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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雪花飘飘最新章节!

    话头要回到一九四五年的冬天。那一年日本鬼子刚败了,百岁家在北京西面的山边上,穷得连指头顶大的地皮都没有,活不下去,只得跟妈妈冒着寒天大雪,到口外去找爹爹。百岁是个挺伶俐的孩子,脸方方正正的,两只大眼秀气得很。七岁那年,他爹曹老贵就逃到口外,一直没回家,只托人悄悄带回个口信,说是在下花园下煤窑。百岁的记性强,还记得爹爹胡子蓬蓬的,时常领他到野地去用马尾圈套雀子;又教他拿大顶,他竖不起来,爹爹就提着他的两只小脚帮忙。百岁记得最真的要算爹爹那支唢呐了。爹爹吹唢呐像桃树爷爷吹的一样绝,远近几十里,没有不知道他的。每逢到镇上赶集,见到爹爹的人老远就喊:“老贵,吹一口好不好?”爹爹准吹。吹得格外出奇的是“百鸟朝凤”,一支唢呐能变出各种各样的鸟啸,有百灵,有杜鹃,有白燕,有黄鹂……连站在高枝上唱着的鸟也要止住声,歪着头,侧着眼,听入了神。

    就为这支唢呐,曹老贵才惹了祸。原来日本鬼子刚占领中国那年,曹老贵怄着一肚子气,有时一个人蹲在炕头上,弄弄唢呐,呜呜啦啦的,听不出是个什么调调儿。百岁跟他的小伙伴躲在窗外,偷偷听了几遭,百岁忽然懂了,隔着窗子叫起来:“爹呀,我知道你吹的什么啦。”

    爹爹在屋里问:“你说我吹的什么?”

    百岁说:“你是用唢呐讲话。”就单腿跳着,拍着巴掌念起来:“日本鬼,喝凉水,喝饱了肚子,挨枪子!”

    起先曹老贵只是背着人吹,吹常了,胆子越来越大,有一回竟在集上当着多少人吹起这几句话来。你想想,集上什么坏人没有?一传传到日本兵耳朵里,当场开了枪抓人。曹老贵连家都没敢回,从此逃到口外去,一晃眼就是七八年。

    百岁母子动身那天,妈妈舍不得走,一步三回头,走一会坐下,又走一会又坐下。

    百岁说:“妈,你是不是走不动?我背你好不好?”

    妈妈苦笑说:“傻孩子,别说儿话了,你怎能背得动我?你看那边来了辆大车,去说几句好话,看能不能让咱坐一段路?”

    百岁一看,旁边一条岔路上果然来了辆骡车,上边满装着沙锅。赶车的是个粗眉毛的壮汉子,侧着身子坐在车辕上,粗声粗气吆着牲口。

    百岁连忙跑到岔路口上,迎着骡子叫:“大叔!大叔!你是不是到城里卖沙锅去?”

    赶车的勒住牲口,狠狠望了百岁一眼问:“你想坐车,是不是?”

    百岁怯生生地说:“不是我想坐车,是我妈走不动了……”

    赶车的把粗眉毛一皱说:“你妈走不动还不是想坐车?别那么转弯抹角的,大姑娘气。”便跳下车,拿鞭杆子敲敲他原先坐的车辕说:“坐上吧。”

    百岁妈坐上车,赶车的把鞭子一摇,轰着牲口往前走了。

    百岁心想,这个人实在好,脾气可怎么这样坏?好像肚子里装满了气,一碰就炸。一路上,百岁总想找话说,可是赶车的只告诉百岁他叫老边,再多就不大爱吭声。一听说百岁要到下花园去找爹爹,不知怎的,老边忽然来了活气,连连说:“去吧,去吧,下花园跟这边可不一样。”

    百岁觉得纳闷,问道:“会不一样么?”

    老边变得挺古怪,四下望望说:“呵!就是不一样,那边是解放区嘛。人家说那边的穷苦人都不愁吃,不愁穿,哪像咱们这边————”说到这儿,老边冷丁变了声,气愤愤地骂:“咱们这边可倒好,一天到晚净受那些王八兔子鳖蛋的气!人嘛,谁没有个头痛脑闷的,你稍微多躺一会,东家就在窗外踢着骡子骂:‘卧吧!卧吧!你就是会卧!我的草料也不是捡来的,白塞你的肚子!再卧明儿打死你吃你的肉!’”说着老边举起鞭杆子,朝着骡子没轻没重地打,一面骂:“你这个死杂种,吃人食,不说人话,打死你我连你的肉都不稀罕吃!”

    骡子惊了,直着脖子,瞪着眼,往后直闪。老边攥紧缰绳,打得更凶。那骡子就挣着缰绳,乱踢蹶子。百岁妈着了慌,一滚滚下车去。这时骡子脱了缰,拖着大车横冲直撞,车轱轳正贴着百岁妈的头碾过去。百岁扑上去,从雪地上扶起妈妈来。再一望那辆骡车,百岁不觉哎呀了一声。骡子的前腿已经陷进大路旁边的雪窟窿里,摔倒了。大车也翻了过来,满车的沙锅摔得粉碎。

    百岁赶紧跑过去,想帮着老边拉起骡子来。老边无可奈何地摆摆手说:“腿断了!”就抱着胳臂蹲下去,皱着眉毛发起呆来。

    百岁担心地问:“大叔啊,东家知道了你怎么办?”

    老边忽地站起来:“怕什么,还要得了命?”又对百岁连连挥着手说:“去吧!去吧!你还站着等什么?前面就是车站,早到‘那边’心里早利索。”

    百岁领着妈妈走到车站,心里老替老边担忧,不知他会落个什么结果。站上可巧停着列车,要往北开。百岁母子好歹买到两张去下花园的票,爬上车去。

    百岁还是头一回坐火车,只听见耳朵旁的风呼呼响,真像飞一样。照这样子,一闭眼准到了。百岁想闭上眼试试看,一闭眼却迷糊过去了。睡了不知多久,听见妈妈对着他的耳朵轻声喊:“起来,孩子,是不是到啦?”

    百岁睁开眼,懵里懵懂问:“妈呀,是到了下花园么?”

    铁门外头站着个黑胖子兵,胳臂上套着条白箍,神气懒洋洋的。一听见百岁的话,转过眼来紧端量着,一面用又亲热又轻松的声调说:“下吧,下吧,已经到啦。”

    百岁妈吓了一跳。这不就是大家背后骂做“白箍”的坏种,谁敢惹他?便牵着孩子躲躲闪闪下了车,想要溜走。

    黑胖子兵一伸手抓住百岁的肩膀,还是那么懒洋洋地说:“打开行李。”

    行李打开,黑胖子兵翻了翻,又摸百岁娘儿俩身上,一面摸,一面盘问。盘问完,把百岁一推,两只眼又转到旁人身上去。

    百岁只想早一刻见到爹爹,急急捆着行李问:“妈,也不知煤窑离车站还有多远?”

    黑胖子兵漫不经心接嘴说:“不远,不出五百里。”一回眼看见百岁妈那种吃惊的样子,忍不住打了个哈哈说:“怎么,远么?人家孟姜女万里寻夫,五百里又算什么?”说完,背起手,浪荡逍遥地走了。

    百岁母子闹昏了,细一打听旁边的人,才知道这是青龙桥,不是下花园,车就开到这儿,再也不往前开了。百岁妈认为自己买的是下花园的票,赶紧掏给人家看。票是明明白白到青龙桥的。一问票价,旁边的人睁大眼说:“多少?到张家口也用不了这样多钱!”

    百岁妈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腿一软,瘫到地上去。她腰里剩的盘缠不够吃几顿饭的,实指望一到地方能找到孩子他爹,可以有个着落,谁料想被丢到半路途中,上不沾天,下不着地,这可怎么好?

    当天晚上,百岁母子蜷曲在小栈房里,冻了一宿。第二天,母子俩问了问路,慢慢往前走,想要走到下花园去。又变了天,大雪片子密密点点地漫天飞舞。百岁妈昨天憋了股急火,牙肿了。今天顶着风雪走了几十里路,又冷又饿,只觉得头发晕,再也迈不动步。百岁着了慌,往前一望,迷迷茫茫的大雪里现出一座堡子,堡子外有间孤零零的小屋,隐在雪花里。百岁搀着妈妈慢慢挨到跟前,一看,不知是谁家秋收时候看场的小场房,门上挂着张破草帘子,里面有条土炕,罩满了灰尘。

    百岁妈头一沾炕,便发起高烧来,一连几天起不来。

    妈妈这一病,百岁的心悬了空。百岁的胆子不小,胆子大得很。过去在家里,三更半夜的,有时独自个溜到村边的桃树林子里去捉还没蜕壳的知了,捉回来分给他的小伙伴,也没害怕过。如今妈妈病倒在荒郊野外,黑夜听见风吹狼嗥,百岁却怕得睡不着觉,只盼天亮,只盼妈妈快好。妈妈可总不见好。百岁白天便拾柴禾,到堡子里向人要点烂土豆子,回来就着口破锅煮给妈妈吃。

    堡子里有个老羊倌,也是流落的外乡人。见百岁母子可怜,走来说:“你们还往哪儿走啊?这里离解放区倒不远,也就是个十里二十里,到下花园可就远啦。隆冬数九的,你们又没钱,又有病,怎么走得到?依我看,孩子也有十四五了,不如找点零碎活干,也好混口饭吃,等开春天暖和了,再走也不晚。”

    百岁妈流着泪答应了。过不几天,这个好心肠的老羊倌跟他东家说妥当,叫百岁天天帮着他去放羊。百岁妈刚一能爬起来,也替人家洗衣服,做针线,挣扎着赚点吃的。

    百岁的东家姓齐,叫齐子仁,农民背后却都喊他做“齐善人”。齐家有两套院子:一套青堂瓦舍的,是正院;还有一个跨院,里面有羊圈、牲口棚,再就是老羊倌睡觉的下屋。百岁除了放羊,还得挑水扫院子,常到正院去,断不了碰见齐善人。

    齐善人是个五十来岁的人,红光满面,两撇刷子似的黑胡子,模样儿挺体面。他住的那一排正屋简直是禁地,平时绝不许闲杂人进去。有一天清早晨,百岁在院里扫雪,东家奶奶掀着门帘喊媳妇去给她梳头,百岁从帘缝往里扫了一眼,望见堂屋的迎面墙上供着幅神像:赤红的脸,好威风。齐善人坐在一张方凳子上,盘着腿,闭着眼,正在打坐。百岁心想:“这供的是什么神呢?怎么好像戏台上出来的关公?”

    百岁猜对了,正是关公。百岁没望见墙上还挂着张照片,云雾腾腾里,隐约现出一位天神来,骑着赤兔马,横着大刀。据齐善人千真万确地告诉人说:这是“关帝爷”显圣的日子,拿照相机对着天空拍了一下,洗出来就是这样,你看灵不灵?

    百岁也常听人谈起齐善人的善行。人家说早先年齐善人在北京城发大财,洋钱票子堆成了山,每逢回一趟家,见到穷亲戚、苦朋友,就从腰里掏出票子一把一把送人。究竟齐善人的手腕有多大,银钱能像海样淌来淌去,谁也猜不透。不过风言风语还是有的,说是齐善人专门勾结当地的警察,造假票子。这话也不一定可靠。一个善人怎么会干这种事,岂不是活活糟蹋人么?

    到今天,齐善人的心肠还是出名的软,看见谁家没有吃的,就会赶着说:“你看你!我家里有的是粮食,又不是外人,去拿去呀,客气什么?”

    拿了可得还,一斗要还一斗三。百岁亲眼看见个孤老头子还不了齐善人的债,三九天被逼着脱下身上的旧棉袍子,摔给齐善人顶了账。第二天,那孤老头子死了,死在他自己的冷炕上,肚皮是瘪的,一点食也没有。

    百岁寒了心,一闭眼,就看见孤老头子死的那个凄惨样子。妈妈见百岁整天站在风地里放羊,手皴的起了鳞,脚后跟裂了好几道血口子,常常摸着儿子的手掉泪说:“这不是咱久待的地方啊。”一开春,雪化了。母子俩商量商量,百岁就去找东家算帐,想往北走。

    齐善人听说百岁要往北走,大惊小怪说:“哎呀呀,你的胆子有多大,敢去摸阎王爷的鼻子,北边是什么地区,你不知道?要不看你小,判你个^**的罪名,也不冤枉。不过你也不用害怕,只要在我这里好好放羊,官府问起来,我会替你遮掩。往后放羊,也得多加小心。这些日子挺不太平,八路军常从北边蹿过来,打家劫舍的,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干————记住没有?”

    这一篇话说得百岁半信半疑。

    齐善人素来是古道热肠,看见地面不太平,便在堡子里敛钱买枪,还招了帮游手好闲的人,好酒好肉养着,保护地面。每隔十天半月,齐善人就要骑上快马,带着几个人,进城去会“白箍”的头目,谁也摸不清是商量什么军机大事。

    风声一天比一天紧,这儿抢,那儿夺,闹得鸡狗不宁。天天太阳一落山,堡子便关上门,庄稼人也被赶着去守门。堡子外头孤零零地只丢下百岁娘儿俩。小场房也没有门,到黑夜,母子两个挡上几捆秫秸,拿棍横别着,再压上几块大石头,好歹能挡住狼罢。百岁那个年纪,正贪睡,倒下就打呼噜。妈妈胆颤心惊的,一星半点声音就惊醒,一夜一夜睡不安稳。

    有一晚上刚交半夜,百岁妈惊惊惶惶把儿子摇晃醒,悄悄说:“你听!你听!”

    百岁骨碌地坐起来。门外呼呼刮着大东风,吹得漫山漫野的庄稼唰唰一片声响。远处噼噼啪啪响了一阵,又响了一阵。妈妈小声说:“你听!准是八路军又过来抢了。这个日子,可怎么过呀!”

    百岁听了听,悄悄问道:“妈,不是说解放区好嘛,怎么还会有坏人过来行抢?”

    妈妈说:“你问我,叫我问谁呢?别总是那个老毛病,寻根问底的,追得人心慌。”

    百岁不再问。娘儿俩坐在黑影里,又听了一会,光是风摇着小屋,呼呼乱叫,别的声音都听不见了。百岁直打呵欠,妈妈拍着土炕说:“睡吧。别熬坏了,明儿还得放羊去。”

    百岁才要躺下,恍惚听见外头有零零碎碎的脚步声,又像是风吹树叶子响。正在惊疑不定,有只手拉着挡门的秫秸,哗啦哗啦响,接着有人柔声柔气喊:“老乡!老乡!开门!”

    百岁妈慌得应道:“里边没有人。”

    外头嗤嗤笑起来:“没有人,你是个鬼不成?不用怕,老乡,咱们是过路的,嗓子干,顺便找口水喝。”

    里头还是不开门,外头就骂起来:“你不让进去,是不是?狗娘养的,给他撞开!”就有几个人撞那秫秸。百岁母子赶紧跳下炕,拿肩膀抗着。秫秸倒了,把百岁母子捣到炕角落里。

    百岁挣扎着推开秫秸,看见屋里两道手电筒的白光乱晃。只听见喊:“点灯!点灯!”就有人划了根火柴,伸手去点灶头上的小洋油灯。火柴影里现出张怪怕人的脸,抹着很厚的锅灰。借着灯亮,百岁再一望旁边的人,吓了一大跳。那人胖胖的,脸上也抹得浑儿花的,嘴巴上还戴着挺长挺长的红胡子,活像戏台上的二花脸。一开腔,百岁听出刚才在门外说话的就是他。也怪,怎么这个人的音调模样,仿佛曾经见过似的?

    红胡子端着枪,朝百岁母子喝道:“钱藏在哪儿?快拿出来,别费事!”

    百岁妈哆嗦着说:“你瞧瞧这个破屋……连张炕席都没有……哪来的钱?”

    红胡子往前逼了一步喝呼说:“你不说,呃?”朝背后站的黑脸汉子一摆头说:“给我搜!”

    黑脸汉子翻柴火,揭锅,破缸底有点腌柳树叶,也泼翻了。红胡子跳上炕,拿枪挑开烂棉被,露出一口袋粮食。这是百岁妈从冬里到春里,一针一线劳劳碌碌积攒下的一点吃食,就靠着这个活命。黑夜睡觉,拿着当枕头使。红胡子见搜不到钱,捞点粮食也好,省得空着手走。拖着粮食口袋要下炕。

    百岁妈急忙爬上去拦住说:“老总,你抬抬手,给留下这点吃的吧!权当积阴积德,赏给我们娘儿俩一口饭……”

    百岁忽地站起身,使劲一拉妈妈的胳臂说:“你讲这些有什么用?拿就让他拿去,权当叫狼叼去了。”

    红胡子一下子站住,慢慢松了拖粮食口袋的手,朝下直对着百岁,咬着牙慢慢冷笑说:“小————猴————崽————子,你————倒————乖!”说着两手飕地倒抡起枪,朝着百岁就是一枪托子,把百岁打了个踉跄。   百岁的膀子滴着血,不哭,也不叫,微微仰着脸,气虎虎地斜瞅着红胡子,眼睛里闪着蓝火。

    红胡子抡起枪又要打第二下,黑脸汉子小声喊:“堡子里有动静,快走吧!”

    红胡子骂道:“小兔崽子,把脑袋先寄存在你肩膀上,下回不给你揪下来才怪呢!”便跳下炕,扛起粮食,一脚刚跨到门外,又回过头说:“告诉你,我们是八路军,没吃的来借粮食。你要敢张扬出去,哼!”说着举起枪恶狠狠地比了比,一掀草帘子跳到黑地里,跑了。

    原来堡子里守夜的庄稼人听见了风吹草动,纷纷上了墙,像赶狼似的吆呼着,才把红胡子轰走。

    齐善人听说百岁家遭了抢,急得什么似的,赶忙派人送来两碗米,传话说:“本来想多周济点,偏赶上青黄不接,粮食也紧,就能拿出这点,还不还都不要紧。”还替百岁妈出主意说:“地里野菜正多,手脚勤快点,先挖些吃。到秋里,粮食下来了,要借十斗八斗也有。”

    百岁妈感激得差点流了泪。从此晴天好日,百岁妈就拐着篮子去挖野菜,回来择一择,煮着吃。百岁上山放羊,也往回带野菜。有一天傍晚,百岁回到小场房里,看见妈妈躺在炕上,直哼哼。百岁有点焦急,妈妈苦笑说:“你睡你的吧,我是熬虚了。三日两头不自在,别的也不怎么的。”第二天早晨,百岁一看,吓得几乎叫起来。妈妈的头肿得有斗大,胳臂肿得有水桶粗,完全不像原样了。

    百岁这一惊,飞跑着去把老羊倌找来。老羊倌看见病人那个样子,愣了愣说:“哎呀!准是吃了长虫咬过的野菜,中了毒。快到镇上去买服解毒药吃,还有救。”

    百岁立刻就跑着去找齐善人借药钱。进了正院,也忘记忌讳,一直要往屋里闯。东家奶奶急急忙忙迎出来,掀了百岁一把骂:“小促寿的,你要作死啊!急头赖脸做什么?”

    百岁喘得透不出气,说:“我妈……病了……头……这么大……”张着两手比了比头。

    东家奶奶拿袄袖掩着嘴笑起来:“头那么大,那不成了大头怪啦?话一到你嘴里,蚊子也会变成老鹰,连个影都没有。”

    百岁喘着说:“妈是病啦……求东家……借点药钱。”

    东家奶奶一扭脸说:“借钱的事,我可不敢做主,等你东家打完坐,你去问他吧。”

    百岁等不及,又要往屋里闯。

    东家奶奶朝百岁脸上狠狠戳了一指头骂:“你的眼长到哪儿去啦,到处瞎闯。你东家正打坐,惊了他的神,你担得起?快给我滚!再不滚,看我打你!”说着从窗台上捞起根棒棰,赶着百岁就打。

    百岁抹着泪跑回家去。老羊倌听说借不到钱,气得把脚一跺,想骂,又咽回去,说了句:“不要紧,我去想法。”转身走了。

    百岁妈仰着脸躺在炕上,吃力地喘着,也不能翻身。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说不出。百岁爬到妈妈跟前,把耳朵凑到她嘴边上,听见妈妈在嗓子里咕哝说:“孩子呀……你妈不能带你去找爹爹了!妈要死了……妈舍不得你呀!”

    百岁喊:“妈!我也舍不得你,你可不能死!”

    百岁妈的眼肿成两条细缝,渗出点泪,又咕哝说:“妈也顾不上管你了!妈一死撇下你一个人……叫你靠谁呀?”说到这儿,她的脸发了青,气也喘不出来。她的胸口已经肿了。

    百岁哭着叫:“妈!妈!”

    妈妈又挣着力气说:“妈不愿意死————不愿意死呀!”就闭上嘴。百岁再哭着叫,也不应声了。

    老羊倌东挪西借,凑到点钱,亲自跑到镇上买回药来,想往病人嗓子里灌,早撬不开牙关了。

    妈一死,百岁伏在妈妈躺过的地方,脸埋在胳臂里,只是哭。哭完了,睡;睡醒了又哭————哭得昏昏迷迷的,一连几天不动地方。老羊倌见这孩子实在可怜,千劝万劝,才劝得百岁搬到齐家那个跨院的下屋,跟老羊倌一起住。

    从此百岁变了。原先百岁欢天喜地的,不大懂得忧愁。一上山,老爱掏兔子窝,摘山枣。羊群里有只骟过的山羊,长得特别肥壮。两只大犄角弯在头上,看见人就摆出要撞的样子。百岁才不怕呢,动不动骑到羊身上,手扳着羊犄角,绕着圈跑。可是现在百岁既不爱玩,也不爱笑,老是闷闷的,像个成年人一样严肃。本来寡言寡语的老羊倌,倒要搜寻些闲话逗着百岁说:“百岁,跳上那只大骟羊,玩一套猴儿跑羊吧。再不骑,想骑也骑不着了。”

    百岁问:“要杀它么?”

    老羊倌说:“要献给山神爷了。东家说,今天山神爷管狼管得严,一只羊也没伤害,打算挑最肥的羊供神。”

    那只大骟羊正仰着脖子咬野榆树叶吃,忽然回过头,怪温柔地望着老羊倌。

    老羊倌叹口气说:“嗐!你看我,我也救不了你。人家养活你,就是为的要吃你呀!”又握着自己的瘦手腕子说:“我年轻时候,你没见,那才壮呢。这些年,肉叫人一点一点吃光,剩下这把瘦骨头,熬汤都熬不出油水了。”

    头一枝山菊花裂了嘴,秋天的信儿透出来了。一个下露的夜晚,百岁牵着大骟羊,老羊倌提着篮子,两人替东家去给山神爷献供。山神庙盖在一座山尖上。老羊倌在神桌上点起小油灯,摆好上供的馒头,百岁就撒开羊,让羊吃草。照旧的说法,围着小庙吃一圈草,羊就算献给山神爷了。

    露水重,满山的野草湿漉漉的,飘散着一股带点乡土气味的青气。百岁的心一阵痛,他想念母亲,想念着家乡。百岁并不想回家去,他想往前走,去找爹爹。爹爹是他在世上独一无二的亲人了。百岁想爹想得入了神,每天都不止一次地找到爹爹,法儿都是离奇古怪的。他会一跺脚钻进土里,借着“土遁”溜走,一会把地皮一顶,恰好就是爹爹住的屋子。百岁又会翻斤斗,一个斤斗翻进云彩里,骑着流星走了。走到哪儿去呢?不用说是到爹爹的身边。不管百岁用什么法儿走,每回走前他总要给齐善人点厉害瞧瞧。最厉害的手段是拔齐善人的胡子。百岁能把齐善人那刷子似的黑胡子一根一根往下挦,挦的溜光————再叫你装神!

    如今百岁立在山尖上。四围是黑茫茫的夜晚,他又在心里细心细意挦齐善人的胡子了。猛然间,山背后一个堡子里响了枪,零零碎碎的,像爆豆。

    老羊倌正蹲在山神庙里打瞌睡,听见枪声,一口吹灭神灯,摸出庙门问:“百岁!哪儿响枪?”

    百岁在小庙背后答应说:“是山下。你看,怎么灯笼火把的,像过正月十五一样?”枪不响了。山上果真出现几十支火把,乱摇乱晃。有十几支火把飘上山来,听得见一片闹嚷嚷的人声。

    百岁说:“是赶狼吧?”急忙牵住羊。

    老羊倌小声喊:“别出声!”把百岁按到地上,两个人瞪大眼望着那一片摇晃的火把。忽然间,半山腰的橡树棵子有了动静,接着哗啦哗啦一阵乱响。

    百岁悄悄说:“你听,这不是狼?”

    老羊倌还没来得及答言,半山腰忽然有个惊惊惶惶的声音,喘着骂:“快!快!你娘怎么把你做的……没给你安上腿?”

    百岁一听,心都定住了。这是谁的声音啊?难道会是那个人么?百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在嘶哑着低声喊:“快翻山梁!翻过去……就往桦树林子里钻……”橡树棵子又响了一阵,响声远了,听不见了。

    十几支火把紧跟着追上山来。火把照得满山通红,擎火把的都是年轻轻的农民,另一只手提着枪,也有拿着镐的,大呼小叫地嚷嚷着。他们一发现这一老一小两个羊倌,平时又面熟,就问:“你们看见有人跑过去没有?”

    百岁抢着说:“才往桦树林子里钻啦————那是些什么人?”

    一个头上络着羊肚子手巾的农民说:“八路军?,还能是什么人?这些家伙,抢来抢去,抢到咱们堡子,给他一打一追,就乱了群————原来是草扎的,吓唬家雀的玩意儿。”

    百岁问道:“你准知道是八路军么?”

    那个农民说:“他自己报的字号,还有错。”

    百岁还想说什么,老羊倌赶紧暗地里踢了他一脚,不让他说。那群农民爬上山梁,火把举到头顶上,望望那片又深又黑的桦树林子,不再追了。有人摘了几个又酸又涩的野梨吃,解解渴,然后大家摇着火把下山去了。

    老羊倌埋怨百岁说:“你这个孩子,肚子里一点藏不住话,什么都想往外冒。”

    百岁撒开羊,让它继续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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