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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曼哈顿中转站最新章节!

    那里是巴比伦和尼尼微:都是由砖砌成的。雅典是金色大理石柱。罗马被碎石门拱支撑。在君士坦丁堡,尖塔的光芒好似跳动在金色号角周围的烛光……钢铁、玻璃、砖瓦、水泥将成为摩天大楼的材料。那些建筑都挤在那个狭长的岛上,鳞次栉比,数以百万计的窗户闪闪发光,就像是雷暴上方的云层。

    身后的房门关上的时候,埃德·萨切尔感到非常孤独,心中蠢蠢欲动。要是苏茜在这儿,他就会告诉她,自己马上要挣很多钱,而且为了小艾伦,他要每周在银行里存10美元,这样的话一年就能存520美元……10年后不算利息也有5000多元了。我得算算要是按利息4分计的话,520美元的复利有多少。他在狭小的房间里激动地走来走去。煤气灶惬意地咕噜噜响着,好像是只猫。他的视线落到了地板上煤桶边的一份报纸的头条上。那会儿他急着出门拦出租车送苏茜去医院,随手把报纸扔在那儿了。

    摩顿签署大纽约议案

    完善使纽约成为世界第二大都市的法令

    他喘着粗气把报纸折起来放到桌子上。世界第二大都市……爸爸还想让我待在奥恩特拉他的破商店里。如果不是为了苏茜……晚上好,先生们,如果我有幸到你们的公司工作,我将向你们介绍我的妻子。我所有的一切都要归功于她。

    他面朝壁炉鞠躬的时候,衣服后摆扫掉了书架旁台子上的一件瓷器。他弯腰去拾,舌头和牙齿相碰发出“啧”的一声。蓝色的瓷器碎了,荷兰女孩的头已经和身子分了家。“小苏茜多喜欢她的小摆设啊。我该上床睡觉了。”他推开窗户,身子探出去。一辆街车隆隆地驶过街道的尽头。一股煤烟刺痛了他的鼻孔。他把身子探出去很久,来回扫视街道。世界第二大都市。在砖房昏暗的灯光里、在对面房子门廊里传来的男孩子们的笑声和吵嚷中,在一个警察有序平稳的步伐里,他有了一种前进感,像列队前进的士兵,像一艘沿着哈德逊河航行的船,像选举的游行队伍,沿着长长的、两边全是高大的白色门廊的街道庄严地前行。大都市。

    街道上突然有很多人跑动。有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失火了。

    “哪里失火?”

    男孩子们消失在对面的街角。萨切尔转身面向房间。非常闷热。他激动得想出去。我应该上床睡觉。他听到街道的那头传来断断续续的马蹄声和消防车的刺耳铃声。看一眼就好。他跑下楼梯,手里拿着帽子。

    “哪儿失火了?”

    “就是旁边那个街区。”

    “那是一幢出租公寓。”

    那是一幢有着小窗户的六层出租房。消防队刚刚到达。到处是棕色的烟,不时还从低一些的窗户里蹿出火苗。3个警察正挥舞着警棍把人群拦在对面房子的台阶和栅栏处。街道中间的空地上,消防车和红色水龙车泛出明亮的黄铜色。人们静静地注视着上层的窗户,那里有人影晃动,还有偶尔跳跃的火苗。一束纤细的火苗在房子上面闪动,好似一枝用在烛光晚餐时的蜡烛。

    “通风管道。”一个人对着萨切尔耳语。一阵风过后,街道充斥着烟雾和烧焦的破布味儿。萨切尔忽然觉得恶心。烟雾散过,他看到人们挤在一起,手挂着窗台,身体悬在空中。另一侧,消防员正帮助妇女们走下救生梯。房屋中间的火苗更明亮地闪耀起来。有个黑色的东西从窗户掉出来,尖叫着落到人行道上。消防员猛推着人群使之退回到街区尽头。其他的消防车马上就要赶到。

    “他们接到了五个火灾报警,”一个人说。“你觉得如何?在顶上两层的人都被困在那里了。是纵火犯干的。他妈的纵火狂。”

    一个年轻人蜷缩着坐在煤气路灯下的便道旁。萨切尔发现自己被后面的人群推搡着来到他身边。

    “他是个意大利人。”

    “他妻子在那幢房子里。”

    “警察不会放过他的。”

    “他妻子怀孕了。他不会英语,没法问警察。”

    那个男人穿着一条蓝色吊带裤,背后由一根背带联结。他挺着胸,时不时说一串叽里咕噜的话,谁也听不懂。

    萨切尔挤出人群。拐角处有个人正看着火警盒。萨切尔擦过那人身边的时候闻到那人衣服上散发着一股煤油味儿。那个人抬起脸笑着看萨切尔。他长着肥胖松弛的面颊和明亮的鼓眼睛。萨切尔的手脚突然冰冷。纵火犯。报纸上说他们就是这样在火灾现场附近流连并注视火灾情况。他加快脚步往家走,跑上台阶,进屋后将房门锁紧。房间里空空荡荡,安安静静。他忘了苏茜是不会在这儿等他的。他开始脱衣服。他无法忘掉那人衣服上的煤油味儿。

    佩里先生用手杖拨开牛蒡叶子。房地产代理用讨好的声音恳求着:

    “我不介意告诉您,佩里先生,这可是个不容错过的机会。先生知道谚语有云:机遇只会光临一次。我完全可以保证六个月后这些地产的价值能翻番。可别忘了,现在我们也成为世界第二大城市纽约的一部分了……时机已至,我绝对相信您和我都能看到那一天,届时东河上架起一座座桥,将长岛和曼哈顿联结成为一体,而皇后区将取代今天的阿斯特宫地区而成为这个大都市的心脏。”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我要找的是绝对安全的地产。并且我不是为了盖房子。我妻子近几年来身体一直不太好……”

    “难道还有比我推介的地产更安全的吗?佩里先生,您是否意识到,我让您进入了当代最伟大的房产的一层,您完全可以为之自豪。您可以拥有的不仅仅是安全,还有轻松,舒适,豪华。无论我们是否愿意,佩里先生,我们已经被卷入时代之潮,一个扩展和进步的时代大潮。几年之内将发生很多事。所有这些机械发明————电话、电、钢桥、不用马拉的交通工具————它们都在引导时代前进。是否加入其中并站在进步的前沿取决于我们自己……我的上帝!我简直等不及要告诉您这些意味着什么……”在干草和牛蒡叶子中间戳着,佩里先生用手杖拨拉出一些东西。他弯腰拾起一个头骨,上面长着一对有螺旋凹槽的角。“哟!”他说,“这曾是一只很棒的公羊。”

    巴德坐着点头,他在充满肥皂沫和消毒水气味、空气中飞舞着发丝的理发店里昏昏欲睡,红色的大手在两膝间垂着。从剪刀剪发的声音里,他似乎还能听到从尼亚克来时那贫瘠的路上他沉重的脚步声。

    “下一位。”

    “什么?……噢,除了剪发我还要刮胡子。”

    理发师的胖手在他的头发间游走,剪刀在耳边像大黄蜂似的呼呼响。他的眼睛一直闭着,他努力地睁开它们以抵抗睡意。他越过沾满脏头发的条纹围单,看见正在擦鞋的黑人小男孩那锤子似的脑袋在一上一下地动。

    “是的,先生。”隔壁座位上的人用低沉的声音说,“正是时候,民主党应该提名一位强有力的……”

    “还需要刮脖子吗?”理发师油腻的圆脸正对着他的脸。

    他点点头。

    “用香波吗?”

    “不用。”

    理发师放下椅子靠背给他刮脖子的时候,他探着脖子,就像一只腹部朝天的泥龟。肥皂沫涂满他的脸,刺痛了他的鼻子,流进了他的耳朵。他淹没在肥皂沫里,蓝色肥皂沫,黑色肥皂沫,这一大片肥皂沫被剃须刀片朦胧的反光撕开一个口,刀片在蓝黑色肥皂沫团里闪着锄头般的光。他背后的老头站在土豆田里,胡子竖起,浑身鲜血,嘴里吐着白沫。后脚跟上好多水泡,袜子上全是血,双手紧握,像一个死人耷拉在床边的手一样冰凉。让我起来……他睁开眼睛。长了老茧的手指尖正拍打着他的下颚。他凝视天花板,那里有4只苍蝇在覆有红色皱纹纸的钟上摆出四个“8”字。他的舌头十分干涩。理发师将座椅重新直立。巴德眨着眼四处瞧。“4个辅币,外加擦鞋5分钱。”

    承认杀死残疾的母亲……

    “我能不能再坐一会儿,看看那张报纸?”他听到他慢吞吞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击着自己的耳膜。

    “没问题。”

    帕克的朋友保护……

    黑色的印刷字体在他眼前蠕动。俄国人……茂伯·斯通……(《先驱报》的特别报道)发自新泽西州特伦顿市。

    内森·斯拜茨,14岁,两周以来一直否认罪行,今天终于向警方坦承自己对残疾的老母亲汉娜·斯拜茨的死亡负责,这一罪行是在两人的一场争吵后发生的,当时是在位于离该城6英里的约拿溪畔的家中。今晚等待他的是大法官的判决。

    在敌人面前解救波特·阿瑟……瑞克斯太太丢失丈夫的骨灰。

    5月24日周二早8点半,之前的晚上我在汽船上睡了一夜,然后我回家,他说,上楼去再睡一会儿。我一直睡到妈妈上楼来告诉我起床,而且如果我不起来,她就把我扔到窗外去。我妈妈抓住我,要把我扔下楼。我先把她扔下去了,她摔到楼下的地上。我下楼,发现她的头扭到一侧。我看出她死了,然后我摆正她的脖子,并用从我的床上拿来的被子把她盖上。

    巴德仔细地折好报纸,把它放在椅子上,然后离开理发店。室外充满阳光,人群吵嚷。小巫见大巫……“我25岁了。”他喃喃自语。想想吧,那孩子才14岁……他快速走过喧闹的人行道,那里晾着带明亮而温暖的黄色条纹的蓝床单。小巫见大巫。

    埃德·萨切尔坐在那儿,手指拂过琴键,弹奏着《蚊子进行曲》。夏日午后的阳光穿过厚重的、镶蕾丝边的窗帘和乱舞的灰尘,在地毯的红玫瑰图案上蠕动,杂乱不堪的客厅里充满阳光的斑点和碎片。苏茜·萨切尔蜷曲着身子坐在窗旁,蓝色的眼睛注视着丈夫瘦削的脸。小艾伦在他们中间跳舞,她踩在地毯的玫瑰图案上,同时小心地避开被阳光直射的部分。两只小手提着镶粉边的裙角,不时地用细声音发号施令:“妈妈看我表演呀。”

    “看看这孩子,”萨切尔说,他还在弹奏。“她是个定期练习的小芭蕾舞女。”

    周日报纸从桌子上掉下来,躺在那里;艾伦开始在报纸上跳舞,敏捷的小脚踩裂了报纸。

    “亲爱的小艾伦别这样,”苏茜坐在粉色长毛绒椅子里抱怨着。

    “可是妈妈,我跳舞的时候可以这样。”

    “别那样,妈妈说过了。”埃德·萨切尔已经改弹威尼斯船歌了。艾伦也随之改变舞步,她的手臂随之晃动,她的脚丫迅速地踩裂报纸。

    “看在上帝的分上,埃德,把孩子带到一边去;她在撕报纸呢。”

    他的手指停住,发出一个长音。“亲爱的,不允许你那样做。那些报纸爸爸还没看完呢。”

    艾伦依然故我。萨切尔离开琴凳,扑过去把她捉住,她在他膝旁一边扭来扭去一边大笑。“艾伦,妈妈对你说话的时候,你要听,还有,亲爱的,你不要搞破坏。印刷那份报纸要花钱,人们为那份报纸出力,爸爸还要出去买报纸,并且他还没看完呢。艾伦,现在你明白妈妈的意思了吗?这个世界上,我们需要建————设而不是破————坏。”然后他回去接着弹威尼斯船歌,艾伦也继续跳舞,踩在地毯的玫瑰图案上,小心地避开被阳光直射的部分。

    小餐馆里有6个人坐在桌边飞快地吃饭,他们的帽子都戴在后脑勺上。

    “呀!”桌子一头的一个年轻人喊着,他一只手拿着报纸,另一只手端着咖啡。“你能打败它吗?”

    “打败什么?”一个长脸的人咆哮着问,嘴角叼着一根牙签。

    “巨蛇出现在第五大道……今早11点30分一条大蛇爬出第五大道和42街交叉处蓄水池的石墙裂缝,妇女们尖叫并四处逃散,大蛇开始穿越人行道……”

    “吹牛……”

    “也不完全是,”一个老头说,“我小的时候,我们常去布鲁克林公寓区打鸟……”

    “天啊!已经九点一刻了。”年轻人咕哝着叠好报纸,跑出去,来到哈德逊街,这个上午,这里到处是男人和脚步轻快的女孩。马的蹄掌与地面的摩擦声和货车轮子的碾过声,混合成震耳欲聋的喧闹,灰尘在空中飞舞。一个帽子上插着熏衣草、长着活泼翘下巴的姑娘正站在苏利文存储公司的门口等着他。年轻人内心澎湃,像一瓶刚被启开的酒。

    “你好,艾米莉!哎,艾米莉,我涨工钱了。”

    “你差点晚了,你知道吗?”

    “可是说实话,我的工钱涨了两块。”

    她的下巴歪到一边,然后到另一边。

    “我不批评你。”

    “你知道你说过如果我涨工钱你会……”她傻笑着看他。“而且这只是刚开始……”

    “一周挣15块钱有啥好处?”

    “那可是一个月60块钱哪,而且我马上要开始学做重要生意了。”

    “傻孩子,你差点迟到。”她突然转身,走上布满垃圾的台阶。她打褶的蓬裙在台阶两侧扫过来扫过去。

    “天啊!我恨她!我恨她!”他用力吸气,抑制住眼眶中的热泪。他快步沿着哈德逊街走向西印度进口公司的温克和加利克办公室。

    绞盘旁的甲板温暖,带着海水咸味的湿气。他们挨着,穿着油腻的帆布衣服四肢摊开躺着,小声谈论着,耳朵里听到的全是船费力地穿过墨西哥暖流的时候水开锅的声音。

    “我的好朋友,告诉你,我热烈地盼望在纽约靠岸……咱们一靠岸,我就上岸,而且再也不上船了。我受够这种生活了。”这个内舱听差有黄色头发和椭圆形的光滑小脸;说话的时候一截熄灭了的烟头从嘴边掉了下来。“他妈的!”他去够那顺着甲板滚落的烟头,没够着,它掉进排水孔里了。

    “别管那个了。我还有好多,”另一个男孩说。他肚皮朝天,双脚在模糊的光线里踢着。“大副会把你抓回船上来。”

    “他抓不着我。”

    “还有你的兵役呢?”

    “去它的。也去它的法国。”

    “你想成为美国公民?”

    “干吗不?人有权选择国籍。”

    另一位一边沉思一边用拳头摩擦着鼻子,然后出了一口长气。“埃米尔,你是个聪明人。”他说。

    “可是贡戈,你干吗不跟我一起跑?你不想一辈子在这臭船上刷走廊吧?”

    贡戈翻过身,交叉着腿坐起来,挠着长满浓密黑卷发的脑袋。

    “要在纽约找一个女人得花多少钱?”

    “不知道,我猜少不了……我可不是为了去地狱才上岸的;我要找份好工作。除了女人,你就不能想点别的吗?”

    “想别的有啥用?干吗不想女人?”贡戈说着又躺平身子,把被煤烟熏黑的脸埋进胳膊里。

    “我想去某个地方,我就是这意思。欧洲已经腐烂发臭。在美国,人可以有所作为。出身无所谓,教育不重要。肯定能成功。”

    “如果现在有个热情的小女人躺在暖和的甲板上,难道你就不想跟她玩玩?”

    “等我们有钱了,我们会有很多女人,不管什么都会有很多。”

    “那他们不用服兵役?”

    “为啥要他们服兵役?他们要的是钱。他们不想打仗,他们想做生意。”

    贡戈没回答。

    小内舱听差躺着,望向云朵。它们从西部来,成堆的高楼大厦,阳光在其间闪烁,照得它们又亮又白好像锡纸。他在高楼之间穿行,穿着带白色高领子的工作服,走上锡纸般的、宽阔洁净的台阶,走进蓝色的大门,里面是铺满带花纹的大理石的大厅,这里钞票沙沙作响,支票、银币、金币在锡纸般的长桌上丁当响着。

    “现在这样真是见鬼。”同伴轻轻敲铃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可是别忘了,贡戈,我们上岸的第一晚……”他用嘴唇发出一个爆破音。“我们就跑啦。”

    “刚才我睡着了。我梦见一个金发姑娘。要不是你吵醒我我就把她勾到手啦。”内舱听差咕哝着站起来,站着朝西边看了一会儿。那边,墨西哥暖流在金属般生硬的天空映照下只见一道清晰的波纹。他把贡戈的脸推向甲板,然后跑到船尾。他的木底鞋套在光脚上,走路时发出啪哒啪哒的声音。

    外面,110街上,6月的一个周六,炎热正逐渐退去。苏茜不安地躺在床上,她那发青的、瘦骨嶙峋的手放在面前的床单上。声音从薄帘外传来。一个年轻姑娘带着鼻音,喊着:

    “我告诉你了,妈,我不会回到他身边。”

    然后是一个沉静的犹太妇女告诫的声音:“可是,罗西,婚姻生活并非儿戏。妻子必须顺从丈夫,为他服务。”

    “我不干。我受不了。我不会回那个畜生身边去。”

    苏茜坐起身,可是听不到老妇人接下来说了什么。

    “可我不再是犹太人了,”姑娘忽然尖叫。“这里不是俄国,这里是纽约。这里的姑娘有自己的权利。”接着是摔门的声音,然后一切都安静下来。

    苏茜·萨切尔痛苦地呻吟着在床上翻来覆去。那些讨厌的人不让我有一秒钟安宁。楼下的自动钢琴丁丁当当弹奏着《风流寡妇圆舞曲》。天啊!埃德怎么还不回家?把生病的妇人独自留在家里是多么残忍哪。自私。她抖动着嘴唇哭了起来。然后她又安静地躺下,凝视着天花板上的苍蝇围着电灯底座嗡嗡转。一辆马车咔哒咔哒地驶过街道。她能听到孩子们的尖叫声。一个男孩子经过的时候也加入了尖叫队伍。想像那场火灾吧。可怕的芝加哥剧院大火。噢,我要疯了!她摔倒在床上,尖指甲嵌入手掌。我得再吃片药。也许我能睡一觉。她用手肘支撑起身体,从一个小锡盒里拿出最后一片药。吞下的一口水顺利地把药片冲下喉咙。她闭上眼睛,静静躺着。

    她突然醒过来。艾伦在房间里跳跃着,便帽落到后脑勺上,铜金色的发卷弄乱了。

    “妈妈,我想当个男孩。”

    “安静些,亲爱的。妈妈有点难受。”

    “我想当个男孩。”

    “埃德,你对这个孩子做了什么?她完全被惯坏了。”

    “我们感到激动,苏茜。我们看的是一出好戏。你会喜欢上它的,它是那么有诗意。莫德·亚当斯演得不错。艾伦非常喜欢整出戏。”

    “正如我说过的,带这么小的孩子去看戏有点傻气……”

    “噢,爸爸,我想成为一个男孩子。”

    “我喜欢我的女儿这样。我们还要去,苏茜,和你一起去。”

    “埃德,你知道我的身体不太好。”她笔直地坐着,她的黄色头发顺着后背披散着,越到发梢颜色越暗。“真希望死掉算了……希望死掉算了,不再成为你的负担……你们两个都恨我。如果你不恨我,你不会像现在这样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她哽咽着把脸埋进手中。“我希望死掉算了。”她在手指间啜泣。

    “看在上帝的分上,苏茜,那样说太恶毒了。”他用手臂环抱着她,坐在她床边。

    她安静地哭着,头靠在他肩膀上。艾伦灰色的圆眼睛盯着他俩。然后她开始上下乱跳,哼着:“艾伦想要成为男孩,艾伦想要成为男孩。”

    一阵长时间的大步前行————中间偶尔也因脚长了水泡而跛行————之后,巴德走在百老汇街上,走过放着锡筒的、长满漆树和豚草的空地,穿行在公告牌和达拉莫牛头标志之间,走过棚屋和弃屋,迈过被垃圾车卸下的灰烬和废渣堆满的水沟,走过蒸汽钻不停轻拍细啃的灰色的突起的石块,走过装满铺路所需的岩土的货车压出的辙印,一直走到一排黄砖砌的公寓旁边的新人行道上。他望着那一扇扇窗户、杂货店、中国人开的干洗店、小餐馆、鲜花和蔬菜店、裁缝铺,还有糕点店。走过一栋新房前的脚手架时,他看见一个老头坐在人行道边上修理路灯。巴德站在他旁边,提了提裤子,清了清喉咙:

    “先生,能不能告诉我哪儿能找到好活儿?”

    “没有什么地方能找到好活儿,年轻人……有个活儿就不错了……再过一个月零四天我就65岁了,我从5岁起就开始干活,我敢说我到现在都没找到好活儿。”

    “我能有活儿干就行。”

    “有工会卡没?”

    “我啥也没有。”

    “没有工会卡就不能在建筑行业干活。”老头说。他用手背摩擦着下巴上的灰胡子,靠在路灯上。巴德站着凝望新楼那边布满灰尘的钢筋丛林,然后他发现在看门人的屋里,一个戴着金属帽子的人正盯着他。他不安地挪动一下脚,继续向前走。如果我能再接近城市中心……

    下一个拐角处,一伙人正围着一辆高大的白色汽车鼓捣着。汽车尾部喷出大团尾汽。一个警察腋下夹着一个小男孩。车内一个红脸男人留着海豹似的白胡子,正生气地说着。

    “我告诉你,警官,他扔了一块石头……这种行为必须制止。从警察到强盗到小流氓……”

    一个头发束在头顶的妇人尖叫着,对车里的男人挥舞拳头,“警官,他差点撞死我,他差点撞死我!”

    巴德慢慢向一个扎着屠夫围裙、反戴着棒球帽的小伙子靠拢。

    “咋回事?”

    “不知道……一桩汽车暴动吧,我猜。你没看报纸?我不怪他们,你呢?开汽车凭啥有权利横行市区,撞死妇女和小孩?”

    “天啊,他们真是那样?”

    “当然。”

    “嗯……你能告诉我哪儿是能找好活儿的地方吗?”

    肉铺伙计拍拍后脑勺,笑了。

    “天啊,我估计你想找个送报纸的活儿……我猜你不是纽约人……我告诉你该怎么办。你接着沿百老汇往下走,一直走到市政厅……”

    “那是市中心吗?”

    “当然是了……然后你走上楼,问问市长:告诉我市议院还有几个空缺……”

    “他们咋这么坏呢?”巴德咕哝着快步走开了。

    “走过来,亲爱的……走过来,你们这帮婊子。”

    “这话得对斯莱茨说。”

    “七!”斯莱茨掷出手里的骨头,用拇指和汗津津的其他手指头打了一个响指。“见鬼。”

    “我得说,斯莱茨,你真是个掷骰子高手啊。”

    穿着补丁裤子的膝盖围成一个圈,一只只脏手往圈子里扔硬币。5个男孩跪坐在南街的路灯下。

    “来吧,姑娘们,我们等着呢……来吧,杂种。”

    “伙计们!大块头利奥纳多和他那伙人沿街区过来了。”

    “我要他滚蛋,就像一个……”

    他们中已经有4个懒洋洋地起身离开码头了,逐渐地各走各的路,也不回头。

    最小的那个男孩长着一张鸟喙似的、没有下巴的脸,他在后面安静地捡硬币。然后他沿着墙跑,消失在两所房子中间的黑黢黢的通道里。他贴紧一个烟囱,等待着。通道上响起那伙人嘈杂的声音,后来他们沿着街道走了。男孩数着手里的5分硬币。10个。“哈,5毛钱……我要告诉他们是大块头利奥纳多拿走的。”他的口袋没有底,所以他用衣角兜着那些硬币。

    白色的椭圆形餐桌上,每个座位前都摆好了一个喝红酒的高脚杯和一个香槟杯。8个光滑的碟子里放着8个夹鱼子酱的小面包,像生菜叶儿上一圈圈的黑珠子似的,盘子侧面放着柠檬,盘子里撒着洋葱末和蛋白。“细心些,别忘了,”老侍者皱起不平的眉头。他个子矮小、步伐蹒跚,几绺黑发紧贴头皮,沿着拱形的头顶被固定到另一侧。

    “好的。”埃米尔严肃地点点头。他的领子太紧了,让他受不了。他正摇晃着最后一瓶香槟,把它放进餐车上的锡质冰筒里。

    “细心些,我的圣母……这是个一掷千金的家伙,知道吗……你看他给小费。他很有钱。他不在乎花多少钱。”埃米尔抚平桌布上的皱纹。“别动,这样……你手脏,没准会留下手印。”

    他们站着侍候,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手臂下夹着餐巾。餐馆楼下飘来食物的香味,刀叉和碟子的撞击声,其中还有华尔兹柔和的声音。

    一看到领班侍者在门外鞠躬,埃米尔就会挤出一个恭敬的微笑。一个长着龅牙的金发女人披着肉色的斗篷,斗篷在一个圆脸男人的臂下作响,而那男人举着大礼帽捧在胸前,好像那是一杯斟满的酒。一个穿蓝衣的卷发小女孩,龇牙笑着,一位矮胖的妇女带着冠状头饰,脖子上缠着黑色天鹅绒带子,蒜头鼻,雪茄色的长脸……衬衫的胸部、腕部系着白带子,礼帽和样式新颖的皮鞋闪着黑光。一位镶金牙的先生总是挥着手臂,一边用牛一般的声音喷着唾沫星子打招呼,衬衫前胸还挂着一颗五分硬币那么大的钻石。衣帽间的红发女孩正在整理外套。老侍者用肘轻推埃米尔。“他是大老板。”他一边鞠躬一边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们拖着沙沙响的脚步进房间的时候,埃米尔贴着墙站着。他吸气的时候忽然闻到一阵藿香味儿,这味道使他头皮发热。

    “菲菲·沃特斯哪儿去了?”戴钻石纽扣的男人大声喊道。

    “她说半小时内赶不来。我猜约翰夫妇不会让她走出大门。”

    “就算是她的生日,我们也不能再等她了。我一生中从没等过任何人。”他站了一秒钟,眼珠转着,把就座的妇女们扫视一遍,接着拽拽从燕尾服的袖筒里露出来的衬衫袖口,然后一下子坐下来。眨眼间鱼子酱就不见了。“侍者,那瓶莱茵红酒呢?”他嘶声问。“接着上菜,先生们……”埃米尔屏住气,绷紧面颊,取走用过的碟子。老侍者把酒倒入一个大玻璃水罐,于是里面漂起薄荷、冰块、柠檬皮和长黄瓜条,此时高脚杯外已结了雾气。

    “啊哈,跟变魔术似的。”“钻石纽扣”举杯放置唇边,尝了尝,一边放下酒杯,一边斜眼看了看坐在旁边的女人。她正往面包上抹黄油并把它塞到嘴里,同时还嘀咕着:

    “我只能吃最少量的小吃,只能吃最少量的小吃。”“不过那不耽误你喝酒,是吧,玛丽?”

    她咯咯笑着,用合起来的扇子拍拍他的肩。“噢,上帝,你是个怪人,你是的。”

    “我觉得激动,我的圣母。”老侍者对着埃米尔的耳朵嘘声说。

    当他点亮餐车里两个火锅下的灯时,热雪利酒、奶油和龙虾的味道飘进房间。空气热腾腾的,充斥着刀叉撞击声、香水味和烟雾。帮着上完纽堡酱龙虾并斟满酒杯后,埃米尔靠墙站着,手划过潮湿的头发。他的视线滑过前面一个女人的丰满肩膀,落到一个扑了粉的后背上,那儿的蕾丝边下边有个小银挂钩已经开了。坐她旁边的秃顶男人用自己的腿钩住她的腿。她很年轻,跟埃米尔岁数相仿,一直看着男人的脸,展示湿润的嘴唇。这让埃米尔感到眩晕,但他还是看着。

    “金发菲菲到底怎么啦?”“钻石纽扣”哑声叫着,嘴里塞满龙虾。“我猜她今晚又是借这招儿嘲笑我们的小聚会对她没有吸引力。”

    “这晚会足以让任何女孩驻足。”

    “那也许她希望她的生命中有一个惊喜,希望我们还在等着她。吁,驾,”“钻石纽扣”笑着。“我一生中从没等过任何人,这次也不会开先例。”

    桌子那边,“圆脸”已经把碟子推到一旁,开始玩着旁边女人手腕上的手镯。“今晚你是完美的吉布森(Charles Dana<1867-1944>,美国画家。————译注)女孩,奥尔戈。”

    “我正端坐着让人为我画像呢。”说着,她举起高脚杯对着灯光。

    “送给吉布森?”

    “不,送给一位真正的画家。”

    “天啊,我要买下来。”

    “也许你根本没机会。”

    她点着头,金发朝后梳着。

    “你是个小坏蛋,奥尔戈。”

    她笑了,可是嘴唇还紧闭着,没露出龅牙。

    一个男人靠在“钻石纽扣”身上,短而粗的手指敲打着桌面。

    “不,先生,如果要一个房地产代理推荐的话,23街已经够挤了……大家都这么认为……但是高代尔明先生,我要找个私人时间对你说的,是这个……纽约的大钱都是怎么挣来的?阿斯特尔,范德比尔特,费什……当然是靠房地产。现在该我们了,再来一次大规模圈地……就在这儿……买40……”

    “钻石纽扣”挑起一条眉毛,摇着头。“即使在美女大腿上过一夜,也要谨慎……别的事儿也是……侍者!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倒香槟这么慢?”他站起来,手掩嘴咳嗽一声,开始用他的公鸭嗓唱歌:

    噢,如果大西洋海水都是香槟

    好似巨浪翻腾着的香槟

    大家都鼓起掌来。老侍者刚切开一条烤阿拉斯加鳕鱼,他面带春风,正要启开香槟瓶的软木塞。那木塞蹦到“斗篷”身上,引起一声尖叫。他们向“钻石纽扣”敬酒。

    敬这个快活的大好人……

    “那么,你怎么称呼这道菜?”长着蒜头鼻的男人斜倚着,问坐在身旁的女人。她的黑发中分,穿一件浅绿色带灯笼袖的裙子。他慢慢地眨眼,然后直盯着她的黑眼睛。

    “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菜……年轻的女士,你知道吗,我不常来这个镇……”他一口吞下杯中物。“每次我来,我总是心怀厌恶地离开……”他的脸因香槟而发亮发热,开始用目光探索起她脖子和肩膀的轮廓,然后游走到一只赤裸的胳膊上。“但是这次,我想……”

    “这一定是对生活的一个伟大探索。”她红着脸打断他的话。

    “过去的生活很棒,粗糙的、单身男人的生活……很高兴过去我把自己打理得还不错……现在可没那么幸运了。”

    她抬头看他。“你把那叫做‘幸运’恐怕是太谦虚了。”埃米尔站在化妆间门外。没有要上的菜了。衣帽间的红发女孩从他身边走过,衣服在臂部有一长条荷叶边。他笑着,试图让她看自己。她扬起鼻子对着空中用力吸气。因为我只是个侍者,所以她不会看我的。等我赚了钱,给他们看看。

    “告诉查理再来两瓶莫耶尚东酒,这帮跟风的美国人。”他的耳朵里又传来老侍者的嘘声。

    “圆脸”站着。“女士们,先生们……”

    “猪圈里的安静……”飞出一个声音。

    “大母猪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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