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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说是他的发明也无可厚非。如果连续看到这类机关,甚至会觉得他简直像个可怕的魔鬼。

    之后过了两三个月,这次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把实验室隔出一小间,上下左右贴满镜子,做出一个镜子屋。门窗什么的也全都贴上镜子。他拿着一根蜡烛,独自在里面待上良久。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不过我大概猜得出他所见的情景。若站在六边贴满镜子的房间正中央,全身每一处都会因反射化成无限的倒影,仿佛四面八方皆有无数与他相同的人影厮杀过来,光是想象就够叫人浑身发毛的了。虽然简陋许多,但我小时候曾在八幡不知薮[千叶县市川八幡,过去有片传说一进去就出不来的竹林,称为“八幡不知薮”,后来指容易让人迷路的竹林或迷宫。此外,也不单指迷宫。有时候人们把四处都插上可怕情景画或以活人偶表现幽灵场面的迷宫称为八幡不知薮。明治十年左右起,成为一种展览设施大为流行。]的展览设施里体验过镜房。连那做工极不完美的镜房都让我饱尝无法形容的惊吓,所以当他邀我进去时,我抵死都不进去。

    不久,我渐渐发现进入镜房的不只他一人。那不是别人,就是他中意的十八岁美丽女佣,也是他唯一的情人。他总把这话挂在嘴上:

    “那女孩唯一的优点,便是身上有着无限浓深不一的阴影,色泽不差,且肌理细致,躯体也像海兽般富有弹性。比起这些,她最美的地方仍在于阴影下的馥郁之处。”

    他天天和那姑娘在镜子国度里嬉戏。那是密闭的实验室,且又在另外隔出的封闭镜房中,外头根本听不到动静。据说他们有时一待就是一个小时以上。当然,他单独一人的情况也不在少数,某次他进房后一直悄无声息,仆佣担心地敲门,接下来门突然打开,他赤裸走出,一语不发地甩头往主屋走去,真是不可思议。

    那时起,原本不甚健康的他日益衰弱,然而他精神上异样的病癖更是变本加厉。他投注了一笔庞大的费用搜集各种形状的镜片,平面、凸面、凹面、波浪形、圆柱形,亏他弄得到那么多稀奇古怪的镜片。每天搬进来的变形镜片几乎快淹没了宽敞的实验室;不仅如此,令人惊诧的是,他竟然在偌大庭院中央盖起一座玻璃工厂。那是他的独创设计,在制作特殊制品方面,其水准在日本可说是首屈一指,技师和技工皆为一流之选。他热衷的程度,仿佛耗尽剩余财产亦在所不惜。

    不幸的是,他身边没有任何亲戚能够规劝他。用人当中有人看不过去,诚意劝告,但那样的人都只有当场遭到解雇的下场,剩下的全是贪图高得离谱的薪水而留下的卑贱之徒。目睹这种状况,我身为他无可取代的唯一挚友,无论如何都必须劝阻他,制止他这荒唐之至的行为。我当然三番两次尝试,疯狂的他却完全听不进去。而且,若说他所做的并非什么坏事,只是随心所欲地挥霍自己的财产,旁人也无可奈何。我只能惶惶不安地看着他的财产与性命日渐消逝。

    如此这般,我频繁出入他家,心想起码该限制着点儿他的行动才好,同时也不可避免地看到他在实验室里构思出的各种光怪陆离、令人目眩神迷的魔术。那真是令人惊骇的异度空间。他的病癖到达巅峰时,那罕异的天才思想也毫无遗漏地发挥到极致了吧,当时我所见所闻的种种走马灯般变化多端、几乎不是人间之物的诡奇瑰丽光景,究竟该以怎样的话语形容才好?

    他从外面买来镜子,不够的部分,及外面弄不到的异形镜子,就吩咐自家工厂制造,补齐后接二连三地实现他的梦想。在镜子的作用下,他的头、身体或脚有时候漂浮在实验室半空。不用说,那只是魔术师的老套伎俩(把一个巨大的平面镜斜装在屋子里,找个部位开洞,头或手从那个洞里伸出来),但表演者不是魔术师,而是我沉溺在镜中世界几乎病态的朋友,那叫人无法不感到诡异。有时候,整个房间泛滥着如洪水般的凹面镜、凸面镜、波浪镜、圆柱形镜。在中央狂舞的他,形姿或巨大或微小、或细长或扁平或扭曲,或只见躯体、或头底下又连接着另一个头、或一张脸上有四只眼睛、或嘴唇上下无限延伸扁缩,那些影子又相互反射交错,纷然杂呈,简直是疯子的幻想,地狱的飨宴。

    有时候,整个房间被布置成一个巨大的万花筒。那是个机关,在一顿一顿迟缓旋转的数十尺大的三角筒镜中,置放着从花店搜集来的万紫千红,就像鸦片带给人的迷幻感觉,一枚花瓣看起来有一张榻榻米那么大,几千几万朵飘飘忽忽化做缤纷的彩虹,抽成一丝丝极光,压迫般包围了观众所有的视线,彩虹极光丛林中的他,犹如体形庞大的怪物,镜面下的皮肤表面坑坑洼洼、一如月球表面,宛若洞穴般的毛孔激动地舞蹈着。

    此外,还有许许多多即使未超越这些,也绝不比此逊色的可怕魔术,看到的瞬间,几乎让人瞠目结舌到忘记呼吸、忘记自己尚身处人间,但我无力描述,而且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吧。

    历经一段这样的狂乱状态后,可悲的幻灭终于来临,我最亲爱的朋友,终究成了真正的疯子。他过去的行为也绝对不算正常,可是尽管表现出那种种病态,他一天之中大多数的时间仍像常人般度过。他会读书,会尽力拖着骨瘦如柴的肉体监督玻璃工厂的工程,一见到我,也会谈论他一贯的诡异唯美思想,全然无碍。然而,我怎能想象得到,这一切竟会以那般悲惨的结局收场?恐怕是盘踞在他体内的恶魔终于战胜了理智,若非如此,难道是他过度沉溺于魔界之美,以致触怒神明?

    一天早上,他家的小厮慌慌张张地跑来叫醒我。

    “大事不妙,夫人请您立刻过去!”

    “不妙?发生了什么事?”

    “小人不明白,总之能劳您走一趟吗?”

    草草问个大概后,小厮和我都惨白着脸,匆匆忙忙赶到他家。地点果然是实验室。我飞也似的跑进去,站在旁边的有小厮称为夫人——他喜爱的女佣外,还有几名惊诧地呆立原地的用人,他们都看着一个奇妙的物体。

    那个物体就像放大了的杂技用踩球,外罩一块布,在收拾得干净齐整的宽敞的实验室里,那个物体像个活物般左右旋转滚动。更惊悚的是,内部还“咻咻”传出一种分不出是动物或人类的尖笑声。

    “这究竟怎么回事?”我只能抓住那个女佣问。

    “我也不知道。里面的应该是老爷,但我完全弄不清什么时候多出了这样的一颗大球,又怕得不敢去碰……我从刚才就一直喊老爷,却只从里面传出奇怪的笑声。”

    听到她的回答,我立刻走近大球,检查声源。我一下子就在旋转的大球表面发现两三个疑似透气用的小孔。我凑向其中一个洞孔,窥看内部,里头好像有什么特别耀眼的光线灿烂闪烁着,除了看到蠕动的好像人类的物体,听到疯狂悚然的笑声外,瞧不出个所以然。我呼唤他的名字,但对方不知道是人类,还是非人类的生物,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过,好一会儿后,我忽然在球体表面找到一个四方形的嵌合处。那似乎是进入球体的门扉,用力一推,传出喀喀作响声,因为没有把手之类的,我无法打开。然而,仔细一看,上面留有几个金属洞穴,应该是把手。难道是人进入里面后,把手因故脱落,导致不管从内或外部都无法打开?那么,他等于关在球里一整晚。把手会不会就掉在附近?我四下环顾,不出所料,果真在房间一角找到一个圆形金属零件,对照刚才的金属洞穴,尺寸完全吻合。麻烦的是,把柄已经被折断了,就算勉强插入,门也不可能打开。

    古怪的是,遭禁锢的人竟不呼救,只是咯咯大笑。

    “莫非……”

    一想到那件事,我忍不住脸色发白。来不及思考,只能吩咐立刻打破这颗大球,先救人再说。

    我立刻冲进工厂,抄起铁榔头,回到方才的房间,朝大球狠命一敲。令人吃惊的是,球体内部似乎由厚厚的玻璃制成,随着“锵”的刺耳声响,大球化成破裂的碎片,纷纷落满一地。

    而狼狈爬出的,毫无疑问就是我的朋友。我不祥的预感果然成真。话说回来,人类能在短短一天内有这么大变化吗?昨天以前,我的朋友虽然衰弱,脸庞精瘦,一看之下只不过有点儿神经质而已。然而,他现下的模样与死人无异,面部肌肉完全松弛,披头散发,眼睛布满血丝却异样空洞,嘴巴邋遢地大张着,吱吱笑个不停。那模样真叫人不忍再看第二眼,连他万分宠爱的女佣都吓住了,倒退了好几步。

    用不着说,他疯了。可究竟是什么促使他发疯的?他不像那种一旦关进球内就会癫狂的人。再者,那奇特的球到底有什么用途?他怎么会进到里面的?在场的人都不知道这颗球的来历,恐怕是他命工厂秘密制作的。他原本打算用这颗踩球般的玻璃球做什么?

    他在房间里四处游荡,笑个不停。女佣总算回过神,满脸泪痕地捉住他的袖子。在这场异常的骚乱中,玻璃工厂的技师正好来上班。我抓住对方,不顾他吓得一脸呆愣,连珠炮似的逼问他。然后,我根据他结结巴巴回答的内容,总结出以下原委:

    相当久以前,他就吩咐技师做出一个直径四尺、约二分[一分约零点三厘米。]厚的中空玻璃球。他们暗中赶工,终于在昨天深夜完成。技师当然不知道这玩意儿的用途,他们遵照主人诡异的吩咐,在球外侧涂上水银,如此一来球体内部就变成一面镜子,内部装上几个强光小灯泡,并在球的表面挖出一个门扉,以供出入。大功告成后,他们连夜搬到实验室,将小灯泡的电线连接到室内灯的电源后,跟主人交了差便回家了。以后的事,技师就不知道了。

    我放技师离开,拜托仆佣看顾疯子,望着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为解开这桩怪事之谜抱头苦思。我和玻璃球碎片互瞪许久,忽然灵光一闪,这颗玻璃球实际上是一个透镜装置,是他绞尽脑汁的杰作,他是不是打算亲自进入其中,观察倒映在内的神奇影像?

    但是,为什么他会发疯?不,更重要的是,他在玻璃球里看到了什么?刹那间,我感觉背脊仿佛遭冰柱贯穿,空前绝后的恐怖几乎冻住心脏。他进入玻璃球,在闪烁灯光中瞥见自己的影像,就当场精神错乱了吗?抑或想逃离玻璃球,不小心折断门的把手,出也出不去,在狭窄球体内痛苦挣扎,终至发狂?会不会是二者之一?那么,使得他如此恐惧的根源究竟是什么?

    那毕竟已超出人类的想象。过去可曾有人进入过球体镜的中心?球壁上将映出何种影像,即便是物理学者也难以预测吧,那会不会是我们无法从想象中预测的天外异境,不是能用正常话语描述的恐怖与战栗?会不会是触目惊心的恶魔世界?在球里,会不会他的形姿并非他的形姿,而变成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物?虽然无法想象会呈现出什么形象,总之是叫人理智崩溃的某种东西席卷了他的视野、他的常识世界!

    我们勉强能够办到的,只有试着延展凹面镜带来的恐惧想象。说到凹面镜的可怕之处,各位应该也清楚吧?那就像观察自己在显微镜底下的世界,像一场噩梦,而球体镜便犹如凹面镜无止境地团团包围全身,这等于是把凹面镜的恐怖再放大无数倍,光想象那番情景,就止不住浑身震颤。那形同凹面镜围绕的小宇宙,是超越人世的世界——那一定是完全异形的疯子国度。

    我不幸的朋友任由他对透镜、镜片的疯狂热衷到极致,行将穷尽之处,不知是触怒神明,还是败给邪魔的诱惑,终于走上绝路。

    后来他便癫狂地离世,因此我无法确定事实的真相。然而,他就是侵犯了镜球内部,才会自取灭亡。至少,直至今日我都无法放弃这样的结论。

    (《镜地狱》发表于一九二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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