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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品简介

    根据卡夫卡的日记,此短篇小说完成于1914年10月,同年11月,由卡夫卡朗读给好友马克斯·布罗德与其他两位朋友听。1916年11月10日,卡夫卡在慕尼黑首度公开朗读这篇小说,德国诗人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也在场。最初,卡夫卡希望将本篇小说连同《判决》《变形记》合为一辑出版,并以“处罚”(Strafen)为书名,然出版社因担忧这一主题不符合市场需求而拒绝。1919年10月,本篇小说由德国科尔特·沃尔夫出版社(Kurt Wolff Verlag)出版。

    </em>

    “这是一台奇特的机器。”军官对从事研究的旅行者说,并以略带欣赏的眼光观看着这台他早已非常熟悉的机器。这位旅行者看来只是出于礼貌才接受邀请的:司令官曾经招待过他,并且要求他出席一名士兵的处决式。由于这位士兵不服从命令,且侮辱长官,所以被判了死刑。在流放地,这项处决似乎引不起人们多大的兴趣。至少在这个被光秃秃的斜坡围绕着的、草木不生的小小深谷中,除了军官与旅行者之外,只有一个愚昧驽钝、蓬头垢面且阔嘴的囚犯,以及一名手持沉重锁链的士兵在场,有些小锁链扣住了囚犯的脚踝、手腕与脖子,每条锁链之间都有链条相连。这个囚犯看起来如此卑躬屈膝、充满奴性,予人一种假象,好似人们可以放他自由,任他在斜坡上奔跑,只需要在处决前吹吹口哨,呼唤他回来即可。

    旅行者对这台机器没有太大的兴趣,他自顾自地在囚犯身后来回踱步,此时军官正在做最后的准备工作,一会儿爬到深陷于土中的机器底部,一会儿爬上梯子检查机器的上半部。其实这是留给机械师处理的工作,但军官以极其热情的态度完成它,要么他是这部机器的崇拜者,要么出于其他理由,他无法将这份工作安心地交托给别人。

    “现在一切都完成了!”末了,军官大喊,然后爬下梯子。他疲劳极了,张大嘴巴喘息,然后将两条精致的女用手帕塞进颈后的制服领口里。

    “这些制服在热带地区显得太厚重了。”旅行者说,他没有如军官期待的那样,询问关于机器的事。

    “的确。”军官说道,同时将那被油污弄脏的双手伸进早已备好的水桶中搓洗,“但它们代表故乡。我们不想失去故乡————现在,请您看看这台机器。”他立即补充道,然后用布将手擦干,指着那台机器,“在这之前,人工操作还是必要的,但从现在起,机器就自己运行了。”

    旅行者点点头,跟在军官后面。

    军官力图为可能发生的故障做准备,于是接着说:“之前当然发生过故障,虽说我希望今天什么状况都不会发生,但总还是要先预想到这些。毕竟,这台机器得连续运转十二个小时。即便有故障发生,应该也只是小问题,而且可以立即被排除。”

    “您不坐下吗?”最后军官问,从成堆的藤椅中拉出一把,并把它搬给旅行者。旅行者无法推辞,便在一个坑边坐下来,迅速朝里头瞥了一眼。那坑并不很深,一边有掘出的泥土堆成的土堤,另一边则放置着机器。“我不知道,”军官说,“司令官是否已经向您介绍了这台机器?”旅行者比出一个不确定的手势,如此正合军官的意,因为现在他可以自己解说这台机器了。“这机器,”他说着,抓住一个摇杆倚靠上去,“是我们的前司令官发明的。我在最初的实验阶段就和他一起工作了,直至最后完成,每项工作我都有参与。当然发明的功劳全属于他。您是否听说过我们的前司令官?没有?现在要是我说,整个流放地的建设全是他的杰作,这一点儿也不为过。我们身为前司令官的朋友,在他过世的时候就知道,流放地的建设已经很完善了,以至于继任者即便有成千个新计划在脑中,至少在往后的许多年间,也都无法改变已有的建设。我们的预言都应验了;新任司令官也不得不承认。可惜您不认识前司令官!不过————”军官中断了谈话,“我只顾着闲聊,却忘了他这台机器就在眼前。如您所见,它共分为三部分。随着光阴流逝,每部分都开始发展出自己的俗称。底下的部分叫&lsquo;底床’,上面的部分叫&lsquo;绘图机’,中间浮动的部分则叫&lsquo;钉耙’。”“钉耙?”旅行者问道。他并没有注意听,太阳炙烤着这无荫的山谷,使人难以集中精神。因此,他对眼前的军官感到惊叹:他身上裹着参加阅兵式时穿的那种军服,肩章沉甸甸地挂在肩上,还有几条缎带垂下来,他竟能够这么热情地介绍自己的工作,此外,他说话的同时,还能够拿着一把螺丝起子,不时地四处修理,旋转螺丝。那名士兵与旅行者的状态相似,他用囚犯的锁链圈住自己的手腕,一手撑在步枪上,垂着头,对什么都不关心。旅行者并不感到惊讶,因为军官说法语,而很可能士兵和囚犯都听不懂法语。尽管如此,囚犯仍显得非常努力且吃力地想跟上军官的解说。他昏昏欲睡却又强打精神,军官指哪儿,他看哪儿。此刻军官被旅行者的问话打断,囚犯的眼神也跟着军官一起望向了旅行者。

    “对,钉耙。”军官说,“这个名字很贴切。上面的针像耙齿那般排列,整体可以像钉耙那般运转,就算只在一小块地上,也可以技巧高明地运转。您很快就可以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囚犯会躺在这张床上。————我会先解说一遍机器,再让它自行运转。这样您会比较容易了解,而且,绘图机里有一个齿轮磨坏了,运转的时候会嘎吱作响,声音响得让人几乎听不见说话声。可惜这里很难弄到配件。————看,这是我刚刚说的底床,上面覆满了棉花,您很快会知道它的功能何在。囚犯会腹部朝下,趴在这些棉花上面,当然是赤裸着身体了。这是捆手用的皮带,这是捆脚的,这是捆脖子的,用这些皮带就可以将他紧紧捆住。床头这边,像我刚刚说的,面朝下俯卧的地方,有一根小小的毡毛棒,它很容易调节,刚好可以塞进囚犯的嘴里。它的功能是防止囚犯叫喊或咬断舌头。当然囚犯必须含住毡毛棒,否则脖子上的皮带会让他断头的。”“这是棉花?”旅行者问,同时向前弯下身子。“当然是了。”军官微笑着,“您自己摸摸看。”他握住旅行者的手往底床伸去。“这是一种特制的棉花,所以看起来很罕见,稍后我会说明它的功能。”军官补充说。旅行者开始对这台机器产生了一点儿兴趣,他把手搭在眼睛上方,挡住太阳光,仰望这台机器。这机器真大啊!底床与绘图机规模相当,看起来像两只深色的箱子。绘图机装在底床上方约两米处,两者以四角上的四根黄铜柱相连接,黄铜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在两个箱子之间,钉耙顺着钢带上下移动。

    军官先前几乎没有察觉到旅行者漠不关心的态度,现在却注意到他开始表现出的兴趣,因此停止了解说,好让旅行者安安静静地观察。囚犯也模仿旅行者的动作。由于他无法将手搭在眼睛上方,便眯起眼睛,让没有被遮蔽的双眼向上望去。

    “所以囚犯是趴着的。”旅行者说完,将背靠在椅子上,双腿交叉。

    “是的,”军官说,往后稍微推了推帽子,手抚着滚烫的脸,“请您听着!底床和绘图机都装有电池。底床的电供自己用,绘图机的电则用在钉耙上。只要囚犯被捆在上面,床就开始动。它的振幅微小,速度却很快,同时上下左右地摆动。您在疗养院应该看过相似的机器。只是我们的床精算了所有的振动,也就是说,它必须跟钉耙的振动频率完全一致。真正执行判决的是这个钉耙。”

    “到底是怎样的判决呢?”旅行者问。

    “这您也不知道?”军官吃惊地说,然后咬住嘴唇,“请原谅,也许是我的解说不够有条理,在此我深表歉意。从前负责解说的是司令官,但新任司令官不履行这项光荣的义务,可是像您这样高贵的访客大驾光临,”————旅行者伸出双手,表示不敢当,军官却坚持这样尊敬的辞令————“像您这样高贵的访客光临,我们却没有告知判决的形式,这未免又是一项革新,真是————”他差点儿骂出脏话,刚到嘴边又忍了回去,只说道,“我并未被告知此事,过错并不在我。不过,我是最有能力说明判决形式的人,因为我手上握有————”他拍着胸前的口袋说,“————前司令官的亲笔手绘图稿。”

    “前司令官的亲笔手绘图稿?”旅行者问,“难道他是全才?集军人、法官、工程师、化学家与绘图员的优点于一身的全才?”

    “没错。”军官带着若有所思的目光点头称是。接着,他审视自己的双手,它们显得不够干净,不能去碰那图稿,于是他走到水桶边,又洗了一次手,随后掏出皮质公文夹说,“我们的判决听起来并不严厉。用钉耙将囚犯触犯的规定写在他的身体上。例如这个囚犯————”军官指着那男人,“————他的身上会被写下&lsquo;尊敬你的长官’!”

    旅行者对那男人匆匆一瞥:当军官指着他时,他低下头,此刻似乎在全神贯注地听着,试图听懂些什么。然而,从他紧闭的嘴唇的噘起动作来看,很显然他什么也没听懂。

    旅行者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想问军官,然而看到囚犯后,他只是问:“他知道自己的判决吗?”

    “不知道。”军官回答,意欲继续解说。

    旅行者打断了他的话:“他不知道自己的判决?”

    “不知道。”军官又说,然后停顿半晌,好像在等待旅行者对这样的提问给出详细的理由,接着说,“向他宣布毫无用处,他会从他的身体上知道对他的判决的。”

    旅行者想沉默下来,却发现囚犯将目光投向了他,那目光似在询问,他是否赞同刚刚陈述的过程。旅行者本来靠在椅背上,被这么一看,便把身体前倾,问道:“但他总该知道自己被判了刑吧?”

    “也不知道。”军官微笑着对旅行者说,好似在期待他提出一些更古怪的问题。

    “不会吧,”旅行者边擦额头边说,“这么说来,这个男人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辩护结果吗?”

    “他没有机会为自己辩护。”军官眼睛望向远处说,像在自言自语,以免述说这些对于他而言理所当然的事,让旅行者感到尴尬。

    “他一定有过为自己辩护的机会。”旅行者说着,从扶手椅上站起来。

    军官意识到,这样很危险,会长时间耽搁对机器的讲解。他走到旅行者身旁,拉着他的胳膊,一手指着囚犯。囚犯发现大家都注视着他,便站得笔直,士兵也拉紧了锁链。

    军官说:“事情是这样的,我在这个流放地被委任为法官。虽然我还年轻,但是过去前司令官每每有刑事案件需要处理的时候,我总是从旁支援,并且我是最了解这部机器的人。我做事的原则是,罪咎永远毋庸置疑。别的法庭无法遵照这个原则,因为他们由许多人组成,而且上面还有更高等的法庭。而这里的情况不同,或者说至少在前司令官任内,情况不是这样的。尽管新任司令官有意干预我执法,但目前我都成功回绝了他,将来也会这样。您想要我对此案清楚说明,这就像其他案子一样简单。今天早晨,一名上尉告发说,派给他的这个勤务兵在执勤的时候睡着了。他有义务在每个整点钟响的时候起立,在上尉的门前敬礼。这当然不是什么困难的任务,却是必要的,因为他应该精神抖擞地站岗、执勤。昨夜上尉想查岗,看看勤务兵是否在履行职责,于是在两点的钟声敲响时打开门,结果发现他蜷缩着身子睡着了。上尉取来马鞭,打在他的脸上。勤务兵没有站起来请求原谅,却抓住长官的腿,摇晃着他并喊道:&lsquo;丢开鞭子,不然我把你活吞了。’————这就是全部的案情。一个钟头前,上尉来过我这里,我将他的陈述记录下来,紧接着写判决书。然后,我把这男人铐上铁链。一切都很简单。要是先把这男人传来讯问,只会产生混乱。他会说谎,如果我驳斥了他的谎言,他又会拿新的谎言来替代,循环往复,没完没了。现在我捉住他,不让他逃走————这样是否说清楚了呢?然而,时光飞逝,处决应该要开始执行了,我却还没有解说完这台机器。”

    他催促着旅行者坐回扶手椅,然后回到机器旁边,开始说:“如您所见,这钉耙与人体的形状是相配的,这是上半身用的钉耙,这是双腿用的钉耙。头部则交给这把小尖刀。这样您明白了吗?”他亲切地朝旅行者鞠了一躬,俨然准备好了要开始详尽解说。

    旅行者皱起眉头,看着钉耙。军官所讲的审判程序并没有使他满意。无论如何他得承认,这里是流放地,特别的惩罚是必要的,彻头彻尾的军事化做法也是必要的。但是,他还是对新任司令官寄予希望,司令官显然计划引进————虽然是逐步地————一个新的程序,这是军官狭隘的思想所不能及的。在这样的思路之下,旅行者问:“司令官会列席处决吗?”“不知道。”军官答,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使他感到难堪,原本亲切的面容也跟着失色,“正因如此,我们现在得抓紧时间了。非常抱歉,我现在的讲解必须长话短说了。但我可以在明天,当机器再度被清理干净的时候————这部机器会被弄得很脏,这是它唯一的缺点————进一步补充说明。现在我只说最必要的————当犯人躺上底床,床开始振动时,钉耙就会落到他身上。钉耙会自动调节,只让针尖碰到身体,待调节完成,那条钢绳就会立刻拉紧,坚硬如棍棒。游戏就开始了。一个门外汉只看外观是无法区分各种刑罚的。钉耙看似在千篇一律地工作,它们的针尖在颤动中刺入底床上颤动的身体。为了使每个人都能监督判决执行的进度,钉耙是用玻璃制成的。要把针尖固定在里面,曾经有过一些技术上的困难,不过经历多次试验终于成功了。我们已经竭尽全力。所以,现在每个人都可以透过玻璃,看见那些字句是如何刺在犯人身体上的。您想不想靠近一点儿看看这些针尖?”

    旅行者缓缓起身,走上前去,弯下腰看着钉耙。

    “您看,”军官说,“两种针尖,多种排列。每根长针旁边都有短针。长针用来刺字,短针则喷水冲去血迹,使刺出来的字保持清晰。血水会导入一个凹槽,最终通过埋在坑中的排水管流进主排水沟。”

    军官用手指详细地指出血水流经的路径。为了让讲解更形象生动,他在排水管的出口捧着双手,做出接水的样子,旅行者这时抬起头,一只手向后摸索着,想回到扶手椅那边去。但此时,他惊讶地看见,囚犯同他一样随着军官的邀请在近处观察钉耙的构造。囚犯用铁链将睡眼惺忪的士兵往前硬拉了几步,然后俯身在玻璃上。

    只见囚犯的眼神犹疑不定,想寻找两位先生刚刚观察过的东西,但他听不懂解说,因此屡屡失败。他弯着腰东张西望,眼睛不住地在玻璃上搜索。旅行者想把他赶回去,因为他的行为很可能会受罚。但军官伸出一只手制止旅行者,另一只手则从土堆上抓起一块土,往士兵身上扔去。士兵被猛力一击,抬眼看见竟是囚犯如此胆大妄为,于是丢下步枪,用鞋跟跺地,然后用力将囚犯往后一拉,囚犯当即倒下,士兵看着他在地上挣扎,弄得铁链叮当作响。

    “拉他起来!”军官喊道,他发现旅行者被囚犯弄得严重分心,甚至将身体探过了钉耙,不再注意钉耙,只想知道囚犯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小心处置他!”军官又喊道。他绕着机器跑过去,亲手抓着囚犯的腋窝,囚犯的双脚不住地打滑,在士兵的帮助下,他们将囚犯拉了起来。

    “现在我已经知道一切了。”军官回来的时候,旅行者这样说。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军官擒住旅行者的手臂,指着上面说,“在绘图机里有一个齿轮组,它决定着钉耙如何移动,而且这个齿轮组会依照判决书的行刑图纸排列。我还沿用前司令官的图。它们在这里。”————他从皮质公文夹中抽出几张纸————“只可惜我无法将它们交到您手中,这是我所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请您坐下,我在近处指给您看,这样您会看得清楚些。”

    他指着第一张图。旅行者本想说些赞美的话,却眼见纸上是如迷宫般、密密麻麻地交错在一起的线条,得花些功夫才找得出留白处。

    “您读读看。”军官说。

    “我读不懂。”旅行者说。

    “这很清楚。”军官说。

    “这画非常高明,”旅行者语带回避地说,“可是我没办法解读。”

    “是啊,”军官说,笑着把公文夹放进衣袋,“这可不是给小学生用的习字帖,读懂它要花些时间。您最后一定会读懂的。它当然不是什么简单的字体,它不是马上杀死囚犯,而是平均持续十二个小时,到了第六个小时,通常会有一个转折点。在这些字体周围必须加上许多装饰,使真正的字体像细腰带环绕着身体一般,身体其余的部分都留给装饰图案。现在您是否对钉耙与整部机器的运转感到佩服了?————您瞧!”

    他跳上梯子,转动其中一个轮子,接着向下面喊道:“注意,请靠边站!”

    话音一落,机器开始运转。如果轮子没有发出嘎嘎的响声,那么一切将多么壮观。这个响声似乎让军官吃了一惊,他只得握拳朝轮子挥了挥,随后张开双臂,向旅行者致歉,匆匆爬下梯子,从下面观察机器的运转。只有他才能发现还有一些地方不对劲。他爬上梯子,双手伸进绘图机的内部,搞定之后,为了争取时间,他没走梯子,而是沿着黄铜柱子快速滑下来。

    军官用可以盖过噪声的声音,声嘶力竭地对着旅行者耳朵喊道:“您了解这个过程了吗?钉耙开始写字了。当它在犯人背上写完第一排字的时候,棉花层会开始转动,将犯人的身体慢慢翻转过来,好为钉耙腾出新的空间写字。与此同时,经过特殊处理的棉花会贴在被刺过字的受伤部位上,让伤口立即止血,为之后的深刺做好准备。这里可以看到钉耙边缘的尖齿,它们会在翻转身体时,撕下伤口上的棉花,抛入坑中,钉耙便可以继续工作了。它们就这样工作十二个小时,把字越刺越深。前六个小时,囚犯几乎一如往常,只会感到疼痛。两个小时后,毡毛棒才会被撤下,因为囚犯已无力喊叫。在床头会放一坛电力加热的粥,只要囚犯有心情,就可以伸长舌头舔着吃。没有人错失这个机会。我见过很多,没有人例外。直到第六个小时,囚犯才会失去进食的意愿。然后我通常会跪下来观察这个现象。囚犯极少咽下最后一口,只是把食物含在嘴里,用舌头翻搅,最后吐进坑里。我得低头闪躲,否则东西就吐到我脸上了。到第六个小时时,囚犯变得多么安静啊!这时候最笨的人也能顿悟。这个过程从眼睛开始,由此扩散开来。那景象充满诱惑,使人不禁想躺在钉耙底下。之后没有事情发生,囚犯只是开始解读文字,他噘起嘴巴,似在凝神静听。您看见了,用肉眼去解读这些文字并不容易,但囚犯是用身体的伤来解读的。这自然是费力的事情,他需要六个小时来完成这项工作。最后,钉耙会将他的身体整个叉起来,扔进坑里,让他&lsquo;啪嗒’一声落入血水与棉花之中。至此处决就算结束,而我与士兵负责将他埋起来。”

    旅行者倾斜着身体,倾听着,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观看机器的运转。囚犯一无所知地望着他们。旅行者稍微弯下身,眼睛注视着摆动的针尖,此时士兵得到军官的授命,举起刀子从背后划破囚犯的衬衫与裤子,让衣服脱落。囚犯想抓住落下的衣物,好遮蔽自己赤裸的身体,士兵却一把将他高高举起,抖落他身上残破的衣衫。军官打开机器,在此刻的静默当中,囚犯被安置在钉耙底下。铁链解开了,改捆上皮带。起初,囚犯似乎感到一阵轻松。现在钉耙又下降了些,因为囚犯很瘦。当针尖碰到他的身体时,他的皮肤开始打起寒战;当士兵忙着绑住他的右手时,他不知所措地伸出左手,那手刚好指向旅行者所站之处。军官从旁定睛看着旅行者,意欲从他的脸上读出这场处决留给他的印象,至少军官已粗略解说了执刑过程。

    用来捆绑手腕的皮带断了,也许是士兵拉得太紧的缘故。士兵将断了的皮带拿给军官看,请他来协助。军官向他走去,然后回过头来看着旅行者,说:“这部机器由许多零件组装而成,总会有断裂之处,需要修修补补;但是不要让这些事情影响了整体评估。皮带可以马上换掉,我会用铁链代替,这样一来,右手臂振动时就没那么柔和了。”

    军官在安装铁链的时候又继续说:“用来保养机器的经费被大幅削减了。前司令官在任的时候,还有一笔这方面的专款可以供我自由使用。当时这里有间仓库,里面储存了各式各样的备件。我承认我几乎是以挥霍的方式使用它们,我指的是过去,不是现在,像新任司令官坚称的那样,那些话不过是用来消灭旧设备的借口罢了。现在,他亲自管理这部机器的经费,若我派人去领新的皮带,他便会要求呈上断掉的那条作为凭证,然后新的要十天后才送到,而且还是劣质品,没什么用处。在这段时间,没有皮带的话要怎么让机器运转,完全没有人关心。”

    旅行者忖度着————对他国事务进行决定性的干涉,总是有风险的。他既非流放地的居民,也非其所属国家的公民。如果他想谴责甚至阻挠这项处决,人们会对他说:你是外国人,安静点。如此一来,他也无缘置喙,只能补述说,自己并不懂此事,旅行只是想多看看,从没想过要去改变他国的司法行为,而这里发生的事情却诱惑着他。司法程序的不公和处决方式的不人道,都是毋庸置疑的。没人能说旅行者有着怎样的利己之心,因为那名囚犯与他素昧平生,也不是他的同胞,他根本无须施予同情。旅行者手上有上级官员的推荐信,在这里受到了礼貌而隆重的接待,他受邀出席这次处决,这似乎意味着,上级要求他对这次的法庭程序做出评判。当他清楚听见,司令官并不支持这样的审判过程,还屡屡与军官敌对的时候,一切就更不证自明了。

    此时,旅行者听见军官的一声怒吼。军官正努力将毡毛棒塞进囚犯的嘴巴,而囚犯则忍不住一阵恶心,闭上眼睛,随即开始呕吐。军官连忙将他从毡毛棒那儿拉开,想将他的头转到坑边;但太迟了,秽物已经沿着机器流下。

    “全是司令官的错!”军官一面喊道,一面激动地摇晃黄铜柱子,“我的机器现在脏成猪圈了。”他用颤抖的双手给旅行者指了指眼前发生的事,“我不是花了好几个钟头解释,想让司令官明白处决的前一天不该给犯人进食吗?可是这个新人走温和路线,意见就是不同。在囚犯被押走之前,司令官的女眷们让他吃了一肚子甜食。终生靠腐臭的鱼肉维持生命的人,现在却吃甜食!但这倒也可以,我并不想反对,但是,我三个月前就请求购置一根新的毡毛棒,为何到现在还办不下来?这根毡毛棒被上百个临死之人吸过、咬过,现在怎么可能有人含着它却不恶心?”

    囚犯把头放下,看起来很安详,士兵则忙着用囚犯的衬衫擦拭机器。军官向旅行者走来,旅行者因着某种预感而后退了一步,此时军官却抓住他的手,将他拉到一旁。

    “我有些话想单独和您谈谈。”军官说,“可以吗?”

    “请便。”旅行者答道,随即垂目倾听着。

    “刚刚,您难得能亲眼欣赏的审判程序与处决过程,目前在我们的流放地,已经不再有人公开支持了。我是唯一的支持者,同时也是前司令官遗产的唯一继承人。关于程序的扩充,我已经不敢再想,我用尽全力去维持现有的状态。前司令官还在世时,整个流放地都是他的支持者;前司令官的说服力,我具备一些,但是他的权力,我完全没有。因此,支持者都躲了起来,不知去向。这些人还有很多,却没一个敢承认。若您在今天,这样一个处决的日子,走进一间茶馆四处听听,您也许会听见一些模棱两可的评论。这些人全是支持者,可是在现任司令官底下,还有他那样的观念下,这些人对于我来说毫无用处。现在我问您:难道应该为了这个司令官,还有那些影响他的女人,而将这样毕生的杰作,”————他指着那台机器————“给毁了吗?可以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吗?就算是个在我们岛上只待几天的外国人,也不该管管吗?但已经没有时间可以耽误了,他们正在蓄谋反对我的审判权力。司令部里的咨询会议,已经不请我参加了。甚至您今天的来访也说明了这种局面,他们卑鄙怯懦,于是派您这样一个外国人过来————从前的处决行刑是多么不同!在处决的前一天,这里的山谷就站满了人,大家远道而来只为观看;清晨时分,司令官与他的女眷们会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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