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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史蒂文斯拉回了现实。

    “我再说一遍,牛奶没有任何问题。”马克的目光扫过眼前的两个人,接着道:“露西端着牛奶上楼,敲敲迈尔斯伯伯的门,打算把牛奶放在他门口的桌子上。之前我说过,迈尔斯伯伯一般不会马上出门拿,但这次他却开了门,亲手接过盘子。他看上去精神了很多,不像往常那样一脸迷茫,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又不知到哪儿去找似的。(你从没见过我伯伯,帕廷顿。你想象一下,他是一个英俊的老绅士,脖颈干瘦,胡子灰白,额头饱满。)那天晚上他甚至穿了件老款的白领蓝色棉睡衣,脖子上围了一条围巾。

    “伊迪丝问他:‘你确定你没事吗?别忘了科比特小姐出去了,你按铃楼下也没人,如果需要什么只能自己取。你真的可以吗?要不我给亨德森夫人留个信,让她一回来就上楼候在走廊里?’

    “迈尔斯伯伯说:‘一直候到凌晨两三点吗,亲爱的?这真是胡闹!你们去吧,我自己一个人舒服着呢,我现在感觉很好。’

    “正巧这时,伊迪丝养的那只名叫乔吉姆的猫正在走廊里追什么东西,猫悄悄绕过迈尔斯伯伯的脚,跑进了他的房间。迈尔斯伯伯喜欢乔吉姆。他说了些类似只要有猫陪着他就行的话,祝我们玩得开心,然后就关了门。我们就都去换衣服了。”

    这时,史蒂文斯突然抛出一个显然莫名其妙的问题。“我记得你说过,”史蒂文斯提醒道,“露西参加化装舞会时扮演的是蒙特斯潘夫人?”

    “是的,她打扮得很正式。”不知为何,马克似乎被这问题吓了一跳,这还是他头一回面露惊讶之色,他瞧着史蒂文斯道,“我不知道露西怎么想的,非要扮成蒙特斯潘夫人,也许她觉得穿成那样更体面。”马克咧嘴一笑,“露西的衣服实际上是她自己做的,是她按照画廊里一幅肖像画上的衣服做的。不管怎样,画中的女人与蒙特斯潘夫人是同时代的人,至于那女人到底是谁,目前尚无定论。画中女人那张脸的大部分,还有肩的一部分都已经被某种酸性物质腐蚀了,显然是很多年前被毁坏的。我记得祖父曾说过,有人想修复,但没成功。但不管怎样,那幅画似乎是内勒[戈弗雷·内勒爵士(Sir Godfrey Kneller,1646—1723),英国著名肖像画家,开创了英国标准肖像画的风格,即大于半身且包括一只手或双手的画像。]的真迹,虽已面目全非,却一直保留了下来。据说画中的女人是某个布兰维利耶侯爵夫人……你干吗问这个,特德?”马克像是突然急了,语气中透着不耐烦。

    “我想我需要吃点东西。”史蒂文斯漫不经心道,“好吧,你继续说,你刚才说的那女人是17世纪法国的投毒犯吧?你们家族怎么会碰巧有她的画像?”

    这时帕廷顿嘴里念念有词,身体像刚才一样费力地前倾,到底没忍住,又给自己倒了一些威士忌。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帕廷顿抬头道,“你们家族过去和那个女人有某种关联,是不是?或者,在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去,你们家族里有人和她有关系?”

    马克一脸不耐烦地说道:“是的。我不是说过吗?我们家族改过姓氏,将原来的法语姓氏改成了英语姓氏。我们家族的姓原来是德斯普雷斯,是法语姓。但别管那个什么侯爵夫人了。我就是想告诉你们,露西穿的是她按照画上的款式做的衣服,花了三天时间才做好。

    “我们大约在晚上9点半离开了庄园。露西一身盛装,伊迪丝穿着南丁格尔那种有裙撑的裙子,我的装扮有些奇特,镇上服装店的店员坚称那是骑士的打扮。那身衣服穿着居然挺舒服,再说了,但凡有机会腰佩宝剑,哪个男人会拒绝呢?奥格登当时站在门廊的灯下,目送我们向车走去,还跟我们开了好一阵玩笑。车子沿车道转弯的时候,我们正好碰见亨德森开的福特车,他把亨德森夫人从火车站接回来了。

    “舞会上我们玩得不太尽兴。作为一场化装舞会,它一点也不刺激,大家都没喝醉。说实话,我多数时候都坐着,无聊得感觉身子都要生锈了,不过露西跳了很多支舞。凌晨2点刚过,我们就离开舞会回庄园了。那天晚上明月高悬,夜色迷人,在屋子里憋了几小时终于可以呼吸到外面清爽的空气了。伊迪丝弄破了自己的蕾丝裤,就是穿在裙子里面的那玩意儿,她有点闹情绪。露西则一路兴高采烈唱着歌。回到庄园,我们瞧见房子一片漆黑。我把车开进车库,里面还停着那辆接亨德森夫人的福特车,但奥格登的别克车还没回来。我把前门钥匙给了露西,她跑着先去开门,伊迪丝也跟过去了。我下了车,站在车道上尽情呼吸着夜里的空气。这是属于我的时刻,我喜欢这样。

    “这时,我听见伊迪丝在门廊喊我。我转弯上了台阶,赶到走廊。露西正站在走廊里,一只手放在电灯开关上,半仰着头瞧着天花板,一脸惊恐。

    “露西对我说:‘我刚才听见一个可怕的声音。真的!就刚才。’

    “庄园的走廊年代相当久远,有时难免会让人觉得有些恐怖,但那次可不是幻觉。我急匆匆上了楼,身上的剑倒不碍事。楼上的走廊里一片漆黑,我总感觉哪里有点不对。不是走廊本身不对劲,而是走廊里好像有什么异样。你们有过那种感觉吗?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经过,留下了不祥的气息。你们可能没感受过……

    “我刚要找电灯开关,就听见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然后瞧见迈尔斯伯伯的房门突然半开。房间内灯光昏暗,迈尔斯伯伯的身子半隐半露。他人虽然站着,但弯着腰,一只手捂着胃部,另外一只手用力抓紧门框,手上青筋突起。他整个人好像悬在门上一样晃来晃去,身子几乎弯得要对折了。他吃力地抬起头,鼻翼两侧的皮肤仿佛油纸,两眼鼓胀,看着有平常的两倍大,前额上满是汗水。他每呼吸一次,身体就猛地哆嗦一下,你甚至可以听到他胸腔里发出的颤动声。随后,他抬起头,目光呆滞。我以为他瞧见我了,可他开口后,又好像不是在对我说话。

    “迈尔斯伯伯嘴里嘟囔着:‘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再也受不了这种痛苦了。我跟你说,我再也受不了了。’

    “随后他又用法语重复了一遍。

    “我跑上前,赶在迈尔斯伯伯跌倒前扶住他。我把他扶起来——不知为什么,他就像痉挛了一样拼命挥舞胳膊,试图要摆脱我——我把他扶到房间的床上。他身子拼命向后缩,像是要瞧清楚我是谁,拼命……要怎么形容呢……拼命从脑海中把我清理出来,从迷雾中将我分辨出来。刚开始时他像一个被吓坏的孩子,对我说:‘不会连你也……?’我可以告诉你,听他这么说我感到很伤心。但他终于恢复了神智,两只眼睛看着清澈了许多,借助床头昏暗的读书灯,他似乎终于看清楚了我是谁,不再像吓坏的孩子那样躲着我。我感觉他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感觉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迈尔斯伯伯一脸茫然地开了口,这次说的是英语。他说浴室里有药,可以止痛,他自己没力气去浴室。他大声喊着要我去帮他取药。

    “他说的是之前他犯病时,我们曾给他吃过的巴比妥类药。露西和伊迪丝站在门口,被眼前这一幕吓得面无血色。露西听见迈尔斯伯伯的话,马上跑进走廊去拿药了。我们都知道迈尔斯伯伯要不行了。当时我没怀疑有人下毒,还以为是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人的大限将至,任谁也没办法;你只能把他要的药给他,然后自己心痛地咬紧牙关。我悄悄让伊迪丝给贝克医生打电话,请医生赶紧过来,伊迪丝手脚麻利地悄声照做了。当时唯一让我感到不解的是迈尔斯伯伯脸上的表情,他好像瞧见,或是认为自己瞧见了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为什么他的表情会像个受惊的孩子?为什么他会那样拼命挣扎,不让别人碰他?

    “为了转移迈尔斯伯伯的注意力,缓解一下他的疼痛,我问他:‘你这个样子有多久了?’

    “‘有三个小时了。’他答道,眼睛闭着,侧躺在床上,身子蜷缩成一团。他的头闷在枕头里,我几乎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你怎么不大声喊出来,或是出门求救呢?’

    “‘我不想,’他对着枕头说,‘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就这样死了要比等着它到来更好。但我发现自己受不了了。’然后他似乎突然醒过神来,抬头瞧着我,一脸的失魂落魄。他还有些害怕,喘息声还是很大,他对我说:‘听着,马克,我快不行了。’他不理会我的安慰,继续道:‘别说了,马克。你给我听着,我要用木棺材下葬。你听到了吗?木棺材。我要你发誓,你会按我说的做。’

    “迈尔斯伯伯执拗得让人害怕,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就连露西给他拿来药和水时,他还依然盯着我。他抓住我的斗篷,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木棺材。他在吃药上费了好大力气,因为他一直吐,吐了很多次,最后我好歹让他把药咽下去了。他嘟囔着身子冷,要盖被子,然后就闭上了眼睛。他的床尾处有一条叠着的棉被,露西默默地把被子拿过来,盖在了他身上。

    “我起身想再找点东西给他盖上。房间里有个大衣柜,里面放着迈尔斯伯伯那些华丽的衣服,我猜柜子最上面的架子上可能有毯子。柜子的门没关严,微微敞开着。我在柜子里没找到毯子,却发现了一些别的东西。

    “柜子最下方,在摆得整整齐齐的一排鞋子前,放着当天晚上送饭用的托盘。托盘里还放着那个玻璃杯,杯子里只有一点儿剩下的牛奶。此外,我还发现了另外一件东西,那东西并不是我们之前拿上来的。那是一个圆肚的银杯,直径大约四英寸[英寸: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寸约等于2.54厘米。],上面有些类似浮雕的奇怪图案——据我所知,那玩意儿一点也不值钱。我记得它一直被放在楼下。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曾注意过那个杯子?总之,杯子里有一些看上去黏糊糊的残渣。乔吉姆,就是伊迪丝的那只猫,四肢伸开躺在杯子旁边。我摸了摸那只猫,发现它已经死了。

    “正是那时,我突然意识到,迈尔斯伯伯有可能是被人下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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