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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谈一谈!”

    “好的,先生,”吉姆·特鲁布拉德说,丝毫不感诧异,等待他发问。

    “真的你……我是说你干过?”

    “先生,您是问……”特鲁布拉德问道。我把脸扭到了一边。

    “你倒熬过来了,你是不是当真……”他脱口而出地问道。

    “先生,您是问……”种田人反问道。他困惑得皱起了眉头。

    “对不起,先生,”我解释说,“恐怕他不懂您的意思。”

    他根本不理我,两眼死死盯住特鲁布拉德的脸,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我看不到的信息。

    “你干这种事,却安然无恙!”他叫喊起来,两只蓝眼射出幽光,直视那黑黝黝的脸上,像是又羡慕又气愤。特鲁布拉德无可奈何地朝我看。我忙把眼光避开。我并不比他更明白这位先生的用意。

    “你目睹了一片混乱,却平安无事!”

    “是的,先生!我感觉挺好啊。”

    “真的吗?你内心没有感到极度不安,你没有感到要驱赶那令人难受的目光?”

    “先生?”

    “回答我!”

    “我挺好,先生,”特鲁布拉德局促不安地说。“我的眼睛也还不错。肚子难受时,我吃上一点儿苏打就没事了。”

    “不,不,不是讲这个!让我们到阴凉地方去谈,”他说着,激动地朝四下看了看,就拔腿向门廊下面的阴凉处走去。我们跟着走了过去。种田人把手搭在我肩膀上,但是我把它抖开了,我心里明白我没法向他作任何解释。我们进了门廊,坐在轻便折椅上,围成了半圆。我就坐在佃农和百万富翁之间。门廊周围的土地硬邦邦的,平时洗衣水就倒在这里,日子一久,就给冲刷得变成了白色。

    “你现在生活得怎么样?”诺顿先生问道。“也许我能帮点什么。”

    “我们日子过得还不坏,先生。在他们听说我们这儿出事之前,我再求,也没人肯帮忙。现在好多人感到新鲜,可肯出力帮忙啦。就连那些神气活现的学校里的人也肯帮忙了,只不过这当中有花招,要把我们统统撵出这个县,说路费之类由他们出,还答应给我们花一百美元安家。我们挺喜欢呆在这儿,我没有答应。后来,他们派来了一个人,也是个大人物,说我如果不走,他们就要叫白人来收拾我。我一听可气炸了,心里又直发慌。学校里的那些人和白人可抱得紧啦,我很怕。他们头一次来,我就琢磨,他们跟过去态度不一样啦。好些日子前,我上学校找几本书看看,想弄清楚几个管庄稼的问题,他们就不像现在这样。那时我还没有落到这步田地。现在他们肯帮忙,那是因为看到我弄得两个女人要同时生孩子啦。

    “他们要撵我,说我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我知道是为了这个,可气坏了。是的,先生,我的的确确气坏了。我就去看了老板巴查南先生。我把事情跟他谈了,他就给我写了个条子,叫我带着去见司法官。我按他的话办了,上监狱把条子交给了司法官巴勃。他问我出了啥事。我就原原本本给他讲了。他又叫了些人来,叫我从头到尾再讲一遍。他们叫我把姑娘的事谈了好多遍。他们给我吃,给我喝,还给了我烟草。这事我觉得挺怪。我本来心里很怕,哪敢指望他们这样待我。啊,我猜在这个县里的黑人当中,数我占白人的时间多啦。末了,他们叫我不要发愁,他们会给学校去信,让我还呆在这儿。那些黑人大好佬们也就不管我了。这说明不管你黑人多神气,白人总有办法治你。白人护着我了,他们爱上我们这儿来,跟我们谈谈。有的白人还是大人物,是打州里有名的学堂来的。他们问我是怎么想的,问到我家里的人,问到我的孩子,我无论说啥,都统统给他们记到一个小本子上了。最好的是如今我的活儿多了,比过去不知多了多少……”

    此刻他心甘情愿地讲着,还有点洋洋自得。没有丝毫的犹豫和羞愧。老人静静地听着,脸上露出了茫然的表情。细细的手指夹着一支没有点燃的雪茄。

    “现在光景好多了,”种田人说。“我一想到那阵子天那么冷,日子那么苦,我就直哆嗦。”

    他咬了一块口嚼烟草。不知什么丁当一声撞在门廊上。我拣了起来,盯着它看了看,原来是用白铁皮冲压出来的一只硬实的红苹果。

    “先生,那时天很冷,我们又没有怎么生火,只有木头,又没有煤。我到处想办法求人,没有人肯帮忙,我找不到活干,啥活都找不到。天冷极了。我们只好挤在一块儿睡觉;我,老太婆,还有姑娘。事情就是这样出的,先生。”

    他清了清喉咙,眼睛发亮,声音念符咒般的低沉,仿佛这件事他已经讲了很多很多遍了。苍蝇和小虫在他的伤口处打转。

    “事情就是这样的,”他说。“我睡在一边,老太婆睡在另一边,姑娘睡在当中。房间里黑洞洞的,黑得像呆在柏油桶里,小崽子们都挤在一起,睡在角落里的床上。我一定是最后一个上床,因为我还在琢磨第二天怎么弄点东西糊口。还想到了姑娘,想到一个围着她转的小伙子。我不喜欢这小子。老是想到他。我拿定主意叫他不要缠着我的姑娘。房间里漆黑漆黑,有个孩子在睡梦中呜咽地哭了起来。最后几根树枝烧得劈劈啪啪作响,一根根落到了炉底。肥肉的气味像油脂在冷糖浆盘里凝住了一样,在空气里也变冷,凝住了。我又想到了姑娘和那小伙子。我感觉到她的胳膊在我身边,同时听到老太婆在另一边哼哼地打着鼾。我在为这一家子人发愁,给他们吃什么呢?我想起我这姑娘像角落里的那些小崽子那么大的时候,她跟我真亲,比跟老太婆还要亲。我们这一家人在黑暗中一起呼吸。我眼睛一闭就看到他们了。他们现在的样子我清楚,那时候的模样我也同样记得。我在心里把他们一个一个打量过去。姑娘就像老太婆年轻的时候,就像我初次见到她的时候的样子,只是更加好看。你知道,我们这个民族越长越好看了……

    “不管怎么说吧,我听他们在呼吸,我没有睡着,但那呼吸的声音叫我瞌睡。不一会儿,我听到姑娘在睡梦里轻轻地、软绵绵地叫唤‘爹’,我朝她望了望,看她是不是还醒着。可是我只能闻到她的气味,我伸手去摸她的时候只能感觉到她呼在我手上的气息。她的声音那么轻,我有没有听见也拿不准。所以我就躺在那儿听着。仿佛我听到了夜鸱的叫声,我心里就在说:走开,要不找到老威尔我们就抽他3。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学校里的钟冷清地敲了四下。

    “后来我开始想到老远以前的事儿了。我想到我离开了农场,住到牟比尔,想到了跟我相好的一个姑娘。那时候我还年轻,和跟前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差不多。我们住在河边一幢两层楼的房子里。夏天,我们总是躺在床上聊天。她睡着了,我总还是醒着,看着从河上照进来的灯光,听着来往小船开动的声音。小船上常常有乐师。有时候,当小船向我们开来时,我就把她叫醒,让她听听船上传来的音乐。我总是躺在床上,四周静悄悄的,我可以听到打老远老远的地方传来的音乐,就好像抓鹌鹑一样。天黑了,你听到老鹌鹑鸣叫,想把一窝雏儿叫拢。他慢慢向你走了过来,叫得很轻,他知道你带枪躲在附近。可是他总还是得把他们叫叫拢,所以他还是一直走过来。老鹌鹑真像个好人,该做啥他就做啥。

    “啊,那船上的声音听起来就是这个样,打老远的地方慢慢过来了。开头在你快要睡着的时候,声音来了,好像有人举着一只锃亮的铁镐对着你慢悠悠地打过来。你眼看那镐尖直对着你,慢虽慢,可你又没法躲;只是等到镐落到身上,你才发现那根本不是铁镐,而是老远有人把各种颜色的小玻璃瓶摔破了。可是那声音还是不停地冲着你过来。稍停,声音近了。这一刻你好像站在二楼窗口,张眼一看,只见下面有一车西瓜。在一堆有条纹的绿皮西瓜上面有一只新鲜多汁的西瓜剖开了,散放在各处,清凉,蜜甜,好像召唤你去吃。你可以看到鲜红的瓜瓤,又熟汁水又多,就连黑油油的瓜子你都看得见。同时你又听到汽船侧轮打水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不愿把人吵醒似的。我和那姑娘躺在床上,感到跟阔佬似的,船上伙计们演奏的音乐像上等桃子酒一样甜滋滋的。不一会儿,船走过去了,窗上的灯光不见了,音乐也跟着消失了。这就像在一条两旁种树的巷子里看到一个头戴宽边草帽,身穿红色衫裙的姑娘打身边走过一样,她丰满,娇嫩,悠悠地扭动着屁股,因为她知道你在注视她,你也知道她心里明白。你就站在那儿盯着看,后来你只能看到她的红帽顶了,再过一会儿连帽顶也看不见了,你知道她打那边下了山————我遇到过这样一个姑娘。那时候我耳朵里光响着这个牟比尔姑娘的话音————她叫玛格丽特————她躺在我身旁吸气,兴许就在那一刻,她会问:‘老爹,你还没有睡着吗?’我‘唔’了一声又睡着了————先生们,”吉姆·特鲁布拉德说,“我喜欢回忆呆在牟比尔的那些日子。

    “咳,也就是在这么个情况下,我听到马蒂·卢在叫‘爹’,听那声音,我心里嘀咕着,她一定是梦到什么人啦。会不会是梦到那个小子啦,我心里很火。我听她咕哝了一会儿,看她会不会把他名字叫出来。她没有叫。我记得有人说你要是把说梦话的人的手放进温水,他什么都会说出来,可是屋里的水太凉啦。反正我也不想干这件事。我感到她翻了个身,往我这边慢慢紧挨了过来,一条胳膊搂住了我露在被子外面的、冷冰冰的脖子。这当儿我心里晓得她成人了。她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像是个女人在卖弄风骚,讨好男人。我就知道她是个大人了。我真想知道这种事已经有过多少次了。会不会是给那个杀千刀的小子逗的呢?我把她柔软的胳膊推开,这并没有把她弄醒;我叫她,也没有把她叫醒。后来我就翻了个身,把身子挪挪开。可是床上地方太小,我还是感觉得到她身子靠着我,往我身边贴过来。后来我就迷迷糊糊,兴许是做了一场梦。我得把这个梦讲给你们听听。”

    我瞥了诺顿先生一眼,随即站了起来,满以为这是个离开的好时机,不料他全神贯注地听特鲁布拉德讲话,根本没有看到我站起身。我只好又坐了下来,暗中咒骂这个种田人和他的梦一起见鬼去吧!

    “我记不周全了,光记得我想弄点肥肉,上城里找白人,他们叫我去找布罗德纳克斯先生,说他会给我。啊,他住在一个小山上,我得上山去找他。那座山好像成了世界上最高的山,我越爬,布罗德纳克斯先生的家好像就越远。末了,我总算爬到了顶,累极了,又赶忙找他这个人,我就打前门进去了。我明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我没有法子。走到里面,就进了个大房间,到处是点着的蜡烛,家具锃亮,墙上挂着画,地板上还铺着软乎乎的东西。可是一个人影也看不见。我就叫起他的名字来。可是没有人来,也没有人应。我看到一扇门,就穿过那扇门,进了一个宽敞雪白的卧室,就像小时候跟我妈在公馆里看到的一个样。房间里什么都是白的。我站在那儿,心里知道自己不该进去,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却已经进去了。原来那是个女人的房间,所以我想跑出去。可我找不到门。我能闻到四下里女人的气味,而且越来越浓。后来在一个角落里,我找了半天,发现了一只落地大座钟。我听它敲了几声,玻璃门就开了,里面走出一位白人贵妇。她只穿了一件柔软的白绸子睡衣。她两只眼睛直瞪着我。我不知道怎么办是好。我想跑掉,可是我只看到钟上的门,可她又站在那儿————反正我走不了。那一阵,钟响个不停,而且越响越快。我想说点什么,可又说不出来。接着她大声叫喊了起来。我想那刻我耳朵许是聋了,我看她嘴巴在动,却听不到声音。可是我又可以听到钟的闹声。我想跟她说个明白,说我是来找布罗德纳克斯先生的,可是她又不听。而且她冲着我跑了过来,两只手搂住我的脖子紧紧抱住不放,不让我钻到钟里面去。说真的,我不晓得怎么办。我想跟她说话,我想跑开。可是她紧紧地把我抱住,我怕接触她,因为她是白人。我怕得要命,一下就把她掼到了床上,好甩开她,哪晓得那床软绵绵的,那个女人陷进去就不见了,陷得那么深。简直快把我们两个人闷死了。忽然嗖的一声,床上飞出了一群小白鹅,有人说在地上挖宝就会看到这种景象。天哪,白鹅刚刚飞走,我就听到门打开了,只听见布罗德纳克斯先生说:‘都是黑鬼,让他们搞吧!’”

    他怎么能把这事跟白人讲呢?他明知道白人听了都会说黑人全干得出这种事的。我低头看着地板,眼前一片模糊,红殷殷的,心里感到痛苦。

    “一不做,二不休————虽然我感到不对头。后来我挣脱了那个女人,径直向钟跑了过去。开头我打不开门,因为那门上有一团像钢丝绒一样的东西。可是我总算把门打开了,钻了进去。里面又热又黑。我往上进了一个黑洞洞的隧道,一直走到像学校里的那个发电厂,老是在作响发热的机器附近。里面热极了,像是房子着了火。我拔脚就跑,想逃出去。我跑啊跑啊,按理我该累了,可我越跑越觉得轻松。我跑得像飞,飞啊,飘啊,就在市镇的上空飘动,可是我还是在隧道里面。远远的前上方,我看到一点亮光,像坟场上的磷火,越来越亮。我心里知道我得赶上去,要不就不成了。不一会儿我赶上了。哪知道它像一个特大的电灯泡在我眼前爆掉了,把我上上下下都烫伤了。可是又不是烫伤。我好像掉到一个湖里了。湖面上水滚烫,湖底下却是一股股冻得人发僵的冷流。忽然间,事儿完结了,我跑了出来,一看是大白天,挺阴凉,感到一身轻松。

    “我醒来之后打算把这个怪梦告诉我老伴。已经是早上,天快亮了。我两眼直盯着马蒂·卢的脸。她抽疯似的暗淡一边打我、抓我,一边哭,全身哆嗦着,抽搐着。我惊得动也不敢动。她边哭边叫:‘爹,爹,爹啊。’忽然我想起了我老伴。她就在我们身边打鼾。我不敢动,我估摸着一动就是造孽,不动兴许就算不上罪过了,因为这个事是我睡着的时候发生的————虽然有时候有的男人一看到打小辫子的姑娘就以为找到了个妓女————这你们都晓得的吧?不管怎么说吧,我心里清楚:不把身子移开,老太婆会看到我,我可不愿出现这个局面,因为那比造孽还要糟糕。我轻轻地对马蒂·卢说话,劝她安静下来。同时盘算着怎么样既不造孽又能从这种困境里摆脱出来。我差一点儿把她闷死。

    “不过一个男人到了这种地步,就没有法子了,就由不得他了。我拼死想把身子挪开,但是我得一动不动地挪开。我飞也似的暗淡进去,可得一步一步走出来。我得一动不动地移开。我一直在想,想多了我就明白过来了;我的处境向来就是这个样,我的生活差不多一直是这个样。我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出路:那就是动一动刀。可是我身边又没有刀,而且,如果你看到过秋天阉小公猪的情景,你就明白,为了不作孽挨这一刀代价实在太高了。什么事都涌上了心头,七上八下直翻腾,像是在打架。想想我这个进退两难的处境,我倒反而横下心了。

    “情况本来就够糟了,马蒂·卢又按捺不住了。她自己动了起来。开头她想把我推开,我把她按住,这样我就可以不造孽了。后来我慢慢地移开,‘嘘嘘’了两声叫她安静不作声,不要把她妈妈弄醒。这时她一把搂住了我,搂得很紧。原来她并不要我离开。老天在上,说句良心话,我发现自己也不想挪开身子。我当时的感觉————尽管我从那时起一直感到难受————就跟伯明翰的那个家伙一样。他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冲警察开枪,最后他们放火烧房子,把他烧死了。我摸不准该怎么办。我们越是扭动,想要分开,越是想呆在一起。于是我就像那个家伙一样,呆着不动了,我得顶到最后。那家伙可能是死了,不过他死之前,一定是心满意足了。我知道我刚经历的事从来没有过,简直没法说。就好像一个爱喝酒的人喝醉了酒,像一个真正圣洁虔诚的妇女被挑逗得一下把衣服脱个精光,或者像一个赌徒输了还要拼命再赌。你被吸住了,即便你想撒手也办不到。”

    “诺顿先生,”我憋得结结巴巴地说,“我们该回学校了,先生,否则你就来不及约定的会了。”

    他连看也不看我,说了声“得了”,厌烦地挥了挥手。

    特鲁布拉德似乎对着我暗笑,看了看那白人又看了看我,又继续讲了下去。

    “我忽听得凯特大喊了一声,可是我松不了手。她那喊声听了真叫你寒心,好像一个做妈妈的眼看一群野马践踏着她的小宝宝,而她又不能过去救他。凯特的头发竖起来了,像是见到了鬼。她身上的睡衣领口松开了,颈子上的青筋快要暴出来了。那双眼睛,天呀,那双眼睛。我还跟马蒂·卢躺在那木床上,眼睛看着凯特。我虚得动也动不了。她一面叫喊,一面顺手抓住一件东西就扔过来。有的打偏了,有的正好打在我身上。大东西小东西都有。不知什么冷冰冰臭烘烘的东西一记打在我头上,弄得我身上湿漉漉的。又不知什么呼隆隆一声炮弹似的暗淡打在墙上,我连忙把头捂起来。凯特跟疯婆子一样,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等一等,凯特,’我叫着说。‘别扔了!’

    “后来我听她住手了,跑到了房间那一头。我扭头一看,天哪,她去拿我的双管猎枪了。

    “她嘴里喷着唾沫,一面推扳机,一面迸出句话来。

    “‘爬起来!起来!’

    “‘嗳,不能啊,凯特!’我说。

    “‘该死的,你的灵魂该下地狱!起来,别趴在我孩子身上!’

    “‘可是,凯特,孩子妈,你听着……’

    “‘不要啰嗦,爬起来!’

    “‘把那玩意儿放下吧,凯特。’

    “‘不放下,起来。’

    “‘那里面装着大号铅弹,孩子妈,大号铅弹!’

    “‘是装了弹!’

    “‘我说,把枪放下。’

    “‘我要把你崩了,让你的灵魂进地狱。’

    “‘你会打到马蒂·卢的。’

    “‘不打马蒂·卢,就打你。’

    “‘那铅弹会散开的,凯特,马蒂·卢要紧!’

    她走了过来,对着我瞄准。

    “‘我警告过你,吉姆……’

    “‘凯特,是做了个梦,你听我说吧……’

    “‘该你听我说————从那里起来。’

    “她把枪一转,我闭上了眼睛。可是没有崩我的爆炸和闪光,倒听到马蒂·卢在我耳朵旁边尖叫:

    “‘妈妈,呜呜呜呜,妈妈!’

    “那当儿,我一骨碌滚开了,凯特一时下不了手。她看看枪又看看我们,像发寒热似的暗淡抖了一阵。她突然把枪往地上一丢,刷的一声快得像只猫,扭头一把抓住炉子上的什么东西,随手就往我身上摔了过来,像是一把尖锹打在我腰眼上。我一下子气都透不过来了。她不停地摔,不停地骂。

    “我抬头一看,啊呀,她手里拿着一只烙铁。

    “我大声喊了起来:‘不要流血,凯特,不要伤人流血啊!’

    “‘你这只贱狗,’她说。‘流血总比下流好!’

    “‘不能啊,凯特,事情并不是你看到的这个样!不要因为梦中的罪孽又造孽流血啊!’

    “‘住口,黑鬼。下流坯!’

    “我觉得跟她讲道理是白费劲了。我就打定主意随她拿我怎么办。我只好接受惩罚,没有别的法子了。我对自己说,吃点苦头兴许更好。说不定我就该让凯特打。我没有罪过,可是她认为我有罪。我不愿意她打我,但是她以为非打我不可。我想爬起来,可是我虚得动弹不了。

    “我像小孩子冬天把嘴唇粘在冰冻的水泵把手上似的,愣在那里动也动不了。我像只给黄蜂叮得半死的鸟————但是还活着,而且眼睁睁地看着黄蜂把自己叮死。

    “这使我似乎躲在脑袋里,缩在眼睛后面暗暗地瞧着,就像在暴风雨中躲到了挡风墙的背后似的。我往外一望,只见凯特向我冲了过来,后面还拖着样什么东西。我想看看清楚,了解个究竟。我看见她的外衫被炉子刮了一下,露出了手,紧紧攥着一样东西。我猜想是个木柄。可是她拿木柄干啥呢?我看到她正冲着我过来,显得挺高大。她像男人抡十磅雪橇一样挥着手臂。我看见她指节擦伤了还在流血,我看见那木柄勾住了她的外衫,把外衫掀了起来,这样我就看到了她露出的大腿。我看见她皮肤冻得乌青发紫。我看见她弯腰又直起,我听到她嘴里还在哼哼。我看见她不停地挥舞着,我闻到她身上一股汗臭。我看清楚了那发亮的木柄的形状,闹明白了她在用什么家伙敲打我。天哪!这一回我看见被子给钩住了,挑得老高,掉到了地上。跟着我看到一把斧头露了出来,明晃晃的,因为我几天前刚刚磨过。我蜷缩着身子好像又躲到挡风墙的背后去了。我喊道:

    “‘不能啊,凯特————天哪,凯特,不能啊!’”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刺耳了,我不由得一惊,抬起了头。特鲁布拉德眼睛呆滞,直愣愣地盯着诺顿先生,似乎要把他看透,几个孩子像是做了错事,停止了游戏,朝着他们的爸爸看。

    “求她一点用也没有,还不如去求能调头的火车头。”他接着说,“我看着那斧头下来了,忽闪一亮。我看见凯特凶相毕露,我端起了肩膀,硬着头皮等着————好像苦苦地等了几万年。我好像等了很久,以往的一桩桩过错都记了起来。我睁开眼睛,又闭起,闭了又睁。我看到斧头正往下落,快得像一头六英尺长的公牛噗地倒在地上。在等的那一阵子,我的心都揪起来了,像泡在凉水里。我看见了,天哪,我是看见斧头下来了。我把头一偏,不偏不行啊。不偏就给凯特完全砍中了。我动了一下。我本来不想动,可我还是把头偏了一下。除了耶稣基督,谁都要闪开的。我只觉得半边脸被砍掉了。像是一块热铅打到了脸上,真烫极了,可是并没有把我烧伤,只是使我麻木了。我躺在地上,心里却像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狗一样兜着圈子奔跑,后来又夹起了尾巴,周身里外都麻木了。我感到脸上的皮都没有了,骨头露出来了。我虽然感到疼痛、麻木,可我更感到轻松。这事我弄不懂,但我说的是实话。为了想多得到一点宽慰,我仿佛打挡风墙后面钻了出来,直向手提斧头的凯特奔去,我睁开了眼睛等她再砍。这都是真话。我要她再砍,我等她砍。我看她眼睛朝下瞪着我,一下抡起了斧头。举过了头,我马上憋住气,可是突然斧头停在半空中不动了,像是天花板里钻出一个人一把把它抓住了。我只见她脸一抽,斧头就往下落了,这次却是落在她的背后,掉在地下。凯特这时候呕吐起来了。我又阖上眼睛等着。我听到她呜咽着,跌跌撞撞地出了门,从门廊上摔到了院子里。她还在呕吐,好像五脏六腑都要倒出来了。我再往下一看,马蒂·卢四周都是鲜血。那是我的血,我脸上流的血,我得起来,我慢慢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跑到外面找凯特。她在木棉树的下面,跪在那儿,哭泣着。

    “‘天哪,我做出了什么事啊!我做出了什么事啊!’

    “她嘴边上挂着绿水,又是一阵呕吐。我去扶了扶她,结果她吐得更厉害。我站在她旁边用手捂着脸,想把血止住,心里在估摸着事情会闹成什么样子。我抬头看着早晨的太阳,巴不得马上会打雷。可是天气挺好,太阳已经出来,鸟儿啾啾地叫。那时候,就是天上闪电响雷,我被电击中了,也不会这么害怕。我喊叫道:‘发发慈悲吧,老天爷!老天爷,发发慈悲吧!’后来我就等着,可是天上一点儿云丝也没有,早晨的太阳还是火红火红的。

    “可是一切照常,什么变化都没有。那会儿我心里很清楚,最倒霉的命运在等待着我。我在那儿愣了半个小时。凯特站了起来,走进屋子,我还呆呆地站在那儿,衣服上沾满了血,苍蝇老叮着我。我也走了进去,想把血止住。

    “我看马蒂·卢摊手摊脚地躺在床上,我还当她死掉了。她脸上一点儿血色也没有,苍白得发灰,呼吸几乎也停了。我要想法帮她,可是我帮不了忙。凯特不跟我说话,甚至连看也不看我,我想她又在盘算着怎么把我弄死呢,可是她没有。她在给一个个小崽子穿上衣服,把他们送到威尔·尼科尔斯家去了。我只好干坐着看,啥也干不了。

    “等她领了几个妇女回来看马蒂·卢,我还坐在那里没有动。没有人理睬我,只是打量打量我,好像我是台新式摘棉机。我难受极了,向她们说明事情是在梦里出的,可是她们斜着眼看我。我一下冲出了屋子,去找传教士,连他也不相信我。他把我赶了出来,说我是他见到过的最坏的人,叫我忏悔自己的罪,求上帝宽恕。我就从他家里出来了,想祈祷,又祈祷不了。我想啊想啊,想得脑子都快炸了。我想我怎么算有罪,又怎么算没有罪。我不吃不喝,晚上睡不着觉。最后,有一天夜里,天还没有亮,我抬头看到了天上的星星,我开始唱起歌来。我并没有要唱,连想也没有想唱,可就这么唱了起来。我也不知道唱的什么歌,我猜大概是教堂里唱的什么歌吧。我只知道末了我唱起了伤感的布鲁斯,那天夜里我唱的都是我从没有唱过的布鲁斯,我一边唱着这些布鲁斯,一边认定了一个事实:我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我没法可想,该怎么就怎么吧。我决定回去见凯特,还要见马蒂·卢。

    “我回来之前,人们都以为我逃走了。家里有一群妇女和凯特呆在一块儿,我把她们统统赶了出去,后来又叫小的出去玩,随即把门锁上,向凯特和马蒂·卢讲了我的梦,告诉她们我心里很难过。可是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啦。

    “‘你怎么不走掉,不离开我们?’这是凯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难道你对我,对这孩子,还没把坏事做够吗?’

    “‘我不能离开你们。’我说。‘我是个男子汉,男子汉是不该丢开他的家的。’

    “她说:‘不对,你不算男子汉。没有男子汉干你这种事。’

    “‘我还是个男人嘛,’我说。

    “‘出了这种事之后,你准备怎么办?’凯特问。

    “‘出了什么事?’我反问。

    “‘你那可憎的黑子女出世之后,会在上帝面前哭诉你的罪孽。’(她一定是向传教士学会了这句话。)

    “‘出生?’我问道。‘谁生?’

    “‘我们两个。我要生,马蒂·卢也要生。我们两人都要生。你这个卑鄙龌龊的畜生!’

    “这话真使我急死了。我这才懂得为啥马蒂·卢看也不看我,跟谁都不说话。

    “‘如果你还要在家里呆下去,那我就去找克洛大婶来,’凯特说。她说:‘我不愿生个坏种,一辈子让人耻笑;我也不要马蒂·卢遭这个罪。’

    “克洛大婶是个接生婆。虽然听到这个消息我人都发软了,可我还明白我不能让她糊弄我家的女人。那样会罪上加罪。所以我就对凯特说,克洛大婶如果走近这个屋子,管她老不老,我就要她的命。我只能这么干。事情就这样定了。我跑出了屋子,让她们两个呆在一块哭个够。我又想一个人出走,但是这种事情逃是没法逃脱的。你上哪儿,它就跟到哪儿。再说,事实上我又没有什么地方好去,身上连一个子儿也没有!

    “麻烦接着就来了。学校里的黑人跑来撵我,我气死了。我去找白人,他们倒肯帮我忙。这件事儿我弄不懂。我做了一个人在家里能做出来的最坏的事,他们非但不赶我,反而帮助我。他们给我的帮助超过了给其他任何一个黑人的,再好的黑人也没有我得到的多。除了我老婆和女儿不理我以外,我的日子过得比以前好了。凯特虽不跟我说话,我打城里给她买回来的衣服她倒也肯要。现在她正在配一副她多年来需要的眼镜。我弄不懂的是:我在家里干出了坏得不能再坏的事,可是日子过得非但没有更糟,反而更好了。学校里的黑人讨厌我,白人倒待我不错。”

    他是一个了不起的种田人。我听着听着,一会儿感到耻辱,一会儿又听得出神。为了减轻我内心的羞愧,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那张紧张的面孔。这样,我就可以不去看诺顿先生。此刻他沉默了,我坐在那儿低头看着诺顿先生的一双脚。院子里,一个嘶哑的女低音在吟诵赞美诗。孩子们的声音在嬉笑的谈话中更响了。我弯着身子坐着,闻到了炎热的阳光中木头燃烧的焦枯味。我盯着眼前的两双鞋。诺顿先生的是一双白鞋,沿了黑边,一看就知道是定做的,和种田人的那双粗皮厚底靴一比,他那双就像高级手套一样雅观、精致。后来,不知谁清了清嗓子,我抬头一看,发现诺顿先生一声不响,两眼直瞪瞪地凝视着吉姆·特鲁布拉德的眼睛,我吃了一惊,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神色可怕,那双发亮的眼睛像火似的暗淡审视着特鲁布拉德的黑脸。特鲁布拉德不解地看着我。

    “听,这些小崽子,”他局促不安地说,“在玩‘伦敦桥倒塌’的游戏呢。”

    有什么我捉摸不透的事情正在发生。我得请诺顿先生起身。

    “您感觉可好,先生?”我问他。

    他视而不见地看着我,说:“好?”

    “是的,先生。我是说,我想是下午开会的时间了。”我赶紧补充说。

    他茫然地看着我。

    我又问他:“您的身体真的还好吗,先生?”

    “也许是天太热吧?”特鲁布拉德说。“只有土生土长的人才能受得了这样的炎热。”

    “也许是天热的关系,”诺顿先生说。“我们还是走吧。”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眼睛还是牢牢瞪着特鲁布拉德。他打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摩洛哥皮夹,镶有铂金边的小画像也一齐掏了出来,不过,这次他没有去看。

    “给,”说着,他递上一张钞票。“请收下,替我给孩子们买点玩具。”

    特鲁布拉德目瞪口呆,伸出颤巍巍的手接过了钱,眼睛都湿了。那是一张一百美元的大钞。

    “走吧,年轻人,”诺顿先生的声音低得跟耳语似的。

    我走在他前面,替他打开了车门。他踉踉跄跄地爬进了汽车,我还扶了他一把。他仍然面如死灰。

    “开车,离开这儿,”他突然一阵狂怒。“马上走!”

    “是,先生。”

    我赶紧发动汽车,看见吉姆·特鲁布拉德还在频频挥手。“你这个杂种,”我低声骂道。“你这个孬杂种!你倒是捞到了一百美元大钞!”

    我把车子掉了头,准备往回走了,我看到他还站在原处。

    突然,诺顿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得喝一点酒,年轻人,喝一点儿威士忌。”

    “好,先生。您现在感觉可好,先生?”

    “有点发晕,不过,喝点儿酒……”

    他的声音渐渐低得听不到了。我觉得胸口发凉。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布莱索博士一定要责怪我。我连忙踩油门,心里在琢磨什么地方可以给他弄到威士忌。去镇上不行,那得走好长时间。只有一个地方,金日酒家。

    “几分钟就可以给您弄到了,先生,”我说。

    “尽快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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