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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看不见的人最新章节!

    学院十分漂亮。古老的建筑物上爬满了常青藤,校园里的道路幽然曲折,两旁是一溜树篱和野玫瑰。夏日骄阳似火,野玫瑰分外耀眼。忍冬和紫藤沉甸甸地从树上垂挂下来,四处蜜蜂嗡鸣,空气中飘溢着玉兰花的芬芳和忍冬、紫藤的清香。我呆在这个洞里常常回忆起学院的情景:春天草地又是一片茵绿,模仿鸟抖动着尾巴啁啾高歌,夜晚一座座建筑物上涂上了一抹月光,小教堂的钟声宣告了宝贵而短暂的时光已经结束;姑娘们穿着鲜艳的夏装在草坪上散步。晚上我呆在这个洞里,闭上了眼睛,一次又一次在想象中回到了学院。我沿着外人不得涉足的便道,绕过女生宿舍,走过耸立着报时钟楼的礼堂,它那一扇扇玻璃窗给灯光照得透亮。我继续往前漫步,迎面就是小巧的白色家政学实习楼,月光之下显得更白。我顺路走去,下坡转弯,路边是那座黑乎乎的发电站,机器有节奏地轰轰作响,连地也给震得微微颤抖,炉火把玻璃窗都染红了。我一直走到横跨在一条枯河上的小桥,桥上长着一丛丛灌木,爬满了枝蔓交错的常青藤。这座用原木造成的小桥,本是个供情人幽会的处所,然而,至今还没有起过作用,因为情人们并不到这儿来。我沿着上坡路继续往前走,经过了一幢幢大楼,那向南的阳台,一个连着一个,足足有城里半个街区那么长。最后我走到一个岔路口,那儿没有房屋,没有小鸟,也没有绿草。顺着这条路再弯过去,就到疯人院了。

    我总是走这么远,而且一到这个地方我就把眼睛睁开。闭目漫游的一刻过去了。我想再看一看在树篱间和大路上乱窜的兔子。这里从来没有人追猎野兔,所以他们像家畜一样不怕人。破碎的玻璃片和晒得发烫的石板缝里长出带刺的蓟属植物,有的紫红,有的银白。蚂蚁排成一行,慌慌张张地往前移动。我又往回走,踏上了弯弯曲曲的便道,经过了医院。这里有几个病房里的实习护士,颇有些轻佻,对那些熟知内情的走运的小伙子们,她们晚上施与的东西远比药丸还要贵重。走到小教堂门前,我止了步。突然,寒冬降临。明月高悬,教堂塔顶传来了和谐的钟声,响亮的长号鸣奏着圣诞颂歌;这大千世界一片寂静,仿佛有点凄凉,叫人感到孤独。月亮高高挂在天空,我伫立在月光之中,聆听着音乐。四支长号庄严而柔和地奏出了“上帝————万无一失的安全处所”,风琴接着又送出了同样的曲调。这音乐到处飘荡,清朗得像月夜,像流水,宁静之中有几分孤寂。我独自站在那儿,好似在等待着什么回答,脑海里出现一幅图景:红土大路那边是一间间小屋,周围是一片旷野。另一条路的对面是一条小河,河水流得很缓慢,里面长满了绿不绿、黄不黄的水藻,一动也不动,毫无生气。再走过几片旷野,就到了散落在铁路交叉口、晒得变了形的木屋。退伍的残疾军人常拄着拐杖、手杖,一跛一跛地顺着铁路到这儿来寻花问柳,间或还用红色轮椅把一个截了下肢的老兵推到这儿来。有时我侧耳倾听,试图了解教堂的音乐能不能传到那里,可是我只记得那些悲哀的妓女酒醉之后传出的一阵阵狂笑。我仿佛兀立在一座塑像附近、三条公路会合的圆形场地里。每逢星期天,我们总在这儿排成四路纵队,在平坦的柏油路上进行队列操练,然后走进小教堂祈祷。我们的制服烫得笔挺,鞋子擦得雪亮,思想高度集中,两眼像机器人一样,对那些站在粉刷过的检阅台上的来宾和官员,都视而不见。

    这一切都是很久以前在遥远的地方发生的,现在我作为看不见的人住在这个洞里,对这一切到底发生过没有,心里也产生了疑问。然而,我脑子里却浮现出了学院奠基人的那尊铜像,那尊冷冰冰的创始人的铜像。他平伸出了双手,正激动人心地给一个跪着的奴隶掀起面罩。那用褶皱的金属片做成的面罩仿佛在随风飘动。我困惑不解地兀立着,无法确定那奴隶脸上的面罩是正在被揭开还是被捂得更严实,这是给人们一种启示,还是更巧妙地把人们蒙蔽?就在我凝视的当儿,忽听得一阵扑翅的声音,眼前飞过一群受惊的小鸟。当我视线又回到铜像上时,只见奠基人的两只冷漠的眼睛流出白垩似的液体,俯视着一个我前所未见的世界————这又给我苦思冥想的脑子增添了一个哑谜:为什么鸟粪玷污的铜像竟比干干净净的铜像更具有威仪?

    啊,绿茵茵的开阔校园,啊,黄昏时刻的恬静歌声,啊,亲吻着教堂塔尖的月光,飘散着馨香的夜晚,啊,清晨传来的号角,啊,中午军训的鼓声————这难道是现实吗?是真真实实的现实?难道这一切只不过是借以消磨时光的美梦?如今我既然成了看不见的人,那一切怎么可能是真的?要是真的,为什么我记忆中的那绿洲上只有一处破损、剥蚀、干涸了的喷泉,怎么连一处完好的也没有?为什么我苦思良久,想不起天下过雨?为什么我记忆中没有淅沥的雨声?为什么没有雨水浸透那些新近变得干焦坚硬的土层?为什么我不记得春到人间、种子发芽时的气息,只记得贮水池中的黄水浇灌在草坪枯草上的情景?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又为什么会这样?

    草的确还会生长,绿叶也会在枝头出现,在林荫道上投下树影,给人们提供绿阴,就像北部的百万富翁,每到春天都会在奠基人纪念日这天屈驾光临。且看他们来校时的那副神气吧!他们面带笑容而来,四处巡视,不断勉励,讲起话来细声细语,对着洗耳恭听的黑人和黄种人发表演说————临走之前,每人都赠给学校一笔可观的款项。我相信这一切都是不可思议的魔力————月光炼金术的效果。学校是布满鲜花的荒野,那里岩石深深地陷在地下,狂风悄悄地躲在一边,斗输了的蟋蟀对着黄色蝴蝶唧唧啾鸣。

    哦,哦,哦,那些亿万富翁!

    他们都属于早已消失的另一种生活,所以我都不记得了。(我说的是过去的时间和过去的我,如今那岁月已经消逝,“我”也不复存在了。)但是我却记得这么一个人。那是在我快读完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他来到学院,逗留了一个星期,当时我给他开车。他和圣尼古拉一样,脸微微发红,一头银发。态度随和,平易近人,即使对我也是如此。他是波士顿人,抽着雪茄,爱讲无伤大雅的黑人故事。他是位精明的银行家、熟练的科学家、董事和慈善家。四十年来他肩负着白人的职责,六十年来他一直是伟大传统的象征。

    我们驱车在校园里行驶,发动机的哒哒声使我既感到骄傲,又感到焦虑。轿车里弥漫着一股薄荷和雪茄的气味。当车子徐徐开过时,学生们都抬起头来,微笑着向我们招呼。我刚吃过饭,直想打嗝,我忙伏到驾驶盘上,想把嗝憋下去,不料无意中按了喇叭,结果嗝虽没有打出来,喇叭却送出一声刺耳的长鸣,路上的人都转头凝视着我们。

    “先生,实在抱歉,”我说,心里担心他向校长布莱索博士报告,那校长就不会让我开车了。

    “没关系,一点儿也没有关系。”

    “先生,我送您到哪里去呢?”

    “让我想想看……”

    在反光镜中,我看见他对着一只薄得像脆饼似的怀表看了一下,随后又放进了方格背心的胸袋里。他穿的是质地柔软的丝质衬衫,配着一只蓝底白色圆点的蝶形领结,他器宇轩昂,温文尔雅,举止潇洒。

    “现在去开会还早点,”他说。“你就随便开吧。上哪儿都行。”

    “我们这个校园您都到过了吧,先生?”

    “对,我想是的。你要知道,我是这所学院的创始人之一。”

    “呀!我还不晓得呢,先生。那我就开到一条公路上去吧。”

    我当然知道他是创始人,可是我也知道恭维有钱的白人是大有好处的。也许他会给我一大笔小费,或者一套西装,或者下一年的奖学金。

    “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吧,这个校园是我的生活的一部分?对于我个人的生活,我是一清二楚的。”

    “是的,先生。”

    他还在微笑着。

    一会儿,绿色的校园,攀附着常青藤的大楼都给我们抛在后面了。车子在公路上颠簸着。我感到纳闷,校园怎么会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人怎么会对自己的生活了解得“一清二楚”?

    “年轻人,你是一所了不起的学院的一员,伟大的理想在这里成了现实……”

    “是的,先生,”我说。

    “不用说你会因为跟这所学院有关系而感到幸运,连我也跟你一样有同样的感觉。多少年前,当你们美丽的校园还是一片不毛之地的时候,我来过这里。那时没有树木,没有花草,没有肥沃的农田,那是在很多年前,你还没有出世呢……”

    我入迷地听着,眼睛紧盯着公路上的白色分道线,脑子竭力想象他刚才描述的那个时光。

    “连你的父母当时也还年轻。奴隶制刚刚废除。你的民族不知道向何处去,而且,我得承认,我的民族中的许多人也不知道该走什么道路。可是你们伟大的奠基人却胸有成竹。他是我的老朋友,对于他的远见卓识我深信不疑,有时我甚至很难判断究竟是他的见解还是我的见解。”

    他抿起嘴轻声地笑了起来,眼角上堆起了皱纹。

    “当然是他的见解;我只是协助而已。我与他一道来到这儿,实地考察这片荒地。而且尽我所能助他一臂之力。我每年春天来学院,看看一年年的变化。这确实是我的造化。这比我自己的本职工作更加令人愉快,令人满足。这确确实实是造化。”

    他的讲话声音柔和,含义深刻,我不能完全理解。我开着车子,脑际的屏幕上显示出了图书馆展出的建校初期的照片,都是些退色发黄的照片。照片上的景象零零星星地重现了当时生活的片断————四轮骡车和牛车上坐着一群男男女女,身上穿着落满灰尘的黑色衣服,似乎都没有什么个性特征。那黑压压的一群在期待,在毫无表情地观望。他们当中总是坐着一群笑眯眯的白人男女,一个个都眉清目秀,引人注目,举止高雅,满怀信心。虽然我辨认得出奠基人和布莱索博士,可是直到目前为止,照片中的人物似乎从来都不是活生生的人,倒像是词典最后几页上的记号和符号……可是现在,汽车随着我脚下排挡的变换,不慌不忙地向前驶去,我感到我参与了一项伟大的事业。我把自己和后排座位上陷入回忆的富翁放在同等的地位上了……

    “好造化,”他又重复说。“我也希望你有好运道。”

    “是的,先生。谢谢您,先生,”我答道。他祝我交好运,我心里乐滋滋的。

    然而,我又感到困惑不解:一个人的命运怎么会好?命运对于我总是折磨人的。我的熟人从来没有讲过什么诸事顺遂的好运————就连让我们读希腊戏剧的伍德里奇也没有说过。

    此刻我们的车子开过了学校农田,我突然决定离开公路,转上一条不那么熟悉的大路。四周不见一棵树,但空气却十分清新。沿路而下,只见太阳猛烈地照射在一个谷仓门上的白铁招牌上。山坡上有个人孤零零地在扶锄劳动。他疲乏地直起了腰,挥了挥手,在天空的衬托下看过去,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个影子。

    “我们走得有多远了?”我背后传来了问话声。

    “约莫有一英里路了,先生。”

    “这一带我记不清了,”他说。

    我没搭腔,脑子里在想第一个在我面前谈论命运的人————我的祖父。命运总是多磨,我也总是想把它忘却。然而,此刻我和一个对自己命运感到称心如意的白人同乘一辆阔气的轿车,我不由得感到一阵恐惧。祖父会说我的这种行为是背叛,但我又不知道怎么会是那么回事。我蓦地产生了一种犯罪感,我意识到这个白人也许会有同样的想法,他还会有什么别的想法呢?他可知道像我祖父那样的奴隶是在这所学院成立之前不久才获得解放的吗?

    我们驶上了一条大路支线,看到几头牛套在一辆破车上,衣衫褴褛的赶车人在一丛树的绿阴下靠在座位上打盹。

    “您看见那些了吗?”我转头问道。

    “那是什么?”

    “是几头拉车的牛,先生。”

    “哦,树挡住了,我没有看见,”他说着又向后看。“这木材挺不错。”

    “对不起,先生,我掉头好吗?”

    “不用了,还没走出多远哪,”他说。“朝前开吧。”

    我继续驱车前进,那打盹的赶车人的瘦削而带有饥色的脸仍在我脑子里盘旋。他是我害怕的那种白人。褐色田野一直伸展到天际。一群小鸟,好似给一根无形的线牵连着,忽而俯冲而下,忽而在空中盘旋,又突然展翅高飞,飞得无影无踪。热浪在引擎盖的上方翻腾,轮胎在公路上嚓嚓低吟。我终于克服了畏怯心理,问道:

    “先生,您为什么对这所学校产生兴趣?”

    “我想,”他提高了嗓门,若有所思地说,“那是因为早在我年轻的时候就感到你的民族和我的命运有着某种密切的联系。你明白吗?”

    “不太明白,先生,”我说。承认这一点我直感到害臊。

    “你学过爱默生的作品吗?”

    “先生,您说爱默生?”

    “拉尔夫·华尔多·爱默生。”

    我感到很窘,因为我没有读过。“还没有读过,先生。我们还没有读到他。”

    “没有?”他语气中有几分诧异。“噢,没什么。我和爱默生一样,也是新英格兰人。你应该了解他,对你的民族来说,他是一个重要人物。他关心你的民族的命运,有过一定的影响。是的,这也许就是我的意思。我感觉到你的民族不知怎么和我的命运联系着。就是说你们过去的经历和我未来的命运联系着……”

    我把车子的速度减慢了,想弄懂他这番话的意思。在反光镜里,我看见他细长的手指优雅地夹着一支雪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两眼盯住雪茄上积得长长的一截烟灰。

    “是的,你们是我的命运所在,年轻人。只有你们才能告诉我命运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明白吗?”

    “我想我明白了,先生。”

    “我的意思是说,多少年来我资助你们学校,究竟有没有结果,就要看你们了。这是我毕生的事业。我毕生从事的并不是开办银行或进行科学研究,而是亲手安排人们的生活。”

    此刻我看他俯身靠在前排座位上,说话的情绪比刚才更为激动,我的视线不由得离开公路转向他。

    “另外还有个原因,一个更为重要、更具感情色彩的原因,甚至可以说是更为神圣的原因。”他说着,似乎眼睛也看不见我了,只是在自言自语。“是的,是比所有其他原因都更为神圣的原因。那是一个姑娘,我的女儿。她比诗人狂想中的最美的美人还要罕见,还要俏丽、纯洁,还要完美、纤秀。我怎么也无法相信她是我的亲骨肉。她的美貌是最清澈的生命之水的源泉,你只要一看见,就会情不自禁地去啜饮,而且饮个不停……她是千载难逢、完美无瑕的创作,是最为地道的艺术杰作。一朵在如水的月光中盛开的娇嫩鲜花。她超然脱俗,犹如《圣经》中的少女。她举止优美,仪态端庄。我很难相信她是我亲生……”

    突然他伸手去掏他背心上的口袋,从座位的靠背上方递过了一件东西,使我吃了一惊。

    “你看,年轻人,你能这么走运,读上这样一所学校,多半是亏了她。”

    我端详着装在雕花白金框里的一幅着色的小画像,差一点把它从手上跌落。一个眉目清秀、令人喜爱的少女在看着我。她美极了,当时我想,她那么漂亮,我简直不知道应该就自己心里所感受的极力加以赞美呢,还是应该装得礼貌一点。然而我似乎对她或者是对一个与她模样差不多的什么人,过去脑子里曾有过一些印象。现在我知道了,原来是那柔软飘拂的衣服使她看起来这般美丽。今天,如果她穿上妇女杂志上常见的那种裁剪得当、机器加工、显露线条的乏味的紧身时装,她就会像一件经机器磨过的高价钻石一样,平淡无奇,缺乏生气。然而,不知怎么的,我当时受到了他情绪的感染,也有些激动。

    “她太纯洁了,无法在这人世间生活,”他伤心地说。“她太纯洁,太善良,太美丽了。我们,就她和我两个人,去周游世界。到达意大利后,她病了。当时我不大在意,还继续旅行,翻过了阿尔卑斯山。到了慕尼黑,她就明显地消瘦了。在一次使馆举行的酒会上,她突然晕倒,世界上最好的医术也没能挽救她的生命。我只身返回,结束了一次痛苦的旅行。自那以后,我便一蹶不振。我不能原谅自己。她死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对她的怀念,都是为她树立无形的纪念碑。”

    他沉默了,一双蓝蓝的眼睛凝视着伸向远方的洒满阳光的田野。我把小画像还给了他,心里揣摸着为什么他要把这样的隐私向我透露。这样的事我从来没干过;那太危险了。首先,假如你想获得什么,又把内心的活动像他那样告诉了别人,那就太危险了,因为你的希望一定会落空,或者即使得到了,也会给别人抢走,或者由于某种情况得而复失。其次,没有人能理解你,他们甚至会讥笑你,认为你太傻。所以袒露自己的内心世界是件危险的事。

    “你看,年轻人,虽然你从前没有见到过我,你却与我的生活休戚相关。你与一个伟大的理想,一座壮丽的纪念碑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假如你成了一个能干的农场主、厨师、传教士、医生、歌唱家、技师————不管你成为什么,甚至即使你无所成就,你也体现了我的命运。你得给我写信,告诉我结局。”

    我在反光镜里看到他在微笑,倒松了一口气,此刻,我思绪纷乱。他是在和我打趣?他是在模仿书上人物对我说话,来试探我的反应?或者这位富翁是不是————我简直连想也不敢想————有那么一点儿精神失常?我怎么会告诉他他的命运?他把头抬了起来,我们的视线刹那间在镜子里相遇了,我随即低下了头,看着公路上鲜明的白色分道线。

    沿路的树又粗又高,我们转了个弯。一群群褐色的鹌鹑拍打着翅膀向高空飞去,在田野上空盘旋,忽而又飞了下来,与棕褐色的大地融成了一体。

    “你能答应告诉我我的命运吗?”我听他这样问。

    “先生?”

    “你肯吗?”

    “就现在吗,先生?”我尴尬地问。

    “随你的便,愿意的话,现在就讲。”

    我沉默了,他的语气严肃,似乎非要我回答不可。我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他。发动机哒哒地响着,一只小虫在挡风玻璃上撞得稀烂,留下了黏糊糊的黄色污迹。

    “现在我还不清楚,先生。我才读到三年级……”

    “你知道了就告诉我,行吗?”

    “我一定尽力,先生。”

    “那好。”

    我很快地向反光镜瞥了一眼,发现他又在微笑。我想问他,他既有钱又有名,而且又帮助把学校办成了今天这个样子,难道还不够吗?可是我心里害怕。

    “你觉得我的想法怎么样,年轻人?”他问道。

    “我说不上来,先生。我只是想您已经得到了您在寻求的一切。因为,如果我一事无成或中途辍学,我看那也不能说是您的过错。因为是在您的帮助下,学校才有今天。”

    “因此你认为这就够了,是不是?”

    “是的,先生。校长总是这样跟我们说的。您获得了您自己的一切,您通过个人的努力获得了这一切,我们应像您一样,不断提高自己。”

    “可那仅仅是我企求的一部分,年轻人。我有钱,有名气,有声望————这都是事实。可是你们伟大的奠基人所拥有的还不止于此。他有成千上万的人,他们依靠他的思想,依靠他的行动。他的所作所为影响你们整个民族。在某种程度上,他有国王的权力,或者说在某种意义上,他有天神的威力。我渐渐相信,这比我的工作重要,因为我得指望你们。你对我很重要,因为如果你一事无成,我就在一个人身上失败了,生产了一只坏了一个轮牙的齿轮;过去似乎还不太要紧,但是现在我老了,所以……就非常重要了。”

    可是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我想,说这些话算什么呢?我心里感到纳闷。

    “……我看要你了解这一切对我如何至关重要,是不太容易的。但是在你前进的路程中你要记住,我得依靠你来了解我的命运。通过你和你的同学,我才会成为,比如说,三百个教师、七百个技师、八百个技术熟练的农场主,等等。那样我就可以根据造就出的人才多少看出我投入的金钱、时间收到了多大的成效,我寄予的希望取得了多大的成功。我也就为我的女儿建立了一座活生生的纪念碑。懂吗?我可以看见在你们伟大奠基人把荒野改造成的良田上,结出了硕果。”

    他不说话了。我看见一缕缕青烟飘过反光镜,还听到电热引燃器啪的一声又插回到前座背后的管套里。

    “我想我现在对您的话明白一点了,先生,”我说。

    “好极了,我的孩子。”

    “我要继续朝前开吗,先生?”

    “好的,”他应了一声,眼睛看着车外的田野。“这一带我从没来过,对我来说还是陌生的地方。”

    我心不在焉地顺着路上的白线开车,脑子里还在琢磨着他刚才说过的一番话。当我们驶向一个山坡的时候,一阵热风迎面扑来,好像是走近了沙漠。我连气都快透不过来了,于是我欠身向前打开了电扇,霎时听到了呼呼的响声。

    车内有了一阵阵轻风,他说了声“谢谢”。

    我们这时正经过一排木头棚屋,这些木屋由于风吹雨打都发白变形了。长年曝晒的木瓦像一叠叠浸了水、正在摊开来晒干的纸牌。每座木屋两边各有一间四方的房间,中间由共用的顶棚和地面连接起来,正中是个门廊。我们从旁边开过,一眼可以看到木屋那边的田野。他有点激动地命令我把车停在一间孤零零的木屋前面。

    “那是间木屋吗?”

    那间木屋已经陈旧,裂缝里填着灰白的泥土,屋顶上倒也补了些发亮的新木瓦。我心里突然感到后悔,觉得不该莽莽撞撞开到这条路上来。在摇摇晃晃的篱笆附近有一群穿着硬邦邦的新套衫的孩子在游戏。一看到他们,我马上认出了这个地方。

    “是的,先生。那是间木屋,”我回答说。

    这是吉姆·特鲁布拉德的木屋。他是一个用谷物交租的佃农,曾使这里的黑人蒙受耻辱。几个月之前,他引起了学校相当大的义愤。现在人们不愿谈他,若提到他的名字,都要把声音压低。在这之前他也很少来到学校附近,可是人们喜欢他。他吃苦耐劳,精心照料家庭,而且讲起故事来,很有幽默感,有一种描述得活灵活现的魅力。他还是一个高音歌手,有时学校在有白人贵宾光临时,他就和一个乡村四重唱小组的其他成员被叫到学校来表演。那往往是在星期天晚上我们在小教堂集会的时候。他们通常演唱那些官员们称作“原始赞歌”的歌曲。我们都为他们粗俗的和声感到难为情,可是既然来宾们都有几分敬畏,我们也就不敢讥笑吉姆·特鲁布拉德了。他领唱时的那种粗犷的高腔,就好似动物悲戚的叫声。自从他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以后,这一切也就成了过去。学校的行政人员本来对他抱轻蔑的态度,只是由于宽容而有所收敛;现在由于憎恨,这种轻蔑就变本加厉了。在我成为看不见的人之前,我还不知道他们的憎恨以及我的憎恨里面都充满了恐惧。那时候学校里所有的人都多么憎恨黑人,憎恨聚居地带的人们,憎恨那些“农民”啊!我们竭力想抬举他们,而他们,比如吉姆·特鲁布拉德,却拼命把我们往下拽。

    “看上去很旧了,”诺顿先生说。他看到光秃秃的硬土院子那边,有两个身穿新的蓝白格布衫的妇女正在铁锅边洗衣服。锅乌黑乌黑,微弱的淡红火苗舔着锅边,下面是一片淡红,上面箍着一圈黑边,好似火焰在戴孝。两个妇女都怀孕很久了,挺着大肚子,动作迟缓,显得很疲乏。

    “是的,先生,房子很旧了,”我说。“这一间木屋,还有另外两间跟它差不多,都是蓄奴时期造的。”

    “真的!我可不能相信这些小屋会那么耐久。蓄奴时期就有啦!”

    “是真的,先生,”我说。“这里办大庄园时掌握土地的那家白人现在还住在城里呢。”

    “对,”他说。“我知道那时候的不少人家现在还有人,许多人还活着。虽然衰败了,但这样的家族还在延续。我可没想到这些个木屋居然会没坏!”他似乎感到惊异、迷惘。

    “你看那两个妇女会不会知道一点这地方的历史?那个老的或许会知道一点。”

    “我看不大会,先生。她们,她们脑子似乎并不特别灵活。”

    “灵活?”他随手把雪茄从嘴边拿开。“你是说他们不会跟我谈话?”他心怀疑虑地问。

    “对,先生。是这么回事。”

    “为什么不肯和我谈话呢?”

    我不想加以解释。那将会使我感到丢人。可是他意识到我知道点什么,就老是追问我。

    “那不大合适吧,先生。不过我想她们也不会跟我们谈话。”

    “我们可以向她们解释,说我们是学校的人。那样,她们肯定会谈谈。你可以告诉她们我是什么人。”

    “是的,先生,”我说。“不过他们挺恨我们这些学校的人,他们从来不上学校去。”

    “什么!”

    “他们从不去学校,先生。”

    “就连在篱笆边玩的那些孩子也不去吗?”

    “先生,他们也从来不去。”

    “可是为什么?”

    “我实在也不清楚,先生。不过这一带确有许多人不上学校去。我猜想那是因为他们太没有知识。他们不感兴趣。”

    “这我可不能相信。”

    孩子们停止了玩耍,一声不响地看着汽车,他们两手交叉在背后,把过大的套衫紧绷在隆起的小肚子上,仿佛也怀孕了。

    “她们家的男人怎么样?”

    我迟疑了。为什么他对此感到这么奇怪呢?

    “他恨我们,先生,”我说。

    “你说他;这两个妇女没有都结婚?”

    我倒吸了一口气。我做了件错事。“老的结过婚了,先生,”我踌躇地回答说。

    “那个年轻妇女的丈夫怎么啦?”

    “她没有丈夫————这就是……我……”

    “你说什么,年轻人?你了解这些人吗?”

    “稍稍了解一点。校园里不久前对他们有许多议论。”

    “议论什么?”

    “嗯,那个年轻妇女是那个上岁数的妇女的女儿……”

    “怎么?”

    “嗯,先生,有人说……您了解……我的意思是有人讲那个女儿没有丈夫。”

    “哦,我懂了。但这不该如此大惊小怪啊。我了解你的民族————没关系!就这些吗?”

    “嗯,先生……”

    “那么,还有些什么呢?”

    “他们说那是她父亲干的。”

    “什么!”

    “是的,先生……他们说是他让她怀了孩子。”

    我只听他嘿的一声吸了一口气,像一只玩具气球突然瘪掉了。他两颊通红。我茫然不知所措,心里为这两个妇女感到羞耻,同时又担心言多有失,伤害了他的感情。

    “学校里可有人调查过这件事?”他停了一下之后问道。

    “调查过,先生,”我说。

    “有什么发现?”

    “确有其事————他们说。”

    “那他又怎样解释他干的这样一种————一种————骇人听闻的丑事呢?”

    他倚在靠背上坐着,双手紧抓住膝盖,一个个指节显得苍白。我把头扭向一边,眼睛看着热得发亮的水泥公路。我真巴不得是在白线的另一边,正朝回开,正驶向宁静的绿茵茵的校园。

    “人们说那个男人既占有自己老婆又占有自己女儿,是不是?”

    “是的,先生。”

    “而且他是她们两个人的孩子的爸爸?”

    “是的,先生。”

    “不,不,不会!”

    听起来他仿佛在经受极大的痛苦。我不安地看着他。怎么回事呢?我说了些什么呢?

    “不会是那样!不会……”他说,话音里流露出某种恐怖情绪。

    我看见那个男人从小屋旁边走了出来,太阳火辣辣地照射在他那新蓝布套衫上。他脚上穿着一双棕褐色的新鞋,不紧不慢地在发烫的土地上走动。他身材矮小,穿过院子的时候,显得对周围十分熟悉,即使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他也可以蛮有把握地像白天一样走动。他朝自己扇动着一条蓝色印花大手绢,走到两个妇女跟前,跟她们讲了几句话。然而她们阴沉沉地对待他,话也没怎么说,头几乎没有向他扭过来。

    “就是那个人吗?”诺顿先生问道。

    “是的,先生。我想是的。”

    “下车!”他大声说。“我一定要跟他谈谈。”

    一时间我动弹不得。他会跟特鲁布拉德,跟他的女人们说些什么呢?他会问些什么问题呢?我又惊又怕,怏怏不乐。他何必去管这些人呢!

    “快!”

    我下了车,把后面的车门打开。他从车子里爬了出来,连跑带颠地穿过马路到了院子里面,好似被我无法理解的紧迫感催促着。不一会儿,我突然看到那两个妇女转身没命地往屋后跑,动作笨拙,脚步沉重。我紧跟着诺顿先生,只见他在那男人和孩子身边站住了。他们不吭声了,脸色阴沉了下来,表情显得模糊、冷淡,眼神变得呆滞而难以捉摸。一双双眼睛都成了帷幔,他们就蜷缩在那后面等待,看他会说出些什么话来。我一看到这景象,就也缩到自己的帷幔后面去了,浑身直哆嗦。走近了,我就发现了在车子里没有看到的东西。这个男人好像是给人用雪橇打过似的,右颊上有一块伤痕,鲜红稀湿的,他不时地扇动手绢驱赶蚊虫。

    “我,我————”诺顿先生结结巴巴地说,“我一定要跟你谈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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