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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毛姆短篇小说全集最新章节!

    她坐在游廊上,等丈夫回来吃午饭。早晨清新的空气一过,马来男仆就拉上了百叶窗,但是她把其中的一扇拉开了一部分,这样她就可以看那条河了。在正午令人窒息的阳光下,河水呈现出一片惨白。一个当地人正划着一条独木舟前行,船很小,几乎都没在水面以下了。天色灰蒙苍白,夏天的天色就是这样。(这就像一段东方小调,旋律模糊单调,听了叫人心烦,耳朵不耐烦地等待着旋律变清晰,却白等了一场。)蝉带着一种狂热的能量,发出刺耳的叫声;蝉叫声持续而单调,像小溪潺潺流过石头的声音一样;突然间,一只小鸟响亮的歌声响起,甜美流畅的鸟鸣声淹没了蝉叫声。刹那间,她的心怦怦直跳,想起了那只英国的画眉鸟。

    接着,她听见丈夫走上平房后面的碎石路,这条小路通向他工作的法院,她站起来迎接他。他跑上了一段很短的台阶,因为那所平房是建在桩子上的。男仆站在门口等着接下他的遮阳帽。他走进那间用作饭厅和客厅的房间,当他看见她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闪着愉快的光。

    “哈啰,多丽丝。饿了吗?”

    “已经前胸贴后背了。”

    “我先去洗个澡,只需要一分钟,我们就可以吃饭了。”

    “快点儿吧。”她笑着说。

    他走进他的化妆室里,她听见他一边愉快地吹着口哨,一边毫不在意地把衣服脱下来扔在地板上,她为这件事抗议过很多次了。他二十九岁,却还是像个学生,永远长不大。这也许就是她爱上他的原因,因为再多的爱也无法使她相信他长得帅气。他个子不高,身材圆胖,一张红扑扑的脸像满月一样,有一对蓝眼睛,满脸都是粉刺。她仔细打量他后,不得不向他承认,他的五官中没有一个值得她的赞美。她经常告诉他,他根本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我从来没说过自己英俊呀。”他笑着说。

    “真想不明白我喜欢你什么。”

    不过她当然知道得很清楚。他是一个快乐的男人,对任何事情都不较真,总是笑个不停。他也逗她笑。他觉得生活并不愁苦,而是充满了乐趣,他笑起来很迷人。当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感到快乐,就连性格也温和了。她从他那双快活的蓝眼睛里看到的深沉的感情,触动了她。能得到这样的爱,叫人很满足。在他们度蜜月的时候,有一次她坐在他的膝上,用双手捧着他的脸,对他说:

    “你又丑又矮又胖,伙计,但你很有魅力。我情不自禁地爱上了你。”

    她的心中涌动着感情,眼里立即充满了泪水。她看见他因为动情五官都变得有些扭曲,他回答时声音有点儿颤抖。

    “我竟然和一个智力有缺陷的女人结了婚,太可怕了。”他说。

    她咯咯地笑了。这是他最典型的回答,而她也希望他这么回答。

    九个月以前,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现在想来觉得真的很不可思议。她是在海边的一个小地方与他邂逅的,当时她正和母亲在那里度假一个月。多丽丝是某国会议员的秘书。盖伊那时候休假回家。他们住在同一家旅馆里,他很快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了她。他出生在森布鲁,他的父亲曾在第二任苏丹王统治下效力了三十年,他毕业后也干起了相同的工作。他热爱自己的祖国。

    “毕竟,英国对我来说是一片陌生的土地。”他对她说,“我的家在森布鲁。”

    现在这里也是她的家。那一个月假期快结束的时候,他向她求婚了。她知道他一定会向自己求婚,并且决定拒绝他。她的母亲是个寡妇,只有她一个女儿,所以她不能离母亲太远,但是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种意想不到的情感把她蛊惑住了,她接受了他。如今,他们在他负责的那个小小的驻地分站已经住了四个月。她非常幸福。

    有一次,她告诉他,自己其实本想拒绝他的。

    “你后悔没有那样做吗?”他问道,闪烁的蓝眼睛里露出愉快的笑意。

    “傻瓜才后悔呢。管他是命运使然,还是机缘巧合,反正我迷迷糊糊地答应你的求婚,都是非常幸运!”

    现在她听到盖伊咔嗒咔嗒地走下台阶,来到浴室。他做任何事都会闹出很大的动静,即使光着脚,也会制造出声音。但是他叫了一声。他用当地方言说了几句话,她听不懂是什么意思。然后她听到有人跟他说话,那人的声音不是很大,像是故意压着声音。有人竟然在他要洗澡时拦住他,真是太糟了。他又说话了,虽然声音很低,但她听得出他很生气。这时另一个声音也提高了,说话的竟是一个女人。多丽丝以为是有人来投诉。马来妇女是会干出这种鬼鬼祟祟的事的。但那个女人显然没有从盖伊那里得到什么,因为多丽丝听见他说“滚出去”。她只能听懂这一句,然后她听到他闩上了门。接着传来了他往身上泼水的声音(她到现在仍觉得洗澡间的布置十分有趣,浴室在卧室下面,直接建在地面上,里面放着一大桶水,洗澡的人用一个小锡桶把自己冲洗干净),几分钟后,他回到了餐厅,头发还湿着。于是,他们坐下来吃午饭。

    “幸好我不是一个多疑或嫉妒的人。”她笑着说,“你在洗澡时和女士聊得不亦乐乎,我不知道是该赞成呢,还是该反对。”

    他进来的时候,平时总是很愉快的脸上却带着几分阴沉,不过现在开朗了起来。

    “我见到她确实不太高兴。”

    “听你的口气也听出来了。事实上,我认为你对那个年轻人很无礼呢。”

    “真是不要脸了,那样拦住我!”

    “她想要什么?”

    “不知道。那女人是从村里来的,说是和丈夫吵了一架什么的。”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早上在这儿乱转的那个女人。”

    他皱了皱眉头。

    “有人在附近乱转吗?”

    “是的,我进了你的更衣室,想看看需不需要整理。然后我就还想去浴室,当我走下台阶时,看到有人偷偷溜出了门,我往外一看,就看到一个女人站在那里。”

    “你跟她说话了吗?”

    “我问她想要什么,她说了一些话,但我听不懂。”

    “我可不能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在这里瞎转。”他说,“他们没权来。”

    他笑了,但是多丽丝凭借一个在恋爱中的女人的敏锐直觉,注意到他的笑有些敷衍,而不是像往常那样眼睛也有笑意,她想知道他有什么烦恼。

    “你今天上午都干什么了?”他问。

    “没什么。我去散步了。”

    “去村里了吗?”

    “是的。我看到一个男人把一只拴着链子的猴子送到树上摘椰子,我觉得挺好玩儿的。”

    “很有趣吧?”

    “盖伊,有两个小男孩儿也在看这个男人,这两个孩子比其他人白得多。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混血儿。我和他们讲话,但他们一个英语单词也不懂。”

    “村里有两三个混血儿。”他回答。

    “他们是谁的孩子?”

    “他们的母亲是村里的一个女人。”

    “他们的父亲是谁?”

    “亲爱的,我们认为在这儿问这种问题有点儿危险。”他停顿了一下,“很多人都会找当地的姑娘,可等他们回家了,或正式结婚了,就会给这些女人一笔钱,把她们打发回村里。”

    多丽丝沉默了。在她看来,他的冷淡语气有点儿冷酷无情。他在回答时,那坦率、漂亮的英国面孔带着几分不悦。

    “可是孩子们怎么办?”

    “他们肯定吃穿不愁,对于这点,我毫不怀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男人通常都会寄来足够的钱让他们接受体面的教育。孩子们长大后会在政府机关里当公务员,他们都会过得很好。”

    她对他微微一笑,表示遗憾。

    “你不能指望我认为这样的安排很好吧。”

    “你不可以要求太多。”他也笑着回答。

    “我没有要求太多。但我很感激你以前从来没有找马来女人。我很讨厌那样。想想吧,如果那两个小家伙是你的儿子,会怎么样。”

    仆人为他们换另一道菜。他们的食物一向都差不多。吃午饭时,他们先吃河鱼,鱼肉淡而无味,必须多加番茄酱,这样才算得上可口,然后再吃些炖菜。盖伊把伍斯特沙司倒在鱼肉上面。

    “以前苏丹王觉得白人妇女不该到这个国家来。”过了一会儿他说,“他鼓励人们和当地女孩儿一起住。当然,现在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这个国家很太平,我想我们也更清楚如何适应这里的气候。”

    “但是,盖伊,那些男孩儿中最大的只有七八岁,另一个大约五岁。”

    “在驻地分站工作太寂寞了。经常六个月都见不到一个白人。有些人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来这里了。”他冲她笑笑,他那张普普通通的圆脸马上充满了魅力,“你知道的,理由多得是。”

    她总觉得那种微笑令人无法抗拒。这是他最好的武器。她的眼睛再一次写满了柔情。

    “肯定是的。”她把手伸过小桌子,放在他的手上,“我很幸运,在你这么年轻的时候就遇见了你。老实说,如果有人告诉我,你也是那样生活的,我会非常难过的。”

    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你在这儿幸福吗,亲爱的?”

    “从没这么幸福过。”

    她穿着亚麻连衣裙,显得非常清爽。天气炎热,她却不以为苦。她的棕色眼睛很美,但她之所以漂亮,是因为她还年轻,不过,她那坦率的表情真是人见人爱,她乌黑的短发又整齐又有光泽。你一看见她,就会觉得她是个精力充沛的女人,并且确信那个国会议员有一个非常能干的秘书。

    “我立刻就爱上了这个国家。”她说,“虽然我经常都要一个人,但我想我从来都不觉得孤独。”

    她读过有关马来群岛的小说,在她的印象中,那片土地昏暗沉郁,数条大河弥漫着不祥的气息,还有一片丛林,林中沉寂无声,无法进入。那天,一艘沿岸航行的小汽船把他们送到河口,一艘由十来个达雅克人[婆罗洲土著。——编者注]驾驶的大船正等着把他们送到驻地分站,她被这美丽的景色迷住了,只觉得眼前的景色是那么宜人,丝毫没有肃杀之气。让她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地方竟会弥漫着快乐的气氛,就如同鸟儿在树上欢快地歌唱。河两岸长着红树和水椰树,树后是茂密翠绿的森林。远处青山连绵起伏,一望无际。她既没有被禁锢的感觉,也不觉得这个地方昏暗阴郁,只觉得这个地方天地广阔,狂喜的想象力在这个地方可以尽情遨游。青山绿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天空荡漾着欢快。这片亲切的土地似乎微笑着对她表示欢迎。

    他们继续沿着一侧的岸边划着船,两只鸽子在他们头顶高高飞翔。一道色彩的闪光,像一颗会动的宝石,在他们的路上闪过——那是一只翠鸟。两只猴子垂着尾巴,并排坐在一根树枝上。在地平线上,在这条宽大而浑浊的河流的另一边,在丛林之外,是一排小小的白云,天空中只有这些云,看起来像一排正在跳芭蕾的女孩儿,身着白舞裙在后台候场,紧张中带着欢乐。她心里洋溢着喜悦。现在回想起这一切,她的目光落在丈夫身上,只觉得感激,对丈夫充满了爱。

    布置家里的客厅,是多么有趣啊!客厅面积非常大。她刚来时,地板上铺着又破又脏的席子,木墙没有上过漆,上面挂着学院的凹版照片、达雅克人的盾牌和帕兰刀,不过挂得有点儿高。桌子上铺着颜色暗淡的达雅克土布,放着一些亟须清洗的文莱铜器、空烟盒和一些马来银片。有一个粗糙的木架,上面放着廉价的小说和一些旧的旅行书籍,书的皮面都很破旧了;另一个架子上摆满了空瓶子。这是一间单身汉的房间,凌乱,没有半点生活气息,她虽然觉得有趣,却还是不由得心疼起来。盖伊以前的生活肯定很沉闷,一点儿也不舒服,她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吻了他。

    “小可怜。”她笑着说。

    她有一双灵巧的手,很快就把房间改造得舒舒服服。她把各种物品都整理得井井有条,整理不了的就丢掉。她的结婚礼物都派上了用场。现在,房间变得温馨舒适。玻璃花瓶里插着秀美的兰花,大碗里生长着大株开花的灌木。这是她的房子,她感到无比自豪(她以前一直都住在狭小的公寓里),她为了丈夫,把房间布置得充满吸引力。

    “你对我满意吗?”布置完房间后,她问道。

    “还行吧。”他笑了。

    这种故意的轻描淡写正合她意。他们彼此如此了解,真是太好了!他们俩都羞于表露自己的情感,只是偶尔彼此打趣,开一些没有恶意的玩笑。

    他们吃完午饭,他躺在一张长椅子上准备睡觉。她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就在她从他身边走过时,他把她拉到自己身边,让她弯下腰来,吻了吻她的嘴唇,她有点儿吃惊。他们都不习惯在白天搂搂抱抱。

    “我可怜的小羊,吃饱肚子就开始多愁善感了。”她跟他开玩笑说。

    “出去吧,至少两个小时内别让我再见到你。”

    “别打呼噜。”

    她走开。他们天一亮就起床了,这会儿刚躺下五分钟就睡着了。

    多丽丝被丈夫在浴室里泼水的声音吵醒了。平房的墙壁就像一块共振板,他们不管做什么对方都能知道。她很懒不愿动,但是她听到仆人把茶端了进来,她只好跳起来,跑进她自己的浴室。水并不冰冷,只是凉凉的,洗个澡叫人格外神清气爽。当她走进起居室的时候,盖伊正在把球拍从袋子里取出来,他们要在凉爽的傍晚打打网球。六点天就黑了。

    网球场离平房有两三百码远。吃过茶以后,他们不敢耽误时间,便向网球场走去。

    “看那边那个姑娘。”多丽丝说,“我今天早上见过她。”

    盖伊立即转过身。他的目光在一个土著妇女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但没有说话。

    “她的纱笼真漂亮。”多丽丝说,“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

    他们从土著女人身边经过。她又瘦又小,和她那个种族的人一样,她也有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一头黑发又浓又密。他们走过的时候,她没有动,只是用怪异的眼神盯着他们。多丽丝这时候才发现她并不像自己起初以为的那么年轻。她的五官并不精致,皮肤有点儿黑,但她很漂亮。她抱着一个小孩儿。多丽丝看到孩子便微微一笑,但那个女人并没有报以微笑,连嘴角都没动一下。她的脸上仍然毫无表情。她没有看盖伊,只看着多丽丝。盖伊继续走着,好像没有看到她。多丽丝转向他。

    “那个婴儿太可爱了。”

    “没注意到。”

    他脸上的表情使她迷惑不解。他面色惨白,那些使她感到很不舒服的粉刺比平常更红了。

    “你注意到她的手和脚了吗?只有雍容华贵的女人才有这样的手脚。”

    “所有原住民的手脚都很好看。”他回答,但不像他平时那样快活,好像在强迫自己说话。

    但是多丽丝很感兴趣。

    “你知道她是谁吗?”

    “她住在村里。”

    他们来到了网球场。盖伊走到网前查看球网紧不紧,这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女人仍然站在他们经过的地方。他们对视了一下。

    “我发球吗?”多丽丝说。

    “发吧,球在你那边。”

    他打得很差。一般情况下,他就算让她一个球也能赢,但今天她轻而易举就取胜了。他打球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他平时打球可吵了,总是大喊大叫:没接住球,他就骂自己笨,把球打到了她接不到的地方,还会嘲笑她。

    “你输定了,年轻人。”她叫道。

    “那可不一定。”他说。

    他开始用力击球,想要打败她,可他的球全都没有过网。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一本正经。他打得不好,所以发脾气了?天黑了,他们没有再打。他们来时遇见的那个女人仍站在原地,她又一次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走过。

    游廊上的百叶窗此时拉了起来,两张长椅之间的桌子上放着酒瓶和苏打水。他们每天这个时候才开始喝酒,盖伊调了两杯杜松子酒。河流在他们面前伸展开来,在更远的河岸上,丛林笼罩在渐渐四合的神秘夜色之中。一个原住民站在船头,拿着两把桨,默默地向上游划去。

    “我打得太臭了。”盖伊打破沉默说,“我有点儿不舒服。”

    “真可怜。你不会发烧了吧?”

    “没有。明天就好了。”

    黑暗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青蛙大声地呱呱叫着,不时地能听到夜鸟发出的短促叫声。萤火虫在游廊上飞来飞去,它们让阳台周围的树看起来像被小蜡烛点亮的圣诞树。萤火虫发着柔和的光亮。多丽丝好像听到盖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由得心生不安,盖伊总是那么快乐。

    “怎么啦,老头子?和我说说。”她温和地说。

    “没什么。再来一杯吧。”他轻快地回答。

    第二天,他像往常一样高兴,邮件也送来了。海岸汽船在往返煤田的时候每月两次经过河口。汽船在去煤田的路上送来邮件,盖伊会派一条船去取。邮件的到来为他们的平淡生活增添了几分色彩。头一两天,他们迅速浏览了所有的信件、英文报纸、新加坡的报纸、杂志和书籍,接下来的几周,他们更仔细地阅读了一遍这些刊物。他们会从彼此手中夺过那些带插图的报纸。如果多丽丝看得没那么专心,她可能会注意到盖伊变了。她会发现很难描述他哪里变了,更难以解释他为什么改变。他的眼神总是很警惕,嘴里微微下垂,带着些许焦虑。

    大概是在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早上,多丽丝坐在阴凉的房间里学习马来语语法(她正在努力学习这门语言),突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骚动。男仆的声音响起,听起来很愤怒,她还听到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像是挑水工,然后,有一个女人用尖厉的声音骂骂咧咧。好像有人扭打起来。她走到窗前,打开百叶窗。挑水工抓住一个女人的胳膊,拖着她往前走,男仆两只手从后面推她。多丽丝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女人,那天早上,就是她在院子里乱转,还在网球场外面出现过,手里抱着一个婴儿。那三个人都愤怒地叫喊着。

    “住手。”多丽丝喊道,“你们在干什么?”

    一听到她的声音,挑水工突然松开手,那个女人被仆人从后面一推,倒在了地上。四周突然鸦雀无声,仆人闷闷不乐地望着远处,挑水工犹豫了一会儿,便溜走了。那个女人慢慢地站起来,把婴儿放在她的胳膊上,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盯着多丽丝。仆人对那个女人说了几句话,多丽丝听不懂,即使她听懂了也听不清。那个女人依然面无表情,也看不出她有没有听懂男仆的话,但她慢慢地走开了,男仆则跟着她来到院门口。他走回来时多丽丝叫他,但他假装没听见,多丽丝急了,凶巴巴地叫了起来。

    “立刻过来。”她叫道。

    突然,他避开她愤怒的目光,朝平房走去。他站在门口,怏怏地看着她。

    “你和那个女人是怎么了?”她直接问道。

    “老爷说她不能来这儿。”

    “你不能这样对待一个女人。我不允许。我要把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告诉老爷。”

    仆人没有回答,他只是把目光移开,但她觉得他透过长长的睫毛在注视着她,所以她让他离开了。

    “遵命。”

    他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回到仆人房。她气坏了,她发现不可能再把注意力放在马来语的学习上了。过了一会儿,仆人进来铺好午饭的桌布,就突然走到门口。

    “怎么了?”她问。

    “老爷回来了。”

    他出去接过盖伊的帽子。他耳朵灵敏,在她之前听到了脚步声。盖伊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走上台阶,他停顿了一下,多丽丝立刻猜到男仆迎上了他,给他讲了早上发生的事。她耸了耸肩。仆人显然想先把他的版本讲清楚。但是当盖伊进来的时候,她吓了一跳。他脸色苍白。

    “盖伊,到底怎么回事?”

    他突然脸红了。

    “没什么。怎么了?”

    她吃了一惊,只能看着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却没有把她想说的话立刻说出来。他花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洗澡换衣服,他进来时,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盖伊。”他们坐下来时,她说,“那天我们看到的女人今天早上又来了。”

    “我听说了。”他回答。

    “仆人们对她很粗暴。我不得不阻止他们。你得好好说说他们。”

    马来男仆听懂她说的每一个字,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听到的迹象。他把吐司递给她。

    “早就告诉过她不要来这儿。我说过,要是她再露面,就把她撵出去。”

    “他们非这么粗暴不可吗?”

    “她不肯走。我觉得他们这样可算不上粗暴。”

    “看到一个女人受到这样的对待真是太可怕了。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

    “不是婴儿了。那孩子三岁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有关她的一切。她无权到这儿来纠缠不清。”

    “她想要什么?”

    “她已经做到了她想做的事。她想搞破坏。”

    多丽丝沉默了一会儿。她对丈夫的语气感到惊讶。他说话一语带过,好像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似的。她认为他有点儿不友好。他很紧张,也很生气。

    “看来我们今天下午打不了网球了。”他说,“好像要下暴雨了。”

    她醒来时正在下雨,不可能出去了。喝茶的时候,盖伊沉默寡言,心不在焉。她拿起针线活儿做起来。盖伊坐下来读那些他还没有从头读到尾的英文报纸,但他很烦躁,在大房间里走来走去,然后走到游廊上。他看着连绵不断的雨。他在想什么?多丽丝隐隐感到不安。

    直到晚饭后他才开口。在吃这顿简单饭菜的时候,他竭力装出平时那副快活的样子,但他显然很不自在。雨停了,夜空布满了星星。他们坐在游廊上。为了不吸引昆虫,他们把起居室的灯灭了。在他们脚下,河水无声而缓慢地流淌着,带着一种强大而可怕、神秘而致命的力量。河水与命运一样,都是那样从容与无情。

    “多丽丝,我有话对你说。”他突然说。

    他的声音很奇怪。难道是她听错了,还是他真的难以保持平静?见他痛苦,她心里有点儿难过,于是轻轻地把手放到他的手里,但他把手抽走了。

    “这件事说来话长了。恐怕这不是个动人的故事,我很难开口。请你不要打断我,在我讲完之前什么也不要说。”

    黑暗中她看不见他的脸,但她觉得他的样子很憔悴。她没有回答。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在夜晚的寂静中几乎细不可闻。

    “我十八岁的时候就来这里了。那时候我刚毕业。我在瓜拉索洛待了三个月,然后被派往森布鲁河上游的一个驻地分站。当然,那里也有一个特派代表和他的妻子。我住在法院里,但我常常和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度过傍晚的时光,我过得非常开心。后来,这里的代表病了,必须回家去。那时候在打仗,我们缺少人手,于是我就开始负责管理这个地方。我很年轻,但我说得一口流利的土语,而且,土著还记得我的父亲。我很高兴能一个人生活。”

    他默默地把烟斗里的灰敲出来,又加满烟丝。他点燃火柴,多丽丝虽然没有看他,却注意到他的手在哆嗦。

    “我以前从来没有一个人待过。在家那会儿,我和父母住在一起,总有仆人陪着我。后来我上了学,自然和同学朝夕相伴。在坐船来的路上,船上总是到处都有人,在瓜拉索洛,我做第一份工作的时候,也是如此。那里的人几乎和我的同胞一样。我似乎总是生活在人群中。我喜欢与人为伴。我是个爱吵闹的人,我喜欢玩,所有的事情都能让我笑,而且,必须有人陪你笑那才有意思。但这里不一样。当然,白天一切都好,我有我的工作,我可以和达雅克人说话。虽然那时候他们还是有猎人头的风俗,有时我和他们打交道也会遇到一些麻烦,但他们都是非常正派的人。我和他们相处得很好。我自然很想找个白人谈天说地,但有他们总比什么都没有强,而且和他们在一起,我也很自在,他们并不把我当陌生人。我也喜欢这份工作。晚上我一个人坐在游廊上喝杜松子酒,真的很孤独,但我能读书,还有仆人们四处走动。我的仆人叫阿卜杜勒。他认识我父亲。我看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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