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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荒凉山庄最新章节!

先生想什么就说什么,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如果他惹出什么乱子,被关到监牢里,我觉得那反而聪明一些,而且从某个角度来说,也值得人敬重。那样子就更富有冒险精神,因而也就更富有诗意。”

    “我相信,世界上再也没有像你这样的孩子了,”我的监护人一边说,一边又不安地踱来踱去。

    “你真的这样想吗?”斯金波先生说,“也许是吧!可是,我们这位小朋友处在这样一个地位,完全可以搞得很有诗意,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那样做。他生来就有很好的胃口,那是没有问题的——说不定,他身体比较好的时候,胃口还很大哩。那很好啊。我们这位小朋友到了该吃饭的时候,大概是中午吧,就对社会说:‘我饿了,劳驾把匙子拿给我,让我吃饭吧!’社会本来就有责任全面解决匙子分配的问题,而且也明白说过要给我们这位小朋友一个匙子,可是,社会现在不给他匙子,我们这位小朋友只好说:‘对不起,我要自己动手拿了。’你瞧,我觉得,这是一种越轨行为,不过,这里头也有一定的道理,一定的浪漫色彩。如果我们这位小朋友在这类事情上,做出光辉的榜样,而不去做一个普通的流浪儿,那么,我对他一定会更感兴趣。”

    “可是,他这会儿的情况越来越坏呢,”我鼓起勇气说。

    “可是,他这会儿,”斯金波先生嬉皮笑脸地学着说,“就像经验丰富的萨默森小姐说的那样,情况越来越坏。因此,我建议你趁早把他弄走。”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那种乐呵呵的样子,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当然啰,小老太太,”我的监护人转过来对我说,“我要是到医院去说一声,他们是会把他收下的,不过,像他这种情形,如果到了非进医院不可的时候,事情就糟糕了。可是,现在天已经黑了,天气很不好,孩子也很累了。我们马厩旁边有一个干净的阁楼,里面有一张床,我们就让他睡在那里,等明天早上再把他裹起来送走。我们就这样办吧。”

    “哦!”我们走开的时候,斯金波先生按着琴键说,“你们是去看我们这位小朋友吗?”

    “是的,”我的监护人说。

    “贾迪斯,你这个人真了不起!”斯金波先生开玩笑似的称赞道。“你不在乎这样的事情,萨默森小姐也不在乎。你们无论在什么时候,想到哪儿就到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就是所谓‘意志’!可是,我根本没什么意志不意志的,我干脆就‘办不到’。”

    “这孩子需要怎样照顾,我想你总可以出点主意吧?”我的监护人回过头,似怒非怒地说;我们只能说他似怒非怒,因为他似乎从来不把斯金波先生当作一个对自己言行负责的人来看待。

    “亲爱的贾迪斯,我看见他的口袋里装着退烧药的瓶子,他吃那种药最合适。你不妨让人在他睡觉的地方洒上点醋,把屋子弄得凉快一些,让他盖得暖和一些。不过,由我来出主意,实在不合适。萨默森小姐对这些细微的地方很有经验,而且也很会料理这些细微的地方,用不着我出主意,她全都知道。”

    我们回到门厅,把准备做的事情说给乔听,查理又向他从头到尾说一遍,可是,就像我早先看到的那样,他懒洋洋的,对什么都不在乎,只是疲乏不堪地睁着眼睛看我们做这做那,好像我们不是为他而是为别人操心。仆人们很同情他的悲惨处境,也很愿意帮忙,所以那个阁楼很快就收拾好了;有几个在园子里干活儿的人,把他裹得严严的,抬他穿过湿漉漉的院子。他们都很体贴他,而且似乎有一个共同的想法,觉得多叫他几声“老弟”,可能使他精神起来:这一切看了真叫人高兴。这些事情都是在查理的指导下做的,她在阁楼和正房之间跑来跑去,一会儿拿点兴奋剂,一会儿拿点吃的东西,我们觉得,那些东西对他是没有害处的。在安顿那孩子睡觉以前,我的监护人亲自去看了看,他回来以后,在“牢骚室”里为那孩子写了封信,让信差明天一早就送走,他对我说,那孩子似乎好一点,想睡觉了。他还说,为了防备他神志不清的时候出事,他们已经把他的房门反锁起来,并且做了种种安排,只要他起来折腾,就会有人听见。

    婀达伤风了,呆在我们卧室里没出来,只有斯金波先生一个人一直在客厅里,弹奏着片断的悲哀的曲子;我们在远处听见,他有时还边弹边唱,声音悠扬,感情洋溢,真是自得其乐。我们回到客厅的时候,他说要给我们演唱一首小小的歌谣,因为他忽然想起,那歌谣“对我们这位小朋友很合适”,于是,他就唱了一首关于“乡下孩子”的歌谣:

    东奔西跑,四顾茫茫,

    既丧父母,又失家园。

    他对我们说,这首歌谣写得真不错,他每次唱的时候,都想掉眼泪。

    那天晚上,他的兴致始终很好,“因为他一想到周围有这许多精明强干的人,”这是他嬉皮笑脸说的原话,“他就要高声歌唱。”他举起一杯尼格斯酒(1),建议我们大家“为我们这位小朋友的健康干杯”!并且神气活现地描绘说,他认为那孩子和惠廷顿(2)一样,命中注定要当伦敦的市长,而且只要他一旦当上市长,就会成立以贾迪斯命名的慈善机构和以萨默森命名的养老院,而且每年组织一个小团体到圣阿耳本斯去参拜圣地。他说,他一点都不怀疑,我们这位小朋友,从他本身的情况来看,是个挺好的孩子,可是,他走的道路和哈罗德·斯金波走的道路不同;哈罗德·斯金波第一次对自己有所认识,因而发现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的时候,曾经大吃一惊,他听天由命,对自己的一切缺点置之不顾,他认为得过且过,随遇而安,是最好的人生哲学;他希望我们都能像他那样。

    查理最后来报告说,那孩子已经睡着了。我从卧室的窗户可以看见,他们给他留下的那盏灯,射出了淡淡的亮光。想到他终于有个过夜的地方,我就安然入睡了。

    黎明前,人们走动和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时大,把我吵醒了。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往窗外望,看见昨天晚上积极帮助那孩子的一个仆人,就问他家里出了什么事。阁楼里的那盏灯还点着,从窗户透出光来。

    “那孩子出事了,小姐,”他说。

    “他病得很厉害吗?”我问。

    “没了,小姐。”

    “死了!”

    “死了,小姐?不是。没影儿了。”

    他在夜里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为什么走的,那就不知道了。阁楼的门还是那样关着,那盏灯也还放在窗台上,人们只能设想,他是从地板上的活门跑掉的,因为那扇活门和下面的空马车房相通。可是,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孩子一定是随手把门关上,所以那扇活门好像根本就没开过似的。屋里的东西一件也没有丢。这些事情弄清楚以后,我们大家都很伤心,都相信他一定是在夜里烧得昏昏迷迷,产生了幻觉,被什么东西所吸引,或是被什么东西吓着了,所以在那奄奄一息的情况下还是设法逃跑。我们大家都是这样想的,只有斯金波先生例外,他像平时那样无动于衷地一再说,我们那位小朋友生来就是有教养的,觉得自己身上有病,住在别人家里不合适,所以就走了。

    凡是要问的人都问过了,凡是要找的地方都找过了。那些砖窑也仔细看过,那些茅屋也去过,那两个女人也都盘问过了,可是她们不知道他的下落,而且她们那副惊讶的样子也绝不是装出来的。这几天一直下着大雨,那天夜里也下大雨,所以根本看不出脚印来。每个篱笆和水沟,每一堵墙,每个干草堆,不论远近,我们的仆人都去找过,免得那孩子在什么地方昏倒或死去;可是,没有任何迹象说明他曾经在附近呆过。总之,他们把他一个人留在阁楼的时候起,就听不见他的声息了。

    我们找那孩子,找了五天。我并不是说,五天以后就不再找了;不过,那时候发生了一件使我终生难忘的事情,我的注意力就转到那上面去了。

    有一天晚上,查理又在我屋里练习书法,我坐在她对面做针线活儿,忽然,我觉得桌子晃个不停。我抬头一看,发现我的小侍女浑身哆嗦。

    “查理,”我说,“你怎么感到这么冷啊?”

    “我是浑身发冷,小姐,”她回答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我连坐都坐不住。昨天,大概在这个时候,我也是浑身发冷,小姐。不过,你别着急,我大概是病了。”

    我听见门外有婀达的声音,就赶紧跑过去把房门关上,那扇门是和我跟婀达合用的漂亮起居室相通的。我刚把门关好,我的手按着门上的钥匙,还没有拿开,她就已经在敲门了。

    婀达要我放她进来;可是我说:“亲爱的,现在不行,你走吧。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我过一会儿就来找你。”啊,后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才和婀达重新作伴哩。

    查理病了。过了十二小时,她就病得非常厉害。我把她搬到我屋里来,让她躺在我床上,我轻轻地坐下来照顾她。我把事情全都跟监护人说了,还说我为什么必须隔离,为什么绝不能和婀达见面。起初,她常到门口来找我,甚至哭哭啼啼地责备我;可是,我给她写了一封长信,说她这样子反而使我心烦意乱,如果她真爱我,希望我心里安宁,那就请她到花园里来看我。从此以后,她就到我窗户下面来,甚至比从前到门口来的次数还要多;如果说以前我们朝夕相处的时候,我就很喜欢她那甜蜜的声音,那么现在,当我躲在窗帘后面,不敢探出头来,一边听着,一边回答的时候,我就越发喜欢她的声音了!后来,在那更加令人难受的时刻里,我是多么爱听她的声音啊!

    现在婀达搬到别的房间去住了,仆人在那起居室里给我摆了一张床,我把那扇门打开,把两间屋子变成一间,并让空气永远保持清新。屋里和花园里的那些仆人,不分白天黑夜,只要我一招呼,就高高兴兴地走来,他们一点也不害怕,也没有不情愿;可是,我觉得,最好是找个可靠的女人,那人既能不和婀达见面,又能来来去去都很小心。有了这样一个人帮忙以后,当我知道不会和婀达碰上,我就和监护人一起出去换换空气;同时,我也能得到很好的照顾,不缺别的东西。

    就这样,可怜的查理病得越来越厉害,濒临死亡的边缘,整天整夜卧床不起。她很有耐性,从不抱怨,默默地忍受着病痛;当我坐在她身旁,让她的头靠在我怀里——因为有时候她只能用这个姿势才睡得着觉——我常常默默地祷告上帝,求上帝帮助我,永远记住这个小妹妹给我做出的榜样。

    查理将来即使恢复健康,她的美貌也可能受到损坏和有所改变,我一想到这个心里就难过——要知道,她那带着酒窝的脸蛋就像一个小孩子的那样——可是,看到她面临着更大的危险,也就顾不得这个了。她病得最厉害的时候,常常在昏迷中想起当初如何服侍卧病不起的爸爸,如何照顾弟弟妹妹,不过,她还认得我,因为她怎么躺着都不合适的时候,在我怀里躺着就比较安静,她由于胡思乱想而喃喃自语的时候,也不那么转辗不安。在这种时候,我常常想,像她这样一个诚实可靠的孩子,毅然挑起妈妈的重担,照顾嗷嗷待哺的弟妹,万一死了,我怎么对那两个活着的孩子说呢!

    有时候,查理神志清醒一些,便和我聊聊天,要我替她向托姆和爱玛问好,还说她相信,托姆将来长大了一定会成为一个正直的人。在这种时候,查理常常跟我说,她爸爸害病时,她为了给他解闷,曾经尽自己的能力给他念一些书听,书上说什么有个年轻人死了,被抬出去埋起来,那人是个独生子,母亲是寡妇,书上又说有个会堂管理人的女儿,在耶稣的抚摸下,起死回生。(3)查理对我说,她爸爸死的时候,她在最初的悲痛中,曾经跪下来祷告,希望她爸爸也能复活,回到可怜的子女身边来;还说,如果她的病好不了,终于死去,她觉得,托姆也很可能会为她祷告。那时候,我能不能告诉托姆,古时候的人死后复活,只是为了让我们知道,我们有希望回到天堂去!

    护士和病人

    不过,查理无论病得多厉害,都没有失掉我说过的那些优秀品质。有很多很多次,我在夜里想到她那受人歧视的可怜爸爸,对守护天使有着很大的信赖,而对上帝又有着更大的信仰。

    可是查理并没有死。她在死亡线上挣扎了很长时间,时好时坏,但慢慢地熬过来,开始好转。最初,根本不敢指望,她在外表上能恢复原来的样子。可是,我们不久就产生了希望,而且这种希望还很有实现的可能,因为我看见她又变成早先那样一个孩子了。

    那天早上婀达站在花园里,我把这一切告诉她的时候,我是多么高兴啊,那天晚上我和查理终于在起居室里一起喝茶的时候,我又是多么高兴啊!可是,就在那天晚上,我忽然觉得自己浑身发冷。

    所幸的是,到了查理躺下睡觉的时候,我才想到她的病传染给我了。在喝茶的时候,我还支持得住,现在已经不行了,我知道,我很快就要步查理的后尘。

    不过,我还没有垮下来,第二天一早就起床了,婀达从花园里愉快地向我问好的时候,我还像平时那样,跟她聊了很长时间。可是,我始终有一种感觉;那天夜里,我在那两间屋子里走来走去,虽然也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但总是有点失常;有时候,我觉得心里发烧,头晕脑涨,好像整个人都发胖了。

    那天傍晚,我觉得体力不支,就决定让查理有个心理准备,因此,我说:“查理,你身体已经很好了吧?”

    “噢,很好了!”查理说。

    “相当好吧,查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受得了吗?”

    “当然受得了,小姐,”查理喊道。可是,查理还没来得及高兴,脸色就变了,因为她从我脸上看出那是什么样的秘密;她从那张安乐椅上扑过来,倒在我的怀里,说:“噢,小姐,这都是我不好!这都是我不好!”她因为满心感激,还说了些许多别的话。

    “你瞧,查理,”我等她那一阵子激动过去以后说,“万一我病倒了,按人之常情,我当然是把最大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可是,查理,除非你对待我的病,像对待你自己的病那样沉着、镇静,不然我的希望就得落空了。”

    “让我再哭一会儿吧,小姐,”查理说。“噢,亲爱的,亲爱的!让我再哭一会儿吧,亲爱的!我一定听您的话。”她搂着我的脖子,说出这话的时候,是多么热情,多么忠诚啊,后来,我一想起这个,总不免落下泪来。

    因此,我让查理再哭一会儿,这使我们两人心里都好过一些。

    “请您相信我,小姐,”查理平静地说,“您说什么我都听着。”

    “这会儿没什么可说的,查理。我今天晚上要跟你的大夫说,我病了,要由你来照顾我。”

    为了这个,那可怜的孩子衷心地感谢了我。

    “明天早上,你听见婀达小姐在花园说话,我要是不能像平时那样到窗帘后面去,查理,就由你去说我睡着了——说我太累了,睡着了。查理,在这些日子里,你要把屋子收拾干净,就像我做的那样,还不要放人进来。”

    查理答应了,我就上床去躺着,因为我觉得身子很疲倦。那天晚上我见着大夫,就请他帮个忙,暂时不要跟家里人说我病了。我现在还模模糊糊地记得,那天的黑夜渐渐变成白天,白天又渐渐变成黑夜;可是,第一天早晨,我还能勉强走到窗前,跟亲爱的婀达说话。

    第二天早上,我又听见她在窗外的可爱的声音——噢,现在听起来多么悦耳啊——我让查理去说我睡着了(我当时说话感到有点吃力和痛苦)。我听见婀达轻轻地回答:“查理,你千万可别吵醒她!”

    “查理,我的婀达今天是什么样子?”我问。

    “她有点失望,小姐,”查理透过窗帘看着外面说。

    “可是,我知道她今天早上一定非常漂亮。”

    “确实很漂亮,小姐,”查理回答的时候,依然看着外面。“她还抬头望着窗户呢。”

    用她那明媚的蓝眼睛望着呢,愿上帝保佑,她抬头往上看的时候,那双眼睛可爱极了!

    我把查理叫到跟前,交给她最后一项任务。

    “你听我说,查理,她要是知道我病了,那一定要想办法闯进屋里来的。如果你真爱我,查理,你一定要坚持到底,别放她进来!查理,我躺在这里的时候,你哪怕是放她进来一次,看我一眼,那我就得死了。”

    “我绝不会!我绝不会!”她答应我说。

    “亲爱的查理,我相信你。你过来,在我身边坐一会儿,用手摸摸我,因为我看不见你,查理,我眼睛瞎了。”

    * * *

    (1) 尼格斯酒是一种开水、糖、柠檬汁、肉豆蔻及葡萄酒掺兑的饮料。

    (2) 指理查德·惠廷顿,见本书第六章注。

    (3) 这里指的是《新约全书·马可福音》第5章,犹太会堂管理人睚鲁的小女儿濒于死亡,耶稣把她救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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