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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继续围着小庙吃草,一面问道:“刚才你听没听见草棵子里有人说话?”

    老羊倌说:“我又不聋,你当是就你长了耳朵。”

    “你听出那是谁?”

    “我听不出。”

    “我听的真真亮亮的,要不是齐善人才怪呢。”老羊倌没言声。百岁又说:“咱们东家怎么鬼鬼祟祟的,几时又干起八路军来啦?”

    老羊倌冷丁气愤愤地骂:“什么八路军,明明是假装的,你还不懂?这个老王八蛋,怪不得经常进城去,原来是去勾结‘白箍’干着男盗女娼的事,有意糟蹋八路军的名声。我说呢,打日本鬼子那工夫,咱也不是没见过八路军。挺仁义的,不是土匪呀。”

    百岁好像大梦刚醒说:“照你这样说,抢我们家的,也是这伙人了。”

    老羊倌哼了一声说:“那还用问?”

    百岁气得叫:“我告他去!”

    老羊倌又变得平平静静说:“傻孩子,你到哪儿告去?不但不能告,今儿晚间的事,对谁也不准漏一句。一漏口风,咱们两个人别想活命啦。你还年轻,不懂得世道多难啊!要记着,有话放在肚子里,千万别乱说,反正也烂不了。”说到这儿,老羊倌打了个哆嗦,又望望天上的星星说:“哎呀,大半夜了,好凉!咱们也该回去啦。”

    两个人拾掇拾掇上供的东西,牵着大骟羊,冒着露水摸回堡子去。刚叫开堡子门,一个打更的农民提着纸灯笼迎上来,照了照说:“给山神爷献羊去啦?好肥的羊,正好宰了,犒劳犒劳城里来的当兵的。这伙人黑灯瞎火地赶来,不知在哪儿跟八路军干了一仗,还抓了个活的来,你看多稀罕!”

    百岁在黑影里瘪了瘪嘴。抓了个活的来————抓个鬼!还不知是谁家冒牌的假八路,冤家路窄,掉在网里,这倒有热闹好看。百岁嘴乖,故意问:“是抓了个活的来么?我还没见过八路军呢。什么模样?不会像咱们东家那么体面吧?”

    打更的农民嗤地笑了,用手遮着嘴,悄悄对老羊倌说:“你们东家今儿晚间可体面透了,也不知在哪儿滚的,浑身是泥,脸也破了,刚才一进堡子就发脾气。听说是带着人打土匪去啦,我看哪,敢情是叫人倒打了一耙……这会子跑回家去款待客人去了。”

    百岁跟老羊倌摸着黑往回走,一路上碰见好几个当兵的,都是“白箍”,喝得醉醺醺的,满口说着下流话。当街横七竖八停着些大车,上面的东西堆得老高,黑地里,也看不清是些什么,反正是在什么地方抢来的。

    齐善人家像办喜事一样,大门敞着,正院飘出一阵一阵的笑声。百岁朝院里探了探头,望见上房点得明灯蜡烛的,人影晃来晃去;厨房里擀面杖响,菜刀也响。东家奶奶唠唠叨叨的不知在抱怨儿媳妇什么。

    百岁牵着羊刚一迈进跨院,冷不防有人喝了一声:“哪一个?”

    老羊倌慌忙应道:“我一个。”

    对面骂道:“你一个鬼!我看你是掉了魂,连话都不会说啦。”

    百岁偷眼一看,牲口棚上挂着盏马灯,摇摇晃晃的。对面那人恰好站在灯影里,长得黑黑的,胖胖的,走来走去,带着股懒洋洋的神气,好像什么事对他都乏味得很。百岁的心一下子提到口腔,吃惊地想:“这不是青龙桥那个黑胖子兵么?怎么到这儿来啦?”认出黑胖子兵,百岁心里立刻又跳出另一个影子来:满脸锅灰,嘴上戴着红胡子,抡起枪把子朝他就打————不也正是这个家伙么?怪不得那晚上觉得红胡子的形影声调有点熟呢。

    牲口棚的柱子上绑着个壮汉子————该是那个活捉的假八路军了。百岁怕黑胖子兵认出他来,背着脸,把大骟羊拴到一根木橛子上,悄悄瞟了那个假八路军一眼,也没十分在意。走两步,忍不住回过身来又望了那人一眼。刚巧那人睁开眼,皱着粗眉毛,也朝黑影里瞪着他。百岁不觉惊得倒退了一步。

    这当儿,东家奶奶把头伸进跨院喊:“老羊倌,是你们回来啦?家里有客,快把祭神的羊宰了,先割下块鲜肉来,好敬客。”又骂:“小死羊倌!你钻到耗子洞里去啦?光贪玩。还不给我滚过来,帮着烫酒。”

    百岁连忙跑过去,从厨房里端出盆木炭火,搁到屋檐底下,趴在地上用嘴吹火,火上便烫着几壶酒。他的心乱糟糟的,紧自扑腾。今儿黑间真有鬼,净出怪事。碰上黑胖子兵,还不稀奇。这种人原本属狗的,哪里有屎往哪里奔。可那个绑在牲口棚前的,不明明是那个叫老边的赶车的么?怎么会落到这儿来?莫非说他也像齐善人和黑胖子兵一样坏,假装八路军,到处行抢?该不会吧。人家是个刚强人,走得正,坐得稳,大天白日见得人。也许那天翻了沙锅车,他跟东家怄气,一横心跑到解放区,果真当上了八路军?

    百岁正自思疑,齐善人在上房叫:“拿酒来!”

    百岁应了一声,拿着壶酒送进上房去。百岁还是头一遭走进这块禁地,看见在关帝像下,齐善人正陪着几个“白箍”军官吃酒。齐善人早洗了脸,穿得整整齐齐的,两撇刷子似的胡子梳的黑亮,可惜脸上划了好几道血痕子,挺不雅观。

    百岁转身往外走时,听见齐善人对上首一个军官说:“来,兄弟我再敬你一盅。你今天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应该连喝三盅。”

    那个军官说:“好,好,我再喝你这一盅……其实呀,我今天带着人到匪区去,无非扰乱一下,探探虚实,不想碰见一伙土八路,一打就跑,剩下一个做掩护,叫我们绕上去活捉了,真像探囊取物一样。”

    齐善人问:“捉个活的该有赏吧?”

    那军官说:“赏是有的,要紧的是回去一砍,把脑袋挂在城门口,镇压镇压老百姓,倒有点意思。”

    百岁立在门外黑地里,听到这儿,心里火烧火燎的,恨不能把齐善人和那军官砸成烂泥。百岁还不十分清楚八路军究竟是干什么的,既然像老边那样好人都当八路军,八路军必然是好样的。他不能让人砍老边的头,他得救他。这个主意猛一冒出来,百岁自己都有点吃惊;既然冒出来,这主意便一口叮住百岁的心,拔都拔不掉。炭火上还坐着另外几壶酒,沸了,窜到红火炭上,嘶嘶一阵乱响。

    东家奶奶在厨房里骂:“小死羊倌!整天偷懒耍滑的,天塌了也不管。”

    百岁赶紧跑上去把酒壶挪到火边上,一面说:“我给掌柜的送酒去来。”

    东家奶奶隔着窗骂:“你不用瞎说八道的,准是困了打瞌睡。快去看看羊宰了没有?人家紧等着剁饺子馅呢。”

    不用百岁去,老羊倌早托着一大块从羊后腿割下的嫩肉,送到厨房来,一边说:“有多余的酒菜没有?让看差的那个老总喝点吧,正骂呢。说是深更半夜的,露水又凉,连口酒都不给喝,骂咱们不讲交情。”

    东家奶奶忙说:“可真是,我怎么就忘了。你去请他到厨房里暖和暖和吧,也好吃点东西。”

    百岁在院里抢着说:“大叔,你来烫酒,我叫他去。”说着便往跨院走。走到跨院门口,又停住脚,那颗心就像敲鼓似的,咚咚直蹦。百岁只想要救老边,正愁没法。要能调开黑胖子兵,就好办了。

    马灯的油剩的不多,灯苗忽闪忽闪的,老不稳。老边仰着脸,望着天,好像在数天上的星星。黑胖子兵变得很不耐烦,用枪把子捣着地,骂骂咧咧的,抱怨别人都睡死了,不来换班。

    百岁壮一壮胆子,走上去说:“老总,你不饿呀?到那边去喝两盅吧。”

    说话的当儿,百岁老是背灯站着,怕黑胖子兵看清他的脸。黑胖子兵且不答话,两只滴溜溜转的眼睛在百岁身上滚来滚去。百岁觉得,这家伙已经认出他来了,一时间好像脖子里叫人塞了一把毛毛虫的毛,浑身都不自在。幸亏这孩子心里灵透,装得好像一点不认识黑胖子兵的样子,又催促说:“去喝两盅吧,老总,东家奶奶请你呢。”

    黑胖子兵哼了一声,背起枪,跟着百岁就走,走了几步又停住,自言自语说:“不去啦。”

    百岁急得问:“怎么又不去啦?”

    黑胖子兵说:“我去了,谁看俘虏?”   百岁说:“怕什么?我替你看。”

    黑胖子兵冷笑一声说:“你替我看?我就是怕你这个小猴崽子把他放走。”

    百岁仿佛兜头挨了一闷棍,半天说不出话。

    黑胖子兵斜瞪了百岁一眼骂:“小兔崽子!不用在我面前耍歪掉猴的,我早看透你是哪流货啦。”

    百岁委委屈屈说:“人家好意请你喝酒,你倒多心。”

    黑胖子兵说:“好意怎么不把酒端过来,偏叫我去?”

    百岁忙问:“那么给你端过来好不好?”

    黑胖子兵懒声懒气说:“敢情好。”

    百岁便装出一股殷勤劲儿,先从下屋里搬出一张小炕桌,一条小板凳,安到牲口棚前,转身又去端酒端菜。黑胖子兵闻见酒菜味道,馋得直流口水,还装出胃口不佳的模样,勉勉强强坐到小桌旁边,拿筷子扒拉菜,自言自语骂:“这是猪食啊,也好意思拿给人吃。”然后懒洋洋地吃喝起来。

    百岁面对牲口棚站着,不知怎么办好,拿眼直瞟老边,又朝黑胖子兵呶嘴儿。老边早认出百岁来,见百岁这种神气,他猜透他的心意,就朝牲口槽旁边歪了歪嘴。百岁顺着老边的嘴一看,原来有一面筛子靠在牲口槽旁边,还有一把铁锨,想是有人新起了圈里的粪,顺手丢在那儿的。

    百岁想往前蹭,黑胖子兵猛抬起头说:“你做什么?鬼鬼祟祟的,还不给我滚远点!”一面拿起枪,用刺刀对着百岁的胸膛比了比,又把枪往身边挪了挪,靠在小桌上。

    百岁嘻着嘴说:“我怕你要酒要菜的,没人在跟前,不方便。”

    黑胖子兵啧啧着舌头说:“听你的小嘴,有多甜!我担当不起,快走开,别围着我转,惹我讨厌。”

    百岁弄得没法,只好走回隔院去。去了不久,又拿着壶酒跑回来,往小桌上一放说:“喝吧。酒有的是,不够我再给你添。”说着,也不望那个黑胖子兵,一直走到牲口槽前,咕咕哝哝说:“什么时候了,也不添草!喂不饱,明天牲口怎么干活?”便绕到黑胖子兵背后,伸手去抓那把铁锨。可是百岁的心又慌又乱,手又发颤,一把没抓住,铁锨倒了,当啷一声,百岁的心都要震裂了。

    黑胖子兵惊得一回头,瞪着眼叫:“你弄什么玄虚?想找死么?”

    百岁说:“我喂牲口……”赶紧拿起筛子,从地上胡乱撮起堆新铡的草,左右摇着筛,倒进槽里,又用手拌着草,眼睛却慌慌张张地瞟着老边。

    老边闪着眼,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百岁的胆量又回来了。百岁蹲下身子,又去撮第二筛子草,手却悄悄地去摸铁锨。铁锨摸到手,百岁抓紧,一踊身子跳起来,横着锨刃抡过去。就在这要命的一刻,黑胖子兵听见动静,转身要站起来,锨刃恰好砍到他的头上,咕咚一声跌到地上。百岁跳上去,又砍了几锨,丢下锨就去解老边的绑。可是百岁的手再也不听使唤,紧自颤颤,左解右解也解不开。

    老边低声喊:“快!用刺刀。”

    百岁抓过刺刀,三下两下割断绳子,两个人刚要往外跑,只听见齐善人在正院高声问:“那院不是还有位弟兄看俘虏么?辛辛苦苦的,该给人家弄口酒喝……喂,送去啦?好,好……”听声音,齐善人正朝这院走来。

    百岁慌了神,拖着老边要往牲口棚里躲。老边摆摆手,上去把马灯的芯子使力往下一捻,灯灭了,全院变得黑洞洞的。

    齐善人走进跨院,又高声说:“怎么也不点个亮?黑灯瞎火的,上厕所多不方便。”

    百岁应声说:“灯里没有油,刚灭了。”

    齐善人说:“你是死人!没有油,你不会添?”又用关切的口气问:“不是弄酒过来了么?怎么不给人喝?”

    黑地里,有个人影坐在小桌前,怀里抱着枪,不住嘴地吃着东西,一面回答说:“这不是喝嘛。”

    齐善人嘴里喷着酒气,笑起来说:“看看!我们家有多大方!请人喝酒,连灯都舍不得点。”

    那黑影就说:“不要紧,反正喝不到鼻子里去。”   齐善人转身要走,忽然发觉什么,觑着眼凑到牲口棚跟前望了望,大声问道:“那个土匪呢?”

    那黑影轻轻一笑说:“在这儿。我正当板凳坐着呢,还跑得了他?”

    齐善人松心地笑了,吩咐百岁说:“点起灯来,别那么小气。酒不够,到厨房去拿。人家是客,要好好待着。在大户人家里做营生,也该懂点礼数,别像块木头骨碌似的,光会吃饭。”一头教训,一头背过身去,没等迈步,黑影飕地站起来,一刺刀扎进齐善人的后心……

    百岁路熟,领着老边穿来穿去,绕到堡子的一头,爬上堡子墙去。这一带的墙最矮,墙上又横生着几棵小榆树,有个抓手,容易往下跳。

    老边要跳墙了,忽然弯下腰,一把抱住百岁说:“好孩子!我走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直到这工夫,百岁才想到他自己。

    他才想到自己,可又好像老早就想到,就毫不犹豫地说:“我跟你走。”

    百岁就跟着老边一起跳墙走了。

    百岁跟着老边投到解放区去。老边正像百岁猜测的那样,自从那天翻了车,跟东家大闹一场,赌气不干了,到解放区当上游击队。百岁却万万猜测不到,老边早就在家乡暗地里闯革命,于今是一支游击队的副小队长。那天国民党军队过境抢劫,游击队无意中遭遇上,打了一阵,看看“白箍”人多势众,游击队的小队长带着人先撤,老边掩护,一时措手不及落到敌人手里去。

    可巧百岁救了他。老边把百岁领到游击队去,大家见这孩子又机灵、又勇敢,都爱,争着说:“别走啦,小家伙,跟我们一起打游击吧。”

    百岁红着脸一笑,不知怎么回答好。百岁喜欢这些同志,一个个热呼呼的,实在是好。百岁也眼馋人家有枪。他要能领到一支,往肩膀上一背,气有多壮!要是碰上齐善人那类坏蛋,干脆请他吃个黑枣,才不受那个窝囊气呢。可是百岁还是想去找爹爹。他离乡背井的,妈妈磨难死了,自己受尽了苦楚,还不是为的爹爹?要能把心割做两半,一半留在游击队,一半飞到爹爹那儿去,那才好呢。可惜不能。

    老边看透这孩子的心,问道:“你爹还在下花园么?”

    百岁说:“我想是在。”

    老边说:“那好,过两天咱们转移,离下花园一近,你还是去找你爹好啦。”

    不曾想当夜,百岁正睡着,老边就把他摇醒说:“起来,马上转移。”

    天刮着大风,东边天上一闪一闪地滚着响雷。百岁插在游击队里,跟着老边急急地走,心里算计着,照这样,明后天就可以见到爹爹了。

    百岁忍不住拉拉老边的后袄襟问:“明天我能去找我爹么?”

    老边却像没听见,根本不答腔。走了不远才说:“上来!”

    百岁走上去,跟老边并排走着。老边忽然一把握住百岁的手,握得紧紧的,哑着嗓子说:“你不能去找你爹了。”

    百岁急得问道:“为什么?”

    老边压下一口怒气说:“国民党仗着美国的势力发动了内战,已经占了下花园了。”

    百岁的心一凉,身子一软,脚步也慢了。

    老边粗声问:“你跟不上么?”

    百岁把腰一挺说:“跟得上。”

    老边大声说:“跟得上就走吧!有那些卖身投靠的王八蛋们在一天,你就别想能见到你爹啦。”

    百岁的心火辣辣的,举起手抹了抹脸。他的脸上沾着泪。这是火热的仇恨激起的浪花。百岁不再说第二句话,紧跟在老边背后,顶着满天的风雷,顶着黑夜,一直往前走去……

    ……百岁走了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一年两年,出入在长城线上,从游击队走到野战军,从黑夜终于走到四处响起大进攻号角的黎明。到一九四八年冬天,正当华北的国民党匪军被打击、被歼灭、满地像断了根的枯蓬似的乱滚乱转的时候,百岁所属的那支部队解放了下花园。

    这时,八路军早已改叫解放军,百岁在一个连队当通讯员,连长就是老边。两年多来,百岁已经长成人了。脸红喷喷的,两只眼睛又灵透,又秀气,模样儿俊得很。可是,只要你看看他那两条圆滚滚的小腿,你就会知道他曾经走过多远的路啊。只要你看看他那支枪口吃子弹很深的小马枪,你就会知道他前后经历过多少次战斗啊。他看起来还像个孩子,他可是个经过千锤百炼、不折不扣的战士了。爹爹的影子有时会在他心里一闪,好像云彩的影子掠过地面,一飘也就过去了。不过也怪,自从部队逼近下花园,百岁忽然翻肠搅肚地想念起爹爹来了。

    边连长最懂得百岁的心情,也不用百岁要求,先给了他半天假,叫他去看爹爹。可怜的孩子啊,那样一颗单纯善良的心,竟磨得疙疙瘩瘩的,还要给他划上多少创伤啊!百岁在煤矿上竟扑了个空,没找到爹爹。人家告诉他说,他爹老了,不能下煤窑背煤了,头几个月离开矿山,不知飘流到哪儿去了。一个老人家,好像冬天挂在树枝上的干树叶,风一吹就会落的,说不定已经死了。百岁悄悄躲到没人看见的后墙根,落了几滴泪,听见边连长喊他,赶紧用手背擦擦泪,又去送信去了。

    百岁送的是个又紧急又激动人心的消息:队伍要立刻出发,往南去包围北京。整个队伍一时腾起长江大浪似的欢乐。百岁从心上擦掉他个人的痛苦,也卷进这种欢乐里,气昂昂地往南开去。

    百岁还是头一回到下花园,奇怪,一走却有点舍不得。常常会有这种心情:一个地方,只要你在战斗里洒过你的血,流过你的汗,这地方就像你亲自动手造起来似的,对你便特别亲。走了,你会舍不得;走远了,你还会想呢。部队穿过下花园的街道,百岁望着街两旁欢送的人群,心里热呼呼的,鼻子直发酸。老乡们也是亲,满街都摆着茶桌子,一路让你喝茶。有个白发老奶奶?着一篮子熟鸡蛋,把队伍都插乱了,拦住战士们硬往你口袋里塞鸡蛋。战士们不要,老奶奶气得直叨咕:“我又不是偷来的,吃一个还能连累你!”

    看看走到街尽头,人堆里有个摆烟摊的老大爷,花白胡子蓬蓬着,脸上的皱纹里积着黑煤灰,对着战士紧嚷:“抽烟哪!抽烟哪!请抽烟哪!”有个战士问多少钱一包,那老大爷呵呵大笑说:“你问价钱做什么?想买我还不一定卖呢。爱抽只管抽,由我请客。”战士们都不抽,那老大爷急得高声说:“瞧你们这些同志,怎么像个大姑娘,一点不开通?”旁边有人告诉他,也许同志们都不抽烟,不如吹一段给同志们听吧。那老大爷当真从烟摊上拿起支唢呐,使出全副本领吹起来。先吹一段“破阵子”,又吹一段“将军令”……

    百岁老远望见这个老大爷,心里一动。走到跟前细瞅了瞅,一点不像他记忆里的爹爹的模样,自己都觉得自己想得太可笑。百岁已经走过去,可还是疑疑惑惑地放不下心。他从队伍里闪出来,又返回去直盯着那个老大爷瞧。

    那老大爷见百岁这样看他,便对百岁弯着腰,鼓足力气,摇着身子,吹得更欢,脸都憋得发紫。老人那带点孩子气的眼神,唢呐里吹出的那种俏皮音调,使百岁记起一点遥远的孩子时候的东西。百岁明白,这不会是他爹爹,只是不问清楚,又总不放心。

    百岁就说:“老大爷,借个光,我向你打听个人。”

    老大爷从嘴里拿出唢呐,累得喘吁吁的,摇头晃脑地说:“有名便知,无名不晓,但不知你打听的哪一家?”

    围着的人都笑了。也有人说:“你今儿怎么回事?见了解放军,都乐疯了。”

    百岁却不笑,又问:“听你的口音是关南人吧?你认不认识原先煤矿上有个姓曹的?也是关南人。”

    老大爷搓搓胡子,笑着说:“天下姓曹的有的是,有个名没有?”

    百岁说:“他叫曹老贵。”

    老大爷打了个愣闪,上上下下端量着百岁。

    旁边有人笑起来:“你算打听对地方了————他就是曹老贵呀。”

    百岁一听,惊得瞪大了眼。他本来疑心这是他爹,一旦弄清楚这真是他爹,他还是不能不吃惊。百岁朝前走了一步,正正经经敬了个礼,一面叫:“爹!你还认识我么?”

    曹老贵完全弄胡涂了,一时塑在那儿不会动弹,半天才张了张嘴说:“你……”

    百岁接口说:“我是小百岁呀。”

    曹老贵的脸唰地变得煞白,胡子颤颤着,手颤颤着,唢呐一下子掉到地上去。他举起右手,好像要摸儿子的脸,全身却一下子扑到百岁身上,抱住百岁的肩膀,眼泪哗的流下来,哭着说:“百岁,这真是你么?我不是在做梦么?我只说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不曾想还有今天……”说到这儿,老人家哭得再也说不下去。他多年的痛苦,多年的相思,多年的凄凉生活,一下子都化成眼泪,流啊,流啊,流满了儿子的肩膀。围在旁边的人都悄悄的,不敢言声,路过的大队战士看见这种情景,也许想起自己无音无信的亲人,也有陪着掉泪的。

    百岁也是心酸,满脸挂着泪,强忍着说:“爹,别哭了,风这么大,身子要紧。你哪知道,你儿子这几年找你找得好苦啊。”

    曹老贵从儿子的肩膀上抬起头,细细望着百岁的脸说:“孩子,你爹对不起你,苦了你了。总算老天爷有眼,也有今天。从今往后,咱们爷儿俩再也不离开了。走,跟我家去吧。别嫌你爹的住处赖,好歹有个破土窑,不至于挨冻。”

    百岁却站在那儿,不肯动弹。曹老贵便拉着儿子的胳臂说:“走啊,跟我走啊。家去好好告诉我你娘的情形。唉!有多少年了,想起来好像隔了几辈子。”

    百岁轻轻挣脱爹爹的手说:“爹,我不能跟你家去,我还得走。”

    曹老贵像挨了一棒子,睁大眼问:“走?才见了你又走!你还要往哪儿走啊?”

    百岁说:“往北京走。队伍还有紧急任务,要去执行。”

    曹老贵浑身都打着哆嗦,颤着音说:“孩子,别走!千万别走!你看你爹这么大年纪,孤孤零零的,你一走,叫我靠谁?”

    百岁说:“你不用愁,爹。只要革命一胜利,什么都有靠头。”说着,百岁望望前面的队伍。队伍的最前头已经转过一个山嘴,看不见了。远远地,他望见有人向他招手。这是他自己连队里的同志————也许就是边连长自己。于是百岁焦急地说:“爹,我得走啦。”

    曹老贵问:“孩子,你一定得走么?”

    百岁说:“我是得走。为你,爹呀,我也得走。”就给爹爹又敬了个礼,转身跑了,跑几步又回过头喊:“爹!你好好保重,以后见吧。”

    曹老贵痴呆呆地站在风地里,眼泪都冻成了冰,挂在眼睫毛上。半天空零零碎碎飘起小雪花来。雪花飘到曹老贵那愁苦的脸颊上,又轻又凉。猛然间,曹老贵像从梦里惊醒,一弯腰拾起那支唢呐,使尽全身的力气,对着儿子的背影吹起来。渐渐地,儿子那亲爱的影子走出老人的模糊的泪眼,隐到队伍里去。曹老贵满脸流着老泪,嘴里还是吹————他吹的是“得胜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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