粗鄙且不可理喻的笑声。

    “我们都是你的朋友,你可以相信我们是为你好的。”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望向朋友们,似乎罗斯·沃特福德的眼中已经有了一丝恶毒的光芒,奥斯卡·查尔斯干瘪的脸上露出恍惚的神情。她多希望刚才自己没有在情急之下泄露这个秘密。然而,西蒙斯先生了解文学圈,并将目光放在了众人身上。

    “毕竟,你是他们的中心和领袖。你的丈夫不仅离开了你,也离开了他们。这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其实,阿尔伯特让你们看起来更像一群愚蠢的傻瓜。”

    “所有人,”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说道,“所有人都在一条船上。”

    “他说得对,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集邮家必须得回来。”

    “连你也是,布鲁图。[原文为拉丁语,被后世普遍认为是凯撒临死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并被广泛用于西方文学作品中关于背叛的概括描写。]”西蒙斯先生不懂拉丁文,即便他听得懂,也不会被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惊呼所感动。他清了清嗓子。

    “好在我们还有地址,我的建议是,夫人明天应该去见他,并请求他重新考虑他的决定。我不知道一个女人在这种场合应该说些什么,但凭借绝佳的口才和丰富的想象力,夫人一定知道该怎么说,而且她必须说出来。如果福特斯特先生提出条件,无论是什么条件,夫人都必须接受。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把他带回来。”

    罗斯·沃特福德轻描淡写地说:“如果事情顺利,明天晚上就能把他带回来。”

    “你愿意这样做吗,夫人?”

    至少有两分钟的时间,福特斯特夫人背对着众人,转身盯着空荡荡的壁炉。接着,她挺起身子,转回身面对大家,说:

    “这么做为了我的艺术,而不是为了我。我不会让山野匹夫下流的笑声玷污我所崇尚的真善美。”

    “太好了。”西蒙斯先生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明天回家时,我顺路来瞧一瞧你,希望能看见你和福特斯特先生和好如初的画面。”

    语毕,西蒙斯先生告辞了,其他人也不想独自面对焦躁不安的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于是同他一起离开了。

    第二天临近傍晚时分,身着黑色丝绸和头戴天鹅绒帽的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从公寓出发,准备从大理石拱门搭乘巴士前往维多利亚车站。西蒙斯先生已经在电话里向她解释过如何迅速又省钱地到达坎宁顿大街。她不是大利拉[《圣经·士师记》中参孙的情妇。她将参孙出卖给非利士人,在参孙睡觉时剪掉了他的头发,使参孙丧失了神力。],看起来也不像。在维多利亚车站,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乘坐沿沃克斯霍尔桥大街行驶的有轨电车,穿过河后,她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不同于自己习惯的那个地方,伦敦的这一角更加喧闹、肮脏、繁忙,但此刻她忧心忡忡,无暇顾及眼前纷乱的景象。有轨电车驶向坎宁顿大街,她松了一口气,让售票员把她放在与目的地隔着几扇门的地方。当电车离去,发出隆隆的轰鸣声,剩她一人留在繁忙的街道上时,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感到莫名其妙的失落,就像东方故事中被精灵扔在陌生城市里的旅行者。她在街上慢慢地踱着步,时不时地左顾右盼,尽管愤怒和窘迫快要冲破她那丰满的胸腔,但她还是不禁想到眼前的街景可以当作一篇优美散文的素材。这些小房子给人一种怀旧的感觉,彼时这里和乡下差不多,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暗自记下,回去后一定要查一查坎宁顿大街在文学史上有没有记载。411号房挤在一排破旧的房子中间,离街道有一段距离。房前是一小片破草地,一条人工铺就的小路延伸到门廊的木质栏杆,这门廊急需粉刷一下。这副破败的景象,加之蔓延在房前稀疏且发育不良的藤蔓,让这栋房子的乡村气息显得虚假,这种气息在车水马龙的喧嚣声中显得更加怪异,甚至是凶险。这栋房子叫人猜不透,似乎里面住着放浪形骸的女人,但晚年过得冷冷清清。

    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姑娘打开了前门,她有着一双修长的双腿,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

    “请问,布尔芬奇太太住在这里吗?”

    “你按错门铃了。二楼。”小姑娘指着楼梯尖声喊道,“布尔芬奇太太,有人找!布尔芬奇太太!”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走上了昏暗的楼梯,楼梯上铺着破烂的地毯。夫人走得很慢,她不想把自己弄得上气不接下气。上到二楼时,一扇门开了,她认出了自己曾经的厨师。

    “下午好,布尔芬奇。”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端庄地说,“我希望见一下你的男主人。”

    布尔芬奇太太犹豫了片刻,随后便把门敞开。

    “请进,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她转过头,“阿尔伯特,夫人来了,她要见你。”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快步走过去,看到了火炉旁的阿尔伯特。他正坐在一张破旧的皮椅上,脚上穿着拖鞋,上身穿着衬衫。他一边看晚报,一边抽雪茄。福特斯特夫人进来后,他站起身。布尔芬奇太太跟着来访者走进了房间,然后关上了门。

    “你好吗,亲爱的?”阿尔伯特高兴地说,“但愿你一切都好。”

    “你最好穿上外套,阿尔伯特。”布尔芬奇太太说,“你叫夫人看到你这副鬼样,她会怎么想?真是拿你没办法。”

    说着,她拿起挂在挂钩上的大衣,帮他穿上。她把福特斯特先生的背心拉了下来,不让背心压倒他的衣领,一看便知,她非常熟悉男性的服装特点。

    “我收到你的信了,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然你也不会知道这里,对吧?”

    “要坐一下吗,夫人?”布尔芬奇太太一边说,一边灵巧地掸去椅子上的灰尘,把它推到福特斯特夫人跟前。

    福特斯特夫人欠了欠身,坐了下来。

    “我更希望单独和你谈,阿尔伯特。”她说。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先生的眼睛闪过一丝亮光。

    “既然你要说的话和我与布尔芬奇太太有关,我想她最好还是在场。”

    “如你所愿。”

    布尔芬奇太太拉了把椅子坐下。夫人只见过在印花裙外系一条大围裙的她,却从未见过她这副打扮。现在的她穿着一件白色丝绸的开襟上衣,下身穿了一条黑色的裙子,脚上搭配着银色搭扣漆皮高跟鞋。她四五十岁,一头红发,面色红润。她长得并不漂亮,但看起来很善良,身材丰满。她让福特斯特夫人想起了从前荷兰画家作品中身材臃肿的女佣。

    “好吧,亲爱的,你要对我说什么呢?”阿尔伯特问道。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脸上露出最灿烂、最和蔼的微笑。她那双大大的黑眼睛闪烁着宽容和蔼的光芒。

    “你当然也清楚,这件事太荒谬了,阿尔伯特。我想你一定是疯了。”

    “是吗,亲爱的?真想不到你会这么说。”

    “我不是生你的气,只是觉得好笑,但笑话终究是笑话,不能太过分了。我是来带你回家的。”

    “我的信写得还不够清楚吗?”

    “很清楚。我什么都不问,也不去责怪谁。我们就把这看作是一个小插曲,以后就过去了。”

    “可我再也不会同你一起生活了,亲爱的。”阿尔伯特的语气非常友善。

    “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很认真。”

    “你爱这个女人吗?”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的脸上仍然挂着和善的笑容,笑容中又透露着迫切和金属般的质地。她打定主意要从容不迫地处理这件事。依照她的价值观来解读眼前的场景,可以用滑稽来形容。阿尔伯特先生望向布尔芬奇太太,干瘪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们相处得很好,不是吗,我的姑娘?”

    “还不错。”布尔芬奇太太说。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挑了挑眉毛。结婚这么久,她却从未听过他喊自己“我的姑娘”,不过她也不会希望丈夫这样称呼自己。

    “如果布尔芬奇太太还尊重你的话,她一定知道你们两个是不可能的。你曾经的生活衣食无忧,你曾经跻身名流圈子,她怎么能指望你在这个破烂的屋子里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呢?”

    “夫人,这不是破烂的屋子。”布尔芬奇太太说,“这些东西都是我的。你是知道的,我非常独立,喜欢有一个自己的家。所以不管我过得怎样,我总会维系这样一个小窝,让我总有归处。”

    “而且这个小窝异常的温暖。”阿尔伯特说。

    福特斯特夫人环顾四周。壁炉里有一个灶台,上面烧着一只水壶,壁炉架上放着一只黑色大理石钟,两边放着黑色大理石烛台。屋子里有一张大桌子,上面铺着红色的桌布,还有一个梳妆台和一台缝纫机。墙上挂着照片和装裱好的画,那应该是圣诞节发放的福利。屋子最里面还有一道门,门上挂着红色毛绒门帘。考虑到房子的大小,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已经抽空研究过这栋房子了)断定那里是唯一的卧室。布尔芬奇太太和阿尔伯特住在这样的屋子里,他们的关系已经很明显了。

    “你和我在一起时不快乐吗,阿尔伯特?”现在,福特斯特夫人的语调已经深沉了许多。

    “我们已经结婚三十五年了,亲爱的。太长了,时间太长了。你是个好女人,只是不适合我。你是文学家,可我不是。你是艺术家,我也不是。”

    “我一直尽量和你分享我所有的兴趣爱好。为你我付出了多少,才不至于让我的成功挡住你的光芒。你得承认,有什么事我从不瞒你。”

    “你是一个很优秀的作家,这我不否认。但老实说,我并不喜欢你写的书。”

    “请允许我这样说,你不喜欢不过是因为你的品位很差。连最好的评论家都承认我的作品既蕴藏着巨大能量,又散发出无限的魅力。”

    “我也不喜欢你的朋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亲爱的。在你的聚会上,我经常有一种几乎不可抑制的冲动,就是想把自己脱个精光,看看那些人会有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都不会有。”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微微皱着眉头说,“我会直接去把医生请来。”

    “再说,就你那身材也没什么好暴露的,阿尔伯特。”布尔芬奇太太补充道。

    西蒙斯先生曾向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暗示过,如果需要的话,她必须毫不犹豫地利用女性的魅力,把犯错的丈夫带回到婚姻的殿堂,但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如果她现在穿着晚礼服的话,也许事情会容易些。

    “三十五年我都没有变过心,难道这份真情一文不值吗?我从来没有看过别的男人,阿尔伯特。我早已习惯和你一起生活了。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所以我把所有的菜单都留给新厨师了,夫人。你只要告诉她参加午餐会的人数,就没问题了。”布尔芬奇太太说,“新来的厨师很靠谱,而且她做糕点的手艺是我见过最好的。”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有点儿沮丧了。布尔芬奇太太这么说无疑是出于好意,所以夫人很难使用动之以情的战略。

    “你再多费口舌也不过是浪费时间,亲爱的。”阿尔伯特说,“做了决定我就不会变了。我也不年轻了,我需要有人来照顾我。当然,我会尽量多给你提供一些零用钱,而且柯丽妮想让我退休了。”

    “柯丽妮是谁?”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一脸狐疑。

    “是我。”布尔芬奇太太说,“我的母亲有一半法国血统。”

    “怪不得。”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抿着嘴回答,因为尽管她很欣赏邻国的文学作品,但也知道邻国的道德观还有许多欠缺之处。

    “我想说的是,阿尔伯特已经工作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开始享受生活了。我在滨海克拉克顿有点儿房产。那个社区风气不错,空气也很好。在那里,我们可以过得很舒服。靠着海滩和码头,我们俩总是有事可做的。那里的人大多数都很好相处。只要不去干涉别人,就没人会干涉你。”

    “今天我已经和我的合伙人讨论了这件事,他们愿意买下我的全部股份。这么做固然会有损失,但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我每年的收入大概有九百英镑。我们加起来有三个人,所以每人每年只有三百英镑。”

    “就这点儿钱你叫我怎么活?”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大声地问道,“我这样的身份,生活总要讲究一点儿吧!”

    “亲爱的,你还有一支顺畅、多产而且高贵的钢笔。”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不耐烦地耸了耸肩。

    “你明知道,我的书除了给我带来名声之外,什么用都没有。出版商总是说我的书赔钱。事实上,他们出版这些书无非是为了声望和名气。”

    就在这时,布尔芬奇太太萌生了一个影响深远的想法。

    “你为什么不写一次惊险刺激的侦探故事呢?”她问道。

    “说我?”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惊呼道,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照语法规则讲话。

    “这个主意不错啊。”阿尔伯特说道,“这个主意非常不错。”

    “我怕是会被那些评论家像千块砖头一样砸死吧。”

    “我可不这么认为。给那些文化修养高的人一个媚俗且不至于自降身份的机会,他们都会很感激你的。到时,他们肯定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非常感谢你的安慰。”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若有所思地说。

    “亲爱的,批评家会买你的账的。就凭你优美的文笔,他们一定会称之为杰作呢!”

    “这个想法太荒谬了。我从未写过这类题材。我才不愿为取悦大众而改变自己呢。”

    “为什么不呢?大众都想读优秀的文字,但他们不喜欢无聊。大家都认识你,但不看你的书是因为你让他们觉得无聊。这是事实,亲爱的,你不是个有趣的人。”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回答说,但她并没有生气,这话听起来就像有人说赤道天气太凉爽一样,“谁人不知我的幽默感高级又精妙,没人能像我一样从分号中攫取出这么多有益健康的乐趣。”

    “如果你创作出一个精彩的悬疑故事,让他们认为自己得到了进步,那你肯定会大赚一笔。”

    “我这辈子还从来没读过侦探小说呢。”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说道,“我曾经听说,纽约的一位巴恩斯先生写了一本书,名叫《马车疑案》。但是我从来没有读过。”

    “当然,你得知道些诀窍。”布尔芬奇太太说,“首先你要记住,谈情说爱那档子事就别写进侦探小说里了,要写谋杀和猎奇,让人不翻到最后一页绝对猜不到凶手是谁的那种故事。”

    “但你还要公平地对待你的读者,亲爱的。”阿尔伯特说,“有的故事让读者怀疑秘书或女主人,结果凶手是只说了句‘马车在门口’的男仆二号,这种故事太让人恼火了。你确实要尽可能多地迷惑你的读者,但千万不要戏耍读者。”

    “我喜欢精彩的侦探故事。”布尔芬奇太太说,“如果故事里有一个穿着晚礼服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女士,冰冷地躺在图书馆的地板上,胸口插着一把匕首,那我知道这肯定是一个好故事。”

    “众口难调。”阿尔伯特说,“就我个人而言,我更喜欢看留着大胡子、戴金表链、工作体面、一脸和气的家庭律师惨死在海德公园内。”

    “是被人割断喉咙了吗?”布尔芬奇太太急切地问。

    “不,是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一个名誉清白的中年绅士被害,对读者来说这桩谋杀案有着特别的吸引力。因为一想到我们当中看起来最寻常无奇的人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就让人心情愉悦。”

    “我明白你的意思,阿尔伯特。”布尔芬奇太太说,“他知道一个致命的秘密。”

    “我们可以给你提供的建议可多了去了,照这样下去是没完的。”阿尔伯特温和地笑着看向夫人,“我读过的侦探小说得有几百本吧。”

    “你!”

    “这就是我和柯丽妮走到一起的原因。以前我看完书后就会借给她。”

    “很多次我都能听到他关掉电灯的声音,黎明的光几乎就要射进窗户,我不禁笑起来,对自己说:‘看,他终于读完了,现在他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站了起来,挺直了身子。

    “现在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隔阂是什么了。”她说,她动听的女低音听起来有些颤抖,“三十年来,我置身于英国文学的精粹之中,可你读的却是侦探小说,而且还是几百本!”

    “上千本吧。”阿尔伯特笑着打断了她。

    “我来这里,本打算带你回家,做好了应允任何合理让步的准备。但现在我不希望再这样下去了。你已经让我明白,你我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点,从来都没有。我们之间横着一道鸿沟。”

    “没错,亲爱的。”阿尔伯特温和地说,“我同意你的决定。但你仔细想想这个侦探故事。”

    “我现在就离开。”她喃喃道,“去因尼斯弗里岛。”

    “我送你到楼下吧。”布尔芬奇太太说,“你不知道地毯下面哪里有坑,一定要小心一点儿。”

    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慎重庄严地走下楼梯。当布尔芬奇太太打开门并问她是否需要一辆出租车时,她摇了摇头。

    “我要坐电车。”

    “你不必担心我照顾不好福特斯特先生,夫人。”布尔芬奇太太愉快地说,“他会得到最妥善的照顾。在布尔芬奇先生生病的时候,是我照顾了他三年,直到他离开人世。照顾病患我很在行。福特斯特先生这个年岁,身体已经算康健的了。当然,老了以后他也许会培养一个爱好。我一直认为男人都应该有一个爱好。他以后应该会收集邮票吧。”

    听了这话,福特斯特夫人不免有些吃惊。但就在这时出现了一辆有轨电车。就像所有女性(即使是最伟大的女性也一样)会做的那样,冒着生命危险匆匆走到路中间,疯狂地挥手。电车停了下来,她上了车。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西蒙斯先生。等她回家的时候,他应该已经在等她了。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可能也在。大家都会在的,而她不得不告诉朋友们自己彻彻底底地失败了。就在此刻,在那一小群忠实的崇拜者身上,她感受不到一丝一毫友谊的温暖。她想知道时间,于是抬头看看对面坐着的那个人,想看看对方是不是那种可以礼貌问话的绅士。突然,她呆住了,因为坐在那里的正是一位体面的中年绅士,长着络腮胡子,脸上挂着和蔼的表情,手上戴着一条金表链。这就是阿尔伯特口中惨死在海德公园的男人!她不由得断定他是一名家庭律师。这种巧合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似乎命运之神在向她招手。他戴着一顶丝绸帽子,穿着一件黑色上衣,一条黑白相间的裤子。他有些肥胖,身材魁梧,身边放着一个公文包。电车在沃克斯霍尔桥大街上行驶到一半时,那个男子告诉售票员自己要下车,她看见那人走进了一条狭窄的街道。为什么呢?他到底要干什么呢?电车抵达维多利亚车站时,她仍沉浸在遐思之中,直到售票员告诉她到站时,阿尔伯特·福特斯特夫人才反应过来。埃德加·爱伦·坡写过侦探小说。下车后,她乘上了一辆巴士。她坐在车里,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当车开到海德公园一角时,她突然下定决心要下车。她再也坐不住了。她必须要走一走。她踱着步走进了公园的大门,环顾四周,像是有目的地在找什么,又像心不在焉地漫步。是的,埃德加·爱伦·坡写过悬疑小说。没有人能否认这一点。毕竟是他创立了这一流派,而且每个人都知道他对帕尔纳斯派的影响有多大。抑或是象征派?没关系,就是波德莱尔之类的人。当她经过阿喀琉斯雕塑时,她停下了脚步,扬起眉毛看着雕塑。

    最后,她终于回到自己的公寓,打开门,看见门廊里挂着几顶帽子。看来他们都在。她走进了客厅。

    “福特斯特夫人终于回来了!”沃特福德小姐不由得高声叫道。

    夫人走上前去,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与朋友们握了握手。西蒙斯先生、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哈里·奥克兰和奥斯卡·查尔斯都在场。

    “你们这些可怜的家伙,都没人给你们上茶吗?”她兴奋地叫起来,“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但肯定很晚了吧。”

    “还顺利吗?”他们说,“顺利吗?”

    “亲爱的,有件好事要同你们分享。我有灵感了!凭什么最好的曲调都归魔鬼所有呢?”

    “什么意思啊?”

    她停顿了一下,为接下来要分享的惊喜造势。接着,她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要写一部侦探小说!”

    大家都张大了嘴巴盯着她看。她举起手来示意大家不要打断自己,但众人原本也没有打算打断她。

    “我要把这个侦探故事提升到艺术的高度。故事是我在海德公园散步时突然想到的。这是一桩谋杀案,我要在最后一页再公布答案。我会用无可挑剔的文笔来写,因为最近我突然想到,也许我已经充分利用了分号的可能性,所以这一次我打算开发冒号的妙用。目前还没有人探索过冒号的潜力。幽默和神秘感兼具就是我的目标。我要把这本书命名为《阿喀琉斯雕塑》。”

    “多好的名字啊!”西蒙斯先生激动地喊道,他比其他人先恢复了镇静,“就凭这个书名,我就可以把书的连载权卖出去!”

    “那阿尔伯特呢?”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问道。

    “阿尔伯特?”夫人重复道,“阿尔伯特?”

    夫人看着他,仿佛对他所言一无所知。然后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好像终于记起来了。

    “阿尔伯特!我记得自己出去是为了办事,可是完全想不起来要办什么事。在海德公园散步的时候突然来了灵感。你们肯定都认为我是个傻瓜。”

    “那么你没有看见阿尔伯特?”

    “亲爱的,我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她笑得很开心,“就让阿尔伯特和他的厨师在一起吧。我现在没那个精力操心阿尔伯特。阿尔伯特属于‘分号时期’。现在的我打算写一部侦探小说。”

    “亲爱的,你真是个奇女子,奇女子啊!”哈里·奥克兰赞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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