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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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前面的人,就是霍华德。那灯光足以让埃勒里看清楚自己躺着的地方,刚才使他绊倒的东西和击中他脑袋的侧面的东西。
他是被一个长满杂草的长方形小黏土堆绊倒的,黏土堆的前方有一块大理石,大理石上有一只石雕的鸽子。
碰到他太阳穴的,就是这只石鸽子。就在他昏晕地躺着的那一会儿,霍华德已经绕了一圈,在埃勒里身旁仅十几英尺远处,找到他一直寻找的坟墓。
他们现在正在“菲德利蒂墓园”里。
埃勒里爬起来跪着,大理石碑挡在他和霍华德之间。
虽然石碑无法完全遮住埃勒里的身体,但是霍华德也几乎不可能会发现他——一来霍华德背对着他,二来霍华德拿着的手电筒,也让他无法看见灯光以外的暗处。
埃勒里抱紧那不知名的墓碑,他能做的,只是看。
忽然,霍华德的身体往前急冲,手上的光也可笑地画了个半圆,当光停下来后,埃勒里看到他从一个墓上抠出一捧泥来,并使尽吃奶的力气,将泥巴丢到那宽大的墓碑上。
他又弯下腰来,灯光再度绕了半圆,然后停住,然后他又丢出泥巴。
对埃勒里来说,这看起来是整个噩梦的合理结局:一个人在倾盆大雨的寂静晚上,开了好几英里路的车子,到这里来向着石碑丢泥巴。接着,埃勒里看到手电筒被放到地上,灯光照向沾满泥巴的墓碑。霍华德从外套的一个口袋里拿出一把凿子、一把木槌,上前用力敲打石碑,把石碑上的逗点、句号、惊叹号凿得飞起,和斜斜的雨丝一起飞向另一边黑暗之中……
黑暗的墓园里,只剩下埃勒里自己。
霍华德已经走了。
只留下朝向黄黏土路上缓缓移动的灯光。
当埃勒里要站起来的同时,那灯光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霍华德敞篷车传来的低吼声,然后,低吼声也渐渐远去。
他很惊讶地发现,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埃勒里在黑暗中靠着顶端雕有鸽子的墓碑,追不上霍华德了。
不过,就算来得及追上霍华德,他也不会去追。压在他脚底下的鬼魂们,应该不会从地下起来抓他的脚吧。
他有件事情要做,而要做这件事情,他必须一直在这里等——如果有必要的话,要等到天亮。
也许,会有月亮出现他无意识地解开粘糊糊的外套扣子,用沾着泥巴的手伸进去拿他的香烟盒。烟盒是银制的,里头的香烟应该还是干的。他找到烟盒,将它打开,拿出一根干的香烟塞到嘴里、然后把烟盒放回口袋,同时找他的打火机。
——打火机!
他拿出打火机,一边用两只手掌围着将它点亮,一边踉跄地绕过三座黏土堆,到霍华德刚刚驱鬼的位置。
埃勒里停下脚步,遮着那微弱的火苗。
得弯下腰来。因为毫无疑问,这座坟墓属于穷人中最穷的人,虽然占有两座坟墓的宽度,但却比周围茂密的杂草还矮,气候和它自身的稳固,将它隐藏在草堆之中,但是,刚刚那位雕刻家的凿子,结束了它的稳固。
墓碑上的字,有些已经被那狂乱的凿子凿得面目全非,留下来的字,几乎无法辨认,他可以找出数字、出生日期和死亡日期,但是都已模糊不清。埃勒里看到一句墓志铭,经过仔细推敲之后,埃勒里发现它本来写的是:上帝与之同在。但是墓碑上的名字却清晰可见,在墓碑上方的第一排,写道:
艾伦和马蒂·韦伊
埃勒里开着莎丽的敞篷车回到范霍恩家的车库里,停在霍华德车子的旁边。不管怎样,他松了一口气。他相信霍华德不会这么快上床睡觉,于是他快步绕过主屋,往客房走去。
他把他那沾满污泥的外衣扔在走廊上,然后一边走一边把其他的衣服脱下来扔在往浴室去的地板上,然后一头钻到莲蓬头下,一直到寒意消失、身上关节开始放松,他很快地将身体搓干净,然后换上干净的干衣服,在客厅里待了一会儿,拿了一把手电筒,喝了一口威士忌,接着便走向黑暗,朝着另一栋房子走去。
他快步走上楼,走过一扇扇熟睡的门,周围都是黑漆漆一片,他小心地移动脚步,不用手电筒,在黑暗中摸索前进。
但是,当他到了顶楼,他将手电筒打开。褐黄色的地毯上,有一道模糊的泥巴脚印,从楼梯口一直延伸到霍华德的房门前,房门是半掩着的。
埃勒里在房门口停了下来。
他看到,泥巴脚印一直通到床上,而床上躺着没有更衣的霍华德。他睡着了。
霍华德甚至连外套都没脱。
他那湿帽子躺在枕头上的一堆泥水中。
埃勒里关上门,然后插上门。
接着他打开灯。
“霍华德。”
他戳了戳这熟睡中的人。
“霍华德。”
霍华德咕噜咕噜地不知道说些什么,转过身来,然后把头转过去,打起呼来。他简直是处在半昏迷状态,埃勒里不再戳他。
我最好先帮他把这身衣服换下来再说,埃勒里心想,要不然他会得肺炎的。
他解开霍华德湿乎乎的外套,这外套是防水的,所以里面还是干的,他用力拖,一直到脱下一只袖子。然后他想办法抬起霍华德沉重的身躯,把另一只袖子也脱下来。接着,他帮霍华德把鞋子、袜子和裤子脱了,然后拉过被单,擦干他的脚。反正,床上已经一团糟了。
接着,他想办法弄干霍华德的头。
经过一阵按摩,霍华德动了。
“霍华德?”
霍华德用力地捶打,好像在赶什么似的,他呻吟,但是没有醒来。当埃勒里把他全身擦干,他还是像刚才一样昏睡。
埃勒里微笑地直起身来,然后他看到写字台上有自己要的东西——他走过去拿起装着威士忌的瓶子。
霍华德睁开眼睛。
“埃勒里?”
他那双眼睛布满血丝。眼睛移向床上,看到自己半裸着身,沾满泥巴的湿衣服扔在地上。
“埃勒里?”
他一脸疑惑。然后,忽然,他显得很害怕。他抓着埃勒里。
“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舌头僵硬,讲话含含糊糊的。
“你说呢,霍华德?”
“又发生了,是吗?是吗?”
埃勒里耸了耸肩:“嗯,是有事情发生了,霍华德,你记忆中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离开书房,走上楼来,转悠了一会儿。”
“是的,这我知道。之后呢?”
霍华德的眼皮挤闭在一起,然后摇摇头,“我想不起来。”
“你离开书房,走上楼来,转悠了一会儿……”
“在哪儿?”
“噢,你是在问我,”霍华德一面发抖一面笑,“我是怎么了?我在这工作室里转悠啊!”
“在工作室里。然后呢——什么都不记得吗?”
“一点印象也没有,一片空白,埃勒里,就像……”他停了下来。
埃勒里点点头,“像那几次,嗯?”
霍华德把腿伸到床外,他开始发抖,埃勒里将床单拉过来,盖在他的大腿上。
“天还这么暗,”霍华德的声音提高了,“还是,己经是第二天晚上了?”
“不,还是今天晚上。”
“又发作了,我做了什么?”——埃勒里观察着他——“我去了个地方,我到哪儿去了?你看到了吗?你跟着我吗?但是你全身是干的!”
“我跟着你去的,霍华德,我已经换了衣服。”
“我究竟做了什么?”
“嘿,用那被子盖着你的脚,我会告诉你。你肯定,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
“一片空白,我做了什么?”
埃勒里告诉了他。
埃勒里说完,霍华德用力摇了摇头,抓了抓头皮,摸了摸脖子,揪了揪鼻头,瞪着地上的脏衣物。
“而你一点也记不起来?”
“想不起来。”
霍华德抬头望着埃勒里。
“难以相信,”他把头转开,“尤其是当我……”
埃勒里拿起地上霍华德的外套,伸手到其中一个口袋。
当霍华德看到凿子和木槌,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他走下床,光着脚在房里踱来踱去。
“如果我能做出这种事,我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低声地自言自语,“天知道过去的几次我做了些什么事,我没有权利这样逍遥法外的!”
“霍华德,”埃勒里坐到床边的一张椅子上,“你没有伤害到别人。”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去他们的墓?”
“经过这么多年的追寻,你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这对你造成刺激,使你的失忆再度发作。在失忆的状况下,你表达了你一向对于遗弃你的父母的不满、害怕和憎恨……当然,我是指心理上。”
“我一点也不觉得我憎恨他们。”
“你当然不会觉得。”
“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在表层意识上,你不会有感觉的。”
霍华德走到通往隔壁工作室的门口,他对着宽阔的房间望了数秒钟,然后走进去。埃勒里听到他在里头走动,脚步声停下来后,灯亮了。
“埃勒里,你过来一下。”
“你不觉得自己该穿上拖鞋吗?”埃勒里离开椅子。
“管他的,你过来一下!”
霍华德站在一个模型台前,台子上是一尊用代用黏土塑成的大胡子的朱庇特。
埃勒里很好奇:“什么事?”
“我告诉你,昨晚我从楼下上来后,转悠了一会儿。这就是我那会儿做的一件事。”
“朱庇特?”
“不,不,我是指这个——”霍华德指着模型的底座。黏土底座上被锋利的雕刻刀刻上:H.H.WAYE“你记得你做的这件事?”
“当然,我还记得我为什么做,”霍华德尖声地笑,“我想看看我自己真正的名字是什么样子。我在作品上的签名一向是H.H.范霍恩,我必须用H.H,因为他们没有给我取名字。但是,韦伊——WAYE——是我的姓。那么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
“我喜欢这个名字。”
“你喜欢?”
“是啊,我现在还是喜欢。在楼下,当爸爸第一次告诉我时,我没什么感觉。但是之后,当我上楼来……这种感觉开始出现。你看——”霍华德跑到墙边,指着一系列草图说,“我实在太喜欢了,所以我在每一幅为博物馆所画的草图上,都签上了H.H.WAVE.我几乎就要决定,要把它当做我固定的签名。埃勒里,我这么喜欢这个名字,我会恨他们吗?”
“在有意识的情况下吗?是很有可能的,为了对你自己掩盖那种僧恨,霍华德。”
“你是说,我爱上我亲生父母的姓氏,然后失去意识,在大雨中开十英里的车子,去破坏他们的坟墓?”霍华德陷进一张椅子上,脸无血色,“然后意思是说,”他缓缓地说,“当我正常的时候,我是一种人,但当我失去意识时,又变成另一种人。清醒的时候,我是个还不错的好人,失意之后我却变成了疯子,或恶魔。”
“你又在把事情戏剧化了。”
“是吗?把父母亲的墓碑砸成碎片,不能算是‘理智’的行为吧!那是很可耻的!你很清楚,不管在什么文化里,对父母的尊敬都是一样的!不管那是祖先崇拜或是尊敬父母!”
“霍华德,你还是睡一睡吧。”
“如果我可以对我父母的坟墓不敬,为什么我不能杀人?强暴?放火?”
“霍华德,你说得太多了,去睡吧。”
但是霍华德紧紧抓着埃勒里的手:“帮帮我,看着我,不要离开。”
他的眼神里透着惊恐。
他正在把他对迪德里希的亲密,转移到我身上,现在,我成了他的父亲了。
总之,埃勒里让霍华德入睡了,他坐在床边,一直到霍华德熟睡才离开。
然后他走下楼,出到屋外,花了整整一个小时在车库里清洗两辆车上的污泥。
当埃勒里上床就寝时,星期天的晨光,已经朦胧地映在了他的窗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