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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野火春风斗古城最新章节!

    <B>一</B>

    梁队长他们冲出眺山抵达平汉路的时候,已是深夜两点了。按照行军距离,他们可以宿在靠近城郊的八里庄。可是队员们一致要求继续向路东挺进,其中闹的最凶的是张小山,他一口一个“走亲”去,梁队长懂得大家的心意,他也十分赞成兼程赶到。于是,连队长在内二十一名同志,加了两个钟头的快步,横跨一条铁路、两道封沟,来到千里堤外金环住的村庄。

    按着习惯,队员们分别住在支书和村长家里。梁队长吩咐大家烧水洗脚、整理行装,房上派出岗哨,室内检查洞口。宿营工作刚刚就绪,张小山把背包往肩上一挎,拉着梁队长说:“走!咱们瞧瞧小离儿去。”膘子听说后,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有的队员也要去,张小山说去人多了不方便,有好吃的他准能带回来。

    梁队长他们三人离开堡垒户朝北转了两个弯,看见西坡上那矮矮的三间土房。因为心里着急,没敲墙山暗号,张小山领头跳墙进去,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户近前,刚要说什么,金环开门走出来,说:“谁这么贼手猫脚的。”张小山缩在黑处不吭气,就见金环对梁队长说:“快屋里来!”

    梁队长领路进门时,张小山拉住膘子往墙角落处缩,膘子表示不去,张小山用劲拉,金环走过来,伸手拧住张小山的耳朵:“耍什么鬼,给我老实点!”张小山痛的耸起身子呲牙裂嘴地跟进去。三人到了屋里象到了自己家里一样,张小山上炕遮窗户,膘子划火点灯,梁队长去拨弄小离儿。小离儿睁开惺忪的眼睛看清了来的是谁,就从被窝里伸出双手说:“给我带的山货呢?”张小山把空背包提起说:“我是两肩膀扛着嘴来吃东西的,你跟膘子要吧。”膘子也是赤手空拳,他感到对不起孩子,解下烟袋荷包上的玉石坠儿说:“权当个山货儿吧。这次出山,正赶上敌人‘扫荡’,顾不上呵!”小离儿不要玉石坠儿,金环喝斥着要她睡觉。她坐在被窝头上撅着小嘴生气,梁队长从衣袋里掏出两个大核桃,无声地给了她,她才笑着进被窝了。

    金环问他们出山过路的情况,没等梁队长答言,张小山把爬山过岭越封锁沟遭遇敌人的事编排了一套。他比手划脚的时候,金环瞥见他袄袖上露出棉花,就上前扯住他的胳臂说:“干么撕这么大的口子。”说着从线板上取针,揪了一条灰线,不用眼看即把针线认好,一面说话一面吃溜吃溜地缝袄袖。张小山红着脸说:“在眺山口碰上敌人,从山坡朝下滚,准是那时候撕破的。”

    金环缝完衣服,用牙咬断线头,吐线头时,发见膘子的鞋破的不跟脚了,就起身从小橱里取出一对用毛巾包着的夹鞋。把鞋放在灯前说:“过年的时候,抽工夫做了对鞋。谁需要就给谁吧!”张小山说了个“我需要”就将鞋抢到手中,试了试大四指。他遗憾地说:“这是给俺们队长作的。”梁队长拿过来比了比,说:“恐怕我穿着也大。”膘子这才慢谈细语地说:“让我试巴试巴。”他一穿正可脚。金环说:“老实人不用忙,乖巧人跑断肠。穿上吧,就是专门给你做的。”膘子奇怪了:“你怎么知道我穿的尺寸呢?”金环说:“上次你们队长下炕穿你的鞋,我看着正大一指。”膘子称赞道:“手儿就是巧,比鞋铺里定作的都地道。”金环舒心地说:“把你们打整利落了,上炕休息会吧。走了一夜怪累的。”膘子不肯上炕,在地下走来走去,不错眼神盯着自己的新鞋,突然他想起队长此来是有任务,便说:“山猴子,咱俩该走啦,队长他们还谈工作哩!”张小山用手敲着背包:“空着回去,弟兄们呢。”金环指着桌上的撢瓶:“里面装着醉枣,过年的时候就给你们拿出来的。”张小山毫不客气,大把儿抓了半背包,往肩上一挎说:“膘子,走!让队长跟咱们这女房东……”金环眼睛一瞪:“你胡说什么?”张小山改口说:“让你们谈谈工作。”金环啐他一口:“你撅什么屁股拉什么屎、吐什么唾沫撒什么谎我都知道。耍贫嘴,小心我拧下你的耳朵来!”张小山吓的连呼“不敢!不敢!”捂着耳朵同膘子走了。

    屋里剩下梁队长和金环了,金环等着他谈工作,老梁又想着先说点别的。两人一时无话,呆呆地楞起来。一分钟后,老梁不无抱怨地说:“你这个人哪,对人好不平等呵!对他们那样热情,对我就是这般冷淡。”

    金环撇了撇嘴:“狭隘死咧。我对他们好,大处说是为了咱们党的事业;小处说是为谁工作方便,哪头炕热都不知道?

    亏你还当领导干部哩!”

    梁队长张了张嘴,没法回答。楞了一会儿咧着大嘴笑了。

    金环恨轻爱重地瞪了他一眼,下得炕去,从温罐里打了一盆洗脚水,放在老梁跟前:

    “有什么事,你就吩咐吧!”

    “俺们武工队这次奉命出山,任务是:在省城脚下,打击敌人,配合山区反‘扫荡’。请你快到城里给杨晓冬政委送个信,要他给我们出个主意。要是他还没回来,你要到车站上侦查一番,着重看看警务段的情况,听说这是一股既麻痹又没战斗力的武装。”金环听罢,感到这是件迫不及待的大事,催梁队长赶快写信,她要黎明之前出发。老梁刚擦完脚,金环把纸在桌上铺好,掏出自己的钢笔递给他。老梁笑了笑:“我这把刷子扶不好,请你这念过洋书的圣人代劳吧!”金环说:“不行,这是大事,一定要你的亲笔。”梁队长听着有理(他听她说什么话都觉着有理),只好提笔边想边写。金环听到远处鸡声,忙着洗脸梳头换衣服,把一切料理停当的时候,老梁才写好那封信。

    金环打了个小包袱,装满两瓶枣酒,把密信裹在瓶塞里,这当儿小离儿醒了,见到妈妈穿着那身银灰色新衣服,头上脚下打扮得象走亲一样,她说:“阿妈,又进城去呀!”金环安顿她说:“乖孩子,起床后跟梁叔叔到队部里玩去。妈天黑准赶回来。”

    金环离开家,走出七里路,天色青悠悠的,大地从朦胧中苏醒了。迎面村庄叫李家屯,围村栽满果树,阳春三月,正是沙果秋梨开花的季节,粉白花簇,开满枝头,一抹烟霭,一脉香味,整个村庄象被鲜花裹住一样。金环嗅着花香步入果园,由于她的粉白脸庞和银灰衣服,在她披花拂芯快步前进的时候,只能看到花枝颤动,是人是花都分辨不出来了。她在园中走着,一时触景生情,心中颇为喜悦,喜悦自己负了千斤重担的使命;喜悦全体武工队员眼巴巴等候她的消息;喜悦一个共产党员,在无限美好的晨光时刻,象古书里的侠客一样,孤身一人,大摇大摆向着敌人占据的省城闯关越界。这种豪迈之情激动着她挺身走出果园,迈上通往省城的公路。

    早八点,金环抵达距城十里的外封沟,这道关口过的还容易,他们简单地看了看她的居住证,就对她放行了。她心里说:狗日的们,有眼无珠呵!

    内市沟挖的又深又宽,路口筑着堡垒群,堡垒背后,一边是飞机场,一边是伪军兵营,再靠后能看见突兀高大的城市建筑,静一下,还可听到一股由城里传来的嘈杂音响。沟口的栅栏斜开一扇,行人一列前进,依次接受搜查。金环和往日一样,对搜查并不害怕,觉着敌人搜查越紧,越证明他们是兵力空虚、内心胆怯,她只担心丧失了时间来不及同小妹见面,当日赶不回千里堤。

    金环前面被检查的行人中,头一个是吃官面混洋饭的,他念叨了几句什么就放行了。第二个是挑筐担货的受苦人,因为回答的不好,挨了伪军一顿臭打。依次就轮到她了。

    “证明书!”持枪的伪军细着眼睛问。

    金环掏出证件递过去。

    伪军看了看说:“进城干啥去?”

    “倒腾个小生意。”

    “包袱里是啥玩意?”

    金环耐着性子解开包袱。

    “瓶子里装的什么?”

    “给人家送的两瓶枣儿酒。”

    “带酒犯私!”伪军夺过酒瓶去。

    “两小瓶酒还犯私?”

    “一盅酒也不行。”伪军把瓶捏的紧紧的。

    “那好,”金环压住火说,“你们看我身上还有犯私的东西没有?”

    伪军扭嘴摆头,表示她可以通行了。猛然间,金环上前一步,劈手夺回酒瓶,伪军赶来相夺时,金环双手高举,用力相磕,砰的一声,酒瓶打个粉碎。

    “犯私的东西,谁也不能要。”金环说着把那有密信的瓶塞握在手里。伪军们惊怔的时候,她提起包裹就走,刚走了几步,忽听楼顶上有人喊:

    “那个娘们太野刁,别放她走!”

    金环返身抬头一看,说话的人从楼窗里探出半截身子,他穿着泥黄色军装,带一副白边绿眼镜。金环估计是个小伪军官,便将包袱放下停住了。搜查她的伪军气呼呼地赶过来,抢过她的包袱,喝斥着要她上楼回话。金环这时旁的倒不在乎,最担心瓶塞里那封密信。在炮楼上下的众伪军注视下,她不敢表示任何不安,紧握瓶塞跟随伪军上了楼。楼梯狭窄,伪军带路前行,在楼梯拐弯处,她见身后无人,急忙抽出那封密信,放在嘴里,伸了伸脖子咽下去了。

    楼上摆着一套沙发,四把短凳,方桌上放着电话,墙壁上挂一张烟熏变色的地图。看来象个办公室。绿眼镜自称是市沟防哨的指挥官。他趾高气扬地说:

    “你一早从东边来,一定是给八路探信的。”

    金环说:“清早这么多人从东边来,都是给八路军探信的?

    随便你咋说吧,反正舌头在你嘴里长着哩。”

    绿眼镜见头一句话失败了,他接着说:“人家都老老实实的接受检查,你……”

    金环不等他说完便反问:“我不接受检查,到楼上干什么来了?”

    绿眼镜高声说:“你接受检查为啥耍野蛮?”

    金环说:“你的弟兄随便抢人家的东西嘛,泥人还有个土性子哩!”

    绿眼镜拍桌子:“抗拒检查,扣你三天三夜!”

    “你扣下更好,又有饭吃,又省住店。”

    绿眼镜听完这句话倒笑了,“好伶俐的口齿呵,真象枪子一样。”他背过脸去同伪军们吐吃了几句什么。一个伪军赖着脸皮说:“小娘们,给你个便宜,只要你陪俺们打几圈牌,就放你过去。”

    金环看了看户外的天色,仔细研究了这几个伪军的身份,心上打定主意,不紧不慢地说:“打牌倒是个消遣事儿。”伪军们认为她同意了,打着哈哈凑趣说:“就是为了消遣消遣呀。”金环眼睛一瞪:“可惜我没时间。”说着走到办公桌前,伸手抄起电话,伪军正要阻止,就见金环对着话筒说:“接五百五十号。”五百五十号是军用电话,绿眼镜直着眼睛,看打电话人要干什么。金环不理他们,说:“接特别高级警察班。”绿眼镜说:“等一下,你要特高班找谁?”金环说:“我想找找韩翻译官。”韩翻译官是敌伪中任人皆知的,绿眼镜有些犹豫了,他问:“你们是什么关系?”金环说:“什么关系也谈不上,我请他捎个信转告有关方面,说你们留我在这里打牌,上午十点以前去不了啦。”

    防哨指挥官知道,在千头万绪的省城关系中,说不定谁和哪方面有联系。这个女人的态度从始至终是强硬的,直接能跟特高班通电话,她的背景必然十分不简单。他慌了,向伙伴使了个眼色,诡称有件要事,溜边躲开了。伪军们都是老手,打官腔调停说:“韩翻译官和俺们长官有交情,没说的,没说的。”金环说:“指挥官儿的牌还打不打?”伪军们齐声说:

    “打牌的事儿以后再说,你有事情请先忙吧。”

    金环听罢气也不哼,闯闯就要下楼,检查她的伪军说:“带上你的包袱。”金环回身说:“你们从什么地方拿的,给我放到什么地方去!”两个伪军无奈,提着包袱送她下楼。到大路口将包袱交给金环,金环接过包袱白着眼色说:“牵着不走打着走,天生的不吃好粮食的东西!”伪军惭笑着直点头。

    金环沿着公路,跨过电灯公司走到新水闸。这里过往行人,又被一群伪警察拦阻,不知搜查什么。她怕再发生什么意外,决意绕过新水闸先回家看看,然后写封信把银环叫出城来。

    <B>二</B>

    银环拆开信,从清秀熟练的笔迹中,知道是姐姐写的。她很佩服姐姐的天资,她只读过半年中学,数学曾不及格,语文在全班考第一。她写的《忆母亲》、《少女日记》等文章,都在报纸刊物上发表过。

    姐姐信里说有紧要事情,邀她到南门外护城河畔六棵柳树跟前会面。按照杨晓冬临走的指示,她应该深居简出不同外界接触,为这个原因,高自萍的几次邀请都被她拒绝了。但现在来信的是姐姐,又有紧要事,经过考虑,认为不能不见,她向院方请了半天假。

    她洗罢手脸,穿好衣服,去同姐姐会面。刚出唐林街不远,恰好与高自萍走了个碰头。她心里想:“这比说书还巧,为什么总是出门就遇见他呢!”

    高自萍已换上了春装,上着雨过天晴色的毛料制服,下穿深咖啡色的绒裤,头发油光发亮,象个家道殷实的阔公子,也象个有天资而又不大喜欢读书的洋学生。他看到银环脸上有问号,心里说:奇怪吗,姑娘?我每天围着医院附近走三趟,还少了碰上你。他笑吟吟地走到跟前问银环干什么去,她回答说没事,他就邀她进入附近一家元宵铺,到里间方桌前,让银环坐上首,他打横坐下边。

    “你不是喜欢吃酱牛肉吗?我去买,这里有带芝麻的烧饼。”

    虽经银环再三拒绝,他还是外出买了酱牛肉和老烧酒。把东西放在桌上,他把掌柜的喊过来:“给我们煮二十个元宵,白糖的、豆沙的、枣泥的、核桃仁拌青丝的各来五个,分四碗盛,宽宽的汤。”

    银环怕耽搁时间,说:“随便来两碗算啦,也别要这么多花样。”

    高自萍说:“既花钱嘛,为什么不排场排场?我这个人,不买是不买,买什么都要讲究的。掌柜的,告诉你,送完元宵后,几时叫你算账,再进来。”呷了两口白酒,他说:“我找你是谈重要情报,为什么老强调不接头呢?”经过银环解释,他继续说:“这几天的情况可蝎虎啦,日本军带了全部伪治安军去山地‘讨伐’。由关敬陶团长留守。根据可靠消息,日本部队已经深入边区,在各个大的村庄,一律架电线,安据点,在眺山口还安了电灯,看来这是要长期‘扫荡’呀!”“是这样的?那杨同志他们……”她说了半截,感到失口。

    一阵复杂的感情绞乱她的心,她沉默了。

    高自萍的独特聪明,就表现在他对这类问题善于察言观色。从银环的半句话里,他知道杨晓冬已经回了根据地,对于银环的震惊,倒有掩饰不住的高兴。他劝银环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嘛,咱们那么多的部队,怕什么!”他的小眼翻了几翻。“不过,这一‘扫荡’,老杨不好回来啦,我敢肯定,他不会回来啦。”

    银环急着问他什么原因。他连肉带酒吞了一大口,带着分析的语气:“你想,老杨是个重要干部,他既到军区,必然跟领导机关打游击。而敌人每次‘扫荡’总得几个月,几个月变化多大呀!自然罗,从我们的愿望上,都盼他早些回来,可战争总是战争呀!……喂!我说,你这掌柜的是怎么回事?不是告诉你算账的时候再进来吗?”喝退腰缠围裙前来照应的元宵商人,他楞了许久,意味深长地说:“庞炳勋带着整个集团军投降了,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单是咱们这方面招架,我看,论持久战上说的那个相持阶段会延长呢,……”

    银环听了他的话,心里非常痛苦,用筷子来回拨拉着碗里的江米团团,一个也没吃,因为在她嗓眼里噎着个跟元宵同样的东西。

    “你说的这个情况很重要,我要马上把它送出去!”她心里激动、难过,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很想离开他,跟姐姐会面谈谈这些情况。

    “慢一点,何必这么着急,我还有事,你坐下。”他拦住她,心里已经别有企图。

    “什么事,快说吧!”

    “好!”高自萍镇静着出了口气,作好思想准备,他把欲望难填的小眼睛连眨几眨,最后表现出一不作二不休的神情。“我喝了两盅酒,可能要说醉话,假如酒后无德,须请你原谅。

    但是一般说来,酒后是会吐真言的。”

    “我这个人,政治上是比你脆弱,可我的这颗火热的心经常对谁跳动,你还不明白?让我接着上次行宫会面的话头说:

    你原先对我很好,自从他来内线后,你对我的关系变啦……”

    她怕他说出最难听的,打断他的话:“这都是你的神经质,过于多心。其实我对你,还不是跟从前一样。”

    “那么,你还承认咱们两人的关系?”他的小核桃眼里射出希望的光辉。

    “咱们的关系,是革命同志的关系。”

    “你同姓杨的呢?”

    “当然也是一样!”

    “骗人!我有眼睛,别当我是瞎子。”他感到语气过重了,转换了温和的口吻说:“反正老杨是肯定不回来了。在我这方面完全愿意恢复,假如你也有同样的愿望……”他哆嗦着伸出手来,象是要同她握手。

    “小高,你喝醉啦!”

    “喝醉?告诉你,我清醒得很。说良心话,自从咱们一块工作以来,我即把咱们两人的命运安排在一起,我考虑什么问题,从没有把你抛开过。为了这种关系,我竭力让你避开叔父,不让他了解我们的情况。想不到中途来了个官大的首长,你的态度越来越加暧昧。现在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时候,是死是活都要说个明白。我们不能光是一般的同志,要就是同志加亲人,要就是命中注定的对头冤家。”

    “小高!你这话是存心欺侮人,……我走,喂,掌柜的,你算账来。”她的眼里噙着两颗泪花,用高亢的声音呼喊,掌柜的闻声赶来算账。她乘此机会离开了元宵铺。

    高自萍把饭钱摔给元宵商人,走出门来望着银环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我应该检讨,今天未免说的太露骨了。对方也有责任,她对人实在寡情。”……

    银环沿着顺城街朝城外走,一时头晕心悸,眼花缭乱,看什么东西都模模糊糊的。她生怕被车辆撞倒,便躲开大路低头向前走,不知不觉出了小南门,一直走到护城河畔,要不是戏水的鸭子在河边搧着翅膀呱呱叫唤,她或许真要走到水里去。

    她忘记到这里是来干什么,四肢无力地倚在河边柳树上,盯着已经解冻的河水出神。一会儿。她喃喃自语地说:“他真个留在根据地不回来吗?……不会,不会的!他跋山涉水,出生入死,对党是多么忠诚呵!但为什么老是那么严肃呢?……”她瞧着轻流不息的河水,深深吸了一口气,头脑清楚些了。

    “你这个家伙,欺侮我老实。拿我的小软儿啦,我要向组织上反映你!……”

    “谁拿你的小软?”随着话声,有人在她肩膀上拍了一掌。银环打了个寒噤,赶紧回过头来:“哎哟喂!真吓死人!是你呀,姐姐!你……”她想说“你怎么来了?”话到嘴边,才想起姐姐是特来会她的。

    金环责备她说:“你这个丫头,真叫人上火,左等右等都不来,嘴里还胡念八卦的,到底是为什么呀!”

    银环估计姐姐听到她刚才的话,红着脸站起来,沉默了会儿,领姐姐傍依河沿往西走,从公园围墙缺口处穿过,踱到倾斜的河坡。这儿是杨晓冬母子年前会面的地方。那时节朝阳的树木刚露青皮,现在榆叶梅的蓇朵已咧开红嘴,对于这些诱人的花草,银环象没望见一样。她想起元宵铺里那件不愉快的事,想瞒着,瞒了姐姐还向谁倾吐呢?想直说,又没有勇气,嘀咕了半天还是要说,她绕了个很大的圈子:

    “姐姐,做个女人难着哩!”

    “有啥难的,这个世道男女还不是一样!”

    妹妹象没听见姐姐的话,她继续说:“特别是当个青年女子,在都市里边工作真是多方为难……”她想起受到的委屈,眼里饱含了泪水。

    姐姐平常总嫌妹妹懦弱温情,该说的不说,该办的不办,叫她急的嗓子眼直痒痒。现在看到她的委屈可怜的样儿,并不十分同情她,她觉得妹妹性格里缺点东西,她想拿出自己的来影响她。

    “妹妹!你要坚强硬朗点。豁出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谁不是一个人呢!你认为在都市里边活动难,难道在外边活动就好一点吗?不哇!就拿姐姐出入封锁沟说吧……”她把今天掉酒瓶打电话的事说了一遍。

    妹妹对姐姐从来是敬服的。姐姐虽然只比妹妹大五岁,但她在三口之家中,早已承担了主妇的劳动,对于小妹还扮演着母亲的角色。生活上她拉扯小妹长大成人,政治上引导小妹走上革命道路,连她父亲在内对金环都是既敬且怕的。可是,现在姐姐这番现身说法的话,并没有怎样打动银环的心,因为她的问题不是害怕敌人,而是如何处理自己的事。现在她认为这个问题还是干脆放下好,便说:

    “你的本领,我哪能比!这以后慢慢跟着学吧!姐姐写信叫我出来有什么要紧事呢?”

    金环用困惑不解的眼色盯着她,楞了一会儿,她似乎看懂了妹妹的心,立刻透出谴责的表情,嘴唇撇了撇,她把拱到嗓子眼的话又咽回去了,她长出了一口气说:

    “我的合法条件差,给杨政委的信被我吃了。调查敌情,又没把握,才写信找你出来。看你小小人儿,蔫头蔫脑的,情绪倒满多呢!”

    关于自己的心事,任凭姐姐批评,银环已经无意和她争辩了。按照姐姐提的几个要点,她想先去车站走一遭试试看。离开姐姐后,她满怀心事地想:“既是整个武工队能出来,他们不是一样吗?也许比不了,人家是武工队呀!不!也许这早晚儿,老杨他们已经回到西下洼了呢!”

    银环刚到西关横街,汽笛拉出长声,火车到站了,前进的路被火车挡阻了。她又走了一段路程,只好停住脚步,耐心等着列车开走。时间不大,她望见成群旅客们争先恐后拥上天桥,咚咚的脚步响声震的人心里发烦。银环嫌响声嘈杂,又不愿跟旅客碰面,躲开下天桥的大道,转身退回横街,没有走多远,听到远处有人喊她的名字。她估计是耳鸣上火听错了,这里不会有人招呼她,这个念头没完,又听到后边继续喊叫,她情不自禁地扭回头,发见不远处有两位风尘仆仆、步履踉跄的旅客,向她招手走来。她站住脚步,等他们走近了,仔细一瞧,呵呀!真是两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人。他们正是杨晓冬和韩燕来。

    没作任何停留,银环领他们奔向公园马路。路上她说明了武工队派她姐姐来的意图。

    杨晓冬知道梁队长携带武工队进入郊区,心里开了一朵花,有了这股力量,他感到事情好办了。但他不同意武工队攻打警务段。他派韩燕来先回家,了解了解西下洼周围的情况,如果没啥问题,在黄昏之前要燕来到公园接他。抓紧这个机会,他要亲自会见金环,说明他对袭击敌人的意见。

    在漫河坡前杨晓冬见到了金环,稍稍寒暄了几句他就说:“我们抓紧时间谈谈,我的意见:侦查敌情暂时停止,攻打车站也先作罢论。咱们有钢使在刀刃上,咱们既然手里有刀子,总得把敌人割痛一点,你马上回去,把我这个意见告诉梁队长,必要时,我和他见面谈谈……”

    金环听了杨晓冬的种种理由,表示完全同意地说:“这样很好,我告诉老梁,叫他进来一下吧。”

    杨晓冬说:“老梁能进来吗?”

    金环说:“从和八里庄有了关系,凑合着能混进封锁沟来。”说罢她就同杨晓冬和妹妹告辞了。

    现在剩下杨晓冬和银环他们两个了。她向他谈了伪治安军进入眺山,城防空虚以及司令部指挥权由关敬陶代理的情况。杨晓冬满意这些消息,根据这些,联系到梁队长的力量。联系到军区首长说过的:争取关敬陶要创造条件不能单凭教育的话。他心里埋伏了一个大胆的尝试。为了把情况弄确凿,他问银环这些消息是从哪里来的。银环迟疑了一下,想起高自萍对她和杨晓冬的态度,感到再沉默下去,不但使小高犯错误,自己也要犯错误。于是除了说情报是小高提供的外,她终于鼓起勇气把高自萍谈的根据地变质,相持阶段延长,以及杨晓冬不能回来等都一一汇报了。

    她说:“我认为,高自萍不光意识不好,政治情绪也比较低落;我第一个建议,是把他调出去,如果认为他有上层关系不便离开,我建议换一位同志同他联系,我可要回避他啦!”

    杨晓冬意味深长地说:“你的看法有道理,这次进山讨论干部的时候,决定调小高到根据地学习。肖部长叫二处给咱们派个政治上强的同志跟高参议联系。但在此之前,你还得同小高接头,不光是传达工作,更重要的是加强对他的教育。……”眼前不远摆设着烟酒摊,那里也有卖烧饼肉肠的小贩,杨晓冬冲着小贩连连投了两眼,他不说了。

    银环看到他的神情,问道:“你吃过中午饭没有?”

    杨晓冬答道:“要吃过中午饭那敢情好,我连早饭都没吃呢!”

    银环听罢就奔向小贩去买东西。

    杨晓冬从背后看着她那轻盈而俊丽的身材,自言自语地说:“真是个好姑娘!……”他心情经过种种活动,叹出一口气,自己叫着自己的名字:“晓冬呵,晓冬!党派你进都市,是来开展工作,还是追求什么个人问题?你知道吧!下面对领导,固然看原则,更多的人是看生活作风。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好坏,很大程度上是从生活作风来的。你才二十八岁,年轻嘛,为党为人民再工作五年、十年,再来谈这个问题,有什么大不了?也许,这种观点遭人反对,甚至连年迈的母亲都不同意。但这终于是一种观点,一个共产党员情甘愿意的观点。”

    银环用手帕提了两套烧饼夹肉,笑吟吟地走回。到跟前,先拿了一套递给他:“烧饼夹肉,省城最有名气的。”

    “在这冲要地方吃东西,怪不好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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