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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米德尔马契最新章节!

    指望抱负不凡的人有自知之明,

    那只是一厢情愿的妄想。

    …………

    因为抱负不凡就是要出人头地,

    使自己变得光辉灿烂,引人注目。

    尽管他们与我们时常在一起,

    他们却自命为大大超过我们,

    仿佛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莫不会赢得我们的惊异和尊敬。

    为了使我们的崇拜登峰造极,

    他们觉得还必须提醒我们,

    他们的意愿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

    ————丹尼尔:《菲洛塔斯的悲剧》 [9]

    文西先生听了遗嘱回到家中,对许多事物的观点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他是一个坦率的人,但是对自己的心情喜欢采取曲折的表达方式。他的丝带在市场上销路欠佳,他感到失望之后,便骂他的马夫;他对妹夫布尔斯特罗德生气的时候,他便讽刺挖苦循道派教会。现在很清楚,他对弗莱德的懒惰突然变得严厉了,因为他把一顶绣花便帽从吸烟室扔到了过道的地板上。

    他看到那位大少爷预备上楼睡觉,便说道:“喂,先生,我看你下个学期可以死心塌地去念书,参加你的学位考试啦。我已经决定,因此我劝你也别再拖延,赶快拿定主意。”

    弗莱德没有回答什么,他垂头丧气,伤心之极。二十四小时以前,他非但没有考虑要干什么,而且觉得到这时,他可以高枕无忧,啥也不干了;他可以穿上红色猎装,带着第一流的猎马,骑在旅行用的骏马上,前往游猎地点,以致一路上看到他的人,无不对他啧啧称羡;不仅如此,他还可以马上付清高思先生的钱,玛丽也没有任何理由不嫁给他了。这一切都不费吹灰之力,也不必读书,纯粹是天意,是上帝假手于一位老人的怪癖对他的恩赐。但是现在才过了二十四个小时,这一切确凿无疑的前景,顿时成了泡影。他的失望已使他心如刀割,可是他还受到这么粗暴的对待,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过错,这实在“太不近人情”了。不过他没说什么,便离开了屋子,让他的母亲去替他辩白。

    “你对可怜的孩子太严厉了,文西。尽管那个没良心的老头子欺骗了他,他还是会变好的。我相信,弗莱德是一定有出息的,这就像我坐在这里一样确定无疑。要不然,他怎么会从坟墓的边上又给拉了回来呢?我认为,那无异是抢劫,他实际已把田地给了他,许诺了他————如果使大家相信这点还算不得许诺,那什么才是许诺呢?你瞧,他给了他一万镑,可是临到最后又收回去了。”

    “收回!”文西先生气呼呼地说,“我告诉你,露西,这孩子生来就命薄。可你还总把他当宝贝似的。”

    “算了,文西,他是我的头生孩子,他出世的时候,你还那么起劲呢。当时你好不得意。”文西太太说,一下子又恢复了愉快的笑容。

    “谁知道孩子大了会怎样?我只能说我当时太傻了。”丈夫回答,可是口气温和多了。

    “但是谁的孩子比我们的更好、更漂亮呢?弗莱德大大超过了别人家的儿子,你听他的谈吐,就知道他是进过大学的。还有罗莎蒙德,像她这样的女孩子,上哪儿去找?她比得上这一带的任何小姐,只会比她们好,不会比她们差。你瞧,利德盖特先生来往的都是最高贵的绅士,又见过世面,可他一到这儿,立刻爱上了罗莎蒙德。自然,要是她自己没跟他定亲,那更好一些。说不定她还能遇到什么人,攀一门好得多的亲事呢。我是指她的同学威洛比小姐家,她那些亲戚都是有地位的,不比利德盖特先生差。”

    “亲戚,亲戚!”文西先生说,“我不稀罕这些亲戚。一个女婿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些亲戚关系可以夸耀,这样的女婿,我不要。”

    “怎么啦,亲爱的,”文西太太说,“你好像对那门亲事很满意呢。的确,当时我不在家,但罗莎蒙德告诉我,你对他们的订婚没有反对过一句呀。她已经在着手置办精致的床单和麻纱内衣啦。”

    “这不是我要她买的,”文西先生说,“我有了一个好吃懒做的宝贝儿子已经够我受的了,一年以内我拿不出钱给她办嫁妆。眼前这个局面非常困难,人人都有破产的危险;我不相信,利德盖特手头有多少钱。我不会答应他们结婚。让他们等着吧,从前他们的长辈也是这么过来的。”

    “这会叫罗莎蒙德受不了,文西,你知道,你一向对她是百依百顺的。”

    “不成,我不同意。这门亲事越早罢手越好。我不相信,他这么干下去会挣得了大钱。他到处跟人作对,我听说他净干这类得罪人的事。”

    “但是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十分器重他,亲爱的。我相信,这门亲事,他一定很满意。”

    “他满意关我屁事!”文西先生说,“布尔斯特罗德不会养活他们。如果利德盖特指望我掏钱出来,供他们吃喝玩乐,他是打错了算盘,这就是我要说的。我看,不用多久,我就要拉不动这车子啦。你最好把我的意思告诉罗莎。”

    这种作风在文西先生这儿,已经司空见惯:先是不假思索,高高兴兴表示同意,继而一想,又觉得未免太鲁莽,于是通过别人,收回成命,弄得不欢而散。然而文西太太从来不愿违背丈夫的话,到了第二天早上,一有机会,就把他的意思转告了罗莎蒙德。后者一边察看一块薄纱织物上的花纹,一边静静听着,听完以后,把美丽的脖子一扭,只有受过她长期熏陶的人才懂得,这意思就是拒不接受。

    “亲爱的,你有什么话吗?”母亲问,表现了慈祥体贴的心情。

    “爸爸不会有那样的意思,”罗莎蒙德说,神色泰然自若,“他一向都说,他希望我嫁一个我心爱的人。现在利德盖特先生就是这样的人。早在七个礼拜以前,爸爸就表示同意了。将来我们打算住在布莱登太太的房子里。”

    “好吧,亲爱的,你自己跟你爸爸说去。反正你对什么人都有办法。不过今后如果要买织锦缎子,还是上萨德勒店里买好,它比霍普金斯的铺子公道得多。还有,布莱登太太的房子太大,我当然愿意你们住宽敞的房子,但那得配备许多家具,还有地毯等等,此外还得购买金银餐具,玻璃器皿呢。你听到了,你爸爸说,他不能给你们钱。你觉得,利德盖特先生指望他掏钱吗?”

    “妈妈,你应该明白,我不可能问他这类问题。这是他自己的事,他自然心中有数。”

    “不过他可能想要一些钱呢,亲爱的。我们大家以为,你像弗莱德一样,有希望得到一笔遗产,可现在一切变得这么可怕,想起来都叫人寒心,那个可怜的孩子,他多么失望。”

    “这跟我的结婚毫不相干,妈妈。弗莱德今后再也不能懒惰了。我得上楼去,把这块刺绣交给摩根小姐,镂空花边还是她做得最好。我想,玛丽·高思现在也许可以帮我做些东西了。她的针线手艺很出色,在我看来,这是玛丽最大的优点。我希望我的一切麻纱用品都有双重花边,这得花不少工夫。”

    文西太太相信,罗莎蒙德能对付她的爸爸,这是有充分根据的。文西先生尽管脾气暴躁,可是除了吃饭和打猎,他的主意往往不能贯彻,这情形有一点像首相,因为形势比人更强,在这种形势面前,哪怕一心寻欢作乐的公子哥儿,也不能事事称心如意。对文西先生说来,有一种名叫罗莎蒙德的形势特别强大,它具有一种柔软而坚实的韧性,我们知道,这种性质可以使又白又软的生命体穿透拦在路上的顽石。何况爸爸不是顽石,谈不到什么硬度,他的硬度无非只是反复无常的任性,这有时便称作他的脾气,它对他在女儿的亲事问题上贯彻坚定的路线,是极其不利的,而这条路线就是要彻底追究利德盖特的境况,宣布无法提供经济后盾,既禁止马上结婚,也禁止遥遥无期的、无法马上结婚的订婚。这一切说起来十分简单容易,但是一个不愉快的决定总是阻力重重,它是在清早阴冷的时刻形成的,它的寒气经过白天暖流的冲击,只得退避三舍。文西先生的惯技,那种有力的但间接的意见表达方式,在这件事上也碍难实行,因为利德盖特生性高傲,任何隐晦曲折的话对他显然不能生效,把他的帽子丢在地上更是不必考虑。何况文西先生有一点怕他,他想娶罗莎蒙德,使他的虚荣心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满足;他又不大敢提起钱的事,因为他自己在这方面也不见得怎么体面。他还怕跟他谈话,遭到他的抢白,因为这个人比他自己受过更好的教育,有更高的修养;他还有一点怕得罪他的女儿。文西先生喜欢扮演的角色,是慷慨的主人,没有人说他的坏话。一天的前半段,他忙于做生意,没有工夫就一项令人不快的决定进行正式交谈,后半段时间得交际应酬,喝酒打牌,享受人生的乐趣。然而时间却无时无刻不在留下它的踪迹,日积月累,终于形成了一种无法改变的力量,也就是说,要改变已经太迟了。

    那位被默认的情人,把晚上的时间大部分花在洛伊克门大街。爱情之花就在文西先生眼皮下逐渐开放,它是不必依靠丈人的贷款,或者未来的职业收入灌溉的。年轻人的爱情活动,那是一张蜘蛛的网!哪怕它黏着的几点————那纤细的游丝交错编织的出发点————也几乎不易察觉,它们往往只是指尖的瞬间接触,蓝眼珠和黑眼珠中射出的光线的偶然相遇,吞吞吐吐的片言只语,面颊和嘴唇的微妙变化,隐约的战栗等等。那网本身则是由自发的信念,模糊的欢乐,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思慕,对美满生活的向往和无限的信任所构成。利德盖特全心全意编织着这张网,速度快得惊人,琭尔的戏剧性事件给他的教训,早已给丢到了九霄云外;他也忘记了他的医学和生物学,因为观察浸渍的肌肉或盘子中的眼睛(那种圣路西娅 [10] 式的眼睛),以及其他科学研究项目,都不能跟美妙的爱情相提并论,在爱情面前,它们甚至比麻木不仁,比醉心于最庸俗的事物更不足取。至于罗莎蒙德,这位情窦初开的妙龄少女,自然也起劲地编织着这张共同的网。这一切都在客厅里放钢琴的一角进行,尽管爱情躲躲闪闪,灯光还是使它像彩虹一般呈现出来,除了费厄布拉泽先生,许多旁观者都看得清清楚楚。大家相信,文西小姐和利德盖特先生已经订婚,这用不着正式宣布,早在米德尔马契得到公认了。

    这再度引起了布尔斯特罗德姑妈的忧虑,这一次她决定亲自向她的兄长提出忠告;她到商行找他,这显然是为了避免文西太太的干扰。但他的答复,她并不满意。

    “沃尔特,你一点不了解利德盖特先生的状况,便打算承认这一切,这应该不至于吧?”布尔斯特罗德太太说,眼睛睁得大大的,严峻地望着哥哥,而后者在商行里总是闷闷不乐,火气很大,“你想想,这女孩子从小舒服惯了————我很遗憾,我只得说,她考虑上帝考虑得太少————她能靠医生的微末收入过日子吗?”

    “别说了,赫莉欧!这些人要到这个城市来,叫我有什么办法?我能关起大门,不让利德盖特进屋吗?布尔斯特罗德把他捧上了天,比谁都卖力。我可从来没有吹捧过这个年轻人。你应该跟你的丈夫去讲这些话,不应该找我谈。”

    “说真的,沃尔特,这怎么能怪布尔斯特罗德?我相信,他并不赞成这桩亲事。”

    “得啦,要是布尔斯特罗德不那么抬举他,我会把他请进我的客厅吗?”

    “但是你请他给弗莱德看病,我觉得,这就是你给了他机会。”布尔斯特罗德太太说,这件事的复杂性使她失去了头绪,抓不住中心了。

    “我不知道我有什么错,”文西先生气呼呼地说,“我只知道,我为我的家庭操心,已经弄得头昏脑涨。在你嫁给布尔斯特罗德以前,赫莉欧,我这个哥哥待你并不错,可我得说,他对你的娘家并不关心,不符合一般的情理。”文西先生不像耶稣会会士,但是最狡猾的耶稣会会士也不如他高明,一下子把话转到了这个问题上。赫莉欧不得不替丈夫辩护,以致再也顾不到责备她的哥哥,结果谈话的终点和起点简直南辕北辙,毫不相干,跟近来教区会议上的某些争论差不多。

    布尔斯特罗德太太没有把她哥哥的抱怨转告丈夫,但是当天晚上,她向他谈起了利德盖特和罗莎蒙德。然而他不像她那么关心这事,只是漫不经心地答道,医生这职业开头难免伴随着危险,必须小心。

    “我总觉得,我们不得不祈求上帝保佑那个轻率的女孩子,那也难怪,她就是在那种环境里长大的。”布尔斯特罗德太太说,希望引起丈夫的同情。

    “确实,亲爱的,”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表示同意道,“不属于尘世的人,对执迷不悟的世人的错误,除此以外也很少别的办法了。因此对你哥哥的家庭,我们只得听其自然,不加干预。我当然不希望利德盖特先生成为他家的亲戚,我跟他的关系,只限于他为上帝贡献他的才能这个范围,这是符合从古以来天父对我们的教导的。”

    布尔斯特罗德太太没有再说什么,把她感到的一些不满,归结为她自己缺乏宗教精神。她相信,她的丈夫是圣人,这种人的事迹哪怕到了他们百年之后,也会为人传诵不息的。

    至于利德盖特本人,他的求婚既已被接受,他就准备接受它的一切后果,这些后果,他认为他都清楚地预见到了。不言而喻,他得在一年以内,也许甚至半年以内结婚。这不符合他早先的打算,但对其他计划并无妨碍,只要把它们重新调整一下就成。不用说,结婚必须按照通常的方式着手筹备。他必须租一幢房子,不是像现在这样住在几间小屋子里。罗莎蒙德曾经谈到布莱登老太太住的房子(也在洛伊克门大街),对它赞美不已,利德盖特听后便时刻留心,等老太太一死,房子空了以后,马上与房主订了租约。

    这件事他办得干脆利落,不假思索,就像他向裁缝定制漂亮衣服一样,根本不考虑这是不是挥霍。相反,他对铺张浪费从来没有好感,他的职业使他接触了各色各样的贫穷,他对衣食不周的人总是特别同情。他在人家吃饭,如果调味汁是装在断了柄的罐子里端上桌的,他会毫不介意,可是豪华的宴会,他事后却忘得一干二净,除非酒席上有一个谈吐不俗的人引起了他的兴趣。尽管这样,他从没想过,他将来要过的会不是他所说的通常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就是桌上有原封的高级葡萄酒,桌旁有恭恭敬敬侍候的仆人。他一面为法国的社会理论叫好,一面却并不想在艰难的环境中接受煎熬。哪怕最激进的观点,只要对我们没有损害,我们也会表示欢迎,尽管我们的家具,我们的交际应酬,我们对自己高贵门第的赞赏心情,已使我们与现存制度结了不解之缘。何况利德盖特对极端观点并无好感,他不喜欢赤脚派的理论,他自己就特别爱穿漂亮的皮靴,他对一切都不抱激进态度,只有在医学改革和科学实验上是例外。在现实生活的其他方面,他都遵守传统的方式,这一半是由于他的自尊心和无意识的利己心理所造成————这种心理我已在前面称之为庸俗————一半也是由于幼稚,那种过分陶醉在自己心爱的思想中的结果。

    利德盖特对这桩弄假成真的亲事,也考虑过它的后果,但他考虑的是时间不够,不是钱不够。毫无疑问,恋爱和不断的相会————这是那个一天天越变越漂亮、回忆已不足以表现她的女子所要求的————要占去很多时间,这些时间如果好好利用,是可以使一个“埋头苦干的德国人”作出卓越的、伟大的发现的。这种考虑实际无异在敦促他莫再拖延,应该及早结婚。有一天,他对费厄布拉泽先生说的话便包含这层意思,后者是带着一些池塘里的生物来找他的,因为利德盖特的显微镜比他的好,他想用它观察一下这些生物。他发现,利德盖特的仪器和标本乱七八糟堆在桌上,便挖苦道:

    “爱神退化了,他起先带来的是秩序与和谐,现在却又把混乱送了回来。”

    “是的,在某些阶段不得不如此,”利德盖特说,扬起眉毛笑了笑,一边动手调整显微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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