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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曼哈顿中转站最新章节!

母猪有话要说。”奥尔戈对自己说。

    “女士们、先生们,感谢我们伯利恒的明星此次缺席且未能演出……”

    “吉力,别乱讲话。”“斗篷”说。

    “女士们、先生们,虽然我对此地不熟……”

    “吉力,你喝醉了。”

    “……无论潮流……我是说无论我们是顺流还是逆流……”

    有人猛地一拉“圆脸”燕尾服后摆,他一下子坐回椅子上。

    “真可怕,”“斗篷”对坐在桌子尽头的一个雪茄色皮肤的长脸男人说,“真可怕,上校,吉力一喝醉就乱讲话……”

    上校小心翼翼地卷着雪茄外面的锡纸。“天啊,你说什么?”他懒洋洋地说。灰色硬胡子上面的脸面无表情。“有个关于老阿特金斯,爱莉特·阿特金斯的可怕故事,那时她总是跟曼斯菲尔德在一起……”

    “真的?”上校说着,用一把顶部镶珍珠的小刀切开雪茄尾部。

    “切斯特,你没听说玛碧·伊文斯获得了成功?”“坦白说,奥尔戈,我看不出她怎么办到的。她外表普通……”

    “他演讲,喝得烂醉,你知道他那样儿,那次他们正在堪萨斯巡回演出……”

    “她不会唱歌……”

    “可怜的家伙一到动真格的就完了……”

    “她的外貌一无是处……”

    “演讲起来跟鲍勃·英格索尔似的……”

    “可爱的老家伙……过去在芝加哥我就非常清楚他的底细……”

    “你说什么?”上校举起一根点燃的火柴小心地点着他的雪茄。

    “天空中一个可怕的闪电,接着一个火球进入一侧窗户,又从另一侧窗户出去了。”

    “他……呃……死了吗?”上校面朝天花板,嘴里喷出一股蓝烟。

    “什么,你是问鲍勃·英格索尔是不是被闪电劈死了?”奥尔戈刺耳地大叫。“不过是让他改信了无神论。”

    “不完全是这样,不过那闪电让他意识到生命的重要,现在他加入了卫理公会。”

    “真好笑啊,多少演员都成了大官儿。”

    “否则怎么能吸引观众呢?”“钻石纽扣”用他那公鸭嗓插了一句嘴。

    站在门外负责推转门的两个侍者倾听着门内花天酒地的声音。“不过是群可恶的猪……我的圣母!”老侍者嘘声说。埃米尔耸耸肩。“那个棕发女郎一直盯着你呢……”他把脸贴近埃米尔的脸,眨眨眼。“没准你要交好运了。”

    “我可不想要她们这样的人,更不想传染上她们的脏病。”

    老侍者拍了一下大腿。“现在的年轻人不行……我年轻的时候,逮住机会就往上爬。”

    “他们瞅都不瞅你……”埃米尔牙缝里挤出一句。“只要穿上一套像样的西装就行。”

    “等一下,你学到的越来越多了。”

    门开了。他们对着“钻石纽扣”恭敬地鞠躬。有人把女人的双腿搬到自己胸口。那人一脸潮红。他的下眼皮松弛,使他饱经风霜的脸显得古怪滑稽。

    “怎么了,马可,到底怎么了?”他嘟嘟囔囔。“我们啥也没喝着……拿两夸脱亚特兰大奥兹申酒来。”

    “欢迎再次光临,先生……”老侍者鞠躬。“埃米尔和奥古斯特,服务迅速,任凭吩咐。”

    埃米尔沿着走廊走的时候还能听到歌声。

    噢,如果大西洋海水都是香槟好似巨-巨-巨……

    “圆脸”和“蒜头鼻”刚从洗手间出来,手挽着对方的胳膊站在大厅。

    “这些笨蛋让我恶心。”

    “是的,先生,过去我们在旧金山举行的香槟晚宴可不是这样的。”

    “那时多么美好。”

    “顺便说一句,”“圆脸”靠在墙上稳住身子,说,“郝利奥克,我的朋友,你看没看到今早的报纸上有篇醒目的文章,是关于橡胶贸易的,我也参与其中哩……它让投资者紧张……是个小秘密。”

    “你对橡胶有啥了解?……这原料不怎么样。”

    “等着瞧吧,我的朋友,要不然你就失去一生中的大好时机了……不管喝没喝多,我都能闻到空气中的……钱味儿。”

    “那你咋没挣着钱?”“蒜头鼻”脸色发紫,看起来牢骚满腹。他俩的笑声混在一起,活像猫头鹰的笑声。

    “因为我老是让朋友分享我的小秘密,”对方镇定地说。“嗨,小子,化妆间在哪儿?”

    “从这边走,先生。”

    一个女孩穿着红色百褶裙转着圈走过他们身边,棕色卷发中间是一张小鹅蛋脸,她咧嘴笑着,露出珍珠般的牙。

    “菲菲·沃特斯!”大家齐喊。“哎呀,亲爱的小菲菲,到我怀里来。”

    她被抱到一张椅子上,她站在那儿,两脚微微晃动,手里的玻璃杯倾斜着,香槟滴落出来。

    “圣诞快乐。”

    “新年好。”

    “从今天起事事顺心……”

    跟着她进来的一个金发年轻人以复杂的舞步绕着桌子,唱道:

    噢,我们去动物展览会

    那里有小鸟和野兽

    在月光下

    那只大狒狒

    正在梳理它的褐色毛

    “真好,”菲菲·沃特斯大喊,揉乱了“钻石纽扣”的灰色头发。“真好。”她踢了一下,从椅子上跳下来,在房间里欢快地跳跃,使劲地踢腿使她的裙子都堆到膝盖上了。

    “噢,看哪,腿踢得高的小法国女郎!”

    “等着瞧小马芭蕾舞吧。”

    男人们的脸上映出她的细腿,闪光的黑丝长筒袜向下越来越细,直到藏进玫瑰花饰的拖鞋里。

    “她是个让人发狂的小东西。”“斗篷”大叫。

    真好。郝利奥克在门口摆动身体,礼帽歪到蒜头鼻子上去了。她喊了一声,把那礼帽踢掉了。

    “击中目标!”大家齐喊。

    “天啊,你踢到我的眼睛了。”

    她圆睁双眼看了他一秒钟,随即趴在“钻石纽扣”胸前大哭起来。“我不是想侮辱您。”她抽噎着。

    “摸摸另一只眼睛。”

    “来人,拿纱布。”

    “天啊,她也许把他眼珠子给踢出来了。”

    “侍者,去叫辆出租马车。”

    “医生在哪儿?”

    “这家伙要花不少钱看病。”

    “蒜头鼻”踉跄着往外跑,一块浸满眼泪和血的手帕盖在他眼睛上。人们跟着他冲出门,最后出来的是那个金发男孩,一边转圈一边唱:

    在月光下

    那只大狒狒

    正在梳理它的褐色毛

    菲菲·沃特斯头放在桌上,呜咽着。

    “别哭了菲菲,”上校还坐在那儿,他一整晚都坐在那儿。“我这儿有些东西大概对你有好处。”他沿着桌子推过来一杯香槟。

    她吸吸鼻子,开始用小嘴喝香槟。“嗨,罗杰,你的孩子怎么样?”

    “他还好,谢谢……太乏味了,你知道吗?整晚跟这帮可恶的暴发户在一起……”

    “我饿了。”

    “好像没剩下什么吃的了。”

    “我不知道你也来,否则我会早点到的,真的。”

    “真的?……那很好。”

    一段很长的烟灰从上校的雪茄上掉落;他站起来。“菲菲,现在我要叫一辆出租马车来,我们一起去公园……”

    她喝光香槟,接着使劲点头。“亲爱的,已经4点钟了……”

    “你带外套了吧,亲爱的?”

    她又点头。

    “可爱的菲菲……我看你准备得不错。”笑容扭曲了上校那张烟草色的脸。“好,过来吧。”

    她眼睛发花,四处张望。“我来时不是有个伴儿吗?”

    “完全没必要考虑这个!”

    在大厅里,他们遇到了金发年轻人,他正对着人造棕榈叶下的消防水桶呕吐。

    “别管他。”她说着皱皱鼻子。

    “完全没必要。”上校说。

    埃米尔把他们的外套拿来。红发女孩已经回家了。

    “小子,看这儿。”上校挥舞着手杖。“给我叫辆出租马车……要保证马匹干净,车夫清醒。”

    “欢迎再次光临,先生。”

    房顶和烟囱上方的天空呈现一片宝石蓝。上校深吸了三四口拂晓的空气,把雪茄扔到水沟里去了。“我们去克莱利蒙吃一点早餐吧。整晚我什么都没吃。讨厌的甜香槟,唷!”

    菲菲咯咯地笑。上校检查过马匹的后蹄,又拍拍它的头,他俩这才上了马车。上校细心地让菲菲靠在自己腋下,然后他们就出发。埃米尔在饭店门口站了一小会儿,把一张5美元的钞票展平。他累了,脚背疼。

    埃米尔迈出饭店的黑色门时,看见贡戈正站在门口等着他。贡戈的脸冻得发绿,翻卷着的衣领已经磨破。“这是我朋友,”埃米尔对马可说。“曾在一条船上干过。”

    “你外衣里面没藏瓶酒吧?我看见有些鸡肉还没坏就给倒掉了。”

    “怎么回事?”

    “失业了,全部情况就是如此……我从那家伙那儿什么也要不来。过来喝点咖啡。”

    他们在一辆餐车里找了个空位坐下来,点了咖啡和炸甜圈。

    “好吧,你喜欢可恶的农村猪?”马可问。

    “为什么不?我哪儿都行。都一样,在法国挣得少但活得舒服;在这儿挣得多但活得不舒服。”

    “这个世界完全颠倒了。”

    “我想我会回船上……”

    “你们这些家伙到底为啥不说英语?”一个脸似菜花的男人说,他把三杯咖啡用力地放在餐台上。

    “如果我们说英语,”马可呵斥道,“也许你不喜欢我们谈话的内容。”

    “他们为啥开除你?”

    “见鬼。我不知道。我跟管事的一个老不死的吵架了……他住马厩隔壁;我洗马车的时候他非让我去擦他房间的地板……他老婆,长得这个模样。”贡戈边嘬嘴唇边对眼儿。

    马可大笑。“最神圣的圣母玛丽亚!”

    “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他们一下就明白了。然后我点点头,说了声‘好吧’。我每天8点去干活,晚上6点才下班,而他们还给我好多额外的脏活让我干……昨晚他们让我打扫浴室的马桶。我摇头……那是女人干的活儿……她发起火来,大吵大嚷。然后我就说英语了……去你妈的吧,我对她说……然后那个老不死的过来,拿一条马车鞭子把我赶到街上,还说不给我这周工钱了……我们对骂的时候,他叫来一个警察,我正要对警察解释那老不死的欠我这周的10块钱工钱,他说‘你找死’,还用木棒劈里啪啦打我的脑袋……他妈的……”

    马可的脸红了。“他说‘你找死’?”

    贡戈嘴里塞满炸甜圈,直点头。

    “他自己是个发霉的爱尔兰穷鬼,”马可用英语嘀咕着。“我受够这个发霉的破镇子了……”

    “全世界都一样,警察打咱们,富人用根本不够买顿饱饭的工钱欺负咱们,这是谁的错?……上帝!你的错,我的错,埃米尔的错……”

    “这样的世界不是我们弄出来的……是他们,或者也许是上帝弄的。”

    “上帝站在他们那一边,跟警察一样……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们要杀了上帝……我是个无政府主义者。”

    贡戈哼哼着,“灯下的资产阶级名叫上帝。”

    “你跟我们是一伙的吗?”

    贡戈耸耸肩。“我不是天主教徒,也不是新教徒;我没钱,也没工作。你看。”贡戈用一根脏手指头指着裤子膝盖处的口子。“那是无政府主义者……天啊,我要去塞内加尔做个黑鬼。”

    “你看着已经像个黑鬼了。”埃米尔乐了。

    “所以他们叫我贡戈嘛。”

    “不过你的想法很蠢,”埃米尔接着说。“哪儿的人都一样。就是有些人有钱,有些人没有……所以我才来纽约。”

    “上帝!我觉得好像回到25年前了……等你像我这么大,你就懂了。你不会时常觉得羞耻吗?这里,”他用指关节敲敲胸膛,“我觉得这里发热,里边好像堵住了……然后我对自己说‘勇敢些,我们的时代即将来临,该我们的天下了’。”

    “我对自己说,”埃米尔说,“你总有一天能发财。”

    “听着,离开托里诺港之前,我最后去看了一次妈妈,还参加了同志集会……一个古巴来的家伙站起来发言……又高又瘦,非常英俊……他说革命后就不会有特权,不再有人靠别人养活……警察、政府、军队、总统、国王……他们就有特权。特权不是真实存在的,是幻觉。做工的人把那当真是因为他们相信。今天我们大梦初醒,不再信仰金钱和财产。我们将不再需要炸弹和路障……宗教、政治、民主,会让我们时刻保持清醒……大家要向人们传播:醒来吧!”

    “你吃完出去的时候,我跟你一起走。”贡戈说。

    “你认识我说的那个人吗?那人名叫艾利戈·马拉泰斯达,除了加里波第(Garibaldi Giuseppe<1807-1882>,意大利爱国者,将军。————译注),意大利人里数他最伟大。他一辈子不是在监狱里就是被流放,去过埃及、英格兰、南美,哪儿都去过。如果我能成为像他那样的人,我就不怕他们了;任凭他们把我吊起来,枪毙我,我不怕,我很高兴。”

    “那家伙一定是疯了,”埃米尔慢慢地说。“他一定疯了。”

    马可咽下最后一滴咖啡。“等等。你们太年轻了。你们将懂得……他们会让我们一个接一个地明白……记住我的话……也许我太老了,也许我快死了,但是工人阶级从奴役下觉醒的那天即将到来……那时你可以在街上走,而警察都跑掉了;那时你进银行,钞票都堆到地上啦,你只需弯腰去捡,仅此而已……全世界的工人都要准备好。甚至在中国也有同志……你们法国的公社就是个开端……如果我们失败了,还有其他人……”

    贡戈打个哈欠,“困死了。”

    外面,柠檬色的晨雾打湿了空无一人的街道,水滴沿着房檐、栅栏、防火梯和垃圾桶边流下来,水花跳跃,砸碎了建筑物之间的大块阴影。路灯已经熄灭了。在一个拐角处,他们仰望百老汇,那里狭小焦枯,似乎被一把火烧过。

    “我从没见过清晨,”马可说,从嗓子眼儿里发出声音,“我对自己说,也许……是今天。”他清清嗓子,一拳打在路灯基座上;然后他蹒跚着,急促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离开另外两人。

    “贡戈,你真的要回船上吗?”

    “干吗不?能周游世界。”

    “我会想你的……我得另外找间房子。”

    “你会找到另一个朋友跟你住上下铺的。”

    “可是如果你回船上去,那你一辈子就只能当个水手了。”

    “有啥关系呢?等你发了财,结了婚,我再来看你。”

    他们沿第六街走着。一辆街车在他们头上呼啸而过,路经的铁轨发出嗡嗡声,渐渐听不见了。

    “你干吗不找个别的工作,跟我生活一阵子?”

    贡戈从外衣胸袋里掏出两个雪茄尾,递给埃米尔一个,在裤腿上划着一根火柴,然后让烟雾缓缓从鼻子中飘出来。“我告诉你吧,这儿我受够了……”他把手按在喉结处,“实在受够了……大概我会回家,看看那些波尔多姑娘……至少她们不是鲸骨做的……我要当个志愿兵参加海军,扛一架红色的对空高射炮……发工资那天去喝酒,闹事,看看世界的最东边儿。”

    “30岁就得梅毒,躺在医院等死……”

    “有啥关系呢?……人的身体每隔7年就能恢复体力。”

    从他们租住的房子的台阶上能闻到白菜和马棚味儿。他们打着哈欠,脚步踉跄。

    “等待是个让人疲劳的活儿……让人脚跟疼……看,今天是个好天气;我能看见水塔后面的太阳。”

    贡戈费力地脱下鞋袜和裤子,像只猫似的蜷在床上。

    “那些破窗帘把光都挡住了。”埃米尔嘟囔着躺在床边儿上,伸展四肢。他不舒服地在皱皱巴巴的床单上翻来覆去。在他旁边,贡戈的呼吸低沉而有规律。要是我也像他那样就好了,埃米尔想,什么也不操心……但是你要在这世上生存就不能那么过日子。上帝,真蠢……马可真是个老笨蛋。

    他躺好,看着天花板上的灰尘,每当火车经过震动房子,他就发抖。以上帝的名字起誓,我一定要存钱。当他扭动床头的球形把手的时候,他想起马可嘶哑的声音:我从没见过清晨,我对自己说,也许……

    “请原谅,我要离开片刻,奥拉夫森先生,”房地产经纪人说。“您和夫人可以谈谈这栋公寓……”他们肩并肩站在空屋子里,注视着窗外深蓝色的哈德逊河,河上有停靠在岸的军舰,也有逆流而上的帆船。

    突然她转过脸看他,眼睛闪闪发光:“噢,比利,想想吧。”

    他抓住她的肩膀,慢慢地把她拉近自己。“你几乎可以闻到海洋的味道。”

    “想想吧,我们将要住在河边。我要在家里快乐地生活……威廉·C·奥拉夫森夫人,河滨路218号……我真想马上就把这个地址印在我们的名片上。”她拉着他的手穿过崭新的干净的空房间。他是个大个子,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柔软如婴儿般的脸上深嵌着一双黯淡的蓝眼睛。

    “很贵呀,伯莎。”

    “现在我们负担得起,当然负担得起。我们得按收入过活……你需要这栋房子,它符合你的身份……想想我们会多快活啊。”

    房地产经纪人搓着手,从大厅那边走回来。“好,好,好……看得出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你们也非常明智,在纽约城里再没有更好的地点了,几个月后你们将得到爱戴和金钱……”

    “是的,我们第一个月就能得到。”

    “很好……您不会后悔的,奥拉夫森夫人。”

    “上午我给你寄张支票,全额付款。”

    “看您方便的时候……请问您现在的地址是……”房地产经纪人掏出一个本子,用舌头舔湿一个铅笔头。

    “你写阿斯特酒店吧。”她向前一步,站在丈夫身前。“我们的东西目前都存在那儿。”

    奥拉夫森先生的脸红了。

    “还有……嗯……我们还需要纽约城里的两位担保人。”

    “我跟吉汀和布莱德利一起工作,他们是清洁工,住在公园路43号……”

    “他刚被任命为总经理助理。”奥拉夫森夫人连忙补充道。

    当他们顶着大风、沿着河滨路走向市区的时候,她喊起来:“亲爱的,我太高兴了……现在我们就该住进去。”

    “可是你干吗说咱们住阿斯特酒店呢?”

    “我总不能告诉他我们住布朗克斯吧,是不是?他会以为我们是犹太人呢,就不会把房子租给我们了。”

    “不过你知道我不喜欢那样。”

    “得了,要是你想感觉诚实些,我们这几天就搬到阿斯特酒店去嘛……我这辈子还没住过市中心的大饭店呢。”

    “噢,伯莎,这是原则问题……我不喜欢你那样。”

    她转过脸来看着他,抽着鼻子。“你真是一丝不苟,比利……我庆幸我嫁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他搂着她。“我们过去。”他掉过脸,生硬地说。

    他们走过街区之间的交叉路口。拐角处,一栋农屋的挡雨板已经歪掉了一半,可房子还没倒。一个房间只剩下一半,蓝花的壁纸沾满灰尘,冒烟的壁炉,腐朽的碗橱,床边一根铁架已经弯了。

    碟子在巴德油腻的手指间滑来滑去。泔水和热肥皂水的味儿。到处是拖布,抹布,清水,好多东西堆着等犹太男孩来擦洗。碟子上的油有的滴到膝盖上,有的顺着手臂流到肘部。

    “去他的,这可不是白人该干的活儿。”

    “只要有饭吃,我才不管呢。”犹太男孩说,他手里碗碟稀里哗啦地响,都快要堆到旁侧的三个厨子身上去了,那三个厨子在做煎鸡蛋、火腿、汉堡牛排、烤土豆和牛肉粒。

    “当然我也要吃饭。”巴德说,舌头在牙缝间品味着一条咸肉丝,那是他用舌头从碟子上够下来的。到处是拖布,抹布,清水,好多东西堆着等犹太男孩来擦洗。安静。犹太男孩递给巴德一根烟。他们站着,倚着水槽。

    “洗盘子挣不着钱,”巴德说。“侍应生就好多了,他们有小费。”

    一个戴棕色帽子的男人从餐厅的转门进来。那人长着宽下巴,猪眼睛,门牙中间直直地叼根长烟卷。巴德跟那人的眼光对视,感到腹内一阵寒气。

    “这是谁?”他低声问。

    “不知道……我猜是个客人吧。”

    “他没像个侦探似的看你吗?”

    “我咋知道?我又没坐过牢。”犹太男孩红了脸,伸出下巴。

    收碗碟的男孩放下一大堆脏盘子。到处是拖布,抹布,清水,好多东西堆着。戴帽子的男人再度经过厨房的时候,巴德只是看着自己的脏手。天啊,他要是个侦探咋办……巴德洗完一堆盘子后,擦着手走到门边,从钩子上摘下外衣和帽子,溜出侧门,经过垃圾箱,走到街上。真傻,两个小时的工钱都不要了。从一家眼镜店的窗户望进去,店里的表显示已是两点二十五分。他沿着百老汇走,途经林肯广场,经过哥伦布圆形广场,一直走向人群更密集的市中心。

    她躺着,双膝蜷至下巴,脚趾勾着睡衣,睡衣紧绷绷的。

    “躺平身子,睡觉吧,亲爱的……向妈妈保证你要睡觉。”

    “爸爸不来亲我跟我道晚安吗?”

    “他一进屋就来;他回办公室去了,妈妈要去斯平格恩太太家打牌。”

    “爸爸什么时候到家?”

    “快睡觉,艾伦……我要把灯拿走了。”

    “不要,妈妈,烛光有影子……爸爸什么时候到家?”

    “等他把事情办完。”她扭暗煤油灯。阴影带着翅膀从角落里飞扑出来。“晚安,艾伦。”妈妈身后,门的影子越来越窄,渐渐窄到像一根线那么细。门把手“喀”一声响;台阶向下,朝大厅伸展过去;前门“砰”地关上。寂静的房中某处有块表“滴滴答答”走着,车轮和马蹄的声音,人跑过的声音,风声越来越大。黑漆漆的,只有街车映到门角的两道光。

    艾伦想伸直脚,可是她不敢。她的视线不敢离开映在门角的街车的灯光。如果闭上眼睛,光就没了。床底,窗帘后,房间外,桌子下,黑影逐渐向她袭来。她紧紧抓住脚踝,下巴夹在两膝之间。黑影使枕头显得更大了,黑影一处也不放过,向着床滑过来。如果闭上眼睛,光就没了。

    外面黑色的旋风透过墙壁钻进来,使黑影跳动起来。她的上下牙打着架,发出跟钟表相似的“嗒嗒”声。她的手脚僵硬,脖子僵硬,她快要喊出声来。让喊声穿透外面的风声和砰砰声,让爸爸听到,爸爸就会回家。她深吸一口气,再度尖叫。叫声能让爸爸回家。窗户被风吹得摇晃着,舞动着,黑影重重包围着她。然后她大哭起来,满眼是温暖的泪水,眼泪流过面颊流进耳朵。她翻过身,脸埋进枕头,哭着。

    煤气路灯在漆黑的街道上闪烁了一阵,然后在苍白色的清晨里熄灭了。戈斯·麦克尼尔睡眼惺忪,在他的送奶车旁边走着,奶车后面挂着一个金属篮子,里面装着奶瓶。他在各家门口停下,收走空瓶,一边想着是一级奶还是二级奶或是几品脱奶油和黄油,一边在寒风中走上台阶。身后,房檐、水塔、屋顶、烟囱后面的天空逐渐红起来。门口和路边的白霜闪着光。马儿晃着头艰难地从一个门口走到另一个门口。结霜的人行道上留下了黑脚印。一辆沉重的装载啤酒的马车轰隆隆地从街那边驶来。

    “你好吗,麦克,有点冷,是不是?”在第八大道的拐弯处戈斯·麦克尼尔挥动着手臂对那人喊。

    “你好,戈斯。奶牛还下奶哪?”

    天色大亮的时候,他终于可以坐在那头阉过的畜生后面勒住缰绳、返回奶品店了,空瓶子在身后的拖车里互相撞击,叮丁当当。在第九大道,一辆火车在绿色的小机头的牵引下轰隆隆地迎面疾驶过来,冒着一团团羊毛似的白烟,那些白烟在那些死板的黑色窗户房子之间消失于空气中。第一缕阳光恰巧投射在第十大道拐角处的几个烫金大字上————“丹尼尔·麦克吉力卡迪酒品店”。戈斯·麦克尼尔的舌头发干,清晨的空气使他嘴里有股咸味。这么冷的早晨该来罐啤酒。他把缰绳绕在马鞭上,跳下车。冻僵的脚落在人行道上,他感到刺痛。他一边跺着脚使血液通畅一边走进转门。

    “如果这不是送奶工拿来要放在咖啡里的那一品脱奶油,我可就要挨骂了。”戈斯朝柜台边一个刚刷干净的痰盂里吐了一口唾沫。

    “伙计,我不舒服……”

    “你喝太多牛奶了,戈斯。我敢说就是这么回事儿。”长着四方形扁脸的酒吧老板咆哮着说。

    酒吧里弥漫着黄铜器皿和锯末的味道。一束阳光从一扇敞开的窗户照进来,吧台后面有一幅镶在镀金画框里的画,画面上有一位跟放在菠菜上的煮老的鸡蛋一般沉默的裸女,那束阳光恰恰照在她的臀部。

    “戈斯,这么冷的早晨啥能让你快活起来?”

    “我估计喝瓶啤酒就成,麦克。”

    杯子里冒着泡沫,翻滚着溅出来。酒吧老板用一个木勺抹平杯口,让泡沫稍稍平息,然后又把杯子凑到酒桶龙头下面。戈斯舒服地用脚抵着黄铜栏杆。

    “活儿怎么样?”

    戈斯将杯中啤酒一饮而尽,用手在脖子上按个印儿,然后用那只手擦擦嘴。“忙得要死……我告诉你,我要去西部,到北达科他州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占一块不要钱的土地,种小麦……我对农业可拿手了……住在这个城市没啥意思。”

    “奈莉怎么想?”

    “她才不考虑这个呢,她喜欢舒服地待在家里,她习惯这样,不过我想,一旦她到了那儿,她就会觉得还是那里好。”

    “你说得对。这个镇子快成地狱了……我估计不久我跟孩子们也要离开这儿。要是我们能在住宅区买到一家一流的好餐馆或是公路旅馆就好了,我们就适合干这行。帮我留意布朗克斯镇外的房产,距离嘛,驾着马车走不了多久就行。”他沉思着,棒槌似的拳头托住下巴。“我对每晚把这些该死的醉鬼弄回家感到烦透了。我干吗要跳出柜台帮着拉架?就在昨晚,两个家伙开始动手,我不得不劝说他俩,把地方清出来……应付第十大道上的那些醉鬼们真是让我烦透了……在家喝酒吗?”

    “不,我怕奈莉会闻出来。”

    “噢,别管她。奈莉应该习惯喝酒的人。她老爹就爱喝酒。”

    “不过说真的,麦克,从我结婚那天起我就没干过出格的事儿。”

    “我同意。奈莉确实是个好姑娘。就是她的一个发卷儿也能让小伙子们发狂。”

    第二杯酒的泡沫沾在戈斯手指上。他大笑着拍着大腿。

    “她是个美人儿,没错,戈斯,像个淑女。”

    “我想我要回她那儿去了。”

    “别人开始干活的时候,你这个幸运儿却回家跟老婆躺在床上。”

    戈斯的红脸更红了。耳鸣。“她还得再躺会儿……再见麦克。”他跺着脚又回到街上。

    天色变得阴冷。城市上空堆积着铅黑色的云。“起来,老骨头!”戈斯喊着,用缰绳拉动那阉过的畜生的头。第十一大道上积满冰霜,车轮闪着光,马蹄踏在圆石上。沿着铁轨传来机车的铃铛声,和闻声躲避的货车的咔哒声。此时戈斯似乎和妻子躺在床上,温柔地对她说:看,奈莉,你不介意搬到西部,是不是?我已经琢磨着要申请北达科他州的免费土地,在那里的黑土地上我们靠种小麦挣大钱;有五次大丰收我们就能发大财……为了孩子多挣钱……“喂,麦克!”可怜的老麦克在走自己的老路。身不由己干着讨厌的活儿。这样才好呢:当个麦农,一栋大房子,带畜棚的,猪、马、牛、鸡都有……梳着卷发的美丽的奈莉在厨房门口喂小鸡……

    “噢,天啊,看在上帝的分上……”一个男人站在人行道上对戈斯喊,“小心你的车!”

    鸭舌帽下一张嘴在大喊,绿旗飘扬。“天啊,我跑到铁轨上来了。”他猛地一拉缰绳,掉转马头。他身后的马车碎裂了。车,阉过的畜生,一面绿旗,红房子,急速旋转着,被挤碎,然后一切陷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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