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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他这么问,便扭头去看克雷格夫妇。他们俩紧紧挨着站在一起,好像要靠在一起互相保护似的。他们没有吭声。克雷格太太面露惊色。克雷格先生的脸涨得发紫,那双眼睛仿佛要从眼眶里弹出来,不过也就一眨眼的工夫,他便用浑厚低沉的嗓音说:
“我想没见过吧。当然啦,爱德华爵士,我对您的大名是仰慕已久的。”
“认识傻瓜的人总是比傻瓜认识的人多。”他说。
在这当儿,格雷小姐已经调好了鸡尾酒,递给了两位客人。她没有注意到有任何异样。我也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或者说,到底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眼下发生的事——如果说算是发生了什么的话——很快就过去了,我差点儿以为只是自己突然产生了一个毫无来由的错觉,竟然在这两个陌生人被介绍给这位名人时,好像在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短暂的尴尬。我开始活跃气氛了。我没话找话地问他们是否喜欢里维埃拉,他们租的那所房子住得是否还舒适。格雷小姐也加入了谈话,我们就像跟任何初次见面的人闲聊一样聊起了家长里短。他们聊得轻松愉快,克雷格太太说他们很喜欢洗海水浴,又抱怨了几句,说住在海边却不容易买到鱼。我留意到法官没有参与聊天,他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好像浑然不觉周围人的存在似的。
仆人宣布开饭了。大家走进了餐厅,因为只有五个人,用的是一张小圆餐桌,交谈的内容也只可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我承认,主要是我和格雷小姐在挑起话头。法官一言不发,不过这个喜怒无常的家伙常常如此,我也没去理会。我留意到他吃煎蛋饼胃口很好,再次传过来时他又取了一份。我感觉克雷格夫妇显得有些腼腆,不过这也没有让我惊讶。上了第二道菜后,他们说话就不那么拘谨了。我觉得他们不算是很风趣的人,感兴趣的事情也不多,说来说去无非是他们的小宝宝、他们家雇的两个言行怪异的意大利女仆,还有偶尔去蒙特卡洛小赌一把。我不禁认为格雷小姐结识他们是个错误。接着,发生了一件毫无征兆的事情:克雷格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随即一头栽倒在地板上。我们都跳了起来,克雷格太太扑到丈夫身上,双手抱住了他的脑袋。
“没事的,乔治,”她痛苦地失声喊道,“没事的!”
“把他的头放下,”我说,“他只是晕倒了。”
我摸了摸他的脉搏,感觉不到跳动。虽然我说他是晕倒了,但是我拿不准他是不是中风了。像他这种体胖血旺的人,是很容易中风的。格雷小姐把餐巾浸湿,轻轻拍着他的额头,克雷格太太心慌意乱。我注意到兰顿还是安静地坐在椅子上。
“他昏过去了,你们这样围着他也不能帮他醒过来的。”他用冷冰冰的语气说了一句。
克雷格太太扭头用憎恨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我打电话叫医生来。”格雷小姐说。
“我看不需要了,”我说,“他快要醒过来了。”
我已经摸到他的脉搏跳得越来越有力,过了一两分钟他就睁开了眼睛。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后,他喘了一大口气,挣扎着想站起来。
“先别动,”我说,“再静躺一会儿。”
我让他喝下了一杯白兰地,他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我感觉没事了。”他说。
“我们扶你到隔壁房间去,你可以在那里的沙发上躺一会儿。”
“不用了,我还是回家吧,也就几步路。”
他从地板上站了起来。
“是的,我们回家吧。”克雷格太太说,然后又转身对格雷小姐说,“实在对不起,他以前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既然他们执意要回家,我想最好还是照他们的意思做。
“叫他上床静静躺着,明天就什么事也没了。”
我和克雷格太太搀扶着他朝门口走去,格雷小姐替我们开了门;他虽然还有点儿摇摇晃晃,但已经能走路了。走到他家门口时,我提出可以进去帮他脱掉衣服,但是他们两人都一口回绝了。我回到格雷小姐家时,发现他们两人在吃甜品了。
“我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昏倒的。”我听到格雷小姐在说,“窗户都开着,今天也不是特别热啊。”
“我也不明白。”法官说。
我留意到他瘦削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情。我们喝了咖啡,由于我和法官要去打高尔夫,我们便告辞出门,上车朝山上我的家开去。
“格雷小姐怎么会去结识这种人?”兰顿问我,“我感觉他们档次不高。依我看,他们和格雷小姐算不上一类人。”
“女人嘛,你也知道的。她本来不想有人来干扰自己的私人生活,所以他们搬到她隔壁时,她打定主意不跟他们有任何交往,可是后来她发现人家根本就没想跟她来往,她就坐立不安,非要去结识他们了。”
我给他讲了格雷小姐编出来的关于她邻居的那个故事,他面无表情地听着。
“看来你的这个朋友格雷小姐是个多愁善感的傻女人,我的老伙计。”他听完这个故事后说道,“我还是那句话,女人就应该嫁人。养上五六个孩子后,她就不会再有这些胡思乱想了。”
“你对克雷格夫妇有何看法?”我问他。
他冷冷地瞥了我一眼。
“我?我为什么要对他们有看法?我认为他们就是很平常的人罢了。”
可惜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描写他当时给我的强烈印象,不论是他一脸冷峻的神情,还是他斩钉截铁不由分说的语气,都在告诉我他不想再多说一个字了。路上我们再也没有说话。
兰顿六十多岁了,但身体还不错,他打高尔夫虽然再也击不中远球,但直线球总能击准,推杆入洞几乎百发百中,所以,虽然他几次对我手下留情,我还是被他打得落花流水。晚饭后,我带他去了蒙特卡洛,那晚他在轮盘赌桌上赢了一两千法郎。好事连连,使他心情大好。
“今天真不错,”我们互道晚安分手时,他说道,“我过得太开心了。”
第二天上午我伏案工作,到吃午饭时我们才又见面。就在我们快要吃完时,有人叫我去接电话。
我接完电话回到餐桌时,我的客人已经在喝第二杯咖啡了。
“是格雷小姐打来的。”我说。
“哦?她说什么了?”
“克雷格一家失踪了,昨晚就不见了。他们家的女仆就住在村里,今天早晨来的时候,发现屋子里空荡荡了。全都不见了——克雷格夫妇、家里的保姆,还有那个孩子——连行李也带走了。桌子上留了钱,是付给女仆的工钱,整个租期的房子租金,还有付商店账单的钱。”
法官一句话也没说。他从烟盒里取出一支雪茄,细细打量了一番,不慌不忙地把它点着。
“这事儿你怎么看?”我问道。
“我的老伙计,你非得像美国人那样说话吗?英国人的语言对你已经不够用了?”
“这是美国人说的话吗?我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啊。你总不会以为我傻到看不出你和克雷格夫妇以前认识吧?现在他们就像一阵风似的突然人间蒸发了,我就可以做出合理判断,你们当初相识的经过不会是很愉快的。”
法官扑哧笑了一声,冷漠的蓝眼睛里闪现出一道亮光。
“昨晚你给我的白兰地还真不错。”他说,“午饭后喝酒是违背我的原则的,可要是死守原则不放也太死脑筋了吧。我就破一回规矩,喝上一杯。”
我叫人拿来了白兰地,看着法官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带着明显的满足喝了一大口。
“你还记得温福德谋杀案吗?”
“不记得了。”
“或许那会儿你不在英格兰吧。可惜啦——不然你也可以去听听是怎么审的,你会觉得很有意思的。那是轰动一时的案子,报纸上铺天盖地地报道。
“温福德小姐是个很有钱的老小姐,一生未嫁,和一个陪护一起生活在乡间。她虽已上了年纪,但身体还算健康,所以当她突然去世时,她的朋友都为之惊讶。她的医生叫布兰顿,他在死亡证明上签了字,死者便如期下葬。根据她的遗嘱,她把自己大约六万到七万英镑的财产全部留给了自己的陪护。她的亲戚都气坏了,可也没有办法。遗嘱是律师起草的,律师的书记员和布兰顿医生做的见证。
“但是,温福德小姐有一个跟了她三十年的女仆,这个女仆一直相信自己会获得一些遗产,她口口声声地说,温福德小姐答应过会安排好让她日后衣食无忧的。结果她发现遗嘱中对她竟只字未提,不由得勃然大怒。她告诉前来参加葬礼的温福德小姐的一个侄儿和两个侄女说,她可以肯定温福德小姐是被人下毒害死的;她还说,如果他们不去报警,她会自己去找警察。结果呢,温福德小姐的侄儿侄女没有去报警,而是去找了布兰顿医生。医生哈哈大笑,他说温福德小姐心脏一直不好,接受他的治疗好多年了。就像他预料的那样,温福德小姐是在睡梦中安然去世的。医生还建议他们不要去理会那个女仆说的话,她一向对陪伴温福德小姐生活的斯特林小姐又恨又妒。布兰顿医生向来受人敬重,他做温福德小姐的医生很长时间了,两个侄女常来看望她们的姑姑,所以对医生也挺了解的。再说,他也没有从温福德小姐的遗嘱中得到分文遗产,似乎没有理由怀疑他所说的话。温福德小姐的亲戚认为没必要在这件不幸的事情上节外生枝,所以他们在葬礼后就回伦敦去了。
“可是那个女仆不依不饶,继续到处说温福德小姐是被毒死的,说得警察也只好关注这个案子了——不过我必须得说,他们并不愿意这样做。警方下令验尸,验尸报告认为温福德小姐是死于过量服用巴比妥[曾作为催眠药或镇静药用于临床,但因作用弱、不良反应多、不安全而被淘汰。——编者注]。经验尸陪审团调查,给她服药的就是斯特林小姐,于是警察逮捕了她。苏格兰场[英国首都伦敦警察厅的代称。]派来了一位侦探,他搜集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证据。这些证据显示,有很多关于斯特林小姐和布兰顿医生的闲话,经常有人看见他们双双出现在除了幽会之外无法做出其他合理解释的地方。村里人的普遍印象是,他们俩就在等温德福小姐一死就好结婚。这样一来,案情就变得更复杂了。长话短说吧,警方找到了足够的证据,使他们有正当理由逮捕医生,并指控他与斯特林小姐合谋害死了温福德小姐。”
法官又喝了一口白兰地。
“最后,这个案子转到我手里审判。检方的起诉理由是,两名被告疯狂相爱,合谋害死了这个可怜的老小姐,这样他们就可以利用斯特林小姐从她的雇主那里哄骗来的遗产结婚。温福德小姐总会在睡觉前喝一杯斯特林小姐为她冲泡的热可可,原告律师认定,就是斯特林小姐在冲泡热可可时加了导致温福德小姐死亡的巴比妥药片。被告选择自己举证为自己辩护,他们在证人席上的表现非常拙劣,可以说是谎话连篇。虽然有证人出庭做证说,曾经亲眼看见他们在夜里互相搂着腰散步,而且布兰顿医生的女仆也做证说,看见过两人在医生家里接吻,但是他们两人却宣誓坚称彼此只是朋友关系。特别奇怪的是,医学检查证实,斯特林小姐仍是处女之身。
“布兰顿医生供认,他确实因温福德小姐诉说自己失眠而给过她一瓶巴比妥药片,但是他宣称自己提醒过她,每次最多只能服用一片,而且只能在绝对需要的时候才可以服用。被告想要证明,他的病人过量服药或是出于偶然,或是她想要自杀。这个供认根本站不住脚。温福德小姐是个性格乐观、情绪正常的老太太,生活安逸满足,在她去世前两天,她还邀请了一个老朋友到她这里来做客一周。她也从未跟女仆抱怨过自己睡眠不好——事实上,她的女仆一直认为她睡眠毫无问题。没有证据可以让人相信,她是不小心服用了足以致死剂量的药片。我个人毫不怀疑这是医生和斯特林小姐合谋设下的圈套,而且动机明显充足。我做了案情总结,我希望我的总结是公平的,但是我的职责是要向陪审团呈交所有案情事实。在我看来,事实是确凿的,足以定罪。接着,陪审团退庭合议。我想你可能体会不到,只要坐在法官席上,你就多少会受到法庭气氛的感染。你必须小心提防,不能让自己的判断受到影响。那天,我从未那么强烈地感觉到法庭上没有一个人不相信这两个人确实犯下了所指控的罪行。我丝毫也不怀疑,陪审团一定会做出有罪裁定。但是陪审团有时真的不可捉摸。他们出去了三个小时,等他们回到法庭时我立刻知道自己判断错了。在谋杀案的审判中,如果陪审团做出有罪裁定,他们是不会去看罪犯一眼的,他们的目光会故意避开罪犯。那天我注意到,有三四个陪审员的目光扫向两个被告。果然,他们做出了无罪裁定。克雷格夫妇的真名就是布兰顿医生和布兰顿太太。我敢百分之百断定,这两个人犯下了冷酷残忍的谋杀罪,完全应该被绞死。”
“你认为陪审团是凭什么认定他们无罪的?”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你知道我能给出的唯一解释是什么吗?有一个事实得到了确凿无疑的证实,他们从来就没有成为情夫情妇。如果你仔细想想,这就是整个案子里最离奇的一点。那个女人为了得到自己所爱的男人不惜犯法谋划杀人,可她却始终没有跟这个男人私通做出不合法的风流事。”
“人性太不可思议,是吗?”
“确实如此。”兰顿说着,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白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