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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克·德斯帕德双手紧握,沉默了片刻。

    “我想,”马克若有所思道,“人在潜意识里会不断琢磨那些令你感到不解的事,但你自己意识不到;随着时间推移,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就会突然开了窍,一切就变得豁然开朗——

    “我当时就起了疑心。我转身看露西是否也瞧见了这些,她显然没看见。她几乎背对着我站在床尾,一只手搭在床栏上;与以往的活泼不同,她那一刻看上去十分无助。房间里只开着床头灯,灯光昏暗,却凸显出了露西的装束:红蓝相间的丝绸裙子,上面点缀着一些碎钻,下摆很宽。

    “我站在那里,脑海中回忆着迈尔斯伯伯往日的症状。他饮食困难;鼻子和眼睛发炎了,瞧着你时双眼肿胀,呈淡红色;嗓音沙哑;皮肤日渐粗糙,起了皮疹;甚至连走路也颤颤巍巍,双腿几乎无法支撑身体。他其实是中了砒霜的毒。当时,我可以听见被子下迈尔斯伯伯沉重的呼吸声,甚至还听见了伊迪丝在走廊里跟接线员讲话时焦虑而低沉的声音。

    “我什么也没说,关上衣柜门,见柜门锁孔里插着钥匙,就锁了柜门,把钥匙放进兜里。然后我出门进入走廊,下楼梯到楼梯平台,伊迪丝正在那里打电话。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医生,仅此而已。护士第二天早上才会回来。我绞尽脑汁地想砒霜中毒该如何处理,可想不到任何办法。伊迪丝放下电话,神色虽然平静,双手却在颤抖。她刚才给贝克医生家打了电话,医生不在,我们也不知道附近还有谁是医生。我只知道沿路向下一英里之外的公寓旅馆倒有个医生,但我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于是我开始给旅馆打电话,伊迪丝则匆忙上楼去看迈尔斯伯伯。她总觉得自己可以护理病人,虽然她实际上并不知道该做什么。但还没等我拨电话,露西就冲进了走廊。

    “‘你最好上来瞧瞧,’露西道,‘我觉得他已经走了。’

    “迈尔斯伯伯已经死了。身体不再抽搐,心脏停止了跳动,他再也不会感到痛苦了。我翻过他的身体想进一步确认时,手在枕头下碰到了那根绳子。你们可能都听说了,那是一条普通的包装绳,大概有一英尺长,等距系着九个绳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到现在也不知道。”

    “继续说!”见马克停下,帕廷顿突然催促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没什么了。我们没惊动庄园里的其他人。没有必要,再过几小时天就亮了。露西和伊迪丝想休息一会儿,可都没睡着。我说我要守在迈尔斯伯伯的房间里,出于对伯伯的敬意什么的。那其实是借口,事实上,我想趁机把杯子拿出房间。另外,奥格登还没回来。我最好夜里守着点,万一奥格登喝多了,在这时候带了什么人回来……你们懂的。

    “露西把自己关在我俩的房间里。伊迪丝哭了一会儿。在震惊之余,我们都为自己的疏忽深感自责,但我知道这怪不得我们。等她们一走,我就返回迈尔斯伯伯的房间,先拿床单盖住他的脸,然后从柜子里拿出银杯和玻璃杯,用手帕包好。别跟我提指纹的事儿!我当时那么做完全是出于本能……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决定怎么做之前,先把证据藏好。”

    “你从没想过把真相说出来?”帕廷顿问道。

    “如果当时能及时找到医生救治迈尔斯伯伯,我当然会说。我会告诉医生:‘别管什么胃肠炎了,他是被人下了毒。’可惜没找到医生。所以我也就没说。”马克似乎变得激动起来,史蒂文斯注意到他身体僵硬,抓紧了椅子扶手,“我为什么会这么做,你应该清楚,帕廷顿,你还记得有次我差点——”

    “别激动,”帕廷顿突然打断了马克,“继续讲。”

    “我把银杯和玻璃杯带下楼,锁在我书房办公桌的抽屉里。你知道的,到现在还没有一丁点证据能证实我的怀疑。另外,我必须得先把猫的尸体处理掉。我用骑士服的斗篷包住它,从侧门出了主宅,以免惊动住在后面的亨德森一家。在车道对面,草坪的另一侧是刚刚翻过土的花圃。我知道亨德森总在侧门外的小柜子里放一把铁锹,所以就用铁锹挖了一个深坑,把猫的尸体埋了。伊迪丝还不知道她的猫怎么了,大家都以为猫跑到哪里玩去了。刚埋好猫的尸体,我瞧见远处闪过奥格登的车灯。一时间我还以为他看见我了,不过我抢先一步回了家。

    “目前来说,情况就是这样。第二天,听完亨德森夫人的那番话,我就带着银杯和玻璃杯去了镇上,委托一个我完全信任的化学家对它们进行秘密检测。结果很快就出来了:玻璃杯没问题,银杯里的残渣是牛奶、红酒和蛋液的混合物,在残渣里检测出两格令[格令:重量单位,1格令约等于64.8毫克。]的白色砒霜。”

    “两格令?”帕廷顿转过头重复道。

    “是的,剂量很大吧?我一直在研究——”

    “光残渣里就有两格令,”帕廷顿一脸严肃道,“那真是可怕的剂量。曾经有过两格令砒霜致死的案例,这是有记录的砒霜最小致死剂量,没错。如果残渣里就有两格令,那整杯液体中的砒霜剂量之大可想而知。”

    “砒霜致死的一般剂量是多少?”

    帕廷顿摇摇头道:“没有一般剂量这一说。我刚说了,有两格令致死的记录。另外,根据记载,有一个受害者曾吃下两百格令的砒霜(这是已知的最大剂量),可后来竟恢复了健康。砒霜致死剂量的范围太广,不太好说。比如,你们听说过玛德琳·史密斯[玛德琳·汉密尔顿·史密斯(Madeleine Hamilton Smith,1835—1928),出身于苏格兰格拉斯哥市的上流家庭,年轻时与情人秘密相恋,而不知情的父母为其在上流社会安排了门当户对的婚姻。于是玛德琳试图与情人断绝关系,可情人却用两人之间的通信威胁玛德琳嫁给自己。不久有人瞧见玛德琳在药店购买了砒霜,随后其情人便因砒霜中毒身亡。玛德琳因情人所藏信件均被发现而被捕。]的案子吗?这位来自苏格兰格拉斯哥市的美人被控在1857年毒死了她的法国情人。她情人的胃里有八十八格令的砒霜,辩护律师因而在法庭上辩称,吞下这么大剂量的毒药,死者不可能毫无察觉,所以死者肯定是自杀。毫无疑问,这个理由对审判产生了影响。最终法庭判决‘无法证明’对被告的指控,这种判决的意思就是‘无罪,但下不为例’。六年后,一位名叫休伊特的女人因毒杀了自己的母亲而在切斯特城受审。老人的死最初没引起任何人的怀疑,直到开棺验尸之前,医生还认定老人死于胃肠炎,结果仅在老人的胃里就发现了一百五十四格令的砒霜。”

    帕廷顿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虽然他那下巴泛青的脸上闪着正义的光芒,可似乎讲述这些案子让他乐在其中。

    “另外,”帕廷顿晃着手里的空玻璃杯道,“19世纪60年代初期,在凡尔赛,还有一个名叫玛丽·德奥贝的女人犯了重案,性质十分恶劣。人们几乎找不到那女人的犯罪动机,好像……她就是喜欢瞧着人死去。她给其中一位受害者下了十格令的砒霜,给另一个受害者下毒的剂量则高达一百格令。这个玛丽·德奥贝可没玛德琳·史密斯那么走运,她最终被送上了断头台。”

    史蒂文斯此时已起身,坐到了打字机桌边沿,表面上随意点头附和着帕廷顿的话,暗地里其实在留意通向走廊的那扇刷着白漆的门,因为有几次他注意到门有些异样。走廊的灯比房间里的亮,正常情况下,你可以看见一丝微光透过锁孔照进来,可现在却一丝光线也看不到,一定是有人正在门外偷听。

    “总之,”帕廷顿道,“剂量并不是最重要的。我会解剖尸体的。最关键的其实是下毒时间。从你提供的时间来看,你伯伯毒发得也太快了。人一旦服下大剂量的砒霜,快则几分钟,慢则一小时就会出现明显的中毒症状——这取决于砒霜是片剂,还是液体——随后在六到二十四小时内毒发身亡,但也可能会拖很久,有的人可以坚持好几天。所以你现在知道你伯伯毒发身亡得多快了吧。你们离开庄园是在夜里9点半,那时你伯伯的身体状况还不错。凌晨2点半你们回到家后,发现他已经奄奄一息,没过多久他就咽气了,对不对?”

    “是的。”

    帕廷顿陷入了沉思。“好吧,这情况完全有可能,甚至合情合理。你伯伯的身体已经被器质性的胃肠疾病拖垮了;再者,如果你猜得没错,他一直都在慢性中毒。所以他一旦服下大剂量的砒霜,很快就会一命呜呼。如果我们能知道他最后服下毒药的时间——”

    “我可以告诉你准确的时间,”马克打断了他,“是11点15分。”

    “哦,”史蒂文斯插嘴道,“这就是亨德森夫人那个诡异故事里说的吧?我们很想知道她到底说了什么,可你却一直拖着不讲。她到底说了些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史蒂文斯担心自己过于激动,表现得太好奇了。幸好,马克并没在意,而是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把亨德森夫人的话告诉他们。

    “现在,”马克道,“我还不想说。”

    “不想说?”

    “因为你们会觉得我或者亨德森夫人疯了。”马克看起来很矛盾,他举起手道,“先等等,你们先等等!这事我已经翻来覆去想过几百次了,甚至因此夜不能寐。但当我第一次要告诉别人,第一次要把这事清晰明白地讲出来时……我才意识到故事的某些部分会显得太匪夷所思。要是现在就告诉你们,没准你们就不会帮我打开地下墓室了。可我必须得查出迈尔斯伯伯的死因。你们能先等几个小时吗?我只要求你们给我一点时间,等打开地下墓室,把该做的事做完了,我就告诉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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