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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讲讲故事吧。他是谁?她又是谁?我充满了没有止境的好奇心,同时我又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假如你在我们初次相见的时候就告诉我,‘班车四点钟从皮卡迪利大街开出’,那么我就不会为拣一些必要用品放到手提箱里而耽搁,相反我会立刻赶过来。

    “让我们就坐在这儿这些修剪过的花丛下面,坐在这幅画旁边的沙发上吧。让我们不断地用事实来装饰我们的圣诞树吧。人们很快就走光了;让我们赶紧赶上他们吧。那边的那个人,就是站在玻璃柜旁边的那位;你相信吗,他就生活在瓷器的包围中。只要打碎一件,就等于糟蹋了一千英镑。他从前在罗马爱过一个姑娘,但那个姑娘抛弃了他。就是为此他才摆弄起了这些坛坛罐罐,这些破旧物件,这些从人家公寓里找来、或从荒凉的沙漠里发掘出来的东西。既然美的东西要保持美就必须天天都有被打破的可能,因此他老呆着不动,他的生活凝滞在了瓷器用品的汪洋重围之中。不过说来奇怪,在他年轻的时候,他曾经坐在潮湿的泥地上,跟一伙士兵一块喝过朗姆酒呢。

    “你必须快速敏捷,并且能熟练地添补事实真相,就像把一个个玩具挂到树上,用手指把它们一一缠牢。他总是点头哈腰。瞧,他甚至在一朵杜鹃花面前也点头哈腰;他甚至向一个老妇人点头哈腰,就因为她的耳朵上戴着钻石,并且一边在一辆小型马车上操持她的财产,一边指出谁该得到救济,哪棵树倒了,明天该把谁赶走。(我必须告诉你,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享受着我的生活,而且我现在已经跨过了三十岁,充满了冒险,就像一头山羊从一处险崖跃向另一处险崖;我在哪儿也呆不长久;我从来不让自己跟某一个人搞得特别亲近;但是你会发现,只要我举一举我的手臂,马上就会有人停下手中的事情,赶到我跟前来。)哦,那边那位男子是个法官;那边那位是个百万富翁。而那边那个戴着眼镜的,他在十岁时曾经用一枝箭射穿了他的家庭女教师的心脏;后来他曾受派遣骑马穿越沙漠,并且参加革命;现在他正在为他那长久定居在诺福克的母亲家的家族史收集材料。那位下巴发青的小个子男人的右手是萎缩的。但到底是怎么萎缩的?我们并不清楚。那个女人,你说话小声点,她的耳朵上挂着用珍珠串成的宝塔,她曾经是一团纯洁的烈火,点燃过我们的一位政治家的生命;自从他死了之后,她一直能看见精灵,预卜未来,她还收养了一位长着咖啡色皮肤的年轻人,称他是弥赛亚。那位胡子往下垂、模样像骑兵军官的人,一度过着最最放荡淫逸的生活(这在一些回忆录里都有记述),直到有一天,他在火车里遇见一个陌生人,那个人在从爱丁堡[4]到卡莱尔[5]的路上,凭着读《圣经》使他皈依了宗教。

    “如此,只要几秒钟,我们就能机敏、灵巧地破译别人脸上写着的那些象形文字了。在这儿,在这间屋子里,有许多被抛在海岸上的残缺破碎的贝壳。房门一直在不断地打开。房间里在持续不断地填塞着知识、苦恼、形形色色的野心、非常多的冷漠以及一些失望。只要我们同心协力,你相信吗,我们可以建造起大教堂,可以左右政治,可以将一些人判处死刑,可以管理某些国家大事。我们拥有的共同的丰富经历是源远流长的。我们两个有许多孩子,男孩女孩都有,我们对他们进行教育,麻疹流行时到学校里去看望他们,希望把他们抚养成人来继承我们的房产。我们都在用这样那样的方式创造着这一天,这个星期五,有的人通过上法庭;有的人通过进城,有的人通过去托儿所;有的人通过列队行军,排成四列纵队。成千上万人的手在做针线活,在搬运装满砖的砖斗。所有的活动都是永无止境的。到了次日这些活动又会重新开始;到了次日我们就要创造星期六了。有的人乘火车去法国;有的人乘轮船去印度。有的人将再也不会到这间屋里来了。有的人也许今天晚上就会死去。还有的人也许会生下一个孩子来。从我们身上,各式各样的建筑、政治、冒险、绘画、诗歌、孩子、工厂,都会产生出来。生活总是来了,又去了;我们创造着生活。你说是这样吗?

    “可是我们生活在血肉之躯中,我们只有通过血肉之躯的想象力才能看到事物的轮廓。我在明亮的阳光下看到这些岩石。我无法将这些事实带进一个岩洞,然后蒙住眼,逐次区分出它们的黄色、蓝色、红棕色,再把它们合成一个实体。我不能长久地呆坐着一动不动。我必须马上起身出发。班车可能已经从皮卡迪里开走了。我把所有这些事实全部抛开————钻石、萎缩的手掌、瓷器的瓶瓶罐罐,以及其他的一切————就像一只猴子用它赤裸的爪子丢开坚果一样。我无法告诉你生活究竟是这样还是那样。我正要从这堆混乱的人群中挣扎着挤出去。我正要推推搡搡;我在人群里挤得颠簸起落,如同汪洋中的一条船。

    “因为我的肉体,我的这个总是发出信号的伙伴,它总是心血来潮地一会儿说出阴郁的‘不行’,一会儿又说出爽朗的‘来吧’,此刻正在召唤呢。有的人已经行动起来了。我举起过我的手吗?我朝哪儿望过一眼吗?我那个织着点点草莓的黄围巾挥动过,发过信号吗?他忽然从墙边跑开。他跟随而来。我被人追随着穿过森林。一切都令人销魂着迷,一切都在夜间发生,成群的鹦鹉尖啼着在树丛中穿过。我全身的感官都处在兴奋状态。现在我感觉到了我正在推开的这扇窗幔的粗糙质地;现在我感觉到了握在我手里的冰凉的铁栏杆和它那粗糙不平的油漆。现在那凉爽的黑暗潮水漫过了我的全身。我们正置身户外。黑夜铺展开来;黑夜随着游动的飞蛾在我们眼前横过;黑夜掩隐住了到处游荡、寻求险遇的情侣。我闻到了玫瑰花的香味;我闻到了紫罗兰的香味;我瞧见了刚刚隐没的红色和蓝色。我脚下一会儿是砾石,一会儿是青草。散发着怯生生灯光的房屋的背面高高地矗立着。这些闪闪烁烁的灯光,让整个伦敦都处在躁动不安之中。现在让我们来唱我们的情歌吧————来呀,来呀,快来呀。现在我那洪亮的信号就像一只蜻蜓,紧张地飞了起来。啾,啾,啾,我唱起来就像一只夜莺,它那悦耳的歌声好像总是拥塞在它那过于细小的嗓子眼里,不能喷涌而出。现在我听见树枝折断和裂开的声音,听见鹿角撞裂的声音,好像森林中的野兽全都在追猎,全都在荆棘丛中一会儿用后脚站立一会儿又趴在地上。有一只野兽用角刺穿了我。有一只野兽深深地刺进了我的身体。

    “而且,那些润湿清凉的柔嫩花叶将我覆盖起来,打湿我的全身,使我身上散发着芬芳。”

    “哦,”奈维尔说,“瞧见那座正在壁炉台上滴嗒滴嗒走着的时钟吗?是的,时间在流逝。而我们在变老。但是与你,只与你一个人同坐在这里,同坐在伦敦的这间生着炉火的屋子里,你坐在那儿,我坐在这儿,这就够了。这世界上无论多么远的角落全都已遭到了劫掠,它所有的山峰高地都遭受着掠夺,鲜花被采得精光,什么也不剩下。瞧那炉火的光,时高时低地辉映在窗帘上的金丝线上。被炉火光照亮的那只果子沉甸甸地垂吊那里。火光照耀着你的鞋尖,往你的脸抹上了一层粉红的光晕————我觉得那是炉火光而非你的脸;我觉得那些靠着墙壁的是书,这边的是一面窗帘,而那边的或许是一把扶手椅。不过你一来,所有东西就变了样。你今天早上一来,那些杯子、碟子全都变了样。我把报纸丢到一边,同时心想,毫无疑问,我们这不堪入目的平庸生活,只有在爱的目光下,才会变得有光彩,有意义。

    “我站起身来。我已经吃过早饭。我们拥有的将是整整的一天,而且是晴朗、温暖、轻松无事的一天,我们穿过公园走到堤岸街,沿着斯特兰德大街走到圣保罗教堂,然后走到一家商店里,我在那儿买上一把伞,我们一路上不停地谈着天,时不时地停下来瞧上一眼。但是这能持续下去吗?我在特拉法尔加广场[6]上的那只狮子旁边,在那只让人见过一次就终生难忘的狮子旁边,问自己;————这样我就一幕幕地回顾起自己往昔的生活;那里有一棵榆树,珀西瓦尔正躺在那里。我们要永远、永远信守不渝,我发誓说。然后,我怀着一种常有的怀疑心情冲上前,紧紧握住你的手。你离我而去。走进地下铁道简直就像是死别。我们被分开了,我们被那无数的面孔阻隔开了,还有那好像在荒芜的砾石上呼呼掠过的穿堂风。我呆呆地睁着双眼,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到五点钟,我才知道你是不守信用的。我抓起电话,从你那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传来愚蠢的嗡嗡、嗡嗡、嗡嗡的声音,折磨着我的心;就在这时,房门打开了,你就站在那儿。那是我们最美妙的一次相会。但是那些相会,那些分别,最终却毁了我们。

    “现在这间屋子对我来说仿佛成了中心,成了某种从永恒的黑夜中挖掘出来的东西。在屋外所有的线都是错综交织的,但却环绕着我们,将我们包裹起来。在这里我们处在中心。在这里我们可以沉默无语,或者虽说话却不用提高声音。你可曾注意到这个,注意到那个?我们说。他也说过那样的话,意思是……她吞吞吐吐地说,于是我知道自己受到了怀疑。但无论如何,我曾经在深夜听到楼梯上有人在说话,听到过一阵啜泣声。那意味着他们之间的关系结束了。因而,我们总是没完没了地兜圈子,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而且还说得有板有眼的。我们会说起柏拉图和莎士比亚,也会说起一些无名的人物,一些不管怎么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人物。我讨厌有些人在他们背心的左边挂着一个十字架。我讨厌所有的仪式和哀悼,讨厌基督在另一个战栗哀伤的形象旁边战栗哀伤的形象。还有那些全身盛装、挂满星章和勋章的人,他们在大吊灯底下故意做出的那种派头十足、满不在乎的神气,他们那种老是不得当地夸夸其谈的腔调。然而,树篱上的几根小树枝儿,或者平坦的冬日田野上的日落景象,或者在公共汽车上一位老妇人双手叉腰挎着一只篮子而坐的样子————遇到这样的景象,我们都会互相指点给对方去看一看。能够这样互相指出来叫对方看一看,真是一种无比巨大的安慰。还有随后彼此默默的相对无语。顺着隐秘的意识的途径进入往事,翻看书籍,拨开枝叶,摘取果实。而且你对此能够领会并且感到好奇,就像我能够领会你身体无意间的一举一动,并对它的从容不迫、它的强健有力感到好奇一样————你砰的一下推开窗户,你的两只手是多么灵巧啊。因为,唉!我的头脑有点笨拙,它很容易疲倦;对一个目标,我常常会感到乏味,也许还会感到厌恶。

    “唉!我不能头戴遮阳帽在印度骑马漫游,然后回到一座带游廊的平房。我不能跟你一样,像个半裸着身子的小伙子,在轮船甲板上跌跌撞撞地用橡皮管互相喷水。我需要这炉火,我需要这安乐椅。在经过了一天的劳碌奔走和所有的苦恼,经过了不断的倾听、不断的等待和各种各样的疑虑之后,我需要有个人坐在我身边。在经过争吵与和解之后,我需要清静————只跟你一个人呆在一起,让这喧闹恢复秩序。因为,我就像猫一样习惯于整洁。我们必须反对让世界遭到荒废和破坏,必须反对让它呕吐出来的成群废物横冲直撞地到处转悠。甚至,一个人必须用裁纸刀平平整整地切开小说书的书页,用绿丝带把一捆捆信函整整齐齐地捆扎起来,用扫炉灰的笤帚把炉渣扫成一堆;必须把所有的事情安置停当,好去抵御受到糟蹋的恐慌。让我们去阅读那些描写罗马人的严肃和美德的作家们的作品吧;让我们穿越沙漠去寻求完美吧。是的,然而面对你那亮晶晶的灰眼睛,面对摇曳生姿的青草、夏日的微风和正在玩耍的孩子们————那些在甲板上赤身裸体用橡皮管互相喷水的船舱小子们————的欢笑和叫嚷,我却宁愿忽略那些高贵罗马人的美德和严肃。所以我并非像路易斯一样,是个对世事漠不关心、一心只想穿越沙漠寻求完美的人。各种色彩常常沾在书页上,片片云影也常在书页上面掠过。就连诗歌,我想,也只是你的声音在诉说。亚西比德、埃阿斯、赫克托耳[7]以及珀西瓦尔,全都是你。他们热爱骑马,他们奔放无羁地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他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读书人。不过,你并不是埃阿斯或珀西瓦尔。他们不会用你那样美妙的姿态皱鼻子,搔额头。你就是你。正是这一点使我感到宽慰,尽管我有那么多的缺憾————我面相丑陋、身体孱弱,尽管世界堕落、青春飘逝,而且珀西瓦尔已经死去,还有数不清的烦恼、怨恨和嫉妒。

    “不过,假如有一天早餐过后你没有来,假如有一天我从一面镜子里看见你也许正在寻找别的人,假如电话在你那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嗡嗡、嗡嗡地空响,那么我就会,在经受了难以言表的极度痛苦之后,我就会————因为人类愚蠢心灵的渴求是永无止境的————就会去寻求另一个,找到另外一个你。但是现在,让我们把那座滴嗒作响的时钟一拳砸烂吧。来吧,挨得更近一点。”

    [1]伦敦一条从特拉法尔加广场开始的大街。

    [2]查塔姆(1708——1778),皮特(1759——1806),柏克(1729——1797)和罗伯特·皮尔(1788——1850)均为英国历史上的政治家;英帝国在印度殖民地位的发展过程中,这几位均扮演过核心角色。

    [3]在英格兰东南部。

    [4]苏格兰东南部城市,苏格兰首府。

    [5]英格兰西北部城市,坎布利亚郡首府。

    [6]伦敦著名广场,位于伦敦威斯敏斯特区,大英美术馆前面,又称“狮子广场”。

    [7]亚西比德(450?——404BC)是古希腊雅典著名政客和将领;埃阿斯是特洛伊围攻战中的希腊英雄;赫克托耳是特洛伊战争中的特洛伊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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