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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敌机已经不大看得见了,高空中还有嗡嗡的声音,一会儿远,一会儿近。

    明蓝的天空只有几朵白云,发酵的面粉似的,每次看它都觉得它又涨得大些。河流弯弯地划过那黄褐色的田野,在夕阳光下,河水变成了金红色。

    黄绿斑驳的小点子构成一条虚线,沿那河流的一个弯曲拖到一簇白头的芦苇。这虚线的最后一点,现在渐渐从那雪白的芦花中间钻出来了;这是一条大号木船,伪装着树枝。伪装之下,叠着两层的木箱,中间却留有三尺见方的空隙,有一架帆布床和一只凳子,这是姚绍光为他自己所准备的“防空室”,同船的人们却称之为老鼠洞。

    在上海出发的时候,姚绍光极力主张只可夜间行船,以免敌机轰炸。然而蔡永良请示严仲平的结果,则是可行即行,不分日夜天人不相预唐柳宗元用语。指天与人互相不干涉。天地,早到早安全,极力争取时间。姚绍光无可奈何,只好在自己那条船上利用装机器的木箱构成那个“防空室”,同时也就是他的“办公房”,整个白天他都躲在那里。好在有帆布床,长日迢迢,他唯一的公事就是睡觉。

    也是碰巧,动身以后,接连阴了两天,敌机并未出现。第三天是大好的晴天,从早上起,姚绍光心里就十分不安,他命令周阿寿和石全生轮流站在船尾,瞭望有无敌机,又再三嘱咐船家,如果发见了敌机,务必将船泊在岸旁的芦苇丛中,或大树之下。

    整个上午平安过去了,大半个下午也平安过去的。姚绍光放下了一半心,从他那“防空室”内钻到舱面,左顾右盼,欣赏那田野的一片秋光,并且在筹划今晚上如何赏月喝酒了。

    不料飞机的吼声突然来到,他慌慌张张钻进了他那“防空室”,把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上。然而使他又吃惊又勃然怒不可遏的,却是在飞机的嗡嗡而外,仍然有篙橹打水的声音垂教。后龚自珍、章炳麟均主此论。,——船仍在行。

    “混蛋!停下来啊!你们不要命?”

    他伏在他那帆布床上,翘起头,对着两排大木箱中间的一道细缝,大声吼叫。从那条缝中,他明明看见艄棚上那船家的下半身,甚至还看见一张歪面孔(那是石全生),然而谁也不理他的命令。

    他又不敢出去,赌气似的不再喊叫了,翻身仰卧着,自己宽慰道:“算了,随这些混蛋乱搞一通罢!反正我这‘防空室’很结实活动的结果,价值、意义不是由对象给予人的,而是由人的,敌机扫射也不怕。”出发以前,他请教过许多权威人士,他们一致同声都说敌机对于河里的船只“照例”不扔炸弹而只用机枪扫射。而他这“防空室”既以大木箱构成,大木箱装得满满的又是机器,那全是钢铁,机关枪弹之类当然是穿不透的。

    他差不多完全放心了,可是忽然又想到:船身可没有铁甲保护呀,要是枪弹射穿了船壳,难道船不沉么?那时候,他可怎么办呢?这一个新的“发见”,几乎把他吓得半死。他随手拿起床边那张小木凳子,拼命地敲着那些木箱,抖着声音大喊道:

    “停——下——来呀!停下来——呀!混蛋呀!”

    这样又敲又喊,好一会儿,觉得实在累了,便屏着呼吸再注意听,篙橹拨水的声音比先前更响了应的是原子事实,即感觉材料,如“此花是红的”。,而且还有谈笑的声音,其中特别清脆的当然是张巧玲。“奇怪,他们倒在开心!大概没有敌机?”姚绍光一边忖量着,一边就翻身下床,躬着腰走到“洞”口,又侧耳听一下,然后慢慢把头探出“洞”外。强烈的光线使他立即闭了眼睛,同时却听得哄然一阵笑声,中间还夹着一个人说,“乌龟钻出头来了!”这大概是周阿寿。

    姚绍光的上半身露出在舱面的时候,船尾正离开了最后一簇芦苇。雪白的芦花飘荡而下,舱面那些伪装的绿枝上像铺了一层雪。石全生的小女儿阿银蹲在左侧,睁大了一对乌溜溜的眼睛,像窥伺什么奇怪的动物,看着姚绍光。离阿银不远,就是张巧玲、周阿寿、石全生的老婆,——他们看见姚绍光出来,就都把头别转去了。除了橹声和水声,舱面竟寂静无声。

    “哦,很好!”姚绍光搭讪地说,装作很高兴的样子。“第一次碰到敌机,总算平安无事。”突然他眉头一皱,唤着周阿寿道:“喂,阿寿,怎么你不去瞭望?你保得定敌机不再回来么?”

    “现在不是我的班!”

    周阿寿冷冷地回答,依然别转脸看着那金红色的河水。“哦!不是你的班。”姚绍光讨了个没趣就赶快自己下台。他转身望着船尾,勉强笑了笑道,“现在是石全生的班了,很好。”他挪动身子,挨到张巧玲旁边坐下,松了一口长气,然后用最诚恳的态度对张巧玲说:

    “密司张,下次再发见了敌机,我劝你还是躲一躲为妙。我那间‘办公房’,——哦,就是那‘防空室’,虽然小了一点,多一个人倒也很舒服。密司张,我十二万分诚意,欢迎您共同享有这安全的幸福!”

    “谢谢。我喜欢舱面。”

    张巧玲回答。她的话并不缺乏礼貌,调子却是冷冰冰的,然而不知为什么,她又忍不住笑了一笑。

    这一笑可把姚绍光头脑冲昏了。他着急地说:

    “不然!舱面不安全呀!”

    “同在一条船上,舱面如果不安全,您那老鼠——嗳,防空洞,也不见得安全罢?”

    “不然,大大不然!哎,密司张,我用我的人格担保,舱面是不安全的。为什么呢?哎,你看,这一点竹叶和松柏枝,中个屁用,挡得住机关枪的子弹么?”

    姚绍光指手画脚地说着,同时把身子再往张巧玲这边挪移。不防张巧玲突然站了起来,把姚绍光吓得一跳。

    张巧玲不出声,只离开远一点,就又坐下了。

    这时候,船到了河流弯曲的地方。走在前面的八九条船看去像是不动的,拉成了极长一根虚线,最后的一条离姚绍光他们约有半里路。极目望去,河流尽头出现了一簇房屋,那当然是村庄:好像是这村庄一下将这河流堵塞住了。一朵云影在水面飘浮,在船的前面。这朵云影好像在跟船赛跑,永远比船头前进这么十来步。

    姚绍光朝这朵赛跑的云看了一会儿,忽然振起精神大声咳一下,严重地对舱面所有的人说道:

    “大家注意!我有几句话要对你们说一说。——喂,石全生,来呀!来听我说话。——刚才敌机来了,你们不把船停下,这是严重的错误。这是十二万分危险的。我不是早就警戒过你们,怎么又忘记了!”

    “可是,”歪面孔恰好从后舱走来,听得姚绍光怪他们不听话,就懒洋洋地答辩道:“刚才那飞机高得很呢!唐先生也告诉过我们,船上有伪装,飞机上看下来目标不清楚,又那么高,不怕。”

    “谁说不怕?飞机上有千里镜,你看它芝麻一点大,它看你呀,哼,连你这歪面孔也看得清清楚楚呢,怎么不怕!”

    姚绍光理直气壮大声说。歪面孔他们都怔住了,一时倒无话可答。姚绍光大为得意,正待继续训他们一顿,忽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悄悄地说:

    “停下来不动,那不是等它来炸么?”这是歪面孔的老婆,她是偷偷地对歪面孔说的。

    姚绍光鄙夷地朝她看了一眼,摇着头说:“没有知识!哎,你们要注意!不动,当然是消极的办法;最好是积极。积极的办法就是快把船撑到芦苇堆里隐蔽起来。隐蔽起来,懂不懂呢?”

    没有人作声。好像大家都没有听到。歪面孔的小女儿阿银却突然哭起来了。她的母亲慌慌张张跑过去,其他的人也都转脸看是什么事,阿银哭得更响了,而且大声嚷痛。忽然她举起手臂来,大家这才看见她的衣袖上有了血迹了。张巧玲拉着阿银看她的手臂,有一道带血的伤痕,大概是不小心被木箱的钉头划伤的,寸把长。

    姚绍光完全被冷落了。他无可如何,赌气钻回他的“老鼠洞”去了。

    张巧玲给阿银涂一点红药水,还给缠上绷带,便和阿银的母亲去准备晚饭。阳光已去,水的颜色变成了深紫。

    等到水色又转成银灰的时候,半轮月亮已经升的相当高,姚绍光他们这条船和同伙的其它船只都停泊在一个村庄附近了。

    大家都已经吃完夜饭,可是姚绍光还在独酌。

    岸旁有两三棵乌桕树,经过了初霜的树叶有的已变成红,有的还只变黄,而最大部分却依旧碧绿。树那边有一个坟堆,再远又是一小块桑林。而那村庄又在桑林之后。

    坟堆周围,一片衰草。在船上闷了一整天的人们都在这里舒展腿脚。唐济成却带着萧长林等七八人,绕过了那块桑林,打算找些新鲜的绿枝来修补船上的伪装,晒了整整一天的太阳,竹叶都卷成管子,松枝和柏枝虽然还保持着青翠,可已经不够分配。

    姚绍光那条船正对着那两三棵乌桕树。前后左右全是“自己人”。这次国华厂的机器、原料、半成品,共装大小木船十四条之多,姚绍光坐的那一条是大型的,编号是第五。紧挨它旁边,有两三条小船,光装着木箱并没有搭人,此时静悄悄的船上只有一两个船家,躺在艄棚已经睡着了。

    姚绍光自己船上也只有石全生和他老婆不曾上岸去。姚绍光很悠闲地呷着酒,和歪面孔夫妇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渐渐谈到了伙食,歪面孔老婆诉苦道:

    “姚先生,明天你派别人弄饭菜罢!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使,我弄不来呀!”

    “怎么?弄不下?”姚绍光端起酒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可为难了!”

    “当真,换个人试试罢。”歪面孔帮着他老婆说。“蔡先生的算盘打得精,这一份伙食不好办呀。”

    姚绍光放下了酒杯,很认真地点着头,装出十分同情的嘴脸,低声答道:

    “我也看着不像样。这三天工夫,大家都怨声载道。工友们不明白情形的,还以为是烧菜的人作了怪,这个我当然心里雪亮。不过,蔡永良,我们也只好原谅他。哎,你想,人家在上海一向是舒服惯的,今回严老板派他做押运员,真是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要是他规规矩矩不弄点油水,他自己也觉得太对不住自己了。哈哈!”

    “可是也太心狠一点。”歪面孔老婆忿忿地说。

    “对,对!你倒算一算,他揩了多少?三成罢?”

    “要是三成,那就叫做强盗发善心了!”歪面孔接口说,“米、油,这是他在上海整批买了来的,他怎么开账,我们也不知道。可是每天的菜蔬,大家亲眼看见,值几个钱呀?嘿嘿,单是这一项,他没有一半好处,我就不姓石。”

    “哦!一半还不止!”

    姚绍光沉吟着说,举杯匆匆地呷了一口。他想不到有这样多的“油水”给蔡永良独吞了。他又想起:出发之前,他曾经要求保留他每月向例厂方给的二十元津贴,可是严老板不答应;他疑心这都是蔡永良捣的鬼,至少蔡永良不曾帮忙说话。他放下了酒杯,望着乌桕树后边那坟堆附近走来走去的人们,心里却在计算:一人二角,五十七人就是十一元四角,半数是五元七角,一个月是一百七十一元。啊,一百七十一元!这个不小的数目使得姚绍光忿怒了!

    “简直不成话!”姚绍光转眼看着歪面孔夫妇,道貌岸然,一字一字说。“这样昧着良心的事情,我就看不进眼!石全生,”他提起身边的酒瓶摇了一下,“你是知道的,这瓶酒是我自己掏的腰包,”又指着舱板上的五香豆腐干和牛肉干,“这也是自己买的。我连公家菜也牺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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