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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亲爱的上帝啊,帮我一点儿忙吧。

    四

    如今样样事情似乎又不同了。我还不知道这是不是已在我的困难中帮了我的忙。但是我有了一次经验,某一件我从未料到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不,我不是真正地料到了它,我不是在期待、盼望和真正地担心它吗?不错,是这样。然而它依旧是够奇异,够不可思议的。

    我经常到塞勒格拉本去,去了二十次或者还要多,都是在我认为有利的时候去,而且往往都是漫步走过69号甲,心里老是在想:“我要再试一次。要是里面一无所有的话,我就不再来了。”但是我一再地去,而在前天,我的愿望实现了。啊,那是何等的满足!

    当我走近那栋房子的时候————它那灰绿色灰泥中的每一道罅隙和裂缝,我现在都知道————我听见有人用口哨吹出一支小调或是舞曲,一支流行的曲子,从上面的窗子传出来。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是我倾耳谛听。那个调子激起了我的回忆,而一些蛰伏的往事也涌到了眼前。音乐是平凡的,但是吹的口哨异常美妙,带着柔和而悦耳的音符,纯得出奇,有如鸟鸣一般地愉快、一般地自然。我伫立倾听,陶醉了,同时又奇异地感动了,却别无所思。要是我有所思的话,那也许是在想:能够吹得出那样子的口哨的,必定是个很快乐、很亲切的人。有好几分钟之久,我站在那里,生了根,聆听着。一个满脸病容的老头儿走过去。他看到我站着,也倾听起来,只听了片刻,就对我会心地微笑,走开了。他那漂亮远视的老人目光仿佛在说:“你留在那里吧,像那种口哨不是每天都听得到的。”那个老头儿的目光使我高兴起来。他走了,我感到遗憾。不过,我同时立刻晓得:这个哨音是我一切愿望的实现,而吹口哨的人必定是里欧。

    天色愈来愈暗,但是还没有一家窗口有灯光。那个调子和它那简单的变化,已经结束了。有的是沉寂。“他现在会在上面弄个灯。”我想,但是每样东西都还在黑暗里。然后我听到楼上有一扇门打开了,不久我也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房子的门打开了,有人走出来。他走路就跟他吹口哨一样,轻盈愉快,却稳定,健康而年轻。那是一个瘦削,没戴帽子的男人,不很高。他走到那里,我的感觉就变得确定了。那是里欧,不只是来自通讯录的里欧,而且是里欧本人————我们亲爱的旅伴和仆人里欧。十几年前,他的失踪曾给我们带来了那么多的忧虑和困惑。在我喜悦和惊讶的当初,我差点儿跟他打招呼。然后我才想到:在东方之旅的途中,我也常常听到他吹口哨。它们的调调儿跟先前的相似,然而我听起来却出奇地不同!一阵怅然之感来到我身上,有如一把刀戳到心里头似的:啊,自从那时以来,样样事情都多么地不同,那天空、大气、季节、梦想、睡眠、白天和夜晚!只要回忆到往事,一声口哨和一声熟悉的脚步的节奏,就能够这么深切地感动我,并给我这么多的快乐和痛苦。这时候我发现,样样事情对我来说已经有了多么巨大和可怕的改变!

    那个人走过我的身边,他那无遮蔽的头,柔软而宁静地搁在他那无遮蔽的颈子上,出现在开领的蓝衬衫顶端。那个形影沿着渐暗的巷子,自在而快活地走动,由于穿了薄凉鞋或运动鞋,几乎听不见声音。我尾随着他,但没有任何特别的意向。我如何能够不尾随他!他走下小巷,虽然他的脚步轻盈,不费力又年轻,却也跟黄昏相配合。它跟暮色同一性质,跟那个时刻,跟来自城中心的低低的声音,跟刚刚开始显现的头一批半明的灯光,既友好又一致。

    他在圣保罗大门转进了小公园,消失在高而圆的树丛里。我匆匆赶上去,免得失去了他。他又出现了,慢慢地沿着丁香花丛和刺槐漫步。小径分为两条,穿过小树林。在草地边缘有几条长凳子。在树下的地方天色已暗。里欧经过第一条长凳,有一对情侣坐在那里。第二条长凳是空着的。他坐下来,倚着长凳,头往后压,有一段时间仰望着树叶和云彩。然后,他从外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白而圆的金属盒子,把它放在身边的凳子上,扭开盖子,慢慢地开始从盒子里拿出东西塞到嘴里,愉快地吃着。同时,我走到入口,又折回树林去,然后我走近他的凳子,坐到另一端。他抬起头来,以清澈的灰色眼睛凝视着我,并继续吃东西。他吃的是干果,几粒梅干,一半是杏。他用两根手指头一粒又一粒地夹起来,稍为压捏一下,就放到嘴里,愉快地嚼个老半天。他吃了好久才把最后一粒吃完。然后他把盒子盖起来收拾好,往后倚,舒展双腿。我现在才看到,他的布鞋的鞋底是用绳子编织成的。

    “今晚会下雨。”他突然说,我不知道是跟我说呢,还是跟他自己说。

    “不错,看起来好像会下雨。”我说。有点儿困窘,因为他还没有认出我的形影和步态,很可能————而且我几乎可以确定————他现在会由我的声音认出我来。

    但是不,他根本没认出我,连我的声音都没认出,因为这是我的第一个心愿,所以使我大失所望。他没有认出我。虽然他10年后还是那个老样子,而且显然一点儿也没老,我却大不相同,不同到令人忧戚。

    “你的口哨吹得很好,”我说,“我早先在塞勒格拉本听到你吹口哨,使我很高兴。我从前是个音乐家。”

    “噢,你是!”他亲切地说,“那是个大行业。你放弃了吗?”

    “是的,目前放弃了。我连小提琴都卖掉了。”

    “是吗?多可惜!你有困难吗————我是说,你挨饿吗?我家里还有一些东西吃。我的皮包里也有一点儿钱。”

    “啊,不,”我赶紧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环境相当不错。我所拥有的,比我所需要的,还要多。不过,我要谢谢你,你实在太好了。这样仁慈的人是难得碰到的。”

    “你这么想吗?嗯,也许!人往往很奇怪。你也是一个奇怪的人。”

    “是吗?为什么?”

    “唔,因为你有足够的钱,却把小提琴卖掉了。你不再喜欢音乐了吗?”

    “啊,喜欢的,但有时候一个人不再从他以前所喜爱的东西里头得到乐趣了。有时候一个人会把他的小提琴卖掉,或者是在墙上砸碎,或者是一位画家把他的画全部都烧掉。你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情吗?”

    “啊,听说过的。那是由于绝望的缘故。的确有这种事。我还知道有两个人自杀了呢。这种人是愚蠢的,而且也可能是危险的。人就是无法帮助某些人。但是现在你既然不再拥有小提琴,那你做什么呢?”

    “啊,这个,那个,以及别的。我实在没有什么大作为。我不再年轻,而且常常生病。但你干吗老谈那把小提琴?它并不真的那么重要。”

    “小提琴吗?它使我想起了大卫王。”

    “大卫王?他跟小提琴有什么关系?”

    “他也是个音乐家。他年轻的时候,常常为扫罗王弹奏,有时候拿音乐驱走了国王的恶劣情绪。后来他自己当了国王,一位满是烦恼的伟大国王,有着各种各样的情绪和困扰。他头戴王冠,领导战争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他也做过许多真正邪恶的事情,而且变得很有名。但是我想到他的一生,其中最美丽的部分是关于年轻的大卫,拨弄竖琴,给可怜的扫罗王演奏音乐。我觉得他后来成为国王,是一件可惜的事情。他当音乐家的时候,为人要快乐得多,而且也善良得多。”

    “当然他是!”我颇为热情地叫起来,“当然,那个时候他比较年轻,而且也比较英俊,比较快乐。但是一个人的青春不能永驻。你的大卫总有一天会衰老,变丑,而且就算他一直都当音乐家,也会充满烦恼。因此他才成为伟大的大卫,完成了他的事业,撰写了他的诗篇。人生并不只是一场游戏啊!”

    里欧于是站起来鞠躬。“天色黑下来了,”他说,“而且不久就要下雨。关于大卫的所作所为,我知道得并不很多,也不知道它们是不是真的伟大。老实说,对于他的诗篇,我知道得也不很多,但是我不愿意说任何反对它们的话。然而有关大卫的叙述,没有一篇能够向我证明人生不是一场游戏。在人生美丽和快乐的时候,不过是如此而已————一场游戏!当然,一个人也可以把人生当做种种别的事情,把它当做责任,或是战场,或是牢狱,但那样做并没有使人生更美好。再见,很高兴遇到了你!”

    这个奇怪的、可爱的人开始以他那轻盈、稳定而愉快的步伐走开,而在他就要消失的当儿,我的一切拘束和自制全都崩溃了。我绝望地追他,恳求地喊叫:“里欧!里欧!你是里欧,不是吗?你不再认得我了吗?我们曾是盟会的弟兄,而且应该仍然如此。我们都是东方之旅的旅客。你真的忘了我吗,里欧?你真的不再记得王冠守护者、克林梭和歌尔蒙、布连加登的节日,还有莫比欧·茵菲里欧的峡谷吗?里欧,可怜可怜我吧!”

    他并没有像我所担心的那样子跑开,但是也没有转过身来。他一直往前走,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但是给我时间赶上他,而且似乎并不反对我陪伴他。

    “你这么烦恼而匆忙,”他亲切地说,“那可不好。它使人脸庞歪曲,叫人生病。我们要慢慢儿地走————这才舒服。那几滴雨真奇妙,不是吗?它们像柯隆香水似的从空中降下来。”

    “里欧,”我恳求道,“发发慈悲吧!只要告诉我一件事情,你还认得我吗?”

    “啊,”他亲切地说,有如跟一个病人或醉汉说话似的继续说下去,“你现在会好些。那只是兴奋。你问我是不是认识你。唔,有谁真正认识另外一个人,甚或他自己呢?至于我,我是一个根本不了解人们的人。我对他们不感兴趣。现在,我很了解狗,也了解鸟儿跟猫————但是我并不真正认识你,先生。”

    “但是你不是隶属于盟会吗?你不是跟我们一道旅行过吗?”

    “我仍然在旅行,先生,而且我仍然隶属于盟会。有这么多的人来来往往,一个人认得大家,却又不认识他们。对狗可要容易得多了。等一等,在这里停一下!”

    他举起一根警告的手指头。我们站在愈来愈笼罩于一层稀薄的下降湿气中的渐暗的花园小径上。里欧撅起嘴唇,吹出一声漫长、震颤、柔和的口哨,等了一会儿又吹起来。我退缩了一点儿,因为在靠近我们的地方,从我们所站的格子细工的栏杆后面,突然有一只庞大的亚尔沙士狗从树丛里跳出来,快乐地吠吠叫着,逼近篱笆,以便在铁条和铁丝之间接受里欧的抚摸。那只强有力的动物,双眼闪烁着淡绿色的光,而只要它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它就在喉咙深处咆哮,有如远处的雷鸣,几乎听不见。

    “这是亚尔沙士狗,涅克,”里欧介绍给我说,“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涅克,这是一位从前的小提琴手。你不要对他怎么样,甚至于不要向着他吠。”

    我们站在那里,里欧则温柔地透过栏杆搔那只狗的湿皮。那的确是一幅美丽的情景。我看到他跟那条狗那么友好,看到这夜晚的问候给予他的乐趣,感到很是欣慰。同时,使我痛苦而仿佛不能忍受的是:里欧居然跟这只亚尔沙士狗,也许还跟很多狗,甚或跟这个地区所有的狗,这么友好,而一个超然的世界却把他跟我隔开了。我恳切而谦卑地寻求着的友谊和亲昵,似乎不仅是属于这条狗涅克,而且也属于每一只动物、每一滴雨水、每一寸里欧所踩过的土地。他似乎坚定不移地奉献出自己,并且在他跟环境的一种随和而平衡的关系中,不停地安憩,知道一切事物,也为一切事物所知、所爱。只有跟我这个这么爱他、这么需要他的人,才没有接触,只有跟我,他才断绝关系;他冷漠地看着我,疏远我,从他的记忆中抹去了我。

    我们继续慢行。在栏杆的另一边,那只亚尔沙士狗陪伴着他,发出表示亲爱和愉快的温柔而满足的声音,但并没有忘记我这个不受欢迎的人在场。有好几次,它为了里欧的缘故,才把自己防卫和敌视的吼声压抑下去。

    “原谅我,”我又开始说,“我纠缠你,占用你的时间。当然,你想回家就寝了。”

    “一点儿也不,”他微笑着说,“我不在乎像这样子整夜散步。要是对你不太过分,我倒不缺乏时间,也不缺乏兴致。”

    他说这些话时,态度很亲切,而且必定是没有保留的。但是他话才说出口,我就突然在自己的脑子里和身体的每一部分肌肉里,感到我是多么地疲惫,也感到这种徒劳而令人困窘的夜间漫游,每一步都使我多么劳累。

    “我实在很疲倦,”我颓然地说,“我刚刚才发觉。整夜在雨中溜达,叫别人讨厌,也没意思。”

    “悉听尊便。”他彬彬有礼地说。

    “啊,里欧先生,在盟会的东方之旅当中,你并没有像这样子跟我说过话。你真的一切都忘了吗?啊,咳,那是没有用的。别让我再耽搁你了。晚安。”

    他很快地消失在黑夜里。我独自留下来,愚蠢地,垂着头。我输了这场游戏。他不认识我,他不想认识我,他捉弄我。

    我顺着小径走回去。那只狗涅克在栏杆后面猛吠。在这夏夜潮湿的温暖里,我由于疲乏、悲伤和孤独而发抖。

    在过去,我也经验到类似的时刻。在这种绝望的时刻,我觉得自己————一名迷路的朝圣者,仿佛已经到了世界的尽头,而我除了满足我最后的欲望之外,就无事可做了:这个欲望就是让自己从世界的尽头掉到虚无里————掉到死亡里。在时间的过程当中,这种绝望回来过许多次,然而,咄咄逼人的自杀冲动已被疏导,而几乎已经消失了。死亡不再是虚无、空荡、否定。对于我来说,死亡也变成了许多别的事情。我现在接受绝望的时刻,就像一个人接受身体的剧痛一般。一个人忍受苦痛,有时候是抱怨地,有时候是反抗地。一个人感觉到它的膨胀和增加,有时候有一种猖狂或嘲弄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它能够再进展多少,看看痛苦还能够增加到什么程度。

    自从我由不成功的东方之旅归来以后,我对于那种已经变得愈来愈没有价值和没有精神的幻灭人生的一切憎恶,我对于自己和自己能力的一切疑惑,我有一度经验到的对于善良和伟大的时代的一切欣羡和充满遗憾的渴望,都好像痛苦一般地在我的体内成长,长得像一棵树那么高,像一座山似的拖累着我,而且都跟我已经开始的以前的工作,跟我对于东方之旅和盟会的叙述有关。我现在觉得连这项工作的完成也不再是可欲的或是值得的。只有一个希望似乎对我还有价值————借着我的工作,借着我对于那个伟大时代的服务,把自己涤净和补救到某种程度,以便使自己再度与盟会和它的经验接触。

    我回到家里,开了灯,穿着淋湿的衣服坐到桌前,头上还戴着帽子,就动笔写信。我写了10页、12页、20页的诉苦、懊悔和恳求的信给里欧。我向他描写我的需要,追忆我们的共同经验、我们以前的共同朋友的形影。我哀叹粉碎了我的高贵事业的那些无穷尽的极端困难。当时的疲乏消失了。我兴奋地坐在那里写。尽管有一切的困难————我写道————我也宁愿忍受最坏的可能的事情,而不愿泄露盟会的一项秘密。不管怎样,我不会不去完成我这项纪念“东方之旅”和荣耀盟会的工作。仿佛发烧似的,我一页又一页地填满匆匆写下来的字句。从我身上滚下来的牢骚、指控和自责,有如从一个破壶滚下来的水一般,没有思考,没有信心,没有回信的希望,只有减轻自己重负的欲念。天还没亮,我就把那封厚厚的、混乱的信送到最近的邮筒。然后,天色终于接近凌晨。我熄了灯,走到起居室隔壁的那间阁楼小卧室去睡觉。我立刻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深沉,很长久。

    五

    在苏醒又打了好几次盹以后,我在第二天醒来,头疼却觉得休息过了。使我极为惊讶、高兴而困窘的是,我发现里欧在起居室里。他坐在一把椅子的边缘,看起来好像已经等了很久。

    “里欧,”我叫起来,“你来了!”

    “他们从盟会派我到你这里来,”他说,“你写给我一封跟它有关的信。我把它交给官方。你要出现在宝座面前。我们可以走了吧?”

    在混乱中,我赶紧穿上鞋子。前一个晚上弄乱了的书桌,仍然有点儿乱七八糟的样子。在那个当儿,我几乎不再晓得,几个钟头以前,我在那里如此有力而充满痛苦地写了什么。然而,好像并没有白费工夫。发生了什么事了。里欧来了。

    猛然间,我第一次了解了他那些话的意义。原来还有一个我不再知晓的“盟会”没有我而存在,而且不再把我看做隶属于它!还有一个盟会和宝座!还有那些官员,他们叫我去!想到了这些我就发冷发热。我在本镇住了好几个月,忙着整理有关盟会和我们旅行的摘记,却不知道盟会的其余人士是否还存在,也不知道盟会在哪里,或者我是不是它的最后一员。的确,老实说,在某些时候,我不能确定盟会和我的会籍是不是曾经有过那么回事。而现在里欧站在那里,由盟会派来叫我。人家记起了我,召唤我,他们想听我述说,说不定还要审判我。好!我有准备。我准备表明:我并没有不忠于盟会。我准备服从。不管那些官员惩罚我还是宽宥我,我已经在事前准备接受一切,同意他们对于一切事情的判断,并且服从他们。

    我们出发了。里欧走在前头。又一次,跟许多年前,当我注视他和他走路的方式时那样,我不得不佩服他是一名十全十美的仆人。他在我前面沿着巷子走,敏捷而有耐心,指点着路途。他是十全十美的向导,在他的工作上是完美的仆人,也是完美的官员。然而,他使我的耐心受到了不算小的考验。盟会召唤我,宝座等着我去,对于我来说,每一件事情都下了赌注。我整个的未来生活将得到决定,我过去的整个生活现在不是将保留原状,就是将完全失去意义————我由于期待、快乐、焦虑和受到压抑的恐惧而发抖。因此,里欧所走的路线,在我不耐烦的时候,似乎长到令人不能忍受,因为我得跟我的向导走两个多钟头之久,取道最奇怪而仿佛是最反复无常的便道。里欧在教堂前面让我等了两次,他自己则进去祷告。有一段漫长而对我而言似乎是无尽期的时间,他留在古老的市政厅前面沉思默想,并且告诉我关于它的地基在15世纪时,由盟会的一位著名会员奠定的故事。虽然他走到这里的样子似乎是吃力、热心而有目的,我却被他为了达成他的目标所走的便道、迂回路线和之字形的道路搞糊涂了。费去我们整个上午的奔走,本来可以轻易地在一刻钟之内就完成的。

    最后,他把我带到一条昏昏欲睡的郊区巷子里,走进一座很大的静悄悄的建筑物。从外边看起来,它好像是一座扩大的议会大楼或博物馆。起初,到处都不见人影。走廊和楼梯都被遗弃了,而且在我们的脚步下回响。里欧开始在走道、楼梯和前厅当中寻找。有一次,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扇大门,在门的另一边,我们看到了一间拥挤的艺术家的画室。在一个画架前面站着的是穿着衬衫的艺术家克林梭————啊,自从我看到他那张可爱的脸庞以来,过了多少年了呀!但是我不敢向他问候,时机还没成熟呢。人家等待着我。我受到了召唤。克林梭不大注意我们。他向里欧点点头。他不是没看到我,就是没认出我,而默默地以友好却毅然的方式指示我们出去,绝不容许人家打断他的工作。

    最后,在那庞大的建筑物顶端,我们来到了一座阁楼,弥漫着纸张和纸板的气味,而沿着墙壁有好几百码,全都是凸出来的纸板门、成排的书籍跟成捆的文件————这是一个庞大的档案保存处,一所巨大的法庭。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每一个人都静静地忙着。我觉得仿佛全世界,包括繁星熠熠的天空,都受到这里的统治或至少是记录和观察。我们站在那里等了很久。好多位档案处和图书馆的职员,手里拿着目录标签和数字,在我们周围悄悄地忙碌。扶梯摆好了,就登上去;升降机和小货车都小心而轻轻地发动。最后,里欧开始唱歌。我谛听那个调子,深深地感动了。那个调子曾经有一度于我是很熟悉的。那是我们的一首盟会歌曲的旋律。歌声一响,样样东西立刻活动起来。那些职员往后退去,大厅伸展到昏暗的远处。那些勤勉的人们,渺小而不真实,在背景中的庞大档案区工作。然而,前景是宽敞而空洞的。大厅延伸到惊人的长度。在中间,依照严格的次序排列着许多长板凳。有许多职员,一部分来自背景,一部分来自数不清的门,慢慢地走近长板凳,一个一个地坐下来。一排接着一排的长板凳都慢慢地坐满了人。这些长板凳的结构渐渐地升起而登峰造极地成为一个宝座,上面还没有人坐。严肃的殿堂一直到宝座都挤满了人。里欧以警告的目光看着我,要我忍耐、沉默、恭敬,就消失到人群当中去了。突然间他走了,我再也看不到他。但是这里那里,在环集到宝座的职员当中,我见到了熟悉的面孔————或微笑或一本正经。我看到了阿伯图·马格纳、渡船夫华素德伐、艺术家克林梭,以及别人的形影。

    最后大厅安静下来了,主席走向前去。我站在宝座前,渺小而孤独,在极为焦虑,但也跟将在这里举行和决定的事情相一致的状态中,我准备就绪了。

    主席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响彻整个大厅。“一位逃亡的盟会兄弟的自我控诉。”我听到他宣布。我的双膝发抖。那是我的生死问题。但这样是对的,每一件事情现在都该整理好。主席继续下去。

    “你名叫H.H.吗?你参加了穿过上斯华比亚的行军,以及布连加登的节日吗?你在莫比欧·茵菲里欧不久以后,就把你的旗帜遗弃了吗?你承认你想写一篇《东方之旅》的故事吗?你认为你自己受到了对于盟会的秘密保持缄默的誓言的妨碍吗?”

    我一个问题又一个问题地回答“是的”,甚至对那些于我是不可解和骇人的问题也一样。

    有一会儿,那些职员用耳语和手势在商讨,然后主席又走向前来宣布:

    这位自我控诉者因此有权利公开揭露他所知道的盟会的每一条法规和每一项秘密。再者,盟会的全部档案都让他自由使用,用来协助他的工作。

    主席退回去。职员们都解散了,又慢慢地消失不见,有一些进到大厅的背景,有一些穿过出口;在大厅里有的是全然的寂静。我急切地环顾,看到有一样东西搁在一份法庭文件之上,觉得似曾相识。当我把它捡起来的时候,我认出了我的作品————我精致的产物————我所开始的手稿。《东方之旅的故事》,H.H.著,这几个字写在蓝色的封套上。我抓住了它,并阅读那些密密麻麻用手写的,常常划掉和改正的纸页。匆匆忙忙,急着要工作,我不胜感慨地觉得:得到了上峰的准许以及协助,现在我终于获准去完成我的工作。当我考虑到不再有誓约来束缚我,而且我可以利用档案处,利用那些无限的宝藏室,我的工作就似乎比以往更伟大而且更有价值。

    不过,我读自己手笔的页数愈多,我愈不喜欢这本原稿。甚至于在我从前最沮丧的时刻,它也似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地无用和荒谬。每一件事情似乎都这么混乱而愚蠢,最清楚的关系被歪曲了,最明显的被忘掉了,琐碎和不重要的却位居要津。这必须再重写一次,从头开始。在我继续阅读原稿的时候,我不得不一句又一句地划掉,而在我划掉它们的时候,它们就在纸上粉碎了,那些清晰的、斜斜的字母分离成为各色俱备的破片,成为撇和点,成为圈圈、小花和星星;而那些纸页,有如地毯一般,盖满了优雅的、无意义的装饰图案。不久,我的原文一无所留;另一方面,有很多未用的纸张留给我工作用。我振作起来。我设法把事情看得清楚。当然,以前我是不可能提出一篇不偏不倚、清清楚楚的叙述的,因为每一件事情都跟由于我对盟会的誓言而被禁止揭露的那些秘密有关。我曾设法避免客观地叙述这个故事,而且无视于更重要的关系、目的和目标,我只限于叙述个人的经验。但是人家可以看出这导致了什么样的结果。在另一方面,缄默的保证是不再有了,也不再有所限制。我得到完全的正式许可,而且,更有甚者,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档案也全部开放给我了。

    我明白:纵使我以前的作品没有碎成装饰品的话,我也必须把整个事情重新开始,以一个新的基础,把它重建起来。我决心以扼要地叙述盟会、它的基础和宪章来开始。这些广泛的、无穷无尽的、庞大的贴有标签的目录,摆在所有的桌子上,遥遥地到达远处和半明半昧中,必定可以给我的一切问题提供答案。

    首先,我决定随便地查阅档案。我得学习如何去运用这个庞大的机器。自然而然地,我的第一件事情是寻找盟会的文件。

    “盟会文件,”目录上叙述说,“参阅克利索斯多莫斯组,第5群,39,8句。”————不错,我十分容易地找到该组、该群和该句。这些档案编排得非常好。现在我手里拿着盟会的文件。我心里得有所准备,说不定我无法阅读。事实上,我是无法阅读的。我觉得那是用希腊文写的。我懂得若干希腊文,但就一件事情来说,它是用极为古老的、奇怪的字体写的,那些文字尽管显得清楚,我却大部分都读不出来;而就另外一件事情来说,这篇文章是用方言或是一种秘密的象征语言写的,其中我只偶尔懂得一两个字,是借着声音和类比而了解的,却似乎相隔遥远。但我还没有气馁。纵使文件不可读,它的文字也把过去的鲜明回忆带回来给我。特别是,我清楚地看到我的朋友龙古斯在黄昏时于花园中写希腊文和希伯来文,这些文字在夜里变成了飞禽和龙蛇。

    在查阅目录的时候,我面对着在那里等待我的丰富资料而发抖。我碰到许多熟悉的字眼和许多著名的名字。我碰见自己的名字,吃了一惊,但是我不敢去查阅有关它的档案————谁受得了聆听全知的法庭对于自己的判决呢?在另一方面,我发现了例如艺术家保罗·克利的名字————我是在旅程中认识他的,而他是克林梭的一位朋友。我在档案中查到了他的号码。我发现那里有一个黄金打成的小圆盘,上面不是画着就是刻着一棵苜蓿。它的三片叶子的第一片代表一艘蓝色的小帆船,第二片代表一条彩鳞鱼,而第三片看起来好像是一张电报纸,上头写着:

    蔚蓝如雪

    保罗像克利〔注:克利Klee意为苜蓿〕

    读到了有关克林梭、龙古斯、麦克斯和提利的资料,也给我一种忧郁的快乐。我也忍不住想要知道更多有关里欧的事情。里欧的目录标签上写着:

    小心!

    Archiepisc.XIX.Diacon.D.VII.

    Corno Ammon.6

    小心!

    那两个“小心”的警告语给我深刻的印象。我无法参透这个秘密,然而,随着每一次新的尝试,我开始愈来愈了解,这些档案包罗了多么丰富的、意想不到的材料、知识和魔法的处方。我觉得它仿佛包括了整个世界。

    在快乐或迷惘地探索了许多部门的知识以后,我好几次怀着愈来愈强烈的好奇心回到“里欧”的标签。每一次那双重的“小心”都吓到了我。然后,在遍查另一个档案室的时候,我偶然看到了“法蒂玛”这个名字,并有这些注:

    princ.orient.2

    noct.mill.983

    hort.delic.07

    我找了一下,在档案中找到了那个位置。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金盒子,可以打开来,里面有一幅姿色迷人的公主的缩小画像,顷刻间使我想起了《一千零一夜》,想起了我青春时代的一切故事,想起了当我为了旅行到东方的法蒂玛那里,在我见习的时间,以盟会的一员自居的时候,那个伟大时期的一切梦想和愿望。这个小盒子包裹在一条织得很细的红紫色丝巾里,有一股无限遥远和甜蜜的芳香,令人想起公主们和东方。当我吸进这股遥远的、稀有的、有魔力的芳香的时候,我突然由于发觉到这股甜蜜的魔力而非常感动。这股魔力曾在我开始到东方朝圣的时候笼罩着我,而那次朝圣被奸诈的,实际上是未知的障碍所粉碎,然后这股魔力就一直消失下去,而凄凉、幻灭和绝望,从此以后就成为我生命的呼吸,我的食物和饮料!我再也看不见丝巾和画像,因为遮盖我的眼睛的泪之纱是这么的深厚。啊!我想,现在那位阿拉伯公主的画像不再足够作为抵御世界和地狱的护符,而使我成为一名骑士和十字军。我现在需要别的更强大的护符。但是那萦绕着我的青春时代,使我成为一名说书人、一名音乐家和见习生,并引我到莫比欧去的梦想,曾经是多么甜蜜、多么天真、多么幸福呀!

    声音把我从冥想中叫醒。从四面八方,那间档案室无穷尽的空旷怪诞地面对着我。一个新的思想、新的痛苦,像一道闪电似的掠过我身上。我,在我的单纯当中,想要写一篇盟会的故事,我,在档案中的那些数以百万计的手抄本、书籍、图画和参考资料当中,能够辨认或了解的还不到千分之一的人!我感到屈辱,说不出的愚蠢,说不出的荒唐,不了解自己,觉得自己极端渺小,我看到自己处在这件事情当中,为的是让我可以把玩一下,好教我了解盟会是什么,我自己又是什么。

    人数庞大的执事们,穿过无数的门走过来。透过我的眼泪,我仍然认得出其中的许多位。我认得魔术家杰普,我认得档案管理人林赫斯特,我认得穿着成巴布罗的莫扎特。这显赫的集会占满了一排排的座位;这些座位愈往后面愈高,也愈窄。在那成为顶端的宝座上,我看到一袭闪亮的金黄色天篷。

    主席走向前来宣布:“盟会准备通过它的执事们,给自我控诉者H.判决。他觉得他必须对于盟会的秘密保持缄默,而且他现在已经明白:他要写他不配参与的一次旅行的故事,并对一个他不再相信其存在而且对它已不忠诚的盟会作一番叙述,这种意图是多么怪异和冒渎。”

    他转向我,以他那清晰、宣言式的声音说:“自我控诉者H.,你同意承认法庭并服从它的判决吗?”

    “是的。”我回答。

    “自我控诉者H.,”他继续下去,“你同意执事们的法庭没有会长在位而给你判决,还是希望会长本人给你判决?”

    “我同意,”我说道,“接受执事们的判决,不管会长有没有在位。”

    主席刚要回答的时候,大厅的最后面有一个柔和的声音说道:“会长准备亲自判决。”

    这个柔和的语声奇异地震撼了我。从房间的深处,从那些档案室的遥远界线,走出了一个人。他的步履轻盈安详,他的外袍闪耀着金光。他在会聚的静默当中走得愈来愈近。我认得他的步伐,我认得他的动作,而最后我认出了他的面孔。那是里欧。披着一袭华丽鲜艳的外袍,他穿过一排排的执事,像一位教皇似的登上了宝座。有如一朵华丽而稀有的花儿一般,他身穿辉煌的衣饰爬上阶梯。他走过去的时候,每一排的执事都站起来向他致意。他耿直地、谦卑地、尽职地担任他的辉煌职务,谦卑得有如一位虔诚的教皇或族长佩戴徽章一般。

    我深深地觉得好奇而感动,期待看我准备谦虚地加以接受的判决,不管它现在会带来惩罚还是恩典。使我同样深受感动和惊讶的是:里欧,从前的脚夫和仆人,现在却站在整个盟会的前头,准备给我判决。但是当日的大发现使我感到更为激动、惊讶、骇异和快乐,那就是:盟会完全跟以往一样地稳定而有力,并且遗弃了我和使我失望的,并不是里欧和盟会,而只是由于我自己曾经是这么软弱和愚蠢,以致误解了自己的经验,怀疑了盟会,认为“东方之旅”是个失败,而且以为自己是一篇已有结论而被遗忘的故事的残存者和记述者,其实我只不过是一个亡命者、一个叛徒、一名逃兵而已。我在这种认识中含有惊讶和快乐。我站在那里,渺小而谦卑,在宝座的脚下,从那里我曾一度被接纳为盟会的一名弟兄,从那里我曾一度接受我的见习生仪式,领受盟会的戒指,并立刻被派遣到在旅途上的里欧那里去。在这一切事情当中,我觉察到一个新的罪过,一个新的无法解释的损失,一个新的耻辱,那就是我不再拥有盟会的戒指。我丢掉了它,我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或什么地方,而且一直到今天,我都没想到过它!

    同时,那位会长,那位披金衣的里欧,开始用他那美丽、温柔的声音讲话;他的言语温柔而舒畅地传到我这里,有如阳光一般温柔而舒畅。

    “这名自我控诉者,”这些话是从宝座传来的,“已经有机会把他的一些错误去掉。反对他的话有很多可以说。他不忠于盟会,他以自己的缺点和愚行来谴责盟会,他怀疑盟会的一脉相承,他怀有成为盟会历史家的奇怪野心,这些也许都可以思议而且很可以原谅。这一切对他并没有太大的不利。如果这位自我控诉者准许我这么说的话,它们只不过是见习生的愚昧,都可以一笑置之。”

    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有一个淡淡的微笑传遍了这个显赫的集会。我最严重的罪过,甚至于连我对于盟会不再存在以及我是留下来的唯一门徒的这种错觉,主席都认为仅仅是“愚昧”,是琐碎的小事,这使我如释重负,而同时很明确地把我送回到我的出发点。

    “但是,”里欧继续说,他温柔的声音现在是忧伤而严肃的————“还有许多归咎于被告的更为严重的过失,其中最坏的是他并没有为这些罪过控告自己,而显然不知道这些罪过。他深深后悔在思想上对不起盟会。他不能原谅自己未能够在仆人里欧的身上认出会长里欧,而且正要明白他对盟会不忠的程度。但是虽然他对于这些罪恶的思想和愚行看得太认真,而只不过刚刚放心地发觉这些都可以一笑置之,他却冥顽地忘记了他的真正过失。这些过失为数众多,当中的每一个都严重到应当接受严厉的惩罚。”

    我的心很快地悸动。里欧转向我:“被告H.,以后你会洞察到你的错误,而且我们会指示你将来如何避免这些错误。不过,为了让你看看你对于你的处境还有一点儿了解,我要问你:你记得你走过镇上,是由担任信使而不得不把你带到宝座面前来的那位仆人里欧陪着吗?是的,你记得。你记得我们如何经过市政厅、圣保罗教堂和大教堂,以及那位仆人里欧如何进到大教堂里,以便跪下来祷告一会儿,而你如何不但没跟我进去,遵照你的盟会誓约的第四条来执行你的奉献,反而留在外边,无奈又无聊,等待着对于你似乎是没有必要,对于你自私的耐心只不过是一项讨人厌的考验的那项冗长仪式的结束吗?是的,你记得。仅以你在大教堂门口的行为,你就已经违反了盟会的基本要求和习俗。你蔑视宗教,你瞧不起一位盟会弟兄,你不耐烦地拒绝了祈祷和冥思的机会与邀请。要不是在你的案子中有特别情有可原的环境的话,这些罪将是不可宽恕的。”

    他现在说到要点了。现在每一件事情都会说出来,不会再有次要的问题,不会再是仅仅的愚行。他说得非常对。他打击着我的心。

    “我们不想把被告的错误全盘数出来,”会长继续说,“他不会照章受到判决,而且我们知道,只要我们提醒,就可以唤醒被告的良知,使他成为一名悔过的自我控诉者。

    “尽管如此,自我控诉者H.,我劝你把你的其他行为提一些出来,让你的良知裁判。要我提醒你,在你造访仆人里欧,巴望他会认出你是一位盟会弟兄,虽然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你已经使自己看不出是一位盟会弟兄的那个晚上吗?要我提醒你,你自己跟仆人里欧所说的那些事情吗?关于你出售了小提琴的事情?关于你过了很多年的那种可怕、愚蠢、狭隘、自杀性的生活?

    “还有一件事情,盟会兄弟H.,我不应该保持缄默。很可能在那天晚上,仆人里欧对你做了一件不公平的事情。让我们假定他做了吧。仆人里欧也许是太严峻,太有理性了;也许他对于你和你的境遇,没有表现出足够的容忍和同情。但是还有比仆人里欧更高的权威和百无一失的法官在场。那只动物对你的判决如何呢,被告?你记得那只狗涅克吗?你记得它拒绝过你,谴责过你吗?它是不贪污受贿的,它不偏袒,它不是盟会的弟兄。”

    他停顿下来。是的,那只亚尔沙士种的涅克!它的确拒绝过我,谴责过我。我同意。我已经由那只亚尔沙士狗,已经由我自己,加以判决了。

    “自我控诉者H.,”里欧又开始了,从他的外袍和天篷的金光中,他的声音现在是冷静、响亮而清晰地传出来,有如在最后一幕中,出现在唐·乔凡尼门口的那位司令官的声音,“自我控诉者H.,你聆听了我的话。你同意了我的说法。我们猜想你已经给自己判决了吧?”

    “是的,”我轻轻地说,“是的。”

    “我们猜想,你加在自己身上的是一项不利的判决吧?”

    “是的。”我嗫嚅道。

    里欧于是从宝座上起身,温柔地伸出双臂。

    “我现在求你们,我的执事。你们听到了,而且也知道了盟会兄弟H.的事情。这许多事情对于你们来说并不陌生,你们有很多人必然都亲自体验过了。被告一直到此刻才知道,或者才能真正地相信,他的背教和越轨是一项考验。有好久的时间,他没有屈服。他忍受了很多年,对于盟会一无所知,孤零零地留下来,而看到他所相信的每一件事物都成为废墟。最后,他再也无法隐瞒和自制了。他的苦难变得太大了,而你们知道,一旦苦难变得够激烈,一个人就走出来了。H.兄弟在他的考验中被引到绝望,而绝望是想要了解和辨明人生的每一项热心企图的结果。绝望是想要以美德、正义和了解来度过一生,并且满足它们的要求的每一项热心企图的结果。孩子们生活在绝望的一边,醒悟的人则在另一边。被告H.不再是个小孩子,也还没有完全醒悟。他仍在绝望当中。他会克服它,而借此度过他第二次的见习时期的。我们欢迎他重新加入盟会————对于盟会的意义,他不再说他了解了。我们把他遗失而由仆人里欧替他保管的戒指归还给他。”

    主席于是拿出戒指来,在我的面颊上吻了一下,把戒指戴在我的手上。我一看到那枚戒指,一感到它的金属凉意触到我的手指,我就想起了一千种事情,一千件不可思议的疏忽行为。尤其重要的是,我想起了那枚戒指有4颗宝石均匀地隔开,而盟会的一项规则,也是誓约的一部分,就是要把那枚戒指慢慢地在指头上转动,至少一天一次,而转到4颗宝石当中的一颗的时候,就要想到誓约中的4条基本箴言之一。我不但失落了戒指,连一次都没想到过它,而且在那些可怕的岁月当中,我也不再复诵那4句基本的箴言,或是想到它们。立刻,我试着在内心把它们再念一次。我对于它们有一个概念,它们还在我身上,有如一个名字一般地属于我————这个名字一个人一下子就可以想起来,但在那个特别的时刻却记不起来了。不,我的脑子里默不作声,我不能够复述那些规则,我已经忘掉了如何措辞。我已经忘掉了那些规则。好多年来,我都没有复述过,好多年来我没有遵守它们和把它们奉为神圣————然而我还自认为是一名忠实的盟会兄弟哩。

    看到我不安而深感惭愧,主席就亲切地拍拍我的手臂。然后我又听到会长说话:“被告和自我控诉者H.,你被宣告无罪了,但是我必须告诉你,在这一种案子中被宣告无罪的弟兄,一旦通过了信心和服从的考验,就有义务进入执事们的行列,并且占据他们的席位之一。他有选择考验的权利。现在,H.兄弟,回答我的问题!你预备驯服一条野狗,作为树立信心的考验吗?”

    我恐怖地退缩。

    “不,我办不到。”我叫起来,走开去。

    “你预备而且愿意一接到我们的命令,就烧毁盟会的档案吗?就像我们的主席现在在你的眼前焚烧其中的一部分那样?”

    主席走向前去,把手伸到排列整齐的档案橱中,双手抽出来的时候满是文件,好几百份的文件,而使我恐怖的是,他在一个煤炭锅上把它们烧掉了。

    “不,”我说着,往后退缩,“这个我也办不到。”

    “小心,兄弟,”会长叫起来,“留心啊,鲁莽的兄弟!我是以需要最少的信心和完成最容易的任务开始的。往后的每一项任务将愈来愈困难。回答我:你预备而且愿意查阅,我们的档案中有关你的文件吗?”

    我冷了半截,屏住气,但是我懂了。每一个问题将愈来愈困难,而除了每况愈下之外,别无退路。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起来说:“是的。”

    主席带我到摆着数以百计的档案橱的那些台子那里。我找了一下,找到了字母H。我找到了我的姓,而首先看到的是我的祖先欧邦的名字————四百年前,他也是盟会的一员。然后是我自己的名字,上面有这个注:

    Chattorum r.gest.XC

    Civ.Calv.infid.49.

    这张纸在我手里抖动着。同时,那些执事们一个一个地从座位上起身,向我伸出手来,直视着我的脸,然后就走开了。宝座空下来了,而最后会长也下了御座,向着我伸手,直视我的脸,露出他那虔诚的、仁慈的、教皇般的笑容,最后一个离开了大厅。我单独留在那里,手里拿着指点到档案室去寻找资料的那张条子。

    我无法立刻叫我自己去查阅有关我自己的那些档案。我犹豫不决地站在那空无一人的大厅中,看到延伸得很长的那些箱子、纸板、架格和橱子,那些我可以接近的一切有价值的知识的累积。然而由于求知的热欲,也是由于害怕看到自己的记录的那种恐惧,我让自己的事情等一会儿,以便先知道一些对我和我的东方之旅的故事来说,是重要的事情。的确,我早就明确地知道我的故事已经受到谴责和处分,而且我永远不会完成这篇故事。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好奇。

    我注意到在一个档案橱中,有一份没归好档的备忘录从其他的卷宗里突出来。我走过去,抽出那份备忘录,上头写着:

    莫比欧·茵菲里欧

    没有别的标语能够更简洁、更准确地把我的好奇程度表达出来的了。我的心跳得很快,同时在档案中查那个位置。那是含有颇多文件的档案的一部分。顶端放着的是一份取自一本意大利古籍的有关“莫比欧·茵非里欧”的叙述,接着是一张4开纸,有简短的注解,说明莫比欧在盟会历史上所扮演的角色。所有的注解都提到“东方之旅”,而的确也提到我所隶属的基地和小组。这里记载说:我们这一组曾在旅途中到达莫比欧,在那里它受到了一项考验而没有通过,那就是里欧的失踪。虽然盟会的规律应该可以引导我们,虽然甚至于万一在一个盟会的小组失去领导者的时候,那些箴言仍然有效。而且在旅行一开始的时候就灌输给我们,但是从我们的整个小组发现里欧失踪的时候起,它就失去了头脑和信心,起了怀疑而进入无用的争论。到后来,这整个小组违背了盟会的精神,分成党派而散伙。对于莫比欧之祸的这篇说明不再令我感到惊奇。另一方面,当我继续读下去,读到了有关我们小组的分裂,那就是说,我们的盟会弟兄当中,不下3位曾经企图写一篇有关我们的旅行的报告,而且描写了莫比欧事件,这就叫我极为惊奇了。我是这3人当中的一个,而我的原稿有一份很好的副本就收在这一部分。我以最奇怪的情感把另外两篇读完。基本上,这两位作者所描写的当日事件,跟我的大同小异,然而于我却似乎多么的不同!我在其中的一篇读道:

    仆人里欧的失踪突然而可怕地给我们揭示:到现在为止把我们在表面上的完整统一加以粉碎的那种纷争和困惑所达到的程度。的确,我们当中有些人立刻就知道里欧既没有遇害,也没有逃走,而是被盟会的执事们秘密召回。然而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想到我们多么恶劣地接受了这项考验,而能够不感到最深切的悔恨和惭愧的。里欧才离开我们,我们之间的信心与和谐就完结了。那好像是我们小组的生命之血,从一个看不见的伤口流去。首先是意见分歧,接着是对于最无用、最荒唐的问题的公开争吵。例如,我记得我们那位很受人欢迎,而且值得称赞的唱诗班教师H.H.突然坚持说:失踪的里欧除了其他有价值的物品之外,也在他的袋子里带走了那件古老的神圣文献————大师的原来手稿。这个说法被大家热烈地争论了好几天。从象征的观点来看,H.的荒谬断言是有真正了不起的意义的;的确,盟会的繁荣、全体的团结,仿佛都随着里欧离开我们的小组而完全消失了。这同一个音乐家H.就是一个悲惨的例子。一直到莫北欧·茵菲里欧那天,他是最忠心、最诚实的盟会兄弟之一,也是一位受人欢迎的艺术家,尽管人品上有许多缺点,他却是我们最活跃的会员之一。但是他复归于忧思、颓丧和疑惑之中,对于他的责任变得疏忽不堪,而开始成为偏执,神经质,好争吵。有一天,当他终于留到队伍后面而不再露面的时候,没有人想到为他停下来,去寻找他。那显然是一个逃亡的例子。不幸,他并不是唯一的一个,而最后我们的旅行小组就一无所剩了……

    我在另外一位历史学家的作品中发现了这一段:

    正如古罗马在恺撒死亡之后崩溃,或是全世界的民主思想在威尔逊抛弃旗帜时瓦解那样,我们的盟会在莫比欧的那个不幸的日子也四分五裂了。就可以提到的过失和责任来说,有两名显得无害的会员要为这种崩溃负责,那就是音乐家H.H.跟仆人之一的里欧。这两个人以前都是盟会受人欢迎的忠实会员,虽则他们对于盟会在世界历史上的意义缺乏了解。他们有一天不留任何痕迹地消失了,把许多贵重的物品和重要的文件带走,可见这两个坏东西都受到了盟会敌人的贿赂……

    如果这位历史学家的记忆是这么混乱而不正确————虽则,他显然是很诚意地,而且自信是完全真实地,作了报告————我自己的摘记,其价值又如何?假定我们找到由其他作者所写的另外10篇有关莫比欧、里欧跟我自己的叙述,说不定它们全都彼此抵触,互相谴责。不,我们在历史上的努力是没有用的;要继续写下去和读下去是没有意思的。一个人可以悄悄地听凭它们在档案室的这一部分积满尘埃。

    想到了在这个钟头我还要研读的东西,一阵战栗就传遍了我的全身。在这些镜子里,每一件东西跟每一个人都多么地偏差、变异和歪曲,在这一切报告、反报告和传说的背后,真理之脸如何嘲讽而不可即地隐藏起来!还有什么是真理呢?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呢?而当我也从这些档案所储存的知识中,获悉了有关我自己,有关我自己的人品和历史的时候,还有什么东西会留下来呢?

    我必须对任何事情都有所准备。突然我再也忍受不了不安和悬疑了。我赶快到“既做事件”的那一部门,寻找我的编号,而站到标着我的名字的那一部分的前面。这是一个壁龛,而当我拉开薄幕时,我看到里面并没有任何书写的东西。里面只有一尊偶像,一具用淡颜色的木头或蜡做的苍老而满脸倦容的模型人。它宛如一种神祇或是蛮人的偶像。乍看之下,我觉得莫名其妙。它是一尊实际上是由两个部分构成的塑像,有一个共同的背部。我瞪了它一会儿,感到失望和讶异。然后,我注意到壁龛的墙上有一座金属的烛台,上面有一根蜡烛。那里有一个火柴盒。我点燃了蜡烛,那尊奇怪的双重塑像现在就被照得明亮了。

    我慢慢地才明白过来。慢慢地,渐渐地,我才开始疑心,然后察觉到它打算代表的东西。它所代表的形象是我自己,而这尊我自己的像令人不愉快地衰弱和半真半假。它有模糊的相貌,而在整个的表情上,有某种不稳定、衰弱、垂死或想死的东西,看起来颇似一尊可名之为“无常”或“腐化”的雕像,或某种类似的东西。在另一方面,跟我的像连在一块成为一体的另一尊像,颜色和形状都很有力,而我刚刚开始了解它像谁————那就是说,像仆人和会长里欧————我就发现墙上有第二根蜡烛也照亮着它。我现在看到这尊双重的塑像代表的是里欧跟我自己,不但愈来愈清楚,并且每一个塑像也愈来愈像,同时,我也看到那些塑像的表面是透明的,可以看到里面,就像一个人看透一个酒瓶或花瓶的玻璃那样。在这些塑像的内部,我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动,缓慢地,极为缓慢地,跟一条睡着了的蛇一样地移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好像有一种缓慢、平滑而不断流动或溶化的东西;的确,有某种东西从我的塑像溶化或灌注到里欧的塑像。我看到我的塑像正在增添跟注入里欧的塑像,滋润它和加强它。仿佛到了后来,来自一个塑像的一切物质将流到另一个里头,而只有一个会留下来————里欧。他必兴旺,我必衰微。

    当我站在那里观看,想要了解我所见到的东西的时候,我想起了在布连加登的节日中,有一次跟里欧的短短交谈。我们谈到诗的创造物比诗人本身更加生动,更加真实。

    蜡烛暗淡下去,熄灭了。我被无限的疲乏所征服而想睡觉。我转开去,寻找一个可以躺下来睡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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