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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我可要打断你的脊梁骨,”他嘶哑地低声回答。

    “难道为了他们?”

    “为我自己,浑蛋!”

    他们叫嚷着要我们分开,塔特洛克一拳打得我一个踉跄,转了一个圈。我好似一只被震动了的摄影机转着圈摄进了四周的场景,只见眼前一片蓝幽幽、灰蒙蒙的烟雾,下面蹲伏着狂笑的人群。一张张涨红的脸,显得精神紧张。刹那间,一切都在摇晃,解体,继而浮动了起来。接着,我脑子清醒了,塔特洛克正在我面前跳跃,我眼前飘忽的影子原来是他向我劈来的左手。我把身子往前一倾,头正好撞在他汗涔涔的肩膀上。我小声道:

    “我外加五美元。”

    “见你的鬼!”

    然而,因为我压在他肩上,他的肌肉倒稍微松弛了一点儿。我又轻轻地说:“七美元,怎么样?”

    “给你妈去吧。”他答道,说时对着我心窝就捅了一拳。

    我死抱住他不放,一面用头顶撞他,随后我一个箭步闪开。可是拳头还是像雨点般地落在我身上。我使出浑身解数拼命回击。我一心想发表演说,别的都无关紧要。因为,在我看来,只有这些人物才能真正判断我的才能。而现在这个蠢货却要断送我的机遇。于是我打得更加用心机了,忽而逼近他抡上一拳,随即又疾速闪开。我一拳不偏不倚打在他的下颏上,打得他四脚朝天。这时我听得有人扯开嗓子在叫喊:“我把钱押在那壮小子身上了。”

    这话几乎使我失去了警惕性。我感到犹豫不定:该不该对他的叫嚷来个针锋相对,力争取胜?这会不会与我的演说的精神不符?此刻该不该表示谦卑,实行不抵抗主义?我还在左右跳动,哪晓得迎面飞来一拳,正中我头部,把我的右眼打得像玩偶匣中的玩偶一样暴了出来。我这就没有犹豫的余地了。我跌倒下去,厅内一片喧嚷。我宛如在梦境中摔倒,周身软弱无力,欲倒不得,好似在仔细选择落点。格斗场的地面似乎等得不耐烦了,一跃而起托住了我倾倒的身躯。不一会儿,我苏醒了过来,只听得有人以催眠似的语调一字一顿地报出了个“五”字。我软瘫在地上,朦胧之中,看到那一片肮脏的灰色帆皮上面有我一块紫褐色的血斑,形如蝴蝶,晶莹发亮。

    有人拉长了调门喊出了“十”,于是我就被拽了起来,拖到了一张椅子前面。我坐在那儿,迷迷糊糊。眼睛剧痛,而且随着心脏的跳动不断地肿胀起来。我寻思着:他们现在还会不会让我演讲呢?我浑身湿淋淋的,口腔还在不停地流血。按照吩咐,我们靠墙站成了一排。小伙子们连声向塔特洛克道贺,揣摩着可以捞到多少犒赏,对我当然不屑一顾,理也不理。一个伤了手的小伙子还在呜咽。舞厅上首,身穿白色上衣的侍者们卷走了简易格斗场的设备,又就地铺上了一块正方形的小地毯,四周安放了许多椅子。我忖度着,也许我将站在这块地毯上发表演说。

    接着司仪对我们高声宣布:“上这儿来,小伙子们,来拿钱。”

    那伙人已经在椅子上就座,有说有笑,似乎都变得友好了起来。我们忙跑了过去,站在那儿等着。

    “钱就在地毯上,”司仪说。我看到毯子上确实有大小不等的硬币,还有几张皱成一团的钞票。不过使我感到兴奋的是散落在四处的金币。

    “小伙子们,这些钱都赏给你们。抓到的都归你们。”

    “没错,萨姆布,”一个满头金发的男人向我眨眨眼睛,暗示着说。

    我兴奋得颤抖了起来,疼痛也忘得一干二净。我暗自打算要抢金币和纸钞。我得双手去抓。我要用身子挡住旁边伙伴的去路,叫他们碰不着金币。

    司仪命令道:“现在围着地毯跪下来,我不发令,谁也不准去碰。”

    “这肯定不错,”我听到有人在说。

    我们遵照命令在方形地毯四周跪了下来。司仪慢悠悠地举起了满是雀斑的手,我们的视线也跟着他的手自下而上移动。

    我听到有人在说:“这些黑鬼好像在准备祈祷!”

    接着司仪发令了:“预备,开始!”

    我立即扑向地毯蓝色图案上面一枚黄澄澄的硬币,手刚一碰就惊恐地尖叫了起来。周围也是一片尖叫声。我拼命想把手挪开,但怎么也拉不动。一股强烈的热流传遍了全身,震得我像只落水的老鼠。原来地毯充了电。我使劲摇动手臂,总算挣脱了,这时连头发都像猪鬃一样竖在头上,肌肉不停地跳动,神经极度烦躁不安。然而这并没有使其他小伙子就此住手。有的哈哈大笑,既怕又窘,把身子往回缩,又忙不迭地去捡别人在抽搐时碰到地毯外面的硬币。我们就这样被折腾着,而高坐在椅子上的那批人却捧腹大笑。

    “去拣,他妈的!把钱拣起来!”一个人叫喊着,活像一只声音低沉的鹦鹉。“接着干,快去拿!”

    我急速地在地板上爬来爬去,一边打地上拣起硬币。我不要铜钱,专拣美钞和金币。我把硬币从地毯上往外拨弄,电震得手发麻,我不去理会,只是笑,我发现自己居然能抑制电流。这说来真矛盾,但确实如此。后来那伙人把我们往地毯上推。我们呢,不自在地大笑,竭力想躲开他们的手,但一面还在寻找地上的硬币。我们一个个都湿得滑溜溜的,可不容易抓住。突然一个小伙子被托到空中丢了下来。他浑身是汗,油光发亮,像是马戏团的海豹。他那潮湿的背脊平平展展地落到了充电的地毯上,只听他尖叫一声,手足乱舞,两只胳膊肘没命地连续拍击地面,肌肉像马给许多苍蝇叮了似的不停地抽搐。他最终滚出了地毯,脸上一片灰白,在哄堂大笑中拔腿就跑,谁也没有去阻挡他。

    “拿钱啊,”司仪叫喊着,“响当当、硬邦邦的美国现钞!”

    我们抓呀抢呀,抢呀抓呀。我很留神,绝不过分靠近地毯。我忽然感到一股热烘烘的威士忌酒气,像一团臭气由上而下对着我喷了过来,我忙伸手抓住了一只椅子腿。椅子上坐着人,我死抱住椅腿不放。

    “松手!黑鬼!松手!”

    这位先生姓柯可德,拥有许多电影院和“安乐宫”。他使劲要把我推开,一张大脸在我面前悠悠忽忽地摇晃。可是我的身子太滑溜,他又烂醉如泥,他一抓,我马上就打他手上滑掉了。这可真的成了一场搏斗。地毯和醉汉,二者相比我更害怕那充了电的地毯,所以我死死抱住椅腿不放,甚至还想把他从椅子上掀翻,推到地毯上去。我居然产生这个念头,不禁暗自吃惊。这个主意非同一般,我真的就那么干了。我想尽量干得不要太显眼,可是当我伸手抱住他的腿,准备把他从椅子上掀出去的当儿,他霍地站了起来,哈哈大笑,两眼直瞪着我,眼神却变得十分清醒。他使劲地对着我的胸口就是一脚,椅腿应声从我手中飞开,人随之倒了下去,我忙不及地在毯子上翻滚。我好像是在一层灼热的煤块上滚动,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滚到尽头。滚动之中,从我肌体的最深处到我难闻的气息都被烧灼着。我体内的一丝丝气息已经热得快要爆炸了。一切马上就会过去,我一边往外滚一边心里在想。一切马上就会过去了。

    然而一切并没有过去。另一边的人们正在等待。他们坐在椅子上,俯身看着我们,一张张红脸像中风似的浮肿。我眼看他们手指向我伸来,我急忙滚开,又滚到了一片热煤块的中央,好像一只失传的橄榄球,接球手的手指虽碰到一下却又飞开了。这次算我运气,把地毯牵动了,硬币滚到地板上,叮当作响,小伙子们马上争着去抢。此刻司仪喊道:“好了,小伙子们,到此结束。快去穿好衣服来领钱。”

    我软得像一团棉花,背脊痛得像是挨了钢丝的抽打。

    我们穿好衣服,司仪便走过来给我们每人五美元。塔特洛克例外,一人独得十美元,因为他是格斗场上最后的胜利者。然后司仪就打发我们走了。我暗自想,这一来我不会有机会发表演说了。我带着失望的心情,走出了大门,进了昏暗的廊道。这时忽然有人叫住了我,叫我回去。我又来到舞厅,只见大人先生们正推开座椅,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交谈。

    司仪拍了拍桌子,请大家安静。“先生们,”他说,“我们几乎忘掉一个重要节目,一个非常严肃的节目,先生们。我把这小伙子叫到这儿来是让他发表他昨天在毕业典礼上作的演说……”

    “好啊!”

    “我听说,他是我们格林伍德镇最机灵的小伙子。据说他知道的大字眼儿比袖珍词典上收的都多。”

    一阵喝彩,一片笑声。

    “现在,请诸位注意听他的演说。”

    我站在他们面前,嘴巴发干,眼睛抽痛。人们还在嘻嘻哈哈地说说笑笑。我慢慢地开始了。显然我的喉咙过紧,因为他们喊了起来:“大点声,大点声!”

    我提高了嗓门:“我们年轻一代崇拜那位伟大的引路人和教育家的智慧,是他首先给我们讲述了这闪耀着智慧的比喻:‘一艘迷途的船只在茫茫的大海上久久漂泊,突然见到一只及时出现的船只。难船的桅杆上悬着信号:“水,水;我们渴死了!”另一只船答话了:“就地投桶。”处境困难的船长,终于领会了。他忙投下了一只桶,往上一提,里面装满了亚马孙河清澈的淡水。’让我效法这位伟人,而且用他的话来说,‘我的同族兄弟,你们流落异乡,指望改善境遇,但你们对于和你们近邻的南方白人和睦相处的意义认识不足。我要对你们说:“就地投桶”————投吧,拿出点大丈夫的气概,和我们周围各民族的人们结为朋友……’”

    我不假思索地讲着,讲得那么热情,直到伤口流出的血塞满干焦的嘴巴,使我快要窒息了,我才察觉到他们还在谈话说笑。我不断咳嗽,多么想中断一下,跑到那装沙的高脚铜质痰盂边吐掉嘴里的血。然而毕竟有几个人,特别是督学在听我讲。我有些惶然,所以就连血带唾液一股脑儿咽下了肚,又继续往下讲。(那些年我有多么大的忍耐!多么大的热情!又那么笃信刚正不阿!)我虽然感到疼痛,却反而讲得更响了。他们还是在交谈,还是在嬉笑,好像那些龌龊耳朵里塞了棉花,什么也听不见。我讲得更为有力,感情更加激动。我什么也不去听,不停地把血水往肚里咽,以致感到恶心。演说词似乎比原来长了百倍,而我却无法删掉哪怕一个词。什么都得讲,记忆中的任何细微的意义差别都得斟酌,都得表达。然而麻烦的事情还不止这些。每当我使用一个三音节或多音节词的时候,有些人就喊起来,叫我重复一下。我使用“社会职责”这个词组,他们就叫喊:

    “你说的是什么词啊,小伙子?”

    “社会职责,”我说。

    “什么?”

    “社会……”

    “大声点。”

    “……职责。”

    “再响点!”

    “职……”

    “再说一遍!”

    “……责。”

    厅内爆发出一阵笑声。后来由于我咽了口血,有点走神,讲失了口,用了一个报纸经常抨击人们私下争论的词,笑声才逐渐停了下来。

    “社会……”

    “什么,什么?”他们吆喝着。

    “……平等————”

    笑声像烟雾似的暗淡悬在半空,厅内刹那间陷入了沉静。我睁开了眼睛,感到茫然不解。只听到一片不满的嘘声。司仪赶紧跑了过来。他们对着我叫喊,一个个凶相毕露,言辞激烈,可是我莫名其妙。

    前排一个身材瘦小、干瘪,满脸胡须的人扯开嗓门吼道:“小子,把话说得慢点。”

    “先生,说什么?”

    “你刚才说的!”

    “先生,是社会职责。”我回答说。

    “你刚才不是在耍小聪明吧,小伙子,对不对?”他口气倒是缓和了下来。

    “不是的,先生!”

    “你说什么‘平等’真的是口误?”

    “是的,是的,先生,”我回答说,“我那当儿正在往肚里咽血。”

    “那你还是把话讲得慢点,让我们听听清楚。我们是想对你公平对待,不过你一刻也不要忘记自己的地位。好吧,现在你继续讲。”

    我心里直发憷,真想马上跑掉,但我又想继续演讲。我生怕他们会把我赶下去。

    “谢谢您,先生。”我说,接着又继续往下讲。他们又像刚刚那样对我不加理会了。

    可是,当我演说一结束,他们却对我报以雷鸣般的掌声。我惊异地看到督学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只白绉纸裹着的包。他做了个手势,请大家安静,然后对着那帮人说:

    “先生们,你们看,我并没有过奖这个小伙子。他作了一场精彩的演说。总有一天他会领导他的人民走向正确的道路。毋庸赘述,在现在,在当今这个时代,这点是至为重要的。他是一个品行端正、聪明伶俐的青年。为了鼓励他坚持正确的方向,我谨以教育董事会的名义颁发给他这一奖赏……”

    他停了下来,打开绉纸包,露出了一只雪亮的牛皮公文包。

    “奖给他这只沙德·惠特摩尔商店出售的一等品。”

    “小伙子,”他对着我说,“过来领奖,好好保存,要把它看成职责的象征。珍惜它。要一如既往,继续前进。会有这么一天,这只公文包里将装满决定你们民族命运的重要文件。”

    我激动万分,不知如何感谢才好。一丝血红的口水从口角上挂了下来,滴在皮包上,形状像一个尚待发现的大陆,我连忙把它揩掉。此刻,我感到有一种连做梦也不曾想到过的重大意义。

    他又对我说:“打开来看看里面是什么。”

    我手指颤颤抖抖地把公文包打开了,闻到一股新鲜皮革的气味,我看到包里有份公文模样的文件,原来是一张州立黑人学院的奖学金证书。我含着眼泪笨拙地跑出了大厅。

    我欣喜若狂;当我发现我抢到手的那些金币原来是给某一型号的汽车做广告的铜制袖珍纪念品的时候,我也不去管它了。

    我一回到家里,大家都感到异常兴奋。第二天,邻居们来向我祝贺。甚至我的情绪也没有受到祖父的影响,而往常我得意的时候,他的临终遗言往往会煞风景。我站在他的遗像下面,手里拿着公文包,朝着他迟钝的、黑黝黝的农民面孔得意地微笑。他这张脸总是强烈地吸引着我。不论我走到哪里,他的一双眼睛似乎总是跟着我。

    那天夜里,我梦见他带我去看马戏。不管小丑做出什么滑稽动作,他都一点不笑。后来他叫我打开公文包,把里面的东西读给他听。我照办了,发现里面有一只盖有州政府公章的信封,信封里面又装着一只信封,而这一只信封里又装着另一只信封,一只套一只,不计其数。我心想这样拆下去,我会累倒的。“那些都是老早的了,”他说。“现在把那一只打开。”我又马上照办,发现里面有一份刻印文件,是用金字写成的短信。“读一读,”我祖父对我说,“读大声点。”

    “敬启者,”我高声朗读,“务使这小黑鬼继续奔波。”

    我醒了,耳朵里还响着老人的笑声。

    (这个梦多少年后还反复重现,所以总是记忆犹新,可是当时我不能洞悉其中含义。我首先得去上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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