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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荒凉山庄最新章节!

为高人一等的老绅士推崇备至。

    “瞧这家伙多神气!”老太太一边说,一边带着说不出的愤怒向老特维德洛甫先生摇着头。这时,老特维德洛甫先生正在戴他那副紧窄的手套,当然没觉察到她对他表示的这种敬意。“他真以为自己是个贵族呢!他把儿子骗得晕头转向,还装出一副厚道的样子,让你觉得他简直就是个最善良不过的父亲!哼,”老太太最后非常生气地冲着他说,“我恨不得咬你一口!”

    听着老太太说这番话,我虽然心里很发愁,可也忍不住笑起来了。看着他们父子俩,我一点也不怀疑她这番话。假如这个老太太没跟我说这番话,我当时可能对他们父子有什么想法?或者,假如我没有看到他们父子俩,我当时可能对这老太太的话有什么想法?这我今天已经说不上来了。不过老太太的这番话实在合乎情理,那就不由得你不相信了。

    我正在来回打量着忙碌不堪的小特维德洛甫先生和风度优美的老特维德洛甫先生,忽然老特维德洛甫先生向我慢慢走过来,和我攀谈起来。

    他首先问我,这次到伦敦来,是不是给伦敦增添点光辉?我觉得没有必要跟他解释,因为我自己完全明白我办不到这样的事,所以,我只把住址告诉了他。

    “像您这样一位又文雅又有教养的小姐,”他说着,吻了一下自己右手的手套,然后又用手套向那些学生挥了挥,“看到这些学生的不足之处,一定不会见怪吧,我们正尽最大努力,让他们讲究优美——优美——优美!”

    他在我旁边坐下来,怪费劲地端着架子坐着,我想,这大概是模仿版画里摄政王坐在沙发上的姿态吧。不过,说实在的,他倒装得挺像呢。

    “讲究优美——优美——优美!”他又说了一遍,捏出点鼻烟来闻了闻,然后又轻轻弹了弹手指头。“但是谈到风度这一点,我们已经不——如果对您这样一位生得又漂亮又会打扮的小姐,我可以这样说的话,”说到这里,他耸起肩鞠了一躬;看样子,他鞠躬时非得抬起眉毛,闭上眼睛不可——“我们已经不如从前了。”

    “我们已经不如从前了吗,先生?”我说。

    “我们已经比从前差多了,”他摇着头答道;他因为戴着领饰,脑袋只能微微晃动。“这个强调平等的时代是不利于讲究风度的。这个时代倒是会使人越来越粗俗。也许我这番话说得有点偏激。不是我喜欢吹嘘,大家管我叫特维德洛甫绅士,已经有好些年了,再说,有一次摄政王殿下从华丽的布赖顿行宫驱车出来,看见我脱帽致敬,蒙他看得起我,居然向别人打听:‘他是谁?他到底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他?他每年总得有三万英镑的收入吧?’当然咯,小姐,这些人所尽知的小故事,在上等人中间有时还是会谈谈的。”

    “真的吗?”我说。

    他耸着肩鞠了一躬作为回答。“虽然在我们这些人身上,”他补充说,“还保留下一些风度,可是英国——我的祖国啊!——已经大不如前,而且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英国今天已经没有多少绅士。我们这样的人已经很少了。我看不出有谁来继承我的风度,我看到的只是那些纺织工。”

    “也许大家都希望绅士风度会从您这里继续保持下去呢。”我说。

    “您太好了,”他笑了笑,又耸着肩鞠了一躬。“您太夸奖我了。可是,不——不!我那可怜的孩子学了这门艺术,本来应当很有风度的,但是我在这方面始终没能影响他。上帝不容我糟蹋我自己的孩子,可是他的确没有——没有风度。”

    “他倒是像一位优秀的教师呢!”我说。

    “听我说,亲爱的小姐,他确实是一位优秀的教师。凡是该学的,他都学会了。凡是该教的,他也都教了。可是还有好些事情”——他又抹了一点鼻烟,鞠了一个躬,仿佛说:“比方,就像这种事情吧。”

    我看了看房中央,杰利比小姐的意中人正在那里一个一个地教那些学生,他这时更辛苦了。

    “我亲爱的孩子,”特维德洛甫先生喃喃地说,一面整了整他的领饰。

    “您的儿子真是不知劳累呢,”我说。

    “您这样说,”特维德洛甫先生说,“太夸奖我了。在某些方面,他很像他那位故去的母亲。他母亲是一个很痴情的人。可是女人啊,可爱的女人啊,”特维德洛甫先生那种肉麻的样子真令人作呕,“你们多么伟大啊。”

    我站起来,走到杰利比小姐那边去,她正在戴帽子。这一堂舞蹈课早就过点了,大家都在戴帽子。杰利比小姐和不幸的普林斯,在什么时候找到机会表白爱情的,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一回,他们连谈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亲爱的,”特维德洛甫先生很亲切地向儿子说,“你知道现在什么时间吗?”

    “不知道,爸爸。”儿子没有表。爸爸却有一个很漂亮的金表,他把表掏出来的时候,那姿势简直是人类掏表姿态的典范。

    “我的儿子,”他说,“现在已经两点钟了。三点钟你要到肯辛顿去教课。”

    “我的时间很充裕,爸爸,”普林斯说。“我可以站着吃一点饭,吃完就走。”

    “亲爱的孩子,”他父亲说,“你得快点啦,桌上有冷羊肉,你拿去吃吧。”

    “谢谢您,爸爸。您这就要出门吗,爸爸?”

    “是的,亲爱的孩子。”特维德洛甫先生说着,闭上眼睛,耸起肩膀,装出一副谦逊而又自命不凡的样子。“我想我该到外面去露一露面了。”

    “您最好找一个好地方,舒舒服服吃一顿晚饭,”儿子说。

    “亲爱的孩子,我倒是有这个打算。我想到圆柱歌剧院的法兰西餐厅吃一顿便饭。”

    “那很好。再见,爸爸!”普林斯和父亲握了握手。

    “再见,孩子。上帝保佑你!”

    特维德洛甫先生说这话时,态度非常亲切,而这种态度又好像在他儿子身上发生了良好的作用;在他出门的时候,他儿子对他那么敬爱,那么孝顺,而且还为他感到自豪,这几乎使我觉得,如果我不能绝对信任这个做父亲的,那么未免对这个儿子太不厚道了。当普林斯要去吃饭,匆匆向我们告退的时候(因为我知道他们的秘密,所以我看出,他向杰利比小姐告退时,态度特别殷勤),我对他那孩子般的性格,更加有了好感。他把那个小小的提琴——连同他想跟凯蒂在一起呆一会儿的那个愿望——放进衣袋里,这时候,我觉得我对他又是喜欢,又是同情;因此,我简直也和那个喜欢挑剔的老太太一样恼恨他的父亲了。

    那位做父亲的替我们开开房门,鞠着躬送我们出去,我必须说,从他那种态度看,他学摄政王学得很到家。过了一会儿,他也是这样鞠着躬,走到我们前头,来到对过的大街上,奔向贵族的活动场所,到那些今天已经为数不多的绅士中间去露面了。有一段时间,我把刚才在纽曼街的所见所闻在心里重温了一遍,这样一想就想得出了神;又想到在教授舞蹈这一行以外,现在和过去是否有过任何绅士完全靠风度为生、靠风度出名,于是我更加想得出了神,简直没法跟凯蒂说话,甚至无心听听她说话。我越想这个问题,心里就越乱,而且觉得像特维德洛甫先生这样的人世界上有的是,因此,我便对自己说:“埃丝特,你必须下决心别再去想这个问题,好好听凯蒂说话。”于是我真的这样做了,在到伦敦法学协会的后半段路上,一直和凯蒂在谈话。

    凯蒂告诉我,她的意中人当年得不到受教育的机会,现在写个小条都写不大明白。她说,如果他不那么注意拼写,不那么认真书写的话,那可能反而好一些;可是,他常常在一些短词中间添上很多不必要的字母,这样一来,那些字看起来就不像英文了。“他这样做本来是一番好意,”凯蒂说,“可是,真可怜,反而达不到预期的效果。”于是凯蒂又进一步分析,像他这样的人,把一生的光阴都消磨在这个跳舞学校里,从早到晚,不是教课便是操劳家务,怎么能指望他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呢!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因为她在写信这件事情上吃过不少苦,她那点学问足够他们俩写信用的,而且只要他和蔼可亲,那比他有学问要好得多。“再说,我自己也没受过多少教育,也不该摆什么架子啊。”凯蒂说,“说真的,我懂的事情太少了,这倒要谢谢我妈!”

    “现在就剩下你我和啤啤三个人了,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凯蒂接着说,“我这是故意等你看到普林斯以后才跟你说的,萨默森小姐。你很清楚我们家的情形。要想在我们那个家里学点什么有用的东西,好准备将来做普林斯的妻子,那简直是白费。我们家里乱得一塌糊涂,根本不可能学到什么;我以前也试过要在家里学一学,可是结果总是使我更加泄气。因此,我就到别人家里去学——你猜跟谁?就是可怜的弗莱德小姐!一清早我就帮助她收拾屋子,洗刷鸟笼;给她烧咖啡(这当然是她教我的咯),我现在已经能把咖啡烧得很好,普林斯说,从来没喝过这么好的咖啡,他还认为,老特维德洛甫先生虽然特别讲究这个,一定也会喜欢我烧的咖啡。我也能做点小布丁,懂得怎样买羊脖子肉,怎样买茶叶,买白糖,买黄油以及家里用的许多东西。我的针线活儿还是做得不好,”凯蒂说到这里,便看了看啤啤衣服上那些缝补过的地方,“不过,我将来也许能做好;我现在既然和普林斯订了婚,而且又学了这许多东西,我觉得自己的脾气比以前好了,对我妈也能原谅一些了。今天早晨,一看见你和克莱尔小姐穿得那么整齐、漂亮,而我和啤啤却都穿得那么寒酸,我心里觉得真难受;不过,总的来说,我想我的脾气已经比以前好一些,而且也能原谅我妈一些了。”

    可怜的姑娘好不容易说出这番心里话来,真使我非常感动。“凯蒂,亲爱的,”我说,“我现在真喜欢你,我希望我们将来成为好朋友。”“噢,真的吗?”凯蒂喊道;“那我太高兴了!”“亲爱的凯蒂,”我说,“从现在起,我们就成为朋友吧,我们可以常常谈谈这些事情,可以找个适当的办法来解决。”凯蒂这时高兴得不得了。我用我那种老式的说法,尽可能安慰她,鼓励她;那一天,我觉得,只要老特维德洛甫先生能够体贴这个儿媳妇,那么他就是不把财产留给她的话,我也不会讨厌他了。

    这时候,我们已经来到克鲁克先生的铺子门前,克鲁克先生住家的那扇门正开着。门柱上贴着一张招贴,说是三楼有一个房间出租。这使凯蒂想起一件事情,上楼的时候,她告诉我:前些日子那个房间的房客突然中毒身死,法院派人来验过尸,我们的朋友——那位瘦小的老太太,因为吓着了,还病了一场。那个空屋子的门窗都开着,我们往里看了看。这就是我上次来的时候,弗莱德小姐偷偷指给我看的那个黑洞洞的屋子。那地方现在没有人住,显得又冷清又凄惨,我不由得产生一种悲哀,甚至是恐怖的感觉。“你吓得脸都白了,”我们走出来的时候,凯蒂说,“还发抖呢!”我觉得好像在那屋子里着了凉。

    我们刚才一路上边走边谈,走得很慢,因此,到得这里,我的监护人和婀达已经比我们先到。我们在弗莱德小姐那个顶楼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在看那些鸟儿。还有一个好意给弗莱德小姐看病的医生也在那里,他的态度又亲切又同情,正在炉火前和她愉快地谈着话。

    “我给弗莱德小姐诊断完了,”那个医生走过来说。“弗莱德小姐的病已经好得多,明天就可以上她那个一心惦记着的法院去。我知道,法院的人都非常想念她。”

    弗莱德小姐很高兴地接受了这番恭维,向我们大家行了一个屈膝礼。

    “难得贾迪斯案的被监护人再度光临,”她说,“真是不胜荣幸!能够在寒舍接待荒凉山庄的主人贾迪斯先生,我感到实——在高兴!”她这时又特地向贾迪斯先生行了一个屈膝礼。“菲兹-贾迪斯(6),亲爱的,”看样子,这是她给凯蒂起的名字,而且一直是这样叫她,“特别欢迎你!”

    “她当时病得厉害吗?”贾迪斯先生向那位给他看病的医生问道。虽然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弗莱德小姐倒是听见了,她亲自回答。

    “噢,真难受!噢,难受极了,”她说,好像在吐露什么秘密似的。“并不是有什么疼痛,你知道不?——而是不舒服。不是身体不舒服,而是神经方面,神经!原因是,”她压低了声音,颤颤巍巍地说,“我们这里死了一个人。在那个屋子里发现了毒药。碰到这种可怕的事情,我真受不了,我当时给吓坏了,只有伍德科特先生知道我吓得多么厉害。这位就是我的医生伍德科特先生!”她郑重其事地介绍说,“这几位是贾迪斯案的被监护人,这位是荒凉山庄的主人贾迪斯先生,这位是菲兹-贾迪斯!”

    “弗莱德小姐谈到自己的病情时,向来是说得很详细的。”伍德科特先生用一种很严肃的声调说;他在对我们说话的同时,好像也在讨她的欢心似的,而且还用手轻轻按着她的胳臂。“她在这里突然被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给吓着了,由于心里难过和激动,就病倒了。不过,碰到这样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就是胆子比她壮的人也可能吓着的。那天一出事,她就把我找来了,可是已经太晚了,我已经没法救活那个不幸的人。为了弥补这个损失,从那时候起,我就经常到这里来给她帮点忙。”

    “他是医学界心肠最好的医生,”弗莱德小姐低声跟我说。“我盼望审判。世界末日的审判。到了那一天,我就要分赠我的遗产了。”

    “过一两天她的健康就会恢复,”伍德科特先生带着一副很亲切的笑容望着她说。“总而言之,她的身体一定会很好。你们听说她最近交了好运了吗?”

    “奇怪极了!”弗莱德小姐快活地笑着说。“这种事你们真是想也想不到,亲爱的!每到星期六,快嘴肯吉或者是他的办事员格皮,就交给我一张几个先令的支票。说真的,那是先令啊!支票上的钱数每次都是一样。每天一个先令。现在你们明白了吧!时间准极了,不是吗?是——的!你们说,这些支票是谁送来的?这个问题很重要。确实很重要。我把我的想法给你们说说好不好?我认为,”弗莱德小姐说到这里,往后退了一步,现出深知底细的样子,同时还意味深长地用右手的食指比划着,“这些支票是大法官送来给我的,因为他知道他那个大印揭开的时间太长了(7)(这个时间也实在太长了!)。他要一直送到世界末日审判那一天。你瞧,这实在太好了。他这样做就等于承认自己办事的确有点拖拉,耽误了别人的时间。妙极了!那天我带着我的文件上法院去——我总是按时上法院的,我就为了这件事情观察过他的神色,而他也差不多承认了。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我从我的座位上向他笑了笑,他从他的座位上向我笑了笑。可是,不管怎么说吧,我这次的运气真不小,是不是?在花钱方面,菲兹-贾迪斯还替我安排得很好。噢,说真的,安排得好极了!”

    因为她这番话是跟我说的,我便祝贺她得到这笔额外的收入,并希望她这笔收入能长期继续下去。我没去推测这笔钱是从哪里来的,也没去猜测谁会这样厚道。我的监护人就站在我面前,默默地注视着那些鸟,我用不着猜,就知道这是他干的。

    “你管这些鸟儿叫什么,太太?”他用他那种愉快的声调说。“它们有名字吗?”

    “我可以替弗莱德小姐回答,这些鸟儿都有名字,”我说,“因为弗莱德小姐上次跟我们说过要把鸟儿的名字告诉我们。婀达,你还记得吗?”

    婀达记得很清楚。

    “我说过这样的话吗?”弗莱德小姐说——“谁在门口?克鲁克,你干吗在门口偷听我们说话呀?”

    房东老头推开了门,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皮帽,身后紧跟着他那只猫。

    “我不是偷听,弗莱德小姐,”他说。“我正要敲门,可是你的耳朵太尖了!”

    “把你的猫赶下去。轰它走!”老太太气冲冲地喊道。

    “嘿,嘿!——那不要紧,诸位。”克鲁克先生一边说,一边慢慢地打量着我们,把我们每个人都打量了一遍,“除非我让它去咬那些鸟,不然,我在这里,它决不敢去咬的。”

    “请你们别怪我这位房东,”老太太一本正经地说。“他有点疯,确实有点疯!我这里有客人,克鲁克,你想干什么?”

    “嘿!”老头说。“你不晓得我是大法官吗?”

    “哼!”弗莱德小姐顶了一句,“那又怎么样?”

    “身为大法官,”老头微微地笑道,“而不认识这位贾迪斯,那不是笑话吗,弗莱德小姐?请原谅我冒昧,先生。我对贾迪斯案差不多跟您一样熟悉,先生。我从前认识托姆老爷,先生。可是,我记得以前没见过您,就是在法院里也没见过。我常常上法院去,要是我把一年里上法院的次数加起来,那数目可就不得了啦。”

    “我从来不上那儿去,”贾迪斯先生说(他倒是真没有去过)。“我宁可到——别的地方去。”

    “真的吗?”克鲁克龇牙咧嘴地笑着说。“您这样说,会叫我那高贵而博学的兄弟感到难堪的,先生;不过,对贾迪斯家的人来说,这也许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吧。真是惊弓之鸟啊,先生!哦,您在瞧我房客的那些鸟吗,贾迪斯先生?”老头一边说,一边慢慢走进屋里来,一直走到我监护人身旁,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并透过那副眼镜,端详着他的脸。“她有一个怪脾气:她给这些鸟都起了名字,可是,不到不得已的时候,她是不肯把那些名字说出来的。”他说这番话时,声音放得很低,可是,当他看见她转过身去,装作打扫炉格的时候,他便指着她向我们使了个眼色,并大声问道,“弗莱德,我把这些鸟儿的名字说出来好不好?”

    “随你的便,”她急忙答道。

    老头又瞧了我们一眼,然后抬头望着那些鸟笼,把鸟儿的名字从头报了一遍。

    “希望、欢乐、青春、和平、安宁、生命、尘土、灰烬、垃圾、贫穷、毁灭、绝望、疯狂、死亡、狡猾、愚蠢、废话、假发、破布、羊皮纸、掠夺、判例、梦话、胡言、乱语。这就是那些鸟的名字,”老头说,“全都让我那位高贵而博学的兄弟关起来了。”

    “外面的风刮得真厉害!”我的监护人喃喃地说。

    “等到我那位高贵而博学的兄弟给弗莱德小姐的案子做出判决,这些鸟儿就要放走,”克鲁克又向我们使个眼色说。“可是,”他又笑嘻嘻地添了一句:“如果他真做出判决的话——其实,这是不可能的——外面那些没被关过的鸟,也会把它们弄死的。”

    “如果这里也刮东风的话,”我的监护人一边说,一边假装看看窗外有没有定风针,“我想今天刮的一定是东风!”

    我们觉得很难脱身离开这个地方。这倒不是弗莱德小姐留住我们;这位老太太非常通情达理,懂得让人方便的。把我们留住的是克鲁克先生。他好像离不开贾迪斯先生似的,他紧紧跟着他,简直如影随形。他自愿提出,要我们参观他的大法官庭,看看那里面的无奇不有和乱七八糟的东西;在参观的过程中(这个过程被他拖长了),他始终紧紧跟着贾迪斯先生,常常用各种各样的借口让他停下步来,这时候我们只好走到前面去了。看样子他好像想要说什么秘密的事情而又犹疑不决,因而显得很伤脑筋。那一天,克鲁克先生有时小心翼翼,有时犹豫不决,既想要说点什么,又不敢说出口,那表情和态度奇怪极了,我很难想象有人会像他那样。他一直在注视着我的监护人。他的眼光难得从贾迪斯先生的脸上移开。如果他走在贾迪斯先生旁边,他就像一只老狐狸那样狡猾地看着他。如果他走在贾迪斯先生前面,他就回过头去看他。如果我们站住不走,他就站在他对面,用手掌来回蹭着他那张开的嘴巴,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仿佛他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似的。他的眼珠子往上翻起,两道花白眉毛却压得很低,看上去,眼睛差不多是闭着,好像在观察贾迪斯先生脸上的每一个特征。

    最后,我们把那所房子走完了(那只猫一直跟着我们),把各式各样莫名其妙的破烂东西全都看遍了,便来到铺子的里屋。这里,在一个倒放着的空木桶的底上,放着一瓶墨水、几支破笔和一些肮脏的戏单;墙上还贴着几个各种各样的写得很平常的印刷体字母。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的监护人问道。

    “想自己学学读书写字,”克鲁克说。

    “学得怎么样啦?”

    “很慢。不好,”老头不耐烦地答道。“我这个岁数不容易学了。”

    “找个人教教就会容易一些,”我的监护人说。

    “是吗?可是他们可能瞎教我呀!”老头答道;他闪了闪眼睛,露出非常怀疑的神色。“我不认识字,真不知吃了多大的亏。现在我可不愿意让别人瞎教我,叫我再吃亏了!”

    “瞎教?”我的监护人很和气地笑着说。“你想谁会瞎教你呢?”

    “我不知道,荒凉山庄的贾迪斯先生!”老头一边回答,一边把眼镜推到额头上,并且搓搓手。“我不是说别人会瞎教我——可是我还是相信自己,而不愿意相信别人!”

    他回答的这些话和他的态度都非常奇怪,因此,当我们经过林肯法学协会的时候,我的监护人便问伍德科特先生:克鲁克先生是不是真像他的房客所说的那样有些神经错乱。那位年轻的外科医生说,并非如此,他认为没有理由这样想。他说愚昧无知的人往往疑心病很重,克鲁克先生就是这样的人,而且他还喝不掺水的金酒,多少总带点醉意。他喝这种酒喝得很凶,如果我们留心的话,在他身上或者在里屋都闻到这种酒的浓烈气味;不过,伍德科特先生并不认为他是个疯子,至少现在还不是。

    在回家的路上,我给啤啤买了一个风车和两个小面粉袋,他非常高兴,因此,除了我以外,他不肯让别人给他摘帽子、脱手套,而且吃晚饭的时候非要坐在我身旁不可。凯蒂坐在我和婀达之间。一回到寓所,我们就把凯蒂订婚的经过立刻告诉了婀达。我们夸奖了凯蒂,也夸奖了啤啤;凯蒂这时特别高兴;我的监护人也跟我们一样有说有笑;我们大家自然都很愉快,直到深夜,凯蒂和啤啤才坐了一辆出租马车回家,这时啤啤早已睡着了,可是手里还紧紧抓着那个风车。

    我刚才忘了提一提——至少是我刚才没有提:伍德科特先生就是我们上次在巴杰尔先生家里见过的那位肤色黝黑的年轻外科医生;那天,贾迪斯先生请他来吃晚饭,他来了。大家都散了以后,我跟婀达说:“亲爱的,咱们谈谈理查德吧!”婀达大笑起来,说咱们还是谈谈——

    不过,我倒不在乎我这位亲爱的人儿当时说了些什么,因为她总是喜欢开开玩笑的。

    * * *

    (1) 同胞兄弟“a man and a brother”,来自反奴隶运动的口号:“难道我不是同胞兄弟吗?”(Am I not a man and a brother?)这里的意思就是奴隶。

    (2)(3) 普林斯原文为Prince,意为“亲王”;摄政王(Prince Regent),指的是乔治四世。一八一一年乔治三世发疯以后,他就当了摄政王。据说,他风度翩翩,时人称他为“欧洲第一美男子”。

    (4) “风度”原文为deportment,“流放”为deport,“充军”为transport,三字发音近似。

    (5) 英国南部的海水浴场。

    (6) 菲兹-贾迪斯:原文是Fitz-Jarndyce,意思是贾迪斯案的养子或养女。

    (7) 见本书第三章最末一个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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