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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那闹哄哄的市镇,走了十多里,河流就分成两股。向南的一股河面较为窄狭,向西的一股宽阔些,右岸就是一条公路。江南太湖区域的水道原是四通八达的,不论向西或向南都同样到达目的地,然而向西可以少走六七十里,作为国华厂十四条船的领队的“第七号”取了向西的一路。

    天已经晴了,万里长空,只有散散落落的几块白云,互相追逐似的迎面而来,不多时便到了国华厂那些船只的上空,好像是停在那里不动了。可是几分钟以后又觉得不动的似乎是那些船只,云朵则已向东而去,虽然说不上如何迅速,却始终毫无倦态,在赶它的路。

    那十四条船,冲着风前进。风力并不怎样强,可是船家已经在叫苦。“第七号”是例外。摇船的它多了一倍,而载货它又最少。

    “第七号”和它的伙伴们的距离愈来愈远,最后,倒赶上了前面的另外一帮船,成为它们的尾巴。

    落在行列的末尾的,还是“第五号”,姚绍光的那一条。现在,后面追上来的七八条船也快要超过它了。这七八条船,有大有小,原是停泊在那闹哄哄的畸形繁荣的市镇的,它们闯进了国华厂的船只队伍,也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敌机毕竟光顾了那市镇!

    大约是在国华厂的一群船开出后半小时,三架飞机出现在天空,品字形的向西南飞去,那时谁也不把它当一回事;可是,隔不了十分钟,一架飞机忽然折返,开始在市镇上空盘旋,而且愈飞愈低,连机翼下的太阳徽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时候,镇上及河边都慌乱起来了。那些以船为家的“逃难人”这可当真要逃难了!有的上岸拚命躲在屋檐下,有的只在船头团团转,有的就冒险把船开动。

    这七八条船是走得最远的。在敌机发射第一排机枪时,它们刚离开了埠头,舱板上有弹孔,幸而不曾伤人。虽然受了一场惊吓,可是船上人都很高兴,为的是他们借此也逃过了镇上军队的勒索。

    然而这一个消息对于国华厂的人们颇有威胁性。他们认为这三架敌机不会是专诚来扫射那小小市镇的,这三架敌机大概是出来侦察,而这河道中的动态就是它们的目标。

    这消息传到了唐济成的耳朵,这时他正在船头望着两岸的三五成群的农舍,水边的垂柳和芦苇,也望着前面那一帮船,虽然相距约一里,还能够看清楚那尾巴上的蔡永良坐的“第七号”。唐济成猜想那一帮船大概也是谁家工厂的,不然,就是属于什么队伍,因为它们也一律有伪装。

    右岸的公路现在渐渐斜向南方,终于钻进了大片的灰绿色——这不是市镇就是很大的村庄;而在这大片的灰绿色的近旁,有一处,返光甚强,想来是池塘。公路旁的竹林内隐约可见大队的挑伕在休息。一二十辆的载重卡车,正驶过那竹林,转瞬间变成一簇黑点子了。

    “敌机要侦察的,也许就是这条公路罢?”唐济成这样想。

    他这猜想立刻得到了事实的证明。嗡嗡的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一齐来了。唐济成最初还以为这是苍蝇的声音——自从在那小市镇停泊了数小时,船上的伪装便收留了大批的金头苍蝇,唐太太曾戏呼之为“重轰炸机”。但是再一细听,就知道那嗡嗡的声音一半是苍蝇,一半却不是苍蝇。

    但这声音已经在公路上起了反应。那一簇黑点子现在散开来了,躲到公路两旁的田里;有几辆竟往回走,打算在竹林之内找隐蔽。

    等到唐济成听清了飞机声音所来自的方向,他也看见了飞机本身,有老鹰那么大,仍然是三架,正掠过那遥远的村庄,沿公路来了。

    断断续续的机关枪射击声也从空中落到水面。转瞬间那三架飞机到了河流上空,然后又大转弯,向原路飞回。

    前面那一帮船起了骚动。唐济成看自己的一伙,也正纷纷各自找寻隐蔽。敌机仍在河流上空盘旋,有时飞的很低,那尖厉的啸声实在可怕。

    “难道今天当真找到我们头上来了么?”唐济成这样想,返身回中舱去。中舱的空气很严重。唐太太和陆医生一脸惶惑,相对而坐。后舱传来小弟的惊恐的哭声。好像怕这孩子的哭声会被空中的敌机听到,阿珍姐压低了嗓子在威吓他:“再哭,就丢你到河里!”

    在艄棚上,周阿梅正在帮着船家,只听得他连声喊道:

    “那边,那边!那株柳树下靠一靠罢!”

    敌机骚扰了差不多整个下午。国华厂那些船停停走走,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一共也不过走了二十来里。

    十四条船现在聚在一处,急待解决一个问题:就此停泊过夜呢,还是继续走。

    整个下午都伏在他那“防空室”内受够了惊吓的姚绍光,主张以后要昼伏夜行,理由是“安全第一”。

    蔡永良当然也不肯冒险,但他又顾到严老板给他的限期,而况如果就现地停泊下来,前不巴村,后不巴店,那正是他所最不以为然的;他主张赶到最近一个乡镇然后休息过夜,明天的事明天再议。

    唐济成赞成了蔡永良的意见。

    夕阳斜照中,他们匆匆吃了晚饭,又派好了帮着摇船的人,立刻又出发。姚绍光的“第五号”领着头,这是姚绍光自己要求的。

    姚绍光本来认为中段被炸的可能性最大,而头尾两端最小,头与尾比较,则尾尤其“保险”。可是最近的实际经验不能不使他这“理论”有了修正。他认为“尾”不如“头”。这是他研究“空防”的又一独得之秘,绝对不传人的。

    当下他得意洋洋抢先开船,而且竟不入“洞”,例外地赖在中舱,占了张巧玲的部位,说是“清凉的夜气”简直使他醉了。有一搭没一搭,他逗着张巧玲说话。

    天空出现了第一颗星。田野都消失在黑暗中了,然而那河流却越来越亮,像一条银带。“第五号”的两舷挂着红绿灯,两枝橹的声音又急又匀称,阿寿和歪面孔都做了临时的学徒。紧跟着“第五号”的十三条船却连红绿灯也没有挂,每条相离丈把路,船家们时时高声打着招呼。

    姚绍光说话的声音愈来愈模糊,终于停止;接着就大声地打着呼噜。

    而这时候,河面也正在发生了变化。顺风飘来嘈杂喧嚣的声音。前面约百步之远,影影绰绰一大堆,几点红光和绿光移动不定,忽左忽右。银带子似的河道似乎愈缩愈短,河身也突然变窄了。不多工夫,“第五号”发现自己好像走进了断头的死港,左右前后全是船只。

    周阿寿从后艄转到船头,横拿着一枝长竹篙。黑魆魆中他怎么也看不清是些什么船只阻塞了河道。四周都有人对他吼叫,他听得是“扳艄”二字,可是他不大懂得那两个字的意义,并且他还不大熟练,如何使用他手中的竹篙。

    幸而这时月光从云阵中透出来了。阿寿瞥眼看见一只尖头阔肚子的乌篷船正在左侧迎面而来,似乎就要撞在自己的船腰。“第五号”的船家在艄棚高声对来船打着招呼,可是阿寿既不懂得那招呼的意义,动作上不能和他们配合,反而慌慌张张挺起竹篙在那乌篷船的右舷下劲一点。这可糟了。“第五号”的船身突然横过来了,它的船尾碰到了另一条船,而它的船头则撞在乌篷船的大肚皮上。

    这一个小小的意外,顿时加重了那本来就存在的混乱。在粗暴的呼喝而外,又加上船和船磕碰的声音。

    突然,尖厉的汽笛声破空而来,把周阿寿吓了一跳。他这才知道原来这混乱的一堆中还有一条小火轮。“第五号”的船家已经把船恢复了正常地位,可是还不能前进。

    姚绍光被那一声汽笛吓醒,翻身起来就连爬带滚找他那“防空室”的入口。可就在这当儿,高空中爆出了一个大月亮,河面顿时罩满了强烈的白光。姚绍光一阵晕眩以后,再睁开眼来,却看不见河,只见挤作一团的全是伪装的或者没有伪装的大小船只。特别突出的,是那条小火轮,它拖着一条长尾巴,全是吃水很深的大船。

    嘈杂喧嚣的声音一下都没有了,飞机的吼声震荡着河道和田野。

    一段公路带一座竹林,从黑暗中跳了出来。正在公路上行进的两列队伍就像断了串的制钱纷纷滚到路旁的树荫下。轰轰!和这震响差不多同时,一阵火光在那竹林后边往上直冒。然后又是机关枪的吼声,由远而近,大约五六分钟,终于恢复了黑暗和寂静。

    这五六分钟似乎比一年还长,可是河面的船只约齐了似的都不敢动。阿寿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出劲地使着那长竹篙,左勾右点,竟把“第五号”驶出了麻烦的区域。这当儿,躲在舱底的两个船家也爬起来了,看见阿寿还是使着竹篙乱撑,便赶快叫他停手。橹和篙的动作如不配合,船无法前进,而阿寿之尚不能配合,他自己也知道。并且也觉得累了,便放下竹篙,蹲在船头。

    敌机还在天空盘旋,竹林后面那片火光此时突然变大了,还有毕毕剥剥的爆炸声。敌机的吼声又来了,更响,更可怕。接着又是轰轰两下,又是高冲半空的火柱。敌机显然把竹林后的几间茅房当作了军事目标了。

    照明弹下来的时候,张巧玲和石全生的老婆,还有女孩阿银,她们都躲在头舱的掩蔽部。敌机第一次的轰炸把阿银吓得直哭,两个女人都索索地发抖。她们还看见姚绍光打算钻进他那“防空室”,但忽又吓昏了似的回头乱跑。

    这以后,她们也完全丧失了清醒和理智。她们怕那照明弹的强光,不约而同,逃出那掩蔽部;但是机关枪的声音又逼她们回去。阿银跌倒了,发出惊怖的叫声,仿佛已经中了枪弹。石全生的老婆也跌倒了,连带着也拖倒了张巧玲。这时照明弹熄灭了,黑暗的第一后果是加倍的恐怖,接着,第二次的轰炸又来了,她们觉得有个沉重的东西落在她们身上;她们突然都跳了起来,暗中互相践踏,阿银的哭声和两个女人的惊叫声混成了一片。

    然而“第五号”却在沉着地前进。在艄棚帮着摇船的石全生,在船头蹲着休息的阿寿,都不知道头舱发生的这些事。

    前面的河道轻松得多了。零零落落七八条船迎面而来,好像只有“第五号”是去的。不过,在它背后三五丈远,黑簇簇的一群也跟着上来了,这中间也有国华厂其它的十三条,它们不曾被挤住,也不曾和人家夺路,而在敌机两次轰炸的时候它们也是照常走,它们的经历是平淡无奇的。

    一切都已恢复常态。竹林后面的火光越来越小,快要看不见了。月亮又从云层中探出头来。公路上那两列队伍也重复集合,重复行进。哨子的声音,很清越的时时可以听到。

    “第五号”上的女人们也恢复常态了,谁也没有受伤。她们回忆那沉重地跌在她们身上的东西,大家都猜不出这是什么。但是有一种声音却引起了她们的注意。这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呻吟,又像是啼哭。有时觉得这从水面来,有时听去又分明是在船上。突然阿银惊惶地大叫起来,说舱板下有一只大老鼠。石全生老婆低头听了一会,猛然揭起了一块舱板,一看,大出众人的意外,下边有一个人,就是姚绍光。他还在索索抖,拚命摇手。

    不知根据什么理由,姚绍光又认为这头舱的舱板之下,那尺许高,三尺长,两尺多宽的地方,比他特备的“防空室”更为可靠。

    蹲在船头的阿寿却在挂念伙伴们。已经有几条船从后面赶上去了,但都不是国华厂的。阿寿屡次站起来回头望,那跟在“第五号”后面的黑压压一大片,还是不即不离,相距数丈之远,当然看不清这里头有没有国华厂的。

    “一定不会出乱子,”阿寿自个儿想。“炸的是公路旁边那竹林后面的茅房,扫射的是公路上的队伍。公路离这条河至少也有四五里罢?”

    他又看着那月亮。估量起来,这时候至多十点钟;可不知道已经走了多少路。他望着前面远远的有一团红光的地方,他以为这是一个热闹的市镇。

    相当大的一座坟园出现在右岸。参天的松柏,风吹过呜呜地响。很整齐的冬青树,作为篱笆,围绕着坟园,沿河数百步,然后斜上,把一片空地,一个小池,都圈进去了。阿寿看着这冬青,又想到船上的伪装又该修补。意外地听得猫头鹰的呼啸,也有断续的虫鸣。

    过了那坟园,河道又分为两股。“第五号”进了向西的一股,公路被抛在后面了,但先前所见的那一派红光都忽而在左侧出现,像是远些,又像是近些。

    阿寿再朝船后瞭望,三五丈之外依然是那黑压压的一群,不过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多。阿寿断定了这一群就是自己人,至少一大半是自己人。

    河里来往的船只渐渐多起来了。来船多半有伪装,艄棚上插一面小小的三角旗。“又是差船,”阿寿望着这鱼贯而来的伪装船,心里这样想,“运伤兵呢,还是军火?”根据这几天来的经验,阿寿断定了这是军人。伤兵船不会跟他走相反的路。

    现在两岸全是桑园。那矮而粗的树干,密层层地望不到底。桑林过完,突然河身来了个九十度的弯曲。“第五号”船刚行到那弯曲的地方,阿寿看见了前面的景象,便吃了一惊。

    河面上现在只有去的船没有来的船了。沿河两岸凡有可以停泊的地方差不多全已停满了船:披着伪装的平底大船,尖头大肚子的乌篷船,没有伪装而在傤件上铺着一层稻草的小船。种种式式的船好像都不是泊在那里过夜而是等候着什么将要出现的变化。船上的人都站在船头或艄棚上,朝前面瞭望。

    阿寿也朝前面看。

    可是前面不见有什么可以引起注意的东西。在“第五号”之前,不认识的几条船仍在奋勇地前进。“第五号”虽是双橹,也不能比它们再快。河是银灰色的,田野是黑魆魆的。再往前望,那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一片高大的树林挡住了视线。

    “过不去了!在这里等一下罢!”

    停泊着的船上,有人对行进中的船上人这样大声叫着。

    没有谁理会这警告。

    可是阿寿却听得自己船艄上石全生的声音问道:

    “怎么说是过不去了?”

    “谁知道!也许又有了麻烦。”

    这是船家之一的懒洋洋的回答。

    另一个却笑了,说道:“不怕!船到桥门自会直!”

    可是河面的情形确是越来越紧张了。停泊在两旁的船只更加多了,——现在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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