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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荒凉山庄最新章节!

    理查德就在第二天晚上离开我们,奔他的前程去了,他因为非常热爱婀达和非常信任我,所以就托我照顾婀达。想到他们俩在这样一个黯然销魂的时刻还对我念念不忘,我当时真受感动,而今天写到这件事情,便尤其感动。不论是他们当时的计划或是未来的计划,都把我包括进去了。因此,我以后每星期得给理查德写一封信,忠实地报告婀达的情况——婀达则打算隔天给他写一封信。关于他将来怎样努力读书和获得什么成绩,他也准备亲自写信告诉我;我将来可以看到他怎样不屈不挠、百折不回地奋斗;他们将来结婚的时候,我得给婀达当伴娘;以后我就和他们住在一起,给他们管家,他们要永远让我过着幸福的日子。

    “而且,说不定这场官司会使我们成为大富翁呢,埃丝特——这是可能的,你知道不?”理查德最后加上这么一句。

    婀达脸上掠过一道阴影。

    “亲爱的婀达,”理查德问道,“为什么不可能呢?”

    “那还不如让大法官庭马上宣告我们破产来得好呢,”婀达说。

    “哦!那我可就不知道了,”理查德答道,“不过,它反正是不会马上宣布什么的。天晓得它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宣布任何事情了。”

    “这倒是千真万确的,”婀达说。

    “可不是,不过,”理查德强调说——他不是因为听了婀达的话,而是看到她当时的表情才这么回答的,“亲爱的表妹,这场官司拖得越长,好歹做出判决的日期就越近。你瞧,这个道理不是顶明白吗?”

    “理查德,你比我们都懂得多,不过我有点担心,如果我们指望这场官司的话,我们将来准会吃苦头。”

    “可是,亲爱的婀达,我们并不指望这场官司!”理查德喊道。“我们才没这么傻呢!我只是说这场官司说不定会使我们成为大富翁罢了,我们从来也不反对有钱呀。根据庄严的法律规定,大法官庭就是我们的铁面无私的老监护人,因此,不管大法官庭给我们什么(要是法院真给我们点什么的话),我们都要把它看作是应得的权利。我们大可不必跟自己的权利过不去。”

    “当然不必,”婀达说,“可是,我们还是把这一切忘掉的好。”

    “好吧,好吧!”理查德喊道,“我们就把这一切忘掉好了!我们要把这些事情忘个一干二净。你瞧德登大妈脸上的表情,她已经表示同意,那就行了!”

    “你刚才喊德登大妈的时候,”我那会儿正把理查德的书装进箱子里,便探过头来说,“根本就没看清楚她脸上是什么表情;不过,她倒是同意了。她认为你还是忘掉这些事情的好。”

    于是理查德说,这件事情就算告一段落吧——可是,他又马上毫无根据地臆造了许多空中楼阁,其数目之多,绝不下于中国万里长城上的烽火台。他兴高采烈地走了。我和婀达早就想到他走后我们一定会感到若有所失,不过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也就能够安下心来,过一种平静的生活。

    记得我们刚到伦敦,就跟着贾迪斯先生去找过杰利比太太,可是碰巧杰利比太太当时没有在家。看样子,她是上什么人家里喝茶去了,而且还是带着杰利比小姐一起去的。除了到别人家里去喝茶,她当然还要发表许多的演说,写许多的信件,谈谈在伯里奥布拉-加纳移民地区种植咖啡和培养土著的种种好处。毫无疑问,这些信件一定使她女儿费了不少笔墨,吃了不少苦头。

    到了约定时间,杰利比太太还没有来看我们,我们只好再次登门拜访。她倒是在伦敦城里,只是没有在家;据说她吃完早饭就上马尔恩德去了,为的是要处理一件有关该殖民地的事务,这件事是由一个名叫援助委员会伦敦东区分会的机构所引起的。上次来的时候,我没有看到啤啤(当时哪里也找不着他,那个厨娘认为他一定是跟着清道夫的马车玩去了),所以我这次又问起他来了。他盖房子玩的那些壳还在过道上,就是什么地方也找不着他;厨娘认为他这一次是“赶羊去了”。我们都带着几分惊讶问道:“赶羊?”厨娘便说,不错,碰到赶集的日子,他常常跟着羊群出城,跑得老远,等他回家的时候,简直就不像个人样了!

    第二天早上,我和监护人正在窗前坐着,婀达则忙着写信——自然是写给理查德啰;这时候,有人通报杰利比小姐来访。杰利比小姐领着那个啤啤走进来,看样子,她曾经花过一番工夫给啤啤打扮过,把他脸上和手上那些显眼的地方都擦干净,把他头发弄湿,用手指使劲卷过。这个小家伙身上的衣服,不是过于肥大,就是过于窄小。除了这身不伦不类的衣裳以外,他的别的穿戴也是不伦不类:帽子就跟主教戴的那样大,手套就跟娃娃戴的那样小;靴子跟乡下人穿的差不多,只是略小一些。他只穿一条很短的花格子呢短裤(裤管两道褶边的大小完全不一样),光着两条腿,腿上的抓痕横七竖八,看上去就像地图。那件花格子呢上衣原来缺了几个扣子,现在缝上去的显然是从杰利比先生的衣服上拆下来的。这些扣子大得出奇,而且已经磨得跟黄铜一样。他衣服上有几块补丁,样子非常奇怪,显然是匆匆忙忙补上去的;后来我在杰利比小姐的衣服上也看到同样的手艺。不过,不知为什么,她的外表倒是有了改进,比从前漂亮多了。她这时已经觉察到,自己费了半天劲,还是没有把可怜的小啤啤打扮好,所以,她进屋的时候先看了啤啤一眼,然后又看了看我们,这就表明她已经觉察到这一点了。

    “噢,真糟糕!”我的监护人说。“又刮东风了!”

    我和婀达热情地欢迎她,并把她介绍给贾迪斯先生;她坐下来以后,便对贾迪斯先生说:

    “妈问您好,还请您原谅她不能来,因为她要校改那个计划的校样。她准备发出五千份新传单;她知道您听了这个,一定很感兴趣。我带来了一份。妈问您好。”说到这里,她便绷着脸把那张传单递过去。

    “谢谢你,”我的监护人说。“我非常感激杰利比太太。噢,真糟糕!这风刮得人真难受!”

    我们一边忙着给啤啤摘下那顶大帽子,一边问他是不是还认得我们。啤啤开头还用胳臂捂着脸,直往后退,后来,看见了蛋糕,便乖乖地让我抱在膝上,不声不响地吃着蛋糕。贾迪斯先生这时回到他那个临时的“牢骚室”里;杰利比小姐又像往常那样,突然把话题转到别的方面去了。

    “我们在泰维斯法学院街的那个家,还是从前那样糟糕,”她说。“我就没过过安静日子,一天到晚谈非洲!我就是成了一个——那是怎么说的?成了一个所谓同胞兄弟(1),也不见得比现在糟糕多少!”

    我想说几句话安慰她一下。

    “噢,你用不着安慰我,萨默森小姐,”杰利比小姐喊道,“不过我依旧很感激你这份好意。我明白人家怎么待我,所以谁的话我也听不进去。假如人家也是这样待你,你也会听不进别人的话的,啤啤,到钢琴底下去玩捉老虎吧!”

    “我不去!”啤啤说。

    “好啊,你这孩子真调皮,真没良心!”杰利比小姐噙着泪花说道。“我以后才不会费那么大的劲给你打扮哩。”

    “好吧,我这就去,凯蒂!”啤啤喊道。他倒真是个好孩子,看见姐姐心里难过,立刻就乖乖地走开了。

    “为了这么点儿小事就哭,好像不值得,是不是?”杰利比小姐很抱歉地说,“可是我累极了。我昨天给那些传单写人名地址,一直写到夜里两点钟。我恨透了这些事情,单是写人名地址这一桩,就把我弄得头昏脑涨。你瞧瞧这个可怜的孩子!谁见过像他穿得这么难看的人!”

    幸亏啤啤并不晓得自己那身穿戴有那么多的毛病,他坐在一条钢琴腿后面的地毯上,一边吃蛋糕,一边静静地瞧着我们。

    “因为我不愿意让他听见我们说的话,”杰利比小姐说着,把椅子往我们这边拉了拉,“所以叫他到那边去了。这些小家伙可机灵啦。我刚才想说,我们的日子真的一天不如一天了。过不了多久,爸爸就要破产,到那时,我看妈妈才会甘心,闹到这个地步,只能怪妈一个人了。”

    我们说,希望杰利比先生的处境不至于这样糟糕。

    “谢谢你们的好意,可是希望也没有用,”杰利比小姐摇着头答道。“爸爸昨天早上还跟我说,他闯不过这个难关了。他心里难受极了;我看他要能闯过这一关才怪呢。那些买卖人不管货色好坏,高兴送什么来就送什么来,我们家的用人也不管什么东西,高兴拿来怎样摆弄就怎样摆弄。我呢,就算是懂得怎样改善这种情形,也没有时间去做;妈妈更是一概不管,我倒是想看看,爸爸在这种情况下怎样闯过难关。说真的,如果我是爸爸的话,我一定跑掉,离开这个家。”

    “亲爱的!”我笑着说。“不用说,你爸爸当然是关心自己的家庭啰。”

    “噢,不错,他这个家庭实在太好了,萨默森小姐,”杰利比小姐答道;“可是在这个家庭里,他能得到什么安慰呢?他这个家,除了账单、垃圾和碎纸,除了吵闹和孩子们从楼梯上滚下来,除了混乱和不幸,还有什么东西呢?他这个乱七八糟的家,天天都像是在大扫除,可是什么也没扫除掉!”

    杰利比小姐跺了跺脚,又擦了擦眼泪。

    “说真的,我很可怜爸爸,”她说,“也很生我妈的气,我简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反正我也不想再忍下去了。我已经下了决心。我可不愿意当一辈子奴隶,也不愿意等那个奎尔先生来向我求婚。嫁给一个慈善家,那倒真不错。好像那个罪我还没受够似的!”可怜的杰利比小姐说。

    说真的,看到这个没人关心的姑娘,听了她这番话,我也禁不住生杰利比太太的气了,因为杰利比小姐虽然挖苦得厉害,可是她说的是真话。

    “要不是你们上次在我们家住的时候,彼此熟悉了,”杰利比小姐接着说下去,“我今天可真不好意思上这里来了,因为我很明白,我在你们两位的眼睛里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我还是决定来,尤其是,你们下次到伦敦来的时候,我多半不会再见着你们了。”

    她说这句话的口气是那样意味深长,我和婀达都预料到她还有什么话要说,便互相使了个眼色。

    “不错,”杰利比小姐摇着头说。“多半不会再见着你们了!我知道我可以信得过你们两位。我相信你们不会泄露我的秘密。我已经跟人订婚了。”

    “家里不知道这件事吗?”我说。

    “啊唷,萨默森小姐,”她辩解的时候,态度有点急躁,不过倒没有生气,“那怎么能让他们知道呢!你又不是不明白妈这个人——我也不想告诉可怜的爸爸,使他心里更难过。”

    “可是,亲爱的,如果你不告诉他,不征求他的同意,那会不会使他更难过呢?”我问道。

    “不会的,”杰利比小姐说,她有点想哭的样子。“我希望不会。以后他来看我的时候,我一定想法子让他高兴,让他快活;我还要让啤啤和其他几个孩子轮流到我家里来住;那时候我一定能照顾照顾他们。”

    可怜的凯蒂本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她越说越想哭;后来谈到她想象中的那个了不起的小家庭,哭得尤其伤心,就连呆在钢琴底下的啤啤也大为感动,翻了个身,躺在地上,放声大哭。后来,我领他去亲亲他姐姐,又让他坐在我膝上,指给他看凯蒂正对着他笑(她是故意笑给他看的),他这才平静下来——其实,他还要挨个儿捧着我们的下巴,摸摸我们的脸儿以后,才肯完全平静下来。后来,他不愿意到钢琴下面去了,我们便把他放在一张椅子上,让他看着窗外;杰利比小姐拉着他一条腿,一边继续倾诉她心里的秘密。

    “这事情是因为你们到我们家里来的时候引起的,”她说。

    我们自然要追问究竟。

    “我那时觉得日子过得很别扭,”她答道,“所以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使自己有教养一些;于是决定去学跳舞。我跟妈说,我觉得自己什么也不会,简直见不得人,所以我一定要学跳舞。妈当时就用那种惹人生气的眼光瞧着我,好像根本没有看见我似的。可是我已经抱定决心要学跳舞,所以我就跑到纽曼大街特维德洛甫先生办的舞蹈学校去学了。”

    “亲爱的,是不是就在那里——”我说。

    “是呀,就是在那里,”凯蒂说,“我跟特维德洛甫先生订了婚。那里有两个特维德洛甫先生,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儿子。我那个特维德洛甫先生当然是儿子。我当初要有机会多受点教育就好了,这样我就能做他的好妻子,因为我实在喜欢他呢。”

    “说实在的,听了你这番话,我心里很难过。”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难过,”她有点着急地驳道,“不管怎么样,我已经跟特维德洛甫先生订了婚,而且他也非常喜欢我。到目前为止,这件事情还是个秘密,甚至在他那边也是个秘密,因为老特维德洛甫先生跟这个跳舞学校也有一些关系,如果突然把这件事告诉他,那就可能使他伤心,或者吓一大跳。说真的,老特维德洛甫先生是一位很有绅士气派的人——确实很有绅士气派呢!”

    “他太太知道这件事情吗?”婀达问道。

    “你是说老特维德洛甫先生的太太吗?克莱尔小姐?”杰利比小姐瞪大眼睛问。“没有这么一个人。他的太太已经去世了。”

    说到这里,我们的谈话被啤啤的喊声打断了,原来他姐姐说话时为了加重语气,往往在不知不觉中拽拽他那条腿,就像拉铃铛的绳子似的,他当时痛得受不了,便伤心地哭起来。由于他向我乞怜,而我这时除了坐着听,也没有别的事情,便把他抱了起来。杰利比小姐很抱歉地吻了啤啤一下,并且说她不是故意的,然后,便接着说下去。

    “事情就是这样,”凯蒂说。“如果有一天我觉得自己错了,那也是妈的责任。将来只要环境容许,我们就结婚;结了婚我就到办公房去找爸爸,并且给妈写信。这不会使妈生多大的气;在她眼里,我不过是她的钢笔墨水罢了。可是叫人高兴的是,”说到这里,凯蒂嘤嘤地哭了起来,“我结婚以后,非洲的事情就再也不用听了。小特维德洛甫因为我的关系也恨非洲;要是老特维德洛甫先生知道这样一个地方的话,他也会照样恨它的。”

    “很有绅士气派的那一位就是他吧?”我说。

    “不错,他确实很有点绅士气派,”凯蒂说。“他就是因为他的风度才出了名。”

    “他教课吗?”婀达问道。

    “不,他什么也不教,”凯蒂答道。“不过他的风度很潇洒。”

    接着,凯蒂便用一种吞吞吐吐的态度,说她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我们,她觉得我们应当知道,而且希望我们听了不要生气。原来她已经跟那个疯疯癫癫的瘦小的老太太弗莱德小姐熟起来了。她常常一清早就上老太太家里去,在早饭前和她的情人在一起呆几分钟——只是几分钟。“别的时间我也上那儿去,”凯蒂说,“可是普林斯就不去了。小特维德洛甫先生的名字就叫普林斯;(2)我可不愿意他叫这个名字,因为这很像狗的名字,当然啰,这个名字不是他自己起的。那是老特维德洛甫为了纪念摄政王,(3)才给他起了这个名字。老特维德洛甫先生非常崇拜摄政王的风度。我头一次到弗莱德小姐家里是跟你们一起去的,我希望你们别因为我在那里和小特维德洛甫先生见过几次面,就觉得我这个人很糟糕;因为我实在喜欢这个可怜的老太太,而我相信她也喜欢我。假如你们能见到特维德洛甫先生,我敢说你们一定觉得他很好——至少,我敢肯定你们不会觉得他有什么坏。我现在就要到那儿去上课了。萨默森小姐,我不敢请你跟我一起去,不过,要是你愿意去的话,”凯蒂说这些话的时候,态度非常诚恳,声音也有点颤抖。“我倒是很高兴——很高兴的。”

    恰巧那一天我们跟贾迪斯先生约好到弗莱德小姐家里去。原来,我们曾经把前一次上她家去的经过跟他说过,他听了很感兴趣;可是后来总有些事情拖着我们,使我们不能再去看她。我当时认为,既然杰利比小姐愿意向我吐露内心的秘密,那么,只要我愿意做她的心腹朋友,我就有可能影响这个可怜的姑娘,不让她作出轻率的决定;因此,我建议她和我,还有啤啤三个人先到跳舞学校去,然后再去看弗莱德小姐——我今天才晓得她叫这个名字——在她家里跟婀达和我的监护人碰头。我同时还提出一个条件,要杰利比小姐和啤啤跟我们一起回来吃晚饭。最后这个条件他们俩都高兴地接受了,于是我们找了几个别针,一个刷头发的刷子,还端来一块肥皂和一盆水,把啤啤打扮了一番。出了门,我们便向离此不远的纽曼大街走去。

    那个跳舞学校就设在一所熏黑了的房子里,坐落在拱道拐弯的地方,每一个楼梯窗座上都摆着半身像。我看了门上的那些牌子,知道这里还住着一个图画教师、一个煤炭商人(不用说,这里没有他存煤的地方)和一个石版画画家。我看见其中有一个牌子比别的牌子都大,占的位置也最显眼,那上面写着“特维德洛甫先生”。大门敞开,一架大钢琴、一架竖琴和几件装在匣子里的乐器,横七竖八地放在走廊上,几乎把走廊都堵住了;这些东西在白天显得非常漂亮,现在正等着运走。杰利比小姐告诉我说,昨天晚上跳舞学校租给人开音乐会来着。

    我们走上楼梯——当初那房子经常有人打扫,而又没有人整天在里面吸烟,想必是很漂亮的,——来到特维德洛甫先生那间大屋子;这间屋子向后接了出去,跟一个马房相连,光线从一个天窗射进来。这是一个空空洞洞、回声很大的屋子,带着一股马房的气味;四面靠墙的地方有一排藤椅;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画着一个七弦琴,装着一座树杈子似的刻花玻璃烛台,老式的烛台上滴下来的蜡泪,就像秋天树枝上掉下来的叶子一样。屋里有一些从十三四岁到二十二三岁的女学生;我正要在这些学生中间寻找她的教师,凯蒂捏了捏我的胳臂,用介绍人的客套口吻说:“这位是萨默森小姐,这位是普林斯·特维德洛甫先生!”

    我向这个年轻漂亮的男人行了一个屈膝礼。他个子不高,眼睛碧蓝,淡黄色头发从中间分开,四周有一圈卷发。他的左臂夹着一个跳舞教师用的小小的提琴,还拿着那把小琴弓。他那双跳舞鞋小得出奇;他的态度很天真,带着几分女性的温柔。他这种态度不仅引起我的好感,而且也给我一个很奇怪的印象:我觉得他和他母亲当年一样,没有得到很好的尊重和待遇。

    “我很高兴认识杰利比小姐的朋友,”他一边说,一边向我深深鞠了一躬。“因为杰利比小姐比平时来得晚,”他带着一种又羞怯又温柔的态度说,“我正担心她不来呢。”

    “这不怪杰利比小姐,请原谅,先生,那是我耽误了她的时间。”我说。

    “噢,哪里,哪里!”他说。

    “请便吧,先生,”我恳切地说,“别因为我再耽误你们的时间了。”

    我道过了歉,便退到一旁,坐在啤啤(他很熟悉这个地方,已经爬上一个靠墙角的座位上了)和一位老太太中间。看样子,这位老太太很喜欢挑剔,她的两个侄女都在舞蹈班里学习。她这时正在那里为了啤啤那双靴子生气。普林斯·特维德洛甫用手指拨动着小提琴的弦,姑娘们都站起来跳舞。就在这当儿,老特维德洛甫先生从旁门走了出来,风度非常潇洒。

    他是一位肥胖的老绅士,脸部经过修饰,戴着假牙、假胡子和假发。他的衣服有一条皮领子,胸部的地方垫得高高的,要是佩上一个勋章或一条绶带,那可就十全十美了。他把该收进去的地方都尽量收进去,该鼓起来的地方都尽量鼓起来,该垫高的地方都尽量垫高,该勒紧的地方,都尽量勒紧。他戴的是那样一个领饰(勒得他的眼睛鼓了起来,而且完全变了样),把他的下巴,甚至他的耳朵都裹在里面了;看样子,如果把它解开的话,他一定会矮了半截。他腋下夹着一顶又大又沉的帽子,从帽顶起,渐渐往下倾斜,一直斜到帽檐。他手里拿着一副白手套,耸着肩,弯着胳臂肘,撑着一条腿,以一种无与伦比的优美姿态站在那里,用那副手套拍打着帽子。他还有一根手杖、一个单眼镜、一个鼻烟盒、几个戒指、两个假袖口,他什么东西都有,可就是没有真实感;他既不像个青年人,也不像个老年人。他什么也不像,只是个风度的化身。

    “爸爸!来了一位客人,这是杰利比小姐的朋友,萨默森小姐。”

    “多蒙萨默森小姐光临,不胜荣幸。”特维德洛甫先生说,他用那种紧绷绷的姿态向我鞠了一躬,我简直觉得他的眼白都打起折来了。

    “我父亲很有名望,”小特维德洛甫先生偷偷跟我说,那深信不疑的样子很感动人,“我父亲到处受人崇拜。”

    “教下去吧,普林斯!教下去吧!”特维德洛甫先生说,他这时正背向火炉站着,用一种纡尊降贵的态度,挥了挥他那副手套。“教下去吧,孩子!”

    在他的命令下,或者说,在他慷慨地允许之下,师生们继续上课。普林斯·特维德洛甫有时一边拨着提琴的弦,一边跳舞,有时候站着弹弹钢琴,有时候则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哼着舞曲,一边改正学生的姿势,他总是恪尽职守,陪着那些基础最差的学生一步一招地跳着,连一刻也没有闲过。可是他那位超群出众的爸爸却什么也不干,只是站在炉火前卖弄他的风度。

    “他什么事情也不干,”那个样子很爱挑剔的老太太说。“可是,你信不信,门口那个牌子写的是他的名字?”

    舞蹈学校

    “不过,他儿子也是这个名字呀,”我说。

    “他要是能取消他儿子的名字,才不会让他有名字呢,”老太太答道。“瞧他儿子那身衣服!”那身衣服确实很平常,绒毛都磨光了,而且差不多破烂了。“可是,这个做父亲的为了保持他的风度,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老太太说。“我要能把他流放、充军(4)才解恨呢!”

    我很想多打听打听这个人的事情,便问道:“他开班讲授风度吗?”

    “什么?”老太太马上答道。“他根本就不教课。”

    我想了一想,又问,他当初大概擅长击剑吧?

    “我看他根本就不懂剑术,小姐,”老太太说。

    我感到很惊讶,而且很想知道怎么回事。老太太越往下谈,我越生那位风度大师的气;她把他的一些经历详详细细告诉我,并且一再向我声明,她说得还算客气呢。

    据说他从前跟一个温顺、娇小的女舞蹈教师结婚(那女教师教的学生很多,而他本人,婚前除了讲究风度以外,根本没做过任何事情),为了维持他那排场所必须的开销,他把妻子给活活累死——起码也得说,他逼得她把自己活活累死了。他要在最有风度的人面前显示自己的风度,又要常常去观摩这些人,所以,他认为必须常到上流人士游乐的地方去,必须在热闹的季节里到布赖顿(5)和其他地方露面,必须穿质料最好的衣服,过着闲散的生活。为了使他能过这样一种生活,那个多情而娇小的女舞蹈教师便不辞劳苦地辛勤工作;看样子,只要她有一口气,她就会这样不辞劳苦地工作下去的。这主要是因为,这个人虽然极其自私,但是他的妻子(完全被他那风度迷住了)却始终相信他,甚至临终的时候,还谆谆告诫儿子要好好照顾他,要恪尽赡养的义务,而且不论怎样敬重他都不算过分。这个做儿子的,既然继承了母亲对父亲的那种信任;又经常看到父亲的风度,因此,便在同样的信念之下,度过了漫漫岁月,长大成人;而现在,他已经三十岁了,每天为他父亲工作十二小时,对这个自以为高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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