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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毛姆短篇小说全集最新章节!

即便是在茫茫大海之上,她的自尊也不容许她说出任何污言秽语。引擎哐啷哐啷大声响着,汽艇缓慢地行驶。此时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看不到他们正在驶往的那座岛。琼斯小姐带着深深的愤怒坐在船上,紧紧抿着嘴唇,双眉紧蹙,她并不习惯有人惹她生气。过了一会儿,月亮升了起来,她能看到大块头生姜泰德坐在干椰子肉麻袋堆的顶上。他的香烟一闪一闪的,看起来异常邪恶。此时,荒岛映衬着天空,轮廓若隐若现。他们来到小岛,船工把汽艇开到了沙滩上。琼斯小姐忽然倒抽了一口气。她恍然大悟,愤怒随即变成了恐惧,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四肢不停地颤抖,感觉要昏倒。她全明白了。螺旋桨坏了,是一场骗局,还是纯属意外?她说不准这一点,不过她可以肯定生姜泰德必定会抓住这个机会。生姜泰德一定会强暴她。她太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这人极为好色,他就是这么对布道所的那个姑娘的。那是个善良的好女孩儿,做得一手很好的针线活儿,他们应该起诉他,应该判他去大牢里蹲上几年,只是非常不幸,那个无辜的孩子一再回到他身边,只在他移情别恋时才抱怨他虐待自己。他们为了这事去找过总督,但总督压根儿就不管,还粗俗地说什么就算那姑娘说的是真的,她也感觉挺幸福。生姜泰德就是个无赖,而她是个白人。他会放过她吗?不可能。她太了解男人了。她必须控制自己,必须保持头脑清醒,必须勇敢起来。她打定主意绝不会让自己遭到玷污,就算他杀了她,她也不会屈服。她死了,就在耶稣的怀抱里安息了。有那么一会儿,一道强光照得她睁不开眼,她仿佛看到了天父的高楼大厦,像是一座电影院和一个火车站,气势恢宏,富丽堂皇。两个机械工和生姜泰德跳下汽艇,跳进齐腰深的海水里,聚在坏了的螺旋桨周围。趁他们不注意,她把装手术用具的小箱子拿出来,取出里面的四把手术刀藏在衣服里。生姜泰德要是敢碰她,她会毫不犹豫地用刀插进他的心脏。

    “小姐,你最好还是从船上下来。”生姜泰德道,“到岸上去吧。”

    她也是这么想的。至少那样她可以自由行动。她一声不吭地爬过干椰子肉麻袋堆。他朝她伸出一只手想搀扶她。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她冷淡地说。

    “去死吧。”他答。

    要在下船的时候不暴露双腿可不容易,但她用了一些巧妙的动作,总算做到了。

    “我们带着吃的,真他妈走了狗屎运。待会儿生堆火,你最好吃点儿东西,再喝点儿亚力酒。”

    “我才不要。你们别来打扰我就行了。”

    “你饿肚子也是你自己的事,和我没关系。”

    她没有回答。她昂着头,沿着沙滩走了起来,紧紧攥着最大的那把手术刀。月光明亮,她能看清前路。她要找个地方藏起来。浓密的树林一直延伸到海滩的边缘,不过林子里太黑,她毕竟是个女人,不敢去树林深处。谁知道有什么野兽潜伏在密林里,有没有毒蛇出没。再说了,本能告诉她最好让那三个坏男人留在她的视线里,那样的话,如果他们靠近,她就能做好准备。过了一会儿,她发现了一个小山洞。她观察了一下四周,那三个人仍在修船,看不到她。她钻进山洞。他们和她之间有一块岩石,他们看不到她,她却能注视到他们的一举一动。她看到他们来来回回从船里搬东西,点了一堆火。火光照亮了他们,她瞧见他们围火而坐,吃着东西,传着亚力酒喝。他们肯定会喝醉。到时候他们会怎么对她?生姜泰德的力量的确叫她害怕,但她应该可以对付他,然而,她一个人敌不过三个大男人。她忽然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想象着自己走到生姜泰德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他放过自己。他心里肯定还留有一丝善良,她向来都笃信,哪怕是罪大恶极的人,也有善良的一面。他也是有母亲的,说不定还有姐妹。唉,但一个男人被欲望所左右,又喝亚力酒喝得烂醉,又怎么能被打动呢?她开始感觉异常虚弱。她生怕自己会哭,她绝对不可以掉眼泪,她必须控制自己。她紧紧咬着嘴唇,盯着他们,像一只老虎在观察猎物。不,不是这样,应该说像是一只羊羔注视着三只饥肠辘辘的恶狼。她看见他们往火里添柴,生姜泰德穿着纱笼的身影映衬着火光。说不定他在逞了兽欲之后,会把她交给另外两个人。如果发生了这种事,她还怎么回去找哥哥?他自然会同情她,但他还会像以前一样对她吗?他会伤透心的。说不定他还会认为她没有誓死抵抗。为了他好,也许她应该对这事守口如瓶。这几个男人当然不会把事情说出去,不然的话,他们就得蹲大牢蹲上二十年。可她说不定会怀孕。琼斯小姐惊恐万分,发自本能地攥起拳头,差点儿被手术刀划伤。如果她抵抗,只会激怒他们吧。

    “我该怎么办?”她大声喊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遭这份罪?”

    她跪下,祈求上帝拯救自己。她诚心地祈祷了很久。她提醒上帝自己是个处女,以防上帝忘记,她还提到圣保罗是多么看重处女。然后,她又从岩石后面偷看到那三个男人像是在抽烟,火堆快熄灭了。生姜泰德满脑子淫秽思想,这会儿应该会想到那个任他宰割的女人了。他忽然站起来,朝她的方向走了过来,她强忍着才没叫出来。她感觉自己的肌肉越来越紧绷,心脏狂跳不止,她紧紧攥着手术刀。不过生姜泰德站起来是干别的事,琼斯小姐顿时满脸通红,赶快别开了脸。他慢慢地走回到其他人身边,重新坐下,把酒罐举到嘴边。琼斯小姐蹲在岩石后面,紧张地观察着。那三个人围着火聊天也没那么起劲了,过了一会儿,她隐约看到两个原住民裹着毯子,躺下睡觉了。她明白了。生姜泰德一直就在等这个时机。等他们全睡着了,他就偷偷摸摸起来,悄无声息地爬到她这里来,以免吵醒其他人。他是不愿意和别人分享她,还是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太过可耻,不希望别人发现?毕竟,他是白人,她也是白人。他或许还没有不可救药到允许原住民对她施暴。她清楚了他的计划,便想到了一个主意,只要看到他过来,她就大喊,把那两个机械工吵醒。她记得那个中年机械工只有一只眼,但面相很和善。可是生姜泰德根本没动。她只觉得筋疲力尽,她开始担心自己根本没有力气抵抗他。她这一天经历的事太多了,她闭上了眼睛,就闭一小会儿。

    等她再睁开眼睛,天光已经大亮。她肯定是睡着了,她一直情绪激动,弄得自己疲惫不堪,竟然天亮了才醒,她不由得心慌意乱。她想站起来,但有东西绊住了她的腿。她定睛一看,只见身上盖着两个装干椰子肉的空麻袋。是夜里有人过来把麻袋盖在了她身上。是生姜泰德!她轻轻地叫了一声。一个恐怖的念头划过她的脑海:他趁她睡着的时候侮辱了她。不,那不可能。她根本就是任他宰割,毫无招架之力,他却依然没有碰她。她的脸涨得通红。她站起来,感觉身体有些僵硬,整了整乱糟糟的裙子。手术刀刚才从她手里掉了出去,这会儿,她把手术刀捡起来,又拿起两个麻袋,从藏身之地向汽艇走去。这会儿,船在环礁湖的浅水区漂浮着。

    “快点,琼斯小姐。”生姜泰德道,“已经搞定了。我正要去叫醒你呢。”

    她无法看他,只感觉自己的脸红得像猴屁股。

    “吃个香蕉吗?”他说。

    她接过香蕉,但没有说话。她饿坏了,大口吃了起来。

    “你踩着这块石头,这样上船就不会把脚弄湿了。”

    琼斯小姐真是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她还是依照生姜泰德的话做了。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扶她上了汽艇。老天!他的手就像铁钳,她在他面前绝没有抵抗的余地。机械工启动引擎,他们驶出环礁湖。三个小时后,他们抵达了巴鲁岛。

    那天晚上,生姜泰德在获得正式释放后去了总督府邸。他没穿囚犯服,而是换上了他被捕时穿的破烂汗衫和卡其短裤。他把头发剪短了,现在的一头鬈发看来像是戴着一顶红色小帽。他比以前更瘦了,不再浮肿,也不像从前那样有气无力的,看起来年轻了一些,状态好了很多。赫勒伊特先生和他握手,请他坐下,一张圆脸上盖着友善的笑容。仆人送上两瓶啤酒。

    “很高兴你没忘记我的邀请,生姜泰德。”总督道。

    “忘不了。六个月来,我一直惦记着呢。”

    “祝你好运,生姜泰德。”

    “也祝你好运,总督。”

    他们喝光了瓶里的酒,总督拍拍手。仆人又端来两瓶啤酒。

    “我判你服苦役,但愿你不会记仇。”

    “没有的事。我当时是很生气,不过很快就消气了。你知道的,我过得还不错。总督,那岛上有不少好姑娘。你真该找个日子自己去瞧瞧。”

    “你就是个无赖,生姜泰德。”

    “大无赖。”

    “啤酒不错吧?”

    “很好。”

    “我们多喝几瓶。”

    生姜泰德的汇款每个月按时送来,总督为他收着,现在共有五十英镑。除去赔偿了华人商店的损失,还剩下三十多英镑。

    “这些钱不少,生姜泰德。你应该用这些钱干点儿有益的事。”

    “我也是这么想的。”生姜泰德说,“保准一分钱都不剩。”

    总督叹了口气。

    “钱就是用来花的。”

    总督把发生的新闻讲给客人听。六个月来并没有发生很多事。在阿拉斯岛上,时间并不是非常重要,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也无关紧要。

    “有地方打仗吗?”生姜泰德问。

    “没听说。哈里·杰维斯找到了一颗大珍珠。他说要卖一千英镑。”

    “希望他心想事成。”

    “查理·麦考马克结婚了。”

    “他向来都有点儿软弱。”

    仆人突然出现,报告说琼斯先生求见。总督还没回答,琼斯先生就径直走了进来。

    “我只占用你一点儿工夫。”他说,“我找这个人一整天了,听说他在这里,我就来了,想必你不会介意吧。”

    “琼斯小姐还好吗?”总督礼貌地问,“她在外面过了一夜,想必没有问题吧。”

    “她自然还有点儿情绪不稳。她发烧了,我坚持让她卧床休息,但应该不严重。”

    看到传教士进来,总督和生姜泰德都站了起来,这会儿,传教士走到生姜泰德面前,伸出一只手。

    “我是来感谢你的。你做了一件高贵的事。我妹妹是对的,人应该一直从同胞的身上寻找优点。恐怕我以前对你判断有误。现在请你原谅我。”

    他说得十分严肃。生姜泰德惊诧地瞧着他。他刚才无法阻止传教士握住自己的手,这会儿,他的手依然在传教士的手里。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妹妹本来落入了你的手里,但你放过了她。我原本以为你是个恶人,但我现在羞愧得很。她根本保护不了自己,怎么样全凭你的处置,而你却可怜她。我打心底里感激你。我和我妹妹都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愿上帝保佑你。”

    琼斯先生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转过头,松开生姜泰德的手,快步向门外走去。生姜泰德茫然地瞧着他。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问。

    总督大笑起来。他试着控制自己,可越是控制,就笑得越厉害。他浑身都在颤抖,能看到他那肥胖的肚子在纱笼下不停地抖动。他靠在长椅上,从一边滚到另一边。他笑起来不只脸在动,而且整个身体都在动,就连腿上的肥肉都晃来晃去。他笑得都要岔气了,只好用双手捂着肚子。生姜泰德皱着眉头瞧着他,他搞不懂有什么可笑的,只觉得很生气。他抓住一个空啤酒瓶的瓶颈。

    “别笑了,不然我他妈的打破你的头。”他说。

    总督抹了抹脸,喝了一口啤酒。他叹口气,肋部依然疼得他直哼哼。

    “他是感谢你没有玷污琼斯小姐。”最后,总督结结巴巴地说。

    “我?”生姜泰德大声喊道。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搞清楚状况,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开始破口大骂。一连串污言秽语从他嘴里传出来,就连最会骂街的人都比不上他。

    “那个老处女,”他最后说,“她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所有人都知道你很好色,生姜泰德。”小个子总督咯咯笑着说。

    “就算让我用驳船撑杆的末端碰她,我还不乐意呢。我压根儿就没动过这个念头。太放肆了!我要拧断她的脖子。听着,把钱给我,我要去喝个痛快。”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总督道。

    “那个老处女!”生姜泰德又说,“老处女!”

    他又惊又怒。这样的暗示彻底粉碎了他所有的良知。

    总督一直把汇款放在手边,于是让生姜泰德签了必要的文件,便把钱给了他。

    “去喝个痛快吧,生姜泰德。”他道,“但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搞出事来,我就判你十二个月。”

    “我不会搞事的。”生姜泰德板着脸说。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这是对我的侮辱。”他冲总督大喊道,“就是这样,这完全是对我的侮辱。”

    他摇摇晃晃地走出总督府,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蠢货!蠢货!”

    一连一个礼拜,生姜泰德都喝得烂醉如泥。琼斯先生又来拜见总督。

    “很遗憾,那个可怜的人再次走上了邪恶的道路。”他说,“我和我妹妹都失望透顶了。你一次给他这么多钱,恐怕不是明智之举。”

    “那是他的钱。我无权扣留。”

    “也许从法律上讲是没有,但从道德上而言,你应该这么做。”

    他把在荒岛上那个可怕的夜晚发生的事给总督讲了一遍。凭借女人的直觉,琼斯小姐意识到生姜泰德被欲望缠身,想要占她的便宜,便决定死也不会屈服,还用一把手术刀保护自己。他告诉总督她是如何祈祷,如何哭泣,如何把自己藏起来。她遭遇了难以描述的煎熬,她很清楚自己一旦受辱,就只有死路一条。她不停地颤抖,每时每刻都感觉他会过来。她当时四处无援,最后,她睡着了,可怜的人,她经历了任何人都忍受不了的痛苦,真的累坏了,她睡醒了,发现他把干椰子肉麻袋盖在了她身上。他看到她睡着了,自然是她的天真和无助打动了他,让他不忍心碰她,于是他就轻轻地给她盖上两个干椰子肉麻袋,悄悄地走了。

    “这说明他在内心深处还是纯良的。我妹妹感觉我们有责任拯救他。我们必须为他做点儿什么。”

    “如果我是你,在他把钱花光之前,我是不会采取行动的。”总督说,“到时候他如果没进大牢,你想干什么就随你了。”

    只是生姜泰德并不想要救赎。在出狱的大约十四天后,他坐在一家华人商店外面的凳子上,神情空洞地注视着街道,他看到琼斯小姐走了过来。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再一次感到惊奇。他朝自己嘟囔了几句,毫无疑问,他说的话都很粗鲁。但他随即注意到琼斯小姐看见了他,他赶紧把脸扭开,但他还是知道她一直在看着他。她走得很快,但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她明显放慢了脚步。他还以为她要停下来和自己说话,便赶紧站起来,走进了店里。过了五分钟,他才敢出来。半个小时后,琼斯先生走过来,径直走到生姜泰德面前,伸出一只手。

    “你好吗,爱德华先生?舍妹告诉我来这里找你。”

    生姜泰德阴沉着脸瞧了他一眼,并没有握住牧师伸出来的手。他没有回答。

    “周日如果你能赏光和我们一起用餐,我们会非常高兴。舍妹烧得一手好菜,她会给你做一顿地道的澳大利亚美餐。”

    “见你的鬼吧。”生姜泰德道。

    “你这样说就太不客气了吧。”传教士道,但他轻轻地笑了笑,表示他并不生气,“你时不时会去见总督,为什么不来见见我们呢?偶尔和白人聊聊天,是一件快事。就不能让过去的都过去吗?我保证你会受到热情的招待。”

    “我连合适的衣服都没有。”生姜泰德乖戾地说。

    “用不着操心这个。只要你来就好了。”

    “我不会去的。”

    “为什么不来?肯定有原因吧。”

    生姜泰德是个喜欢有话直说的人。我们收到不喜欢的邀请,还不敢直说,他却没什么可顾忌的。

    “我不想去。”

    “那就太遗憾了。舍妹一定会非常失望的。”

    琼斯先生打定主意不显示出丝毫不快的样子,他轻轻地点点头,便走开了。四十八小时后,一个神秘包裹被送到了生姜泰德寄宿的公寓里,包里有一条帆布裤子、一件网球衫、一双袜子和一双鞋。他并不常收到礼物,等他又见到总督,问是不是总督打发人送来了这些东西。

    “怎么可能。”总督答,“你穿什么衣服与我无关。”

    “那是谁呢?”

    “我可不知道。”

    因为公务关系,琼斯小姐有时候会去见赫勒伊特先生,这件事过后没多久,一天早晨,她去办公室见总督。她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女人,她总是希望他做一些他并不愿意做的事,但她从来都没有浪费他的时间。然而,他发现她这次来,是为了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不由得有些吃惊。他直言不愿意就此事进行审理,她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说服他,反而接受了他的拒绝。她站起来要走,却装着突然想起的样子,说道:

    “赫勒伊特先生,我哥哥很希望让一个名叫生姜泰德的人来和我们一起共进晚餐,我给他写了一个小字条,邀请他后天来。我觉得他很害羞,不知道你能不能和他一起来。”

    “你真是太客气了。”

    “家兄认为我们应该帮助那个可怜的人。”

    “你这是在使用女性的影响力吧。”总督故作正经地说道。

    “你能说服他来吗?如果你去劝他,我肯定他一定会来的,他来了这一次,以后就会乐意常来。让一个年轻人就这样堕落,实在是太可惜了。”

    总督抬头看着琼斯小姐。她比他高几英寸。在他眼里,她一丁点儿魅力也没有。一见到她,他老是有种奇怪的印象,觉得她很像挂在晾衣绳上晒干的湿亚麻布。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但他的表情依然严肃。

    “我尽力吧。”他说。

    “他多大年纪了?”她问。

    “看护照,他三十一岁。”

    “他的真名叫什么?”

    “威尔孙。”

    “爱德华·威尔孙。”她柔声说。

    “他生活糜烂,却还是壮得像头牛,真有点儿不可思议。”总督喃喃地说。

    “红头发的男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强壮。”琼斯小姐道,但好像有些喘不过气。

    “确实如此。”总督道。

    然后,琼斯小姐莫名其妙地脸红了。她连忙向总督道别,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见鬼![原文为荷兰语。]”总督说。

    他现在知道生姜泰德的新衣服是谁送的了。

    那天,总督见到了生姜泰德,问他有没有收到琼斯小姐的字条。生姜泰德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团,交给总督。就是那张邀请函。内容如下:

    亲爱的威尔孙先生:

    我和家兄诚邀你在下周四晚上七点三十分来家中和我们共进晚餐,如蒙赏光,我们将非常开心。总督也答应光临寒舍。我们有几张澳大利亚的新唱片,想必你一定会喜欢。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恐怕我对你有些不敬,但我当时并不太了解你,而且,我是个成年人,犯了错就要承认。希望你能谅解我,允许我做你的朋友。

    此致

    玛莎·琼斯

    总督注意到她在信中称呼生姜泰德为“威尔孙先生”,并且提到自己答应去吃饭了,而她之前和自己说她已经邀请了生姜泰德,可见她并没有说实话。

    “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会去的,如果你问的是这件事。太放肆了!”

    “你得回信。”

    “我不回。”

    “听着,生姜泰德,你穿上你的新衣服去吃饭,就当是给我一个面子。我也要去,你可不能撇下我一个人。去吃一次饭,又不会伤你一根头发。”

    生姜泰德怀疑地看着总督,但他的表情很严肃,态度也很认真,他根本猜不到这个荷兰人在心里乐开了花。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不知道。想必是见到你很高兴吧。”

    “他们家有没有酒?”

    “没有,不过你七点来我家,我们喝两杯再去。”

    “好吧。”生姜泰德郁郁不乐地说。

    总督高兴地搓着小胖手。他料想这次聚会一定非常好玩儿。可到了周四七点,生姜泰德喝得酩酊大醉,赫勒伊特先生只能一个人赴约。他把事实告诉了传教士兄妹。琼斯先生摇了摇头。

    “玛莎,我们别白费力气了,那个人没希望了。”

    有那么一会儿,琼斯小姐没有说话,总督看到两行泪顺着她那长而窄的鼻子流了下来。她咬着嘴唇。

    “这世上就没有人是不可救药的。每个人都有好的一面。我每天晚上都将为他祈祷。不该怀疑上帝的力量,那是不道德的。”

    或许琼斯小姐说得对,但上帝使用了一种奇怪的方式来发挥作用。生姜泰德醉得更厉害了。他处处招人烦,就连赫勒伊特先生都对他失去了耐心。他打定主意不能再把那个家伙留在岛上,决定只要有船来巴鲁岛,就把他遣送走。后来有个人在去过某个小岛之后就死了,而且死因不明,总督了解到,同一个岛上还死了几个人。他派群岛上的一个华人医生去调查,很快就收到消息,说是这些人都死于霍乱。巴鲁岛上也有两个人因此而死,他不得不接受一个确切的事实:瘟疫暴发了。

    总督破口大骂。他不仅用荷兰语和英语骂,还用马来语骂。骂够了,他喝了一瓶啤酒,抽了一根雪茄。这之后,他开始思考。这家伙是从爪哇岛来的,总是紧张不安,原住民都不买他的账。总督办事效率高超,很清楚应该做什么,可他不可能一个人承担所有事。他不待见琼斯先生,但他很感激有琼斯先生听他调派,于是立即派人去请他。琼斯兄妹一块来了。

    “你知道我找你来的目的吧,琼斯先生。”他直截了当地说。

    “我一直在等你派人来找我。所以我妹妹才和我一起来。我们已经准备好拼尽全力,供你差遣。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舍妹和男人一样能干。”

    “我知道。有她来帮忙,我非常高兴。”

    他们没再拖延,立刻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办。首先要建起医疗棚屋和检疫站。群岛上各村的原住民都要接受强制预防治疗。在很多情况下,受感染的村庄与未受感染的村庄都是从相同的井里打水喝,要根据不同的情况来解决这个难题。必须派人去传递命令,并确保命令得到执行。如果有人疏忽,必须严惩。最大的难题在于原住民不听彼此的话,若是让当地的警察去发布命令,肯定没人理会,就连警察自己都对自己的权威没有信心。巴鲁岛上人口最多,需要治疗的人也最多,所以最好让琼斯先生留在巴鲁岛上,赫勒伊特先生自己有公务要办,必须时刻与总部保持联系,不可能亲自到别的岛上视察。现在只能派琼斯小姐去别的岛上,不过边远海岛上的原住民既野蛮又危险,总督自己在与他们打交道时都感觉十分棘手。他不希望让她去面对危险。

    “我不害怕。”她说。

    “这我知道。但你的喉咙要是被割断了,我可就有麻烦了,再说了,我们现在人手不足,你不在不行,我不能冒这个险。”

    “那就让威尔孙先生和我一起去吧。他和原住民最熟了,还会讲各种方言。”

    “生姜泰德?”总督注视着她,“他刚刚发作了震颤性谵妄。”

    “我知道。”她答。

    “你对他很了解呀,琼斯小姐。”

    虽然现在事态严峻,可赫勒伊特先生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瞧着她,目光犀利,但她沉着地与他对视。

    “只有责任能激发一个人的本性,而且,我认为现在这种情况,可以让他走上正途。”

    “你要和一个名声这么臭的人待上几天,你觉得这么做可取吗?”传教士问。

    “我相信上帝。”她严肃地说。

    “你认为他能帮得上你?”总督问,“你也清楚他是个什么德行。”

    “我相信他能帮上忙。”她说完脸就红了,“毕竟,只有我最清楚他能有多自控。”

    总督咬着嘴唇。

    “我找人把他叫来。”

    他吩咐警长去办这件事,几分钟后,生姜泰德便站在了他们的面前。他看起来病恹恹的,显然最近的病对他的身体造成了很大的损伤,整个人都崩溃了。他穿得破破烂烂,有一个礼拜没刮胡子了。一个人竟然能邋遢到如此地步,也实在是不可思议。

    “听着,生姜泰德。”总督道,“找你来是为了霍乱的事。我们要强制原住民接受预防治疗,现在需要你的帮忙。”

    “我为什么要帮忙?”

    “不为什么。就当是做善事了。”

    “不行,总督。我又不是慈善家。”

    “那好吧,算啦。你可以走了。”

    但就在生姜泰德转向房门的时候,琼斯小姐叫住了他。

    “是我提议叫你去的,威尔孙先生。他们要派我去拉波波岛和沙坤奇岛,而那两座岛上的原住民有些难搞,我不敢一个人去。我想你陪我一块儿去,我的人身安全就有保证了。”

    他看了她一眼,眼神极为厌恶。

    “他们要割断你的喉咙就割去好了,与我有什么关系?”

    琼斯小姐看着他,眼里噙满了泪水。她哭了起来。他站在那里,呆愣地望着她。

    “确实和你没有关系。”她振作起来,擦干泪水,“是我太傻了。我不会有事的。我自己去好了。”

    “女人就不该去拉波波岛,这么做太蠢了。”

    她对他微微一笑。

    “确实如此,但你也看见了,这是我的工作,我必须去。我很抱歉给你找麻烦了,我不该要你和我一起去。你还是忘了这件事吧。要你冒这么大的危险,实在是不公平。”

    生姜泰德站了好一会儿,就这么看着她。他的脚来回倒换着,脸色越发阴沉。

    “见鬼,就照你的主意办。”最后,他说道,“我和你去。什么时候走?”

    第二天,他们带上了药物和消毒剂,乘坐政府的汽艇出发了。赫勒伊特先生把该处理的事都办妥了,便乘坐一艘快帆船,去了相反的方向。瘟疫肆虐了四个月。虽然采取了一切可能的措施来控制疫情,但小岛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暴发了瘟疫。总督从早忙到晚。他刚从别的岛回到巴鲁岛处理必要的公务,不久就要再次出发。他分发食物和药物;让在瘟疫笼罩下的原住民振奋起来;监督管理所有事务,拼了命地工作。他没有见到生姜泰德,不过听琼斯先生说,这对生姜泰德的实验效果不错,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这个流氓举止规矩。他对付原住民很有办法,他有时甜言蜜语,有时态度坚决,偶尔还用上拳头,反正就是让原住民接受了能保住他们性命的预防治疗。琼斯小姐的计划大获成功,完全可以庆祝一番了。但总督太过疲倦,根本无心拿这件事来取笑。后来,疫情得到了控制,八千岛民只有六百人死于瘟疫,他这才高兴起来。

    他终于扫清了这个地区的疫情。

    一天傍晚,他穿着纱笼坐在府邸的游廊里看法文小说,心想可以再次悠闲享受,不由得十分开心。这时候,管家过来报告生姜泰德求见。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声喊着让生姜泰德进来。他正好需要个伴儿。总督本想晚上喝个大醉,但一个人喝酒也是无趣,只能遗憾地就此作罢。但是,老天恰好派来了生姜泰德。他们今晚正好可以喝个痛快。辛苦了四个月,他们也该好好乐和乐和了。生姜泰德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帆布裤子,胡子刮得很干净,像是变了一个人。

    “哎呀,生姜泰德,瞧你这副样子,活像是在疗养院住了一个月,一点儿也不像一直在照顾快要死于霍乱的原住民。看看你的衣服吧。你是刚从服饰店里走出来的吗?”

    生姜泰德笑了笑,样子十分羞涩。管家端进两瓶啤酒,倒在了杯里。

    “喝吧,生姜泰德。”总督说着拿了一杯。

    “我不喝了,谢谢。”

    总督放下酒杯,惊诧地瞧着生姜泰德。

    “怎么了?你不渴吗?”

    “我还是来杯茶吧。”

    “你要喝什么?”

    “我正在戒酒。我和玛莎要结婚了。”

    “生姜泰德!”

    总督的眼珠差点儿掉出来。他抓了抓自己的光头。

    “你不能娶琼斯小姐。”他说,“没人能娶琼斯小姐。”

    “我要和她结婚的,我来见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欧文将在小教堂里为我们主持婚礼,但我们也希望能根据荷兰的法律结婚。”

    “别开玩笑了,生姜泰德。你到底想干什么?”

    “是她想要结婚的。那天螺旋桨坏了,我们在荒岛上过了一夜,她当时就爱上我了。她的年纪是不小了,但了解她之后,就知道她是个好姑娘。现在是她最后的机会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愿意帮她。她希望有人呵护她,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生姜泰德,生姜泰德,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把你变成一个该死的传教士了。”

    “要是我们也传教,倒也不错。她说我挺了不起的,居然能和原住民打交道。按照她的话说,对付原住民,我五分钟取得的成就,抵得上欧文一年的成果。她说从没见过哪个人像我这么有魅力,浪费了这样的天赋就太可惜了。”

    总督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有三四次缓缓地点了点头。她这是给他彻底洗脑了。

    “我已经让十七个原住民皈依了。”生姜泰德说。

    “你?我怎么不知道你信奉基督教。”

    “我也不知道自己信奉基督教,可就在我和他们聊天的时候,他们就像是羊入圈一样,全都皈依了,我自己都很吃惊。啊,这其中的事还真是有些奇妙。”

    “你真该强奸她的,生姜泰德。我一定不会重判你,只判你坐三年牢,而三年很快就过去了。”

    “听着,总督,你千万不要乱说,我从来没那么想过。女人都爱生气,要是她听说了这话,会非常难过的。”

    “我早就猜到她看上你了,但我真想不到结局会是这样。”总督在游廊里走来走去,样子十分激动,“听我说,老伙计。”他沉思了一会儿后说,“我们两个一起玩得很开心,朋友就是朋友。告诉你我要怎么做吧,我把汽艇借给你,你找座岛藏起来,等有船来,我就让他们减速让你上船。你现在只能逃走,你只有这一个机会了。”

    生姜泰德摇了摇头。

    “这么做可不成,总督,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一定要和那个女人结婚,这事没商量。你体会不到让那些该死的罪人悔改,是一件多愉快的事,而且,天哪,那个女人还会做糖蜜布丁。我长大以后,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糖蜜布丁。”

    总督深感不安。这个酒鬼是岛上唯一能和他做伴儿的人,他可不愿意失去他。他发现自己甚至有点儿喜欢他。第二天,他去见传教士。

    “听说你妹妹要嫁给生姜泰德,是怎么回事?”总督问传教士,“这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不可思议的事。”

    “确有此事。”

    “你得阻止他们呀,这也太疯狂了。”

    “舍妹是成年人,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

    “你可不要告诉我你同意这门婚事了?你还不了解生姜泰德这个人?他就是个二流子,这一点没有丝毫可怀疑的。你有没有提醒过她这么做非常危险?我是说,让罪人忏悔是好事,但总要有个限度。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呀。”

    跟着,总督平生第一次从传教士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玩味。

    “舍妹是个很有决心的女人,赫勒伊特先生。”他答,“自从他们在荒岛上过了一夜之后,他就注定要成为她的人。”

    总督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此刻的惊讶不亚于先知巴兰。上帝让驴子开口,驴子对巴兰说,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要打我三次?或许,琼斯先生说到底还是个凡人。

    <em>“耶稣啊![原文为荷兰语。]”总督嘟囔道。</em>

    他们还没往下说,琼斯小姐就快步走了进来。她整个人容光焕发,如同年轻了十岁,脸颊红润,鼻子却不红了。

    “你是来祝贺我的吗,赫勒伊特先生?”她大声说,她充满了活力,像个少女,“你瞧,我到底还是说对了。每个人都有好的一面。那段日子简直糟糕透顶,但爱德华表现得棒极了。他是英雄,是圣人。就连我都吃了一惊。”

    “我希望你能幸福,琼斯小姐。”

    “我知道我一定会的。啊,我真不该对这有丝毫的怀疑,真是罪过。正是上帝让我们走到了一起。”

    “你是这么认为的?”

    “我知道就是这样。你难道不这么认为吗?如果不是暴发了霍乱,爱德华永远也找不到真正的自我。如果不是暴发了霍乱,我们永远也不可能互相了解。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到了上帝之手。”

    总督情不自禁地认为,为了撮合这两个人,而让六百个人赔掉性命,那这只手也是够笨的了,只是他并不了解全能上帝的行事方式,也就没有加以评论。

    “你肯定猜不到我们要去哪里度蜜月。”琼斯小姐有些顽皮地说。

    “爪哇岛。”

    “不对。要是你能把汽艇借给我们,我们就去上次我们抛锚的荒岛。我们两个都在那里留下了温馨的回忆。正是在那里,我第一次猜到爱德华是个好人,我希望他在那里得到奖赏。”

    总督只觉得呼吸不畅。他很快便告辞了,他觉得要是不赶快喝瓶啤酒,他肯定会大发雷霆。他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这么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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