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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毛姆短篇小说全集最新章节!

    弗雷斯迪尔上尉为了救他妻子的狗——这条狗不小心被关在了屋里——而葬身于一次森林火灾,很多人读到这个消息时都为之震惊。有些人说,他们从来没想到他居然也能做出这样的义举;又有一些人说,他们早就知道他本来就是有这种侠义心肠的人。不过在这些人当中,有的人是真有这个意思,有的人则另有所指。在这场惨剧发生后,弗雷斯迪尔太太暂时寄居在哈代家族的别墅里,这家人是她和她丈夫不久前才结识的。弗雷斯迪尔上尉不喜欢他们夫妇,至少他不喜欢弗雷德·哈代,不过弗雷斯迪尔太太觉得,要是她丈夫没在那个可怕的夜晚丧生的话,他应该会改变他的看法的。他肯定会看到,哈代这个人不管名声如何,还是有很多优点的。她丈夫是个了不起的正人君子,自然会毫不犹豫地承认自己冤枉了好人。失去丈夫后,弗雷斯迪尔太太就像失去了她在这个世上的一切,要不是哈代夫妇对她悉心关照,她真不知道该如何让自己保持头脑清醒。丧夫之痛难以忍受,哈代夫妇对她不离不弃的同情成了她唯一的慰藉。哈代夫妇几乎目睹了她丈夫奋不顾身的英勇壮举,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他是个多么出色的男人。她永远都忘不了亲爱的弗雷德·哈代在告诉她这个噩耗时是怎么对她说的。正是他说的那番话不仅使她承受住了这个晴天霹雳,而且给了她勇气去面对未来的孤单日子。她心里很清楚,那个她如此深爱着的勇敢男人,那个有着侠胆义肠的正人君子要是还活着,一定很希望她能这样勇敢地面对人生。

    弗雷斯迪尔太太是个非常好心的女人,善良的人在不知道怎么夸一个女人时总会这么说,所以人们渐渐把这个说法看作一种冷淡的夸赞了。我的本意并不是要夸她。弗雷斯迪尔太太既不可爱也不漂亮,甚至都不聪明。恰恰相反,她是个滑稽可笑的女人,长得土里土气,还有些蠢。可是你越了解这个女人,就会越喜欢她,如果有人问为什么,你会发现每次你都只能说这句话:她是个非常好心的女人。她像男人一般高大,长着一张大嘴和一个格外大的鹰钩鼻,一双淡蓝色的眼睛还近视,手也又大又难看。她的皮肤皱皱巴巴,仿佛饱经风霜似的,不过她总是浓妆艳抹,把一头长发染成金黄色,还烫出紧紧的波浪卷儿,精心梳理。她尽其所能掩饰自己身上那咄咄逼人的阳刚之气,结果只是成功地让自己看上去活像一个男扮女装的杂耍演员。她说话时的确是女性的嗓音,但是你总会不由自主地以为她是在表演,演完一场后就会忽然用浑厚的男低音说话,还会一把扯掉那金黄色的假发套,露出一个男人的秃顶来。她在衣着上花钱大手大脚,总是从巴黎最时尚的服装店购置衣服,可不幸的是,她虽已五十岁了,在挑选服装的品位上还是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偏要挑选一些只有穿在身材娇小、正值花季的时装模特儿身上才显得优雅精美的衣服。她总是佩戴很多珠宝首饰,可是她举手投足总显得笨手笨脚、拖泥带水,走进客厅,她会不小心把一件名贵玉器碰落。如果你有一套珍爱的玻璃餐具,千万不要在跟她共进午餐时拿出来用,因为她十有八九会把其中的一件摔得粉碎。

    然而,这个外表并不中看的女人内心却有着一个温柔而浪漫、充满理想的灵魂。你需要花一些时间才能发现这一点。可以说,刚认识她的时候,你只会把她看作一个滑稽可笑的角色,当你对她有了更多的了解(也被她的粗手笨脚弄得不堪其烦)之后,你会对她忍无可忍;可是当你终于发现了她的内心世界时,你又会觉得自己太愚蠢了,竟然一直没有发现她有这样的心灵,因为到了那时谁都不难看到,她的心灵透过那双淡蓝色的近视眼在看着你,有些羞赧,却不失真诚,只有傻瓜才会对此视而不见。那些精美的薄纱和弹力十足的棉布衣裙、那些处女般鲜嫩的绸衫,包裹着的并非一副臭皮囊,而是一个少女般清新脱俗的灵魂。你忘掉了她曾打碎过你的瓷器,也忘掉了你曾经把她看作一个穿着女装的男人,你看到的她就是她眼中的自己,也的确就是她的真实自我,倘若人的真实自我是可以看得见的话:她其实是个心地纯良的可爱女子,逐渐对她有所了解后,你会发现她单纯得像个孩子。任何人对她的点滴关心都会让她感激不尽,到了令人感慨的程度,而她自己的为人也是那么真诚善良。你尽可以要求她为你做任何事情,不管是多么麻烦的事,她都会尽心去做,仿佛你不是在给她添麻烦,而是在帮她的忙。她对人的无私爱心难能可贵。你心里很清楚,她的头脑中从来没有闪现过丝毫刻薄或恶毒的念头。当你对所有这些深信不疑时,你会再说一遍:弗雷斯迪尔太太是个非常好心的女人。

    可不幸的是,她实在太笨了。这一点你在认识她丈夫后就会发现。弗雷斯迪尔太太是个美国人,而弗雷斯迪尔上尉是个英国人。弗雷斯迪尔太太出生在俄勒冈州的波特兰,在1914年爆发战争前她从未去过欧洲,那时她的第一任丈夫刚刚去世,她就加入了一个医疗队,随美军来到了法国。按美国人的标准,她算不上有钱人,不过以我们英国人的标准来说,她可就相当富有了。我从弗雷斯迪尔夫妇的生活方式估计,她一年大约有三万美元的开销。如果不去说她动不动就会给病人拿错药,给他们缠的绷带非但无用,反倒会加重伤口溃烂,她还会把凡是能摔得破的器具统统摔碎,除了这些之外,我敢肯定地说,她的确是个出色的护士。我认为她从来不觉得工作会让她烦恼,她总会毫不迟疑地投入工作;她肯定从不曾偷过懒,也始终任劳任怨;我相信,许多不幸的伤员都有理由感恩于她的温柔心肠,也有不少人或许正是从她金子般的慈爱心灵中汲取了更大的勇气,坦然向那未知世界迈出了痛苦的最后一步。

    弗雷斯迪尔上尉是在战争的最后一年由她护理的一个伤员,停战后不久他们就结婚了。他们在戛纳后面山上的一座漂亮别墅里安顿下来,并很快在里维埃拉的社交圈里抛头露面。弗雷斯迪尔上尉桥牌打得很好,也很喜欢打高尔夫球,网球也打得不错。他有一艘帆船,夏季,弗雷斯迪尔夫妇会在船上大办宴会,穿梭在各个岛屿之间。结婚十七年后,弗雷斯迪尔太太依旧深爱她那俊朗的丈夫,只要你认识了她,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听到她用拉长了语调的美国西部口音慢吞吞地给你讲他们夫妇当年相爱的全部经历。

    “那可真是一见钟情啊。”她说,“他被送来时碰巧不是我值班,一上班我就发现他躺在我看护的一张病床上,噢,我的老天,我顿时感觉心都要跳出来了,那一刻我还以为是自己工作太劳累,心力交瘁了。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

    “他伤得很重吗?”

    “嘿,他其实都没受伤。你知道吗?没有比这更不可思议的事了,他从头到尾经历了那场战争,有时一连几个月都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奔波,不用说,他每天有二十次冒着生命危险,可他就是那种压根儿不知道害怕的是什么人,他身上竟然一道伤痕都没有。他当时是长了疔疮。”

    这样的病痛似乎也并不是什么浪漫的事情,怎么会引起一段热恋呢?弗雷斯迪尔太太为人有点儿古板,她虽然对弗雷斯迪尔上尉身上的疔疮有很大的兴趣,可她却总是说不清楚这些疔疮到底长在什么部位。

    “就长在他后背的下部,其实还要再往下一点儿,他很不喜欢我给他敷药。英国男人真是出奇羞涩,我一再注意到这一点,每次换药他都窘得要死。你可能会以为,既然我们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初次相识的,我们应该会相处得更亲昵一些。可事实并非这样,他对我非常疏远。每次轮到我值班时,我一走到他的病床前就会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心怦怦跳,我都搞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生来就不是个笨手笨脚的人,我从不会把东西掉到地上或是摔碎任何东西;可是我说了你都不会相信,在我给罗伯特递药的时候,我总是把汤匙掉到地上,还把玻璃杯摔碎,我都想象不出他会怎么看我。”

    当弗雷斯迪尔太太给你讲到这里时,你会忍不住要哈哈大笑。可她却笑容可掬。

    “我猜想在你听来这样的事可能很可笑,可是你知道吗?我以前从没觉得这是可笑的。在我嫁给我的第一任丈夫时——对了,他已丧妻,几个孩子都成年了,他是个优秀的男人,是我们那个州名声最好的市民,可是那时我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那你后来又是怎么发现自己爱上了弗雷斯迪尔上尉的呢?”

    “我倒也不是要你相信我说的,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好笑。事实上,这是另一个护士告诉我的,可她刚说出口,我就知道是真的。当时我感到心慌意乱。你也知道的,我对他一点儿都不了解。他是个典型的英国人,不苟言笑,我只知道他结婚了,有五六个孩子。”

    “你是怎么发现不是这么回事的?”

    “我问他了。就在他告诉我他是单身的那一刻,我就拿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要嫁给他了。他那时可遭罪了,可怜的宝贝儿,你知道吗?他差不多整天都得趴在床上,仰躺着就会痛得死去活来,坐下就更不行了,他连想都不敢想。可我认为他遭的罪还不如我的痛苦更叫人受不了。男人都喜欢女人穿那些个绸缎啦,软绵绵、毛茸茸的衣服什么的,你一定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可那时我整天穿着护士服,一点儿都不好看。我们的护士长是个典型的新英格兰老处女,她不能容忍我们化妆,所以那时候我根本就不化妆;我的第一任丈夫也从来都不喜欢我的那副样子,再说那时候我的头发也没有现在这么漂亮。可是在那些日子里,他经常会用他那双迷人的蓝眼睛看着我,我感觉他一定认为我特别惹眼。那会儿他情绪很低落,我觉得我应该尽我所能让他振作起来,所以只要我能抽出哪怕几分钟的时间,我就会去跟他聊天。他说像他这么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整天躺在病床上,而他的战友们都在战壕里浴血奋战,一想到这他就受不了。每次跟他聊天,我都会强烈地感受到,他就是那样一个无畏无惧的男子汉,只有在枪林弹雨中才能深深感受到人生的快乐,哪怕下一刻也许他们的生命就会结束。危险对他来说就是兴奋剂。不瞒你说,我经常在给他的病历填写体温时故意多写一两摄氏度,让医生认为他的病情比实际上要更严重些。我知道他一直在要死要活地逼着医生同意他出院,可我却觉得让医生不放他出院对他才是公平的。每次我跟他聊个不停时,他总会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也很乐意跟我闲聊。我告诉他我丈夫死了,没有孩子要抚养,我还告诉他我打算战后就在欧洲安顿下来。渐渐地他的心情也放松了一些。他很少说到他自己,不过他开始跟我逗趣,他是个极有幽默感的人,你知道,我真的开始觉得他是挺喜欢我的。

    “终于,医生宣布他可以出院重返前线了。我没想到他竟邀我在他出院前一天跟他共进晚餐。我好不容易跟护士长请了假,我们开车去了巴黎。你都难以想象他穿上军装有多帅,我从没见过这么仪表堂堂的人,他连手指缝里都透着贵族气息。可不知什么原因,他并不像我期待的那么兴致高昂,他一心只想重返战场。

    “‘你今晚为什么情绪这么低落?’我问他,‘你毕竟终于如愿以偿了呀。’

    “‘我知道我是如愿以偿了,’他说,‘如果说我心里有一点儿忧郁的话,你难道猜不出是为什么吗?’

    “我简直不敢去想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想我还是随便开个玩笑吧。

    “‘我可不会猜测人家的心思,’我大笑着说,‘你要是想让我知道的话,最好还是告诉我吧。’

    “他垂下目光,我看得出来他有些紧张。

    “‘这段时间你对我真的太好了,’他说,‘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感谢你的好心。你是我这一生中认识的最出色的女人。’

    “听他这么说,我真是坐立不安。你知道英国男人是多么滑稽,在那之前他可从来都没夸过我。

    “‘我只不过是做了每一位称职的护士都会做的事。’我说。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他问。

    “‘这要看你的了。’我说。

    “我希望他没有听出我的声音都发颤了。

    “‘我真不想离开你。’他说。

    “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非走不可?’我问。

    “‘只要我的国王和国家需要我,我就要为他们效劳。’”

    弗雷斯迪尔太太说到这里时,一双浅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可是战争不可能永远不结束的。’我说。

    “‘等战争结束时,’他回答说,‘就算我没有被子弹打死,我也会身无分文了。我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糊口谋生。你很有钱,可我是个穷光蛋。’

    “‘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英国绅士。’我说。

    “‘为了这个世界能安全走向民主,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没好气地说。

    “那时我已经哭得不行了。他说得太好了,我当然听得懂他是什么意思。他认为向我求婚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我能感觉到他宁肯死也不愿意让我以为他是在贪图我的钱财。他是个优秀的男人。我知道我配不上他,但是我心里很明白,如果我想要得到他,我就得主动出击,不放过他。

    “‘我要假装没有被你迷住也是没用的,因为我已经被你迷住了。’我说。

    “‘你这样说我会更难受。’他嗓音嘶哑地说。

    “那会儿我简直痛不欲生了,听他这么说,我真是刻骨铭心地爱上了他。他一句话就道出了我想知道的一切。我向他伸出手去。

    “‘你愿意娶我吗,罗伯特?’我直奔主题。

    “‘艾丽诺。’他说。

    “就在那时他告诉我,他打从见到我的第一天起就爱上我了。起先他没有认真当一回事,他觉得我只是个护士,兴许可以跟我来一段风流恋情,可是后来他发现了我不是那种女人,而且我是有点儿钱的,他就打定主意把自己的爱情埋在心里。你也知道,他那时认为跟我结婚是根本不可能的。”

    当她得知弗雷斯迪尔上尉曾有意要跟她来一段风流情时,弗雷斯迪尔太太感到天下不可能有比这更让她满心喜悦的事了。毫无疑问,从来没有另一个男人向她提出过任何非分之请。其实,弗雷斯迪尔也没有提出过这种要求,可是她确信这个男人心里在打这个主意,这给她带来了永不枯竭的满足。他们结婚后,艾丽诺的亲戚,都是些吃苦耐劳的美国西部人,常常拐弯抹角地表示她的丈夫应该出去工作,不能只靠她的钱过日子,而弗雷斯迪尔上尉也欣然赞同。他只表达了一个意见:

    “有些事是一个有身份的男人不能去做的,艾丽诺,其他的事我都很乐意去做。我向上帝保证,我并不认为身份有这么重要,可如果你生来就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你就由不得自己了,真该死,特别是在这个年代,没有人是可以置身于自己的阶层之外的。”

    艾丽诺认为他已经为国效力长达四年,在一场接一场的战斗中出生入死,做得够多了,不过她又满心为这个男人感到骄傲,绝不能让人家在背后嚼舌根子,说他是个吃软饭的,娶她就是为了她的钱,所以她打定主意,只要他找到了什么值得他去做的事,她一定不反对。不幸的是,人家愿意给他的差事都是很不起眼的。他当然一概拒绝了,可是责任不在他。

    “我都听你的,艾丽诺。”他对妻子说,“只要你说行,我就会去做。要是我那可怜的老总督地下有知,他一定会在坟墓里不得安宁,但这是没办法的。我首先要对你负责。”

    艾丽诺听不得这话,渐渐地,他出去工作的事情也就不再提起了。弗雷斯迪尔夫妇一年当中的大部分时间都住在他们在里维埃拉的别墅里,他们很少去英国。据罗伯特说,自从战争爆发以来,那里就没有绅士的立足之地了,他还是个“小伙子”时交往的那些好伙伴,当然没有一个不是白人啦,全都阵亡了。他本来也很想到英格兰过冬,每周三天去猎狐,那才是一个男人该过的日子,可是可怜的艾丽诺,她实在太不适合和狩猎的圈子交往了,他不忍心要求她做出这样的牺牲。任何牺牲艾丽诺都是愿意做的,可是弗雷斯迪尔上尉连连摇头。他已经不像当年那么年轻了,骑马打猎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他能养养狗、喂喂鸡就心满意足了。他们拥有很大一片地,他们的房子坐落在高原的一个小山顶上,三面森林环抱,正面有个花园。艾丽诺说,他最开心的事就是穿一身旧粗花呢外套和养狗员一道在他们家的地产上散步——这个养狗员也帮着照料他们家养的鸡。只有在那时,你才会在他身上看到他们家族祖祖辈辈的乡绅血统。每次见到他跟养狗员喋喋不休地谈论他们养的奥尔平顿黄种鸡,艾丽诺总是心潮起伏,开心不已;那情景就像他是在跟猎场主管讨论珍稀的雉鸡一样,而家里养的那几条西里汉小狗也让他像煞有介事地牵肠挂肚,俨然视作一群猎犬,不过你会忍不住觉得他牵上一群猎犬会自如得多。弗雷斯迪尔上尉的曾祖父曾是摄政时期的一个花花公子,也就是他毁掉了整个家族,到头来不得不变卖家产度日。他们家族在什罗普郡曾有好大一片地产,代代相传了几百年,虽然现在已经不再属于他们了,但艾丽诺还是很想去亲眼看看;然而弗雷斯迪尔上尉说那会让他触景生情,痛苦不堪,他不肯带她去。

    弗雷斯迪尔夫妇经常大宴宾朋。弗雷斯迪尔上尉是个品酒行家,他对自己的酒窖深感自豪。

    “他的父亲当年是全英国最出色的味觉大师,远近闻名。”艾丽诺说,“他遗传了父亲的本事。”

    他们的朋友大多是美国人、法国人和俄国人。罗伯特发现他们总的来说要比英国人更有趣,而只要是他喜欢的人,艾丽诺也都喜欢。罗伯特认为英国人现如今都没有品位了。他当年交往的英国人大都属于骑马打枪、狩猎钓鱼的绅士,可是这些可怜的人如今都成了穷光蛋,虽然他不是个势利鬼,感谢上帝,可是他并不喜欢自己的妻子跟一大帮谁都没听说过的“暴发户”厮混在一起。弗雷斯迪尔太太倒是没有这么挑剔,不过她很尊重丈夫的偏好,并且赞赏他的孤傲。

    “当然有时是他心血来潮的胡思乱想。”她说,“可我还是认为我要对他忠诚,应该顺从他的想法才是。如果你知道他是出身于那样的阶层,你也肯定会觉得他有这样的想法是很自然的事。我们结婚这些年来,我只见过一次他勃然大怒的样子,当时是在一个赌场里,有一个舞男过来请我跳舞。罗伯特差一点儿把他揍趴下了。我告诉他那个可怜的小伙子只不过是在做他的工作而已,可是他说他绝不能容忍那样一个该死的蠢猪请他的妻子跳舞。”

    弗雷斯迪尔上尉秉持很高的道德标准。他感谢上帝没有使他成为一个心胸狭窄的人,不过谁都不能什么时候都没有底线的,他看不出为什么因为他住在里维埃拉就要整天跟醉鬼、败家子和变态狂厮混。他不能迁就不守规矩的性行为,也不允许艾丽诺和名声不好的女人交往。

    “你得明白,”艾丽诺说,“他是个正直磊落的男子汉,他是我认识的人里面最洁身自好的男人,即使你有时会觉得他似乎对人不够宽容,你也不能忘记他从来不会要求别人去做他自己不准备去做的事情。不管怎么说,对于一个秉持如此高尚原则,并且随时准备不惜代价去坚守这些原则的人,你总会情不自禁地仰慕。”

    弗雷斯迪尔上尉有时会告诉艾丽诺说,某个她常常见面的人,大家都以为他是个很好的人,其实不是个正人君子,这时她就知道据理力争是没用的。她也知道在她丈夫的判断中,这个人已经完蛋了,于是她就心甘情愿地听从丈夫的裁决。经历了将近二十年的婚姻生活后,如果说有一件事她确信无疑的话,那便是罗伯特·弗雷斯迪尔是英国绅士的完美典范。

    “我不知道上帝可曾创造过比他更完美的人物。”她说。

    可麻烦就麻烦在弗雷斯迪尔上尉这个英国绅士的典范未免有些太完美了。他今年四十五岁(他比艾丽诺小两三岁),依然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有一头茂密的灰白鬈发、漂亮的唇髭;从他晒成古铜色的肤色看得出他饱经风霜,非常健康,经常在户外活动。他个头高挑,身材瘦削,肩膀宽阔。他身上的每一英寸都是个士兵模样。他为人直来直去,性情开朗,经常开怀大笑,显得很坦诚。他的言谈举止是那么典型,他的穿着打扮是那么典型,简直典型得让你很难相信这都是真的。他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乡绅气,让你觉得就像是个演员在惟妙惟肖地扮演乡绅的角色。你会很惊讶地看到他走在克洛瓦赛海滨大道上,嘴里叼着烟斗,穿着打高尔夫球的灯笼裤,上身穿的还是他在乡野里穿的那件粗花呢外衣,那时的他看上去简直太像一个英国运动员了。还有他说话时过于一本正经,说的又尽是毫无新意的车轱辘话,他那看上去和蔼可亲、教养良好的举止遮掩不住他的愚蠢,这些都是退役军官的典型特征,你会不由得认为这些都是故意装出来的。

    当艾丽诺听说有一位弗里德里克爵士和哈代夫人租下了他们山脚下的那幢房子时,她非常高兴。有这么一位跟罗伯特身世相当的近邻,他一定会很愉快。她向在戛纳的朋友多方打听了新邻居的详情。据说弗里德里克爵士最近因一个叔父去世刚刚继承了从男爵的爵位,他在付清遗产税之前要在里维埃拉待上两三年。他们说他年轻时非常放荡,他来戛纳时已经五十多岁了,不过现在已经体面结婚,娶了个挺不错的年轻妻子,有了两个年幼的儿子。有点儿遗憾的是哈代夫人曾经是个演员,因为罗伯特对女演员总有些成见,好在大家都说她仪态端庄,像一个贵妇人,谁都看不出她曾经登台做过戏子。弗雷斯迪尔夫妇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次茶会上,那个茶会弗里德里克爵士没有出席,罗伯特也说她看起来的确是个体面的女人,出于邻里友好,艾丽诺邀请他们夫妇到家里共进午餐。约定了日子后,弗雷斯迪尔夫妇还请来了很多客人作陪。那天哈代夫妇到得有些晚,艾丽诺很快就对弗里德里克爵士大有好感。他看上去要比她预料的年轻得多,剪得很短的头发中没有一根白发。说真的,他身上透着一股孩子气,挺讨人喜欢的。他身材瘦小,个儿还没有她高,眼睛明亮,看上去很友善,脸上随时挂着微笑。艾丽诺留意到他系的是近卫团领带,罗伯特有时也系这种领带,不过远比他的衣着讲究,罗伯特时时刻刻都穿戴得仿佛是刚从服装店的橱窗里走出来似的,而这位爵士却穿了一身旧衣服,似乎他根本就不在乎穿着。艾丽诺断定他年轻时一定有些放荡,不过她并不认为这是他的错。

    “我要介绍我丈夫跟您认识。”她说。

    她喊他过来。罗伯特正在露台上跟另外一些客人聊天,他没有留意到哈代夫妇已经到了。他还是那样和和气气、精神饱满地走了过来,以优雅的姿态跟哈代夫人握了握手,这种优雅总是让艾丽诺感到特别迷人。然后他转向弗里德里克爵士,爵士面露疑惑地打量了他一下。

    “我们之前见过面吗?”他问。

    罗伯特冷静地看了他一眼。

    “没有吧。”

    “我觉得我肯定在哪儿见过你。”

    艾丽诺感觉到她丈夫的身体顿时僵了一下,她马上意识到事情不对劲。罗伯特呵呵笑了起来。

    “我这样说未免有些失礼,不过我绝对相信我这一生从没有见过你。我们可能在战场上偶然碰到过吧。那时这样的一面之缘多了去了,不是吗?你要不要来杯鸡尾酒,哈代夫人?”

    在午餐席间,艾丽诺留意到哈代在不断地打量着罗伯特,显然他是想要认出来到底在哪儿见过这个人。罗伯特在忙着应酬他座位两侧的女客,没有觉察到他的目光。他在殷勤招待他的邻座女宾,整个餐厅里回荡着他的洪亮笑声。他很会招待客人。艾丽诺一向赞赏他在社交场合的待客之道,不管坐在他身边的女宾是多么乏味,他都会殷勤备至。但是在客人一一告辞后,罗伯特的欢快心情瞬间消失了,就像他麻利地脱下肩上的斗篷一样。艾丽诺感觉他有些心烦意乱。

    “那位公主很烦人吗?”她好声好气地问。

    “她是个心肠歹毒的坏女人,别的没什么。”

    “奇怪的是弗里德里克爵士觉得他认识你。”

    “我这一生从没见过这个人,不过我对他还是很了解的。我劝你尽量别跟他来往,艾丽诺,我认为他跟我们不是一个档次的。”

    “可他的爵位是英国最古老的,我们在《名人录》里查到过。”

    “他是个臭名昭著的恶棍,我做梦都想不到我过去了解的那个哈代上尉。”罗伯特连忙改口,“那个弗雷德·哈代,现在竟然成了弗里德里克爵士。我真不该同意你请他到我们家来。”

    “为什么啊,罗伯特?我可要告诉你,我倒觉得他挺有魅力的。”

    艾丽诺头一回认为她丈夫有些不讲道理了。

    “觉得他有魅力的女人多了去了,也都没少在他身上花钱。”

    “你也知道大家是怎么说人闲话的,道听途说的东西真不能信。”

    他抓住妻子的一只手,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艾丽诺,你知道我不是那种背地里说人家坏话的人,我不想告诉你我了解的哈代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只能请求你相信我的话,他不是你应该认识的那种人。”

    对丈夫的这一恳求,艾丽诺不能充耳不闻。看到罗伯特对她这般信任,她感到怦然心动;他知道在危急时刻他的妻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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