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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毛姆短篇小说全集最新章节!

    他回到了厨房里。那个男人还躺在地板上,躺在刚才被他打倒的地方,满脸是血,哼哼唧唧地呻吟着。那个女人背靠在墙上,满脸惊恐地盯着他的朋友威利。看到他走进厨房,她喘了口气,猛地大哭起来。威利坐在桌旁,手里握着左轮手枪,旁边放着半杯葡萄酒。汉斯走到桌旁,将酒杯倒满,一饮而尽。

    “年轻人,看来你遇到麻烦啦。”威利说,咧嘴笑了。

    汉斯脸上沾满了血迹,可以明显看到五条尖指甲抓出来的血印。他战战兢兢地伸手摸了摸脸颊。

    “她恨不得把我的眼珠子抠出来,这个贱货。我得抹点碘酒消毒。不过她现在消停了。你去吧。”

    “我不知道。要不算了吧?天色很晚了。”

    “别傻了。你还是个男人吗?天色晚了又怎么样?反正我们也迷路了。”

    天还亮着,西斜的太阳光射进了农舍厨房的窗户。威利犹豫了一下。他个头不高,皮肤黝黑,脸瘦长,入伍前是个服装设计师,他不想让汉斯觉得自己娘气。他站起身,朝汉斯刚才出来的那扇门走去。那个女人看出了他想要做什么,猛地尖叫一声,冲上前去。

    “不要,不要。”她用法语叫道。

    汉斯一步抢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肩膀,猛地向后一推,她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他拿起威利的左轮手枪。

    “都不许动!”他粗声喊道,他的法语明显带有德国腔。他朝房门方向点了点头,“你去吧。这里交给我。”

    威利走出去,不一会儿又折身回来。

    “她昏过去了。”

    “那又怎样?”

    “我做不到。这样不好。”

    “你个蠢货。简直就是个娘儿们。娘儿们。”

    威利脸红了。

    “我们还是上路吧。”

    汉斯轻蔑地耸耸肩。

    “我喝完这瓶酒才走。”

    他感觉很放松,非常乐意再逗留一会儿。打早上起他就一直在执行任务,骑了好几个小时的摩托车,四肢疼痛。幸运的是他们不必赶远路,只是到苏瓦松————也就十到十五公里。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床位睡觉。当然,要不是那姑娘愚蠢,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他和威利迷路了,他们停下来问一个在田里干活的农民,农民故意指错了路,结果他们就走到了一条岔路上。他们来到这个农庄问路,问得十分客气,因为上头有令,只要法国人老实听话,就要好好对待他们。是那个姑娘来开的门,她说不知道去苏瓦松怎么走,他们就强行推门而入;然后,那个女人,汉斯估摸是那姑娘的母亲,告诉了他们怎么走。他们一家三口,农民、农民的老婆和女儿,刚吃完晚饭,桌子上还有一瓶葡萄酒。这瓶酒提醒了汉斯,他渴得嗓子都要冒烟了。天气热得让人发昏,他从中午开始就没有喝过一口水。他向他们要一瓶酒,威利还补充说不会少付钱给他们。威利个子不高,是个好心人,就是胆小。说到底,他们才是战胜者啊。法国军队哪儿去了?他们早狼狈逃窜了。还有英国人,抛下一切,像兔子似的慌慌张张跑回他们的岛国去了。征服者想拿什么就拿走什么,难道不是吗?威利曾在巴黎一家服装店干过两年。没错,他法语说得还行,因此才有了这份差事,不过他受法国人影响也不少。这个颓丧的民族,一个德国人跟他们生活在一起没什么好处。

    农民的老婆往桌上放了两瓶葡萄酒,威利从口袋里掏出二十法郎递给了她。她连谢谢都没说一声。汉斯法语没有威利说得好,但也能基本表达意思,他跟威利经常说法语,威利会纠正他说得不对的。因为威利在这方面对他帮助很大,他便跟威利交了朋友。他知道威利羡慕自己,羡慕他高高的个子,颀长的身材,宽宽的肩膀;羡慕他有一头金黄色的鬈发,一双深蓝色的眼睛。他不放过任何一个练习法语的机会,现在又试图用法语交流,但那三个法国人不肯迁就配合。他告诉他们,自己也是个农民的儿子,战争结束就会回农场去。他曾在慕尼黑上学,因为他母亲想要他经商,但他无心经商,所以入学后读了农学院。

    “你们是来问路的,现在知道怎么走了。”姑娘说,“喝掉你们的酒,上路吧。”

    之前他没有正眼瞧过那姑娘一眼。她不漂亮,但是有一双好看的乌黑眼睛和一个笔挺的鼻子。她脸色苍白,穿戴普通,但不知为什么,这姑娘看上去不像外表那样普通。她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自开战以来,汉斯常听战友们聊起法国姑娘,说她们身上有一种德国姑娘不具备的东西。威利说是雅致,可是当他问威利他说的雅致究竟是什么意思时,威利只说必须亲眼见到才能明白。当然,他也听另外一些人说法国姑娘唯利是图,冷酷无情。好吧,等一周后他们到巴黎了,他自己去弄个明白吧。听说统帅部已经安排好了妓院让大兵们去光顾。

    “喝完你的酒,咱们上路吧。”威利说。

    可是汉斯觉得这里挺舒服的,他不着急上路。

    “你看上去不像个农民的女儿。”他对姑娘说。

    “那又怎样?”她反问道。

    “她是个教师。”她母亲说。

    “这么说你受过很好的教育。”她耸了耸肩,汉斯继续用蹩脚的法语兴冲冲地说下去,“你应该明白,眼下对法国人来说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我们没有宣战,是你们宣战的。现在我们要把法国变成一个像样的国家。我们要把法国改造得井井有条。我们要教你们怎样工作。你们要学会顺从,学会守规矩。”

    姑娘握紧拳头,看了他一眼,乌黑的眼睛里充满了怒火和仇恨。但是她没有说话。

    “你喝醉了,汉斯。”威利说。

    “我清醒得像个法官。我只是在告诉他们事实,他们不妨现在就知道实情。”

    “他说得对。”姑娘大声说,她再也无法克制,“你醉了。赶紧走。走!”

    “哦,原来你懂德语,是吧?好啊,我走。但你得先让我亲一口。”

    姑娘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他,可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爸爸!”她大喊,“爸爸!”

    农民朝这个德国人扑过去。汉斯放开了姑娘,使出全身力气朝农民的脸上狠狠打了一拳。农民蜷曲着倒在地板上。姑娘还没来得及逃脱,汉斯将她一把搂进怀里。她狠狠抽了他一个耳光……他呵呵狞笑起来。

    “一个德国士兵想要亲吻你,你就是这样回应的吗?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他用力扭住姑娘的双臂,把她往门外拖去,姑娘的母亲冲过来,揪住汉斯的衣服,死命要把他拉开。汉斯一手贴身搂紧姑娘,另一只手用力推了女人一把,女人踉踉跄跄地退到了墙边。

    “汉斯,汉斯!”威利大叫。

    “闭嘴,滚一边去。”

    他用手捂住姑娘的嘴,不让她叫喊出声,把她拖出了房间。事情发生的经过就是这样。必须承认,这个姑娘是自找的,她不该扇他耳光。要是她满足了他的要求,让他亲一下,他早就走了。他瞥了一眼还躺在地上的农民,发现他的脸实在太滑稽了,他禁不住哈哈大笑。他又看了一眼畏畏缩缩贴在墙边的那个女人,眼睛里浮出一丝笑意。她害怕下一个要轮到她自己了吗?不会的。他想起了一句法国谚语。

    “万事开头难。没什么好哭的,老婆子。这是迟早的事情。”他把手伸进后裤兜里,掏出了一只钱夹,“喏,这是一百法郎,留给小姐买条新裙子。她的那条没剩下什么了。”他把钞票放到桌上,戴上头盔,“我们走。”

    他们走出门后,随手哐当一声关上房门,骑上摩托车走了。女人走进客厅,看见女儿躺在矮沙发上,还是那人离开时的姿势,她哭得伤心欲绝。

    三个月后,汉斯再次来到苏瓦松。他已同占领军在巴黎会合,还骑着摩托车穿过凯旋门。后来,他和大部队一起开到图尔,再开到波尔多。他们一路没遇到什么抵抗,他见到的法国士兵只有战俘。战斗简直成了他永远想象不到的盛大狂欢。停火以后,他在巴黎停留了一个月,给他在巴伐利亚的家人寄了风景明信片,买了各种礼物。威利对巴黎了如指掌,所以继续留在巴黎,而汉斯和他所在小分队的其他士兵又被派往苏瓦松,加入驻扎在那里的部队。苏瓦松是个美丽的小城,他在军营里住得很舒服。吃的东西很丰盛,一瓶香槟只合不到一个德国马克。接到出发的命令时,他忽然想到,去看看那个曾经被他占有的姑娘应该挺有意思。他给她买了一双丝袜,表示去看她并无恶意。他还记得那一带的路,应该可以毫不费力就找到那个农庄。在一个没有任务的下午,他把丝袜装进口袋,发动摩托车上路了。秋高气爽,晴空无云,路边的田野连绵起伏,非常漂亮。虽然已是九月,天气却一直晴朗,很久没有下雨了,就连哗啦啦响动的白杨树也没有显出夏日将尽的迹象。他转错了一个弯,耽搁了一些时间,但他还是只花了不到半个钟头就到达了目的地。当他走近门口时,一条杂种狗冲他狂叫。他没有敲门,转了下门把手,径直走了进去。那姑娘坐在桌边削土豆。她看到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立刻跳了起来。

    “你有什么事?”话音刚落,她就认出了他。她退到墙边,手里握紧了小刀,“原来是你。畜生!”

    “别激动。我不会伤害你。瞧,我给你带来了一双丝袜。”

    “拿走,带着你的丝袜滚蛋!”

    “别傻啦。把刀放下。要是乱动刀子,受伤的只会是你自己。你不用怕我。”

    “我才不怕你!”姑娘说。

    她手里的刀跌落到了地板上。汉斯摘下头盔,坐下来,用脚把刀划拉到自己跟前。

    “要我帮你削几个土豆吗?”姑娘没作答。汉斯弯腰捡起刀子,从盆里拿了一个土豆,削了起来。姑娘铁青着脸,双眼充满敌意,背靠墙站在那里,直勾勾瞪着汉斯。汉斯对她微笑,努力消除敌意。“你干吗这么生气?我也没怎么伤害你,你是知道的。那会儿我很兴奋,大家都很兴奋,谁都在谈论战无不胜的法军和马奇诺防线……”他扑哧笑了一声才说完最后几句,“还有,我那会儿喝得昏头了。碰上我说不定还不是你最坏的遭遇。女人都说我长得不赖哩。”

    姑娘用蔑视的眼神上下打量他。

    “滚出去。”

    “滚不滚就要看我自己的啦。”

    “你再不走,我爸爸会到苏瓦松找将军投诉。”

    “他要操心的事太多啦。我们接到的命令是与本地老百姓交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不关你的事。”

    这时,姑娘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喷着怒火。她比他记忆中还要漂亮。他的运气不坏。这姑娘身上有一种城里人的教养,不像农村人。他想起来了,她母亲说她是个教师,应该也算是个淑女了,所以他觉得欺负她特别有趣。他感到自己身强力壮。他用手捋了捋自己的金黄色鬈发,想到这么多姑娘都不会放过投怀送抱的机会,他咯咯地笑了起来。他的脸被夏日的太阳晒得很黑,那双蓝眼睛显得格外闪亮。

    “你的父母呢?”

    “在地里干活。”

    “我饿了。给我一点儿面包、奶酪,再来杯葡萄酒。我会付钱。”

    姑娘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

    “我们有三个月没见着奶酪了。我们自己填饱肚子的面包都不够。一年前,法国兵牵走了我们的马,现在德国佬又抢走了我们的牛、我们的猪、我们的鸡,什么都抢走了。”

    “得了,他们可是付了钱的。”

    “他们给的那些没用的纸票子可以吃吗?”

    她哭了起来。

    “你饿吗?”

    “哼,不饿,”她没好气地答道,“我们可以吃土豆、面包、萝卜和莴苣,过得简直像国王一样。明天我爸爸要去苏瓦松,看看能不能买到马肉。”

    “听着,小姐,我不是坏人。我会给你们带点奶酪来,应该也能弄到一点儿火腿。”

    “我不要你的东西。我就是饿死也不会碰你们这帮猪猡从我们这里抢去的食物。”

    “我们等着瞧。”他好声好气地说。

    他戴上头盔,站起身,用法语说了声“再见,小姐”,便扬长而去。

    按照军纪,他不可以随便到乡间来兜风,必须等到被派外出执行任务才能再次到这个农庄来。十天后,他和上次一样毫不客气地径直走进了农舍,不过这次他看见农民和他的老婆在厨房里。快到中午了,那个女人在炉子上的一口锅里搅动着,农民坐在桌边。他进来的时候,他们瞟了他一眼,却没有显得惊讶。显然,他们的女儿已经跟他们说过了他上次的“光临”。他们没有吱声。女人继续做饭,她丈夫板着脸,盯着铺在桌上的漆布。可是这些都不足以败坏汉斯的好兴致。

    “你们好,”他用法语兴冲冲地说,“我给你们带礼物来啦。”

    他把自己带来的包裹打开,拿出一块挺大的格鲁耶尔奶酪、一块猪肉,还有两个沙丁鱼罐头。女人转过身来,汉斯看到她眼神中的贪心,会意地笑了。男人脸色阴沉地看着这些吃的。汉斯满面春风地朝他咧嘴一笑。

    “很抱歉,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我们闹了点儿误会。可是你们不该插手的。”

    就在这时,那姑娘进来了。

    “你来干什么?”她厉声喝道。接着,她的目光落到了他带来的东西上。她把这些东西划拉到一起,一股脑儿扔到他的脚边,“把你的东西拿走。拿走!”

    可是她的母亲一步冲了过来。

    “安妮特,你疯了。”

    “我不要他送的东西。”

    “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他们从我们这里抢走的。看看这沙丁鱼,是波尔多沙丁鱼呀。”

    她母亲把东西捡了起来。汉斯看着那姑娘,他的蓝色眼睛里露出一丝嘲弄的笑意。

    “你叫安妮特吧?好美丽的名字。你就不能让你的父母有点儿吃的吗?你自己说过你们已经三个月没有奶酪了。我弄不到火腿,我尽力了。”

    农民的老婆把那块猪肉捧在手里,抱到胸前,让人觉得她简直要去亲吻这块猪肉了。眼泪从安妮特的脸上流了下来。

    “真丢人。”她哽咽着说。

    “得了吧,拿一点儿奶酪和猪肉有什么丢人的?”

    汉斯坐下来,点了一支香烟,随手把那盒烟丢给了老头。农民犹豫了一下,可终究抵挡不住这强烈的诱惑。他抽出一支香烟,把那盒烟递还给汉斯。

    “拿着吧,”汉斯说,“我还能搞到不少的。”他吸了一口烟,从鼻孔里吐出一团烟雾。“我们为什么不能做朋友呢?已经做了的事抹不去了。战争总归是战争,而且,你们也懂我的意思。我知道安妮特受过良好教育,我希望她对我有个好印象。我预计我们还要在苏瓦松待上一阵子,我可以时不时给你们送点儿东西过来,我也会帮你们渡过难关。你们也知道,我们想尽办法要和本地人交朋友,可是他们不干。我们打街上经过时,他们都不正眼瞧我们。那毕竟是个意外,就是上次我和威利来的时候发生的事。你们不用怕我。我会像对待亲妹妹一样尊重安妮特。”

    “你为什么要来这儿?为什么不能不打搅我们?”安妮特问。

    他的确答不上来。他不愿意说自己是想要找到一点儿人类的友情。在苏瓦松,他们处在沉默的敌意包围之中,这使他神经紧绷,有时他都想走到一个对他视若无睹的法国人面前,一拳把他打翻在地,有时,他又特别伤感,几乎忍不住想要大哭一场。要是有一个地方能让他去了就受到欢迎,该有多好。他说对安妮特没有欲望,这倒是实话。她不是会让他想入非非的那种女人。他喜欢身材高大、胸脯丰满,像他自己一样蓝眼金发的女人;他喜欢体格强壮、身高马大、穿戴严实的女人。这姑娘身上有一种说不清来由的文雅,那小巧的鼻子、乌黑的眸子、白净的瘦长脸蛋————不免有些令人生畏。所以,要不是他被德军的大捷刺激得特别兴奋,要不是他筋疲力尽而又兴致高昂,要不是他空腹喝了那么多葡萄酒,他压根儿就不会心血来潮,同这样一个姑娘有什么瓜葛的。

    之后两周,汉斯都没能脱身出来。他把食物留在农舍,毫不怀疑那老两口一定狼吞虎咽地吃到肚里了。他不知道安妮特是不是也会吃;要是他发现他刚一转身,这姑娘就同她爹娘一起大吃起来,他也不会吃惊。这些法国人啊,怎么可能不要白给的东西呢?他们软弱而颓废。她是恨他,这没错,上帝,她有多恨他啊!可是,猪肉就是猪肉,奶酪就是奶酪。他经常想起她,想到她居然如此憎恨自己,他就感到心里痒痒的。他习惯了被女人喜欢。说不定过不了几天她就会爱上自己,那就有意思了。自己应该是她的第一个恋人,他在慕尼黑上学时听那帮同学喝着啤酒大谈女人只爱第一个恋人,初恋才是真爱。只要他动心要把哪个姑娘搞到手,还从没失败过。汉斯暗自笑了,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他终于又找着机会去了农庄一趟。他弄到了一些奶酪、黄油、白糖、一个香肠罐头,还有一些咖啡,骑上摩托车出发了。但是这趟他没有见到安妮特。她和她爹下地干活去了。那老女人在院子里,看到汉斯带来的包裹,她脸上笑开了花。她解开扎在包裹上的绳子,手都发抖了。等她看清楚带来了什么东西时,她眼里噙满了泪水。

    “您真是太好了。”她说。

    “我可以坐下来吗?”他彬彬有礼地问。

    “当然。”她朝窗外望了望,汉斯猜想她是想确认安妮特没有回来。“我给您倒杯酒好吗?”

    “太好了。”

    他很机灵,当然看得出这个老女人因贪恋他带来的食物而对他态度变了,即便说不上友善,至少也是乐意跟他和好了。她刚才往窗外望了一眼的举动,使他们几乎成了同谋。

    “上回带来的猪肉怎么样?”他问。

    “太好吃了。”

    “下回我来的时候尽量再带一些给你们。安妮特喜欢吃吗?”

    “你带来的东西她碰都不碰。她说宁愿饿死。”

    “真傻。”

    “我也这么说她。我说,东西都放这儿了,不吃掉也是浪费。”

    他们聊得很融洽,汉斯边聊边喝酒。这回他弄清楚了,这女人叫佩里哀太太。他问她家里还有没有别的人,她叹了口气说,没了。本来有个儿子,刚开始打仗就应征入伍,死了。倒不是战死的,他得了肺炎,死在南锡市一家医院里。

    “很抱歉。”汉斯说。

    “兴许死了要比活着还好一些。他和安妮特在许多地方都很像。他根本不能承受战败的耻辱。”她又叹了口气,“噢,我的朋友,我们是被出卖了。”

    “你们干吗要为波兰人打仗?波兰人同你们有什么关系呢?”

    “您说得对。要是我们任由你们的希特勒占领波兰,他就不会打我们的主意了。”

    汉斯起身离开时,说他很快会再来。

    “我不会忘记带猪肉来的。”

    接着,汉斯交了好运,他被派了一个差事,每周要到农庄附近一个小镇跑两趟,所以他去农庄的次数就比以前更多了。他很上心,每次去总要带上些东西,但是他同安妮特的关系没有一点儿缓和。为了讨好她,他使出了在其他女人身上很管用的简单伎俩,却只是遭到这个姑娘的嘲弄。她薄唇紧闭,神色严厉,似乎在她眼里,他只不过是一堆尘土。不止一次,她把他惹得火冒三丈,他恨不得拽住她的肩膀使劲摇晃她,要她的命。有一回,他发现她独自一人在家,在她起身要走开时,他挡住了她的路。

    “站在那里别动。我要跟你说话。”

    “说吧。我是个女人,毫无防卫能力。”

    “我要说的话是:据我所知,我可能还要在这里驻扎很长一段时间。你们法国人的日子不会好过,而且会越来越难。我对你们有用处。你为什么不像你的父母一样理智一些呢?”

    确实,老佩里哀已经回心转意。不能说很热情,其实他还是非常生硬冷淡的,但他已经讲点儿礼貌了。他甚至还请汉斯给他带点儿烟叶来,因为汉斯不肯收钱,他还道了谢。他也喜欢听听苏瓦松的消息,汉斯带来的报纸总是被他一把抢过去。汉斯本是个农民的儿子,议论起农庄来也很在行。这个农庄本来挺不错的,不大不小,水源丰富,有一条不小的溪流灌溉农田,还有大片草地,绿树成荫。可现在,缺少人手,没有肥料,家畜被抢走,农庄已经日趋破败,老人唉声叹气地诉说,汉斯倾心听着,给予理解和同情。

    “你问我为什么不能像我父母一样理智是吗?”安妮特说。

    她拉紧衣裙给他看。他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所见激起了他从未体验过的灵魂震颤,血液直冲上他的脸颊。

    “你怀孕了!”

    她无力地坐回到椅子里,两手捂住脸,哭得非常难过,仿佛心都要碎了。

    “耻辱。耻辱啊!”

    他跳起身来,一把抱住了她。

    “我的宝贝儿。”他喊道。

    但她猛地站起身,一把将他推开。

    “别碰我。走开,走开。难道你把我害得还不够吗?”

    她夺门而出。汉斯独自一人等待了几分钟。他满脑子疑惑,思绪混乱,就这样慢慢地骑着摩托车回到了苏瓦松,上床后好几个小时无法入睡。他的脑袋里只有安妮特和她那隆起的肚子。那会儿她坐在桌旁哭得撕心裂肺,可怜得叫人难以承受。她的肚子里怀着他的孩子。他开始昏昏欲睡,可是猛地又惊醒了,一个念头突然向他袭来,就像倏地飞来一颗炮弹轰然炸开一样:他爱上了这个姑娘。太吃惊了,太震撼了,他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不错,他是常常想起她,可从来不是那样的感觉,他曾想过,要是让这个姑娘爱上自己,那会是个天大的笑话;他也想过,如果有朝一日她会主动献上被他以暴力夺去了的,那就是个胜利了。但是他一刻也没想过,她跟其他女人有什么不同。她不是自己喜欢的那种类型,她并不漂亮,她简直什么都没有。为什么他会突然对她产生这种怪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并不让他喜悦,反倒有点儿痛苦。然而,他又确凿无疑地知道,这是爱,这种爱让他感受到自己一生从未有过的幸福。他想把她抱在怀里,想爱抚她,想亲吻那双含着泪水的眼睛。他觉得自己对她没有欲望,没有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欲望,他只是想要安慰她,想要看到她对自己微笑————好奇怪,他还从未见过她的笑容;他想看她的眼睛————那双可爱的眼睛、美丽的眼睛————多么柔情脉脉。

    整整三天,他都没有机会离开苏瓦松。整整三天,三天三夜啊,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安妮特和她将要生育的孩子。三天后,他才有机会再去农庄。这次他想要与佩里哀太太单独见面。他运气很好,在离农舍不远的路上碰到了她。她去树林里捡柴火,背着一大捆木柴回家去。他停下摩托车。他心里明白,这个农妇对自己的友好纯粹只是因为他带来的东西,但是他不在乎,只要她客客气气,只要她见到他带来的东西就乐意殷勤待他,这就够了。他说要跟她谈谈,请她把柴捆放下。她照做了。那是个阴天,天空阴云密布,但是不冷。

    “安妮特的事我知道了。”他说。

    她吓了一跳。

    “你怎么发现的?她可是铁了心不想让你知道的。”

    “她自己跟我说的。”

    “都是你在那天晚上干的好事!”

    “我之前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她开始讲述起来,没有感到难过,也没有责怪他,倒像是在讲述一场天灾,好比一头母牛难产死了,又好比春天突降寒霜,摧残了果树,毁掉了庄稼,总之是一场人类只能逆来顺受的天灾。在那个可怕的夜晚之后,安妮特高烧不退,在床上躺了很多天,会不停地尖叫好几个钟头。他们以为她要疯了,可是根本请不到医生。村里的医生都被部队征用了,甚至在苏瓦松也只剩下两名医生,都已上了岁数,即便他们有可能去请这两个医生,他们也无法过来。他们是被禁止出城的。高烧退后,安妮特仍很虚弱,下不了床。待她能下床后,还是那么虚弱,那么苍白,真是可怜极了。这个打击太沉重了。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她没来月经。她自己并没在意,因为她本来就不规律。还是佩里哀太太首先感觉出事情不妙,问了安妮特,两人都吓坏了,可还是没法确定,也就没有告诉佩里哀先生。到了第三个月,事情已经不用再怀疑。安妮特怀孕了。

    他们家有一辆雪铁龙旧汽车,开战以前,佩里哀太太每周两次会在早上把农产品拉到苏瓦松的市场去卖,但是德军占领后,他们没什么可卖的了,也就不值得再去,汽油也很难搞到的。但是现在他们又开着这台旧车进城去了。路上除了德国人的军车外,看不到任何车辆,德军士兵在四处逛荡,大街上到处是德语指示牌,公共大楼上挂着指挥官签署的法语公告。许多店铺都关闭了。他们找到了认识的那位老医生,医生证实了他们的猜测。但他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反对堕胎,不肯帮忙。他们抹着泪求他,他却只是耸耸肩。

    “你不是唯一的不幸者,”他说,“承受苦难吧。”

    另一位医生他们也认识,又去找了他。他们摁响了门铃,很久没人应声。过了半天才有一个面容哀戚的黑衣女人来开了门,当他们说要看医生时,这个女人哭了起来。原来医生被德国人当人质逮捕了,因为他是共济会会员。一家德国军官经常光顾的咖啡馆发生了爆炸事件,死了两人,伤了数人。如果在规定期限内不交出主谋,医生就会被枪决。那女人看着挺和善,佩里哀太太便对她讲了自家的麻烦。

    “这些畜生,”她说,同情地看着安妮特,“可怜的孩子。”

    她把城里一个接生婆的地址给了他们,让他们说是她介绍来的。接生婆给了他们一些药物,安妮特服了药后痛苦不堪,以为自己活不成了,可是痛苦了半天却没有任何效果。安妮特依旧怀着胎儿。

    佩里哀太太讲给汉斯听的就是这些。他好一阵子没有说话。

    “明天就是礼拜天了。”过了会儿他说话了,“我有空的时候会过来,一起商量商量。我还会带些好东西来。”

    “我们没有针了。你能带几根来吗?”

    “我尽力。”

    她把柴捆扛到背上,步履蹒跚地往家走去。汉斯返回苏瓦松。第二天,他没敢骑摩托车出门,租了一辆自行车,把食物包裹捆在车架上。包裹比往日的要大一些,因为他在里面放了一瓶香槟酒。等到暮色降临,他们肯定都已收工回家了,他来到了农舍。厨房里暖和温馨。佩里哀太太在做饭,她丈夫在读一张《巴黎晚报》,安妮特在补袜子。

    “瞧,我给你们带针来了,”他边说边打开包裹,“我给你带来了些料子,安妮特。”

    “我不要。”

    “是吗?”他咧嘴一笑,“你得给小宝宝做衣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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