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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野火春风斗古城最新章节!

    <B>一</B>

    第二天上午,他们到达了燕头寨。肖部长和负责内线工作的二处处长都到外面去开会,接待他们的是担负内勤工作的女同志。她很细心,因为他们是从内线来的,叫他们脱下都市衣服,换上拆洗干净的军装,亲自领到后山坡那所独立的客房,嘱咐他们不要下山乱窜,好好休息,等候首长回来。

    下午,肖部长开会回来了,听说客人是杨晓冬,立刻跑到山坡。见面时他紧攥住杨晓冬的两只手,一时说不出话来,徐徐出了几口长气,才说:“听说你来了,特别高兴,登山坡时,快走了几步,这个讨厌的心脏病不原谅人。……老战友,你身体好吗?不会太好,内线工作又艰苦又困难呀!”他说话的同时,朝韩燕来点头示意,表明艰苦困难也包含了他在其内的。

    韩燕来在肖部长初进门时,看到他后面跟着警卫员,知道是位首长,当时心里有些局促不安。及至看到他同杨晓冬那样谈话,就减免了些拘束。当时这样想:你们老战友见面,畅谈个够吧,最好别理睬我。想不到肖部长一开口就捎带上自己,躲也躲不过,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杨晓冬注意到他的神情,开朗地笑着说:“怎么腼腆的象个姑娘啦!过来,我给你介绍介绍。这就是咱们在内线常说的‘○九’,——敌军工作部的肖部长。你不是老喊我叔叔吗,跟他也叫叔叔好啦。”看到肖部长有些困惑,他解释说:“我不是写信告诉过你,这就是大老韩同志的儿子——韩燕来。”

    “呵呀!”肖部长上前,伸手勾住韩燕来的脖子,把他揽到眼前,仔细端详着:“这就是……呵!差不离,浓眉大眼,满脸忠厚气,比起大老韩同志,嫩的一掐冒水呢,怪不得我觉着仿佛在哪见过面。是第一次进山?”

    韩燕来点头说:“是!”

    “这段工作好吗?”

    杨晓冬代替他作了肯定的回答。

    “是不是党员?”

    “这次叫他跟来就是讨论这个问题。”

    接着谈话转到韩燕来的家庭上。肖部长说,大老韩是工人阶级优秀的儿子,是师范学校的打钟工人,一九三○年入党,肖部长作学校支部书记时,他当支部组织委员。就在那届支部才正式培养杨晓冬作革命工作。大老韩整整当了十年打钟的工友,师范学校闹风潮受到军警包围时,大老韩担任支部书记,为了掩护同学冲出军警包围,他贡献了自己宝贵的生命,讲到这里,肖部长无限悔恨地说:“在‘左’倾错误路线下,违反毛泽东同志的思想,搞可恶的盲动冒险。使得包括大老韩同志在内的很多优秀党员和革命青年,白白的流血和丧命……”稍停了一下,肖部长转换了情绪,满怀信心地说:“共产主义是世界全人类的良心,是最大的无所不包的真理。中国在毛主席领导下,经过二十余年的共产主义运动,信仰它和崇拜它的人就象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反动派就是用流血屠杀的手段,也制止不住共产党这种如万马奔腾的发展趋势。”他勉励韩燕来要学习父亲的优秀品质,要有后来居上的精神,才不愧充当革命先烈的后代。这些话,韩燕来在同杨晓冬初次见面的时候,也听这样说过,那时给他灌输了一股革命热情,现在肖部长再朝深处一讲,他感到要检查自己的实际行动了。韩燕来频频点头,表示全部接受上级的意见。

    肖部长又说了几句闲话,把警卫员找来说:“告诉伙房,包三个人的水饺,萝卜羊肉也可以,没肉的话就吃素馅的。另外你去买点花生米,打一瓶枣儿杠子,搞好了,端到我屋里去。”

    警卫员刚要走,收发来了,他说司令部来了电话,请肖部长马上去开会。听到这个消息,警卫员站着不动弹。肖部长说:“东西照样准备,搞好送到这屋里来。告诉秘书,把这一时期的文件搜集一下,立刻送给杨晓冬。”

    晚饭后,客房里光线暗淡了。桌上点了一盏豆油灯,春风带着山地特有的微温气息,带着袭人的早花香味,带着不知名的山禽断续鸣声,从撕破的窗孔里吹送进来,吹的灯焰东倒西歪。杨晓冬怕灯被风吹灭,拿起条绿色军毡堵住窗户,这一来,不但挡住风,也隔绝了从窗外透来的各种音响。

    客房里更宁静了。杨晓冬脸上泛出幸福的表情,如获至宝一样地打开文件包。他先警惕自己:“进山的时间没有多久,不要贪多嚼不烂!”然后自言自语说:“唔!这本是《开展大生产运动》。看不看?日本强盗和蒋介石一齐封锁我们,给边区物质生活上造成很大困难,克服困难就得开展大生产,这是边区人民的主要任务。要看。《敌伪军动态》,这是业务。要看。《降兵如毛,降将如潮》,拿出来参考参考。呵!《目前形势问题》。在都市净看伪报,哪能正确认识目前形势。必须看。这本是党的政策,十分重要,要看!这几本是整风文件,毛主席亲笔写的,快挑出来,一定要看。”一包文件,他认为要看的至少有三十本。盯着高高的书叠,他自己嘲弄自己说:“这些东西都看一遍,至少也得两个星期,上级是调你来住训练班的?”他把中央指示和毛主席的报告先拿出来,打开一本开始阅读。糟糕!这一个时期,他习惯了电灯,乍到油灯下看文件,感到油印字体密密麻麻,花里胡梢的一片。他揉了揉眼,凑到灯前,一字一行地默读着。看不到一页,文字掌握住他的思想。思想一明,眼睛也亮了,书中每一句话都含着特殊的说服感动力量,从字里行间跳跃起来。工夫不大,他忘记了时间的行进,忘记了所处的环境,忘记了他和同伴的存在,全部精神浸沉在文件思想的深渊里。

    韩燕来坐在桌子对面,写他个人的自传,准备附在入党志愿书上。这一任务对他似乎是件不小的困难。他铺平白纸,蘸好蓝水,费了很长时间,潦草地写出:父亲是共产党员,尽忠报国为党牺牲。我是个工人,八岁念书,高小没毕业……“是嘛!我高小没毕业就失学啦,哪会把自己写成文章呀。”他一原谅自己,文思都从脑子里溜走啦。几次提笔试着写父亲死后他们全家去东北那段经历,脑子不受他使唤,他也不愿描绘那段颠沛流离伶仃孤苦的生活。因为刻下他的思想情绪里充满了对新环境的喜悦,对现实生活的快乐,对行将得到的政治生命的憧憬与追求。现在是他二十年来最幸福的时刻,他压不住思潮的澎湃汹涌,他不能埋下头来一笔一划地写文章。他想向杨叔叔求助。抬头,看见杨叔叔的脑袋,随着文字行列一低一扬的象只吞食桑叶的春蚕。他想起小燕春天养蚕,在群蚕头顶撒一把新鲜桑叶,很快从绿叶中咬穿圆孔,露出白头,白头上下低扬,削食桑叶,那种景象就象杨叔叔现在读书的样子。使他更感有趣的是蚕吞桑叶沙沙作声,杨叔叔读文件时嘴里也啧啧作响。他这样幻想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方,象第一次看到一个有趣味的陌生人。不知经过多长时间,骤然间他灵魂归壳,脸腾红了:“人家把脑袋埋在书本里,你的心思飞到云端里,羞不羞?”他用笔杆点戳眉心,表示对自己的惩罚。这种动作,打扰了杨晓冬的安静,他从书本上抬起头来。

    韩燕来乘势问:“杨叔叔!提纲上写着思想转变过程,我感觉到自己没有多少思想,也没有什么转变……”

    “这不合乎事实吧?想想看,从跟组织取上联系,心情上观点上没变化吗?呵!你的眉心怎么红了一块,是不是用脑过度啦,来,咱们到外面清凉清凉去。”

    门外是漫山坡,时间早已吹过熄灯号,更深夜静,沉寂无声。天空,月亮率领着群星在广阔的晴空里各就各位。杨晓冬他们慢步走到山顶。面向西望,西面群山列队,嶂叠峦层,连绵起伏,一眼看不到边。山头上积着白雪,白雪外面笼罩了一层雾沼沼的灰云。烟云流动着掠过山巅,在星月交映下看去,活象无数条露着雪白脊背的潜水游龙,它们时隐时显地在烟青色的浪涛里游泳。

    东南面的山岭,因靠近平原,地势较为低矮。有些小的峰岭好象站在他们的脚下,似乎跨过它们就可以踏到平原了。天空在这里颜色更加清淡,月光更加洁净,空气流动的更加畅快。从那里流来的空气中夹杂着一股平原土壤的气息和花草芬芳的味道。嗅到这股味道,两人怀着眷恋乡土的感情,不由地作起深呼吸来。山脚下面两里远的河川里,有一道已经化冻的冰河,月光下,浮光耀金的河水,还在轻轻流动。仔细静听,可以听到流水漫过石沙的泠泠响声。面临着这样的美景良宵,他们彼此都不说话,仿佛一经开口,便会惊扰了大自然的肃穆和宁静。

    乍从敌人盘据的地方出来,置身在安全又美丽的群山里,杨晓冬一时感到自然无限美好,生存实在快乐。他坐在山顶,先看远处,再看近处,最后干脆闭了眼睛,什么也不看,企图使自己溶化在这幅壮丽而又广阔的自然夜景里。他给自己作了决定:要学老和尚在山头打坐两点钟。可是坐了不到两分钟,他脑子里闪出一个问题:解放区和敌占区比起来,这里是天堂,那边是地狱。地狱的同胞都在水深火热之中呵!你的青春正炽,斗志方强,你有权利这样消磨时间吗?想到时间,忆从前听说过的成语:“生命最宝贵,而时间更宝贵。”“是呵!生命是由时间计算的呀!还不抓紧时间学习党的政策文献去!”他一跃而起,立刻招呼同伴说:“快回去!”

    同伴说:“这儿坐着很开心,咱们多休息休息。”

    “休息诚然是件好事,可惜咱们没有这份权利。”他领先朝回走,沿着下山小径,走回客房,才要继续看书,发现桌上有个便条。

    晓冬:我已返部,如不十分疲倦,请来同榻,作彻夜谈,出门南下,马尾松旁边,点煤油灯的屋子……

    五分钟后,在发亮的窗户纸上,露出两个人影。起初是宾主对坐,一会儿改成并肩来回走动;移时,头挨头两根纸烟接火;后来两个影子带着响声一齐倒在床上。两位老战友的谈话,跟他们的影子一样,没有什么固定的形式。正谈这个问题,为了一点小事,能扯到山南海北,经过很多插话才集中到一个问题上。又因为两人经历过共同的生活,谈论什么问题总是同过去作比较。比如,杨晓冬说着省城特务活动情形,肖峰就问:“比国民党的花样还多吧?说真的,国民党特务们想的法子够绝的啦;你记得吗,我在北京的时候,特务象尾巴一样,整天跟着,你躲出去,他不声不响地打开你的房间,象块腥油似的一连几天蹲着等你,无耻极啦!”杨晓冬同样有插话,他说:“老肖哇!咱们在学生时代,认为那个土山公园还不错吧!年前我去了一趟,登在东南角亭子上,四下一望,总感得太小啦!”对方紧说:“是不是柏树林前的那个亭子,那上边还有乾隆皇帝游历时亲笔题的匾额哩。”谈到护送袁主任他们过路,杨晓冬说:“那是我第一次出城,走的小西门。你晓得吗,直对咱们母校,开了个小西门,从城门到学校围墙那段路觉得可远啦!”肖部长问清了小西门的方向位置,两人对这段距离远近发生了争论。杨晓冬说:“还会错?想当年我爬过,这次又亲自经历过。”肖部长说:“你两次都是心情沉重的时候,没准头,我有确实把握。你还记得不?‘九一八’以后,国民党市党部那伙穿蓝大褂的委员们,指挥警察,在城墙高头张挂‘攘外必先安内’的反动标语。那时节,我们组织了一拨同学,站在校墙外面,拿砖瓦投他们,把城墙顶上一个蓝大褂的脑袋砸了个大包。你想想,这段距离能有好远?……”

    就在这样兴致勃勃的对话里,杨晓冬谈完了他要谈的问题。路上准备的那份汇报材料,安睡在衣兜里,连动也没动。

    轮到肖部长发表意见了。他坐起来,双手抱住膝盖,他的朋友用同样的姿势坐在对面。因为是后半夜了,两人中间搭了一条薄棉被。肖峰畅谈国际国内形势和党的当前政策;谈到军区党委对展开敌伪军工作的决议。在阐述这些内容的时候,他很巧妙地把杨晓冬提出的问题,逐个给了恰如其分的回答。

    时间太晚了,经过逐日累夜奔波劳累的杨晓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偶然歪倒床上,立刻发出鼾声。肖峰的眼也发粘了,他想睡觉,忽然想起一件事,他推了杨晓冬一把:“我考虑着还是把小高调出来,单留下老高同志。”他看到杨晓冬强睁开眼睛听着,接着说:“是这样,工作越进展,斗争越尖锐,我考虑那个年轻的后生,经不起大的风浪……另一方面,把他调出来,叫银环掩护你,你们报上户口搬到一块去,这样对工作对你们的生活都有好处,你要同意,组织上就出面提出这个问题……”

    “老肖哇!调小高说调小高嘛,干么牵连别的呢?”杨晓冬不愿为个人生活的事给领导找麻烦。现在领导同志提出这样问题的时候,他有些着急了。

    “你别急,向我说老实话,你对她有意没意?”

    “你是上级,说话要掌握原则,吭?”

    “别给我扣大帽子,说说私生活就是不掌握原则吗?别逃避,回答我的问题,——有意无意?”

    杨晓冬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呢?银环确实是个好姑娘,他从心里喜欢她,但自己是她的直接领导,进入内线以来,对她帮助不大,工作上也没搞出什么成绩,先贪这些私人事干什么。想到这里,他说:“可以回答你,我对她无意,至少目前没这种考虑。至于高自萍,我看他的思想作风,不适合留在内线,同意调他出来。”

    肖部长说:“高自萍肯定要调,我告诉二处在省城其他关系中,物色个政治条件好的代替他,一俟去人与高参议接上头,就叫他出来。至于给你介绍这个姑娘,也不是捕风捉影。她两次来信提到你,从字里行间,我感到她有点心思。你别不好意思,你这个人,在恋爱上是顽固派,……”

    “老肖!看你,净开玩笑,把我的嗓子都急干啦!”他翻身下床,从瓷壶里倒了一杯凉开水,带着响声一口气喝下去。再回床时,肖峰的呼吸早匀称了。他想睡,躺下翻了几个身,怎样也睡不着,很多思绪扰乱着他。恍惚中,他又在公园河坡与母亲会面了。母亲要他回家过年,银环也怂恿他去。他起初推辞,说路途上不安定,后来银环答应跟他作伴回去,他见母亲很欢喜,也就同意了。三个人商量着正要动身,忽然花园墙外有人嘿嘿发笑。抬头一看,高自萍的脑袋从墙头探出来。杨晓冬一急,睁开眼睛,哪里有高自萍的脑袋,面对着的是那盏光度渐减的罩子灯。一阵心烦意乱,再也不能入睡,他轻轻下床,随手捻灯,灯光小了,窗户纸显得亮悠悠的。他趴在玻璃窗前向外一看。呵!户外星月收光,青山突兀,大地呈现看一片朦胧的青灰颜色。天就要亮了。

    <B>二</B>

    一个早晨,杨晓冬看了近两万字的文件,韩燕来也写成自传草稿。他们学习太专心注意了,勤务员打进饭来都没察觉。

    九点钟,女秘书领来一位年轻的通讯员。他举止满有礼貌,态度有点矜持,看光景象是从大机关来的。他拉着两匹马,一匹是四蹄踏雪的桃红马,一匹是黑鬃黑尾的银白马。女秘书指着通讯员说:“刚才肖部长打来电话,说军区首长要同你们见面,这位同志是来接你们的。”

    韩燕来听说去见军区首长,顾虑挺多,他向杨晓冬说:“杨叔叔,你自己去吧,我留下看家,把自传草稿抄抄。”

    杨晓冬说:“首长叫去,不去不好。”

    女秘书说:“还是去好,自传我替你抄,这个机会可是难得的呀!”

    韩燕来没什么理由好讲,偷眼看了看这两匹高头大马,想叫杨晓冬和通讯员骑马,自己步行跟着。通讯员根本没考虑韩燕来会不会骑马,把两条缰绳一块递过来。杨晓冬看着桃红马呲牙裂嘴的,有几分生性。他牵过它来,勒紧缰绳,认镜窜身骑上去。韩燕来看着银白马,作难啦!是马有几分生性,要从山顶摔下去,怎么得了呢?杨晓冬看懂他的心思,吩咐通讯员把马拉下山坡,再扶他上去。通讯员微笑着服从了命令,并用很大力气帮助韩燕来上了马。韩燕来面红耳赤,暗自抱怨马说:“活该我在你手里栽筋斗,我骑着你,比我拉着你还费劲。不信,把你打载装车,死活我也拽你几十里。”

    杨晓冬在马上,热心地给他介绍骑马术,他的骑马经验是:缰绳持稳,两腿夹紧,胸脯抢前,随马颤窜。韩燕来试着实践这套理论,但理论和实践一时无法结合。他习惯于用力蹬踩两个马镫,但没有一点作用。

    杨晓冬看到他的狼狈情形,故意逗他说:“燕来!你看那绿生生的麦苗,长得多肥实。”

    韩燕来头不敢动,眼睛也不敢斜视。身子象根木桩子钉在马上,但他嘴里却说:“嗯!肥实,是肥实。”

    横在眼前的是一座小木板桥,韩燕来心里吓得直跳:“可别跌落到水里去呀!咱会游泳不怕水深,只是弄成泥猪疥狗的,怎么去见首长呢!”想勒住马,越勒它越走得快,想喊那位通讯员,不好意思开口,看看桥临近了,没奈何,一手握缰绳,一手捉马鬃,佝偻着腰伏在马背上,惊心动魄地听任白马咚咚过桥,好容易熬得跨过桥去,才要松口气,不料通讯员嫌他的马走的特慢,猛朝马屁股拍了一掌,白马立刻撒开脚步,险些把他摔下来。

    韩燕来心中冒火:“这位同志,真不将就人。”抬头见前面是一片黄沙地,心想:“摔个筋斗又怎的。”脑子一热,他挺直身躯晃了晃缰绳,马立刻跑起碎步,他按着马的脚步大胆地晃悠着身子,这一来倒觉得松泛了。

    经过两个村庄,进入一个大的黄土山环。漫山上下,长满白皮松树,傍依山坡,挖着几十间窑洞,有的挂了白布窗帘,有的敞着洞口,敞洞口的活象山的眼睛。接近山坡时,他们下了马,通讯员领他们进入一间窑洞。这个窑洞很宽敞,向阳处摆了三张新桌,十多把木凳,桌上放着报章杂志,还有新旧小说。他们刚刚坐好,小勤务员端进洗脸水来。小勤务员年纪十四五岁,白净脸,挺精神,棉军装穿脏了,外罩一套草绿色单军装。他等客人净过手脸,从衣兜里掏出一盒海燕牌的纸烟。杨晓冬原不爱吸烟,看到是边区造的,他先接了一支说:“这是边区的名牌,它的特点是含有大量的冰片香料,吸一支满口清香,浑身凉爽。”韩燕来听说有这样大的好处,便也接了一支。勤务员从外面取来火绳给客人点烟,韩燕来一时觉得:窑洞具有普通房间嗅不到的温暖气息,陈设的新桌凳特别雅致,纸烟异香沁人肺腑,火绳敬发着蒿蓬野味,加上这位照顾周到、态度和蔼的小勤务员,一切的一切,都显示出这里的生活格外新鲜有趣。

    十一点钟,勤务员进来悄悄告诉说:“首长们来了!”他收拾了一下屋子,随即掀起门帘向外招呼说:“三号首长同志,客人在这屋。”

    杨晓冬认识“三号”首长,他姓陈,两年前他曾是平原军区的司令员兼政委。那时节杨晓冬听过他很多的报告。陈司令员上调军区,担任副司令员兼副政委的职务。这里的司令员和政委都到延安去开会,全部军政工作都放在他一个人的肩膀上。

    一眼看到陈司令员的时候,杨晓冬觉着他面容没变,赤红脸,耸鼻梁,灼灼有神的眼睛,走起路来腆胸脯挺身板,标准的军人姿势。只是头发有些花白,显得比以前苍老些了。杨晓冬敬礼后,上前与首长握手,陈副司令笑着问他说:“你改行娄!”杨晓冬笑着点了点头。

    第二位进屋的是参谋长,细高身材,清瘦脸盘,一对见微知著顾盼迅速的眼睛,年纪比陈副司令小不多,也有四十岁左右。他是宁都暴动起义过来的,在红军时代已经是最有名气的军事参谋。再后边是军区政治部的副主任,山西人,细身材,中流个,戴一副近视眼镜,文质彬彬的,颇有学者风度。最后面是肖部长和袁主任,两人为了进门,互相礼让,终于握手并肩走进来。

    韩燕来不晓得前面三位首长是什么人,看到他们都走到肖部长的前面,估计是更高的首长。他听杨晓冬讲过:在共产党内,高级领导干部跟普通劳动人民一样,很容易接近。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当看到陈副司令展示着开朗的面孔迈着昂阔的步伐走进时,他怯生生地站起来,想躲开又没地方可躲,想打招呼又没勇气,头半低半扬,心且慌且跳,手指头不自觉地摸蹭着方桌棱角。

    “坐嘛!”陈副司令伸出右手让客人。“坐!”回头喊他身后一群领导干部。肖部长到他跟前小声嘟念了两句什么,他一面谦虚地点头听话,随手拉过一把椅子让肖部长坐下。韩燕来偷眼看到这个细小动作,他感到这是他熟悉的领导风度,是共产党上下级间特有的同志关系。杨晓冬曾是这样对待他。肖部长用同样的态度对待了杨晓冬,而今陈副司令仍是谦逊和蔼地对待他的部属。

    陈副司令听完肖部长的话,脸上泛出喜悦的表情,要客人们就近坐,杨晓冬紧挨副司令坐下,韩燕来只好坐在杨晓冬的下首。大家随便谈说了几句之后,杨晓冬问陈副司令近来还打不打猎。这句话触到他嗜好的痒处,他笑了,笑声在窑洞里震荡,笑声又感染了大家,空气比刚才更活跃了。

    参谋长象是介绍情况也象解答杨晓冬的发问,他说:“副司令的生活习惯,一点没改,每天六小时睡眠,十小时工作,早晚两遍太极拳,每周一次打猎。”

    戴近视眼镜的副主任操着山西口音插话说:“你还拉掉一项,晚饭之后,拍出时间来,还得将一军。”说着他从勤务员手里拉过茶水。“小鬼,是你跟副司令下棋吗?”勤务员点头承认了。“胜败如何呀?”勤务员小声说:“差不太多。”见到副主任惊奇,小鬼幽默地补充说:“让我车马炮后,差不太多。”

    韩燕来看到小勤务员跟那些首长们谈话,态度自然又有风趣,一时驱走了心头的畏怯,不象刚才那样局促了。

    头开饭前,肖部长要杨晓冬说说敌伪方面的情况。杨晓冬便将敌军情况,敌伪上层人物情况以及敌伪之间、伪伪之间的矛盾情况,都扼要地讲了讲。不管讲说什么,陈副司令总是沉默静听,从不打断讲述人的谈话。参谋长就不同,他掏出很小的本子,不停地记录,几次提出反面问题要杨晓冬解答,并对证了敌伪军团长的姓名和他们的分布情况。袁主任也记,只是记的简单些。韩燕来担心让他讲话,心里直打鼓。

    开饭了,五个警卫员,每人端一盆菜。两盆烧猪肉,一盆羊肉萝卜,一盆辣椒白菜,还有一盆鸡蛋豆腐汤;小勤务员提的是馒头和米饭。因为吃饭,谈话转到沦陷区的生活,肖部长问沦陷区的人们吃什么穿什么。杨晓冬叫韩燕来说。后者虽然担心讲话,对这个问题感到并不太难,他讲:“城里的生活可困难到家了。近几个月配给的杂合面,根本就说不上是粮食啦。那是东北仓库屯积了几年的,因为发了霉,才运到华北来。这些象尘土一样的东西,闻着腥酸,嚼着苦辣,不论熬粥还是蒸馍,总得捏着鼻子才能咽下去。贫穷户是这样,中等户也有难处。头一条买不到烧的,走亲访友提着盒子,里边装了几斤煤球,这就是最好的礼物。”

    “鬼子兵的生活怎样呵?”参谋长见他说的很具体,希望了解敌人部队的生活情形。

    “这方面我说不好。”韩燕来有些抱歉似的。“光知道他们官兵之间是层层压迫,我是听长生说的。对,长生也是个拉三轮的受苦人。他亲眼望见,鬼子出发回来,曹长给小队长小心谨慎地脱皮鞋拔袜子。小队长走了,曹长原封不动坐在小队长的位置上,把脚一伸,喊声‘过来!’军曹赶忙跑来替曹长照样作他刚才作过的动作。军曹也不赔本,他下边还有士兵哩!最受苦的是新兵,他们经常挨打受罚,生活顶苦。有一次我拉一个新兵,离鬼子营门很远他就下车,跟他要车钱,他没有,最后掏出一袋老火车牌的牙粉顶了账。”他发觉首长们听他的话有兴趣,胆量大了,东鳞西爪的,又讲了许多。

    因为谈话,这顿饭吃的时间很长。

    陈副司令最先放下碗筷,他微微斜睨了一下腕头的手表。这个动作被肖部长注意到了,他也看了看自己的表,时间是十二点半,距下午开会的时间还有一个钟点。他知道陈副司令的时间观念最强,午后也还需要休息,连忙放下碗筷,一面给陈副司令递纸烟,一面说:“趁现在这个空儿,请首长对我们的内线工作给些指示。”看到陈副司令摇头微笑,又看到他在思索什么,便又说:“用几分钟的时间也好。”袁主任在旁边也帮着要求。陈副司令又看了看表说:“现在敌情有新的变化,今天下午的会要提前开,我用简短的时间提点意见。”

    他先向客人、后向在座同志用眼神打了招呼:

    “你们的工作,肖部长向我说了一下,我同意他提的那些具体意见。让我谈,隔靴搔痒说不大好,只能一般的说说。

    “争取瓦解敌军,是我们党的重要政策和重要政治任务。我不否认这项工作有一定的技术性,但更重要的是政治上的争取和瓦解。共产党员靠真理吃饭,靠提高别人的思想认识去进行工作。在你们部门里,有人忽视政治,单纯追求技术,把主要精力放在什么侦察术呀、化装术呀、秘密联络法呀、十字路口倒穿鞋呀等等,不一而足。这样搞下去会犯错误的。技术有重要性,但更重要的是政治,忽视政治的观点,任何工作、任何时候都是错误的。”杨晓冬偷看肖部长一眼,对方立刻投来活跃的目光,意思是说:注意呀,这话咱们纵然谈过,未提到这样的原则高度呵!

    “敌我是个原则界限,丝毫不能含糊,我们要化敌为友,但这必须具备条件。比如昨天的敌人,今天放下武器变成俘虏,我们说这就具备了化敌为友的条件。故此我们有优待俘虏的政策,不放下武器,怎么能谈优待呢?对于还在敌对阵营执掌军政实权的人,愿意跟我们联系,可以,我们不光看他们的愿望,还要看他们的行动,没有实际有效的行动,就不能采取听其言而信其行的右倾作法,一定要听其言而观其行。”

    杨晓冬听了这段话,预感到陈副司令要谈什么了。果然,陈副司令接着招呼他:“晓冬同志!我听说你还亲自出马,会见了汉奸头子?”他是问话,可并不要杨晓冬回答,他自己先微笑了。杨晓冬十分注意首长这一笑,竭力集中智慧掌握这个微笑的意义,从而体会领导上对这一问题的评价。但那笑容一瞬即逝,他没捉住什么。

    “会见伪省长,有它的好处,宣传了我们的政策,警告了他一番,还表明共产党人深入龙潭虎穴的大无畏精神呢!”陈副司令又笑了,大家也跟着笑了。杨晓冬虽然也笑,脸有些发烧,他认为首长话里有多种滋味,有甜的也有酸的。

    “对于敌伪上层人员的争取和瓦解,仍是你们工作中的一个重要侧面,无论直接间接,都对我们有一定的好处。不过,要防备他们搞鬼哟!这些家伙们,跟国民党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国民党现在是‘反共第一’,内线工作也要防止他们的反间计。

    “肖部长和你们研究,要争取一个姓关的伪团长,我们看了一下材料,同意开展他的工作,争取不能单纯靠写信,光教育也不行,要创造一些条件……

    “有些人能不能起义,对具体人要加以具体分析。你们看过《水浒》,这部书写出很多典型人物,也回答了敌伪军工作上提出的问题。看!英雄们是怎样地上梁山呢?道路好不同呵!黑旋风李逵说去就去。林冲、宋江各自有其曲折,家大业大骡马成群的卢俊义是最费周折的,吃败仗当俘虏受到最优惠的待遇,但他不肯在梁山‘落草’,直到丢了家产、跑了老婆、被官府绑赴刑场杀脑袋。所以俗话说‘逼上梁山’,这个‘逼’字有深邃的意义,适合辩证法。它是自愿和强迫的统一,敌伪军中的上层人物,包括姓关的在其内,不比卢俊义简单些,没有逼的成份,很难自动上梁山的。

    “你们的工作,把重点转到敌人军队好些,既要长期着眼,也要配合当前的武装斗争。为了加强这个地区的工作,叫袁主任今后同你们发生直接关系……

    “鉴于斗争形势日趋尖锐,敌人今后的手段,必然更加毒辣,你们的活动更须谨慎,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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