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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荒凉山庄最新章节!

    我开始写这一部分篇章时,感到困难重重,因为我知道自己并不聪明。我向来就知道这一点。记得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只要我一个人跟我的玩偶小娃娃在一起,我总是对她说:“小娃娃呀,你很明白我并不聪明,你对我要有耐心,那才像个好孩子呀!”所以,遇到我一边忙着针线活儿,一边向她倾吐我内心秘密的时候,她总是扬着那张漂亮的脸儿,噘着红红的嘴唇,在一张大扶手椅上靠着,目不转睛地瞧着我——现在想来,也许不是瞧着我,而是茫无目的地瞧着。

    我亲爱的好娃娃啊!我是一个非常胆怯的小姑娘,不大敢跟人说话,也从来不敢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白天放学回家,我赶快跑上楼梯,走进屋子说:“噢,你这个忠实的好娃娃,我早就知道你在等着我回来!”然后坐到地板上,靠着她那张大椅子的扶手,把分手后所观察到的一切都告诉她——这时候,我是多么快活啊!现在回想起这些情景,我几乎要哭了。我那时总是很喜欢观察事物——这倒不是说我的目光敏锐,噢,绝对不是,我只是喜欢默默地观察眼前的事物,希望更深刻地了解这些事物罢了。其实,我一点也不聪明。当我热爱一个人的时候,我似乎就心明眼亮起来了。不过就连这一点,大概也是我浮夸了吧。

    从我能记事的时候起,我就由教母抚养——好像神话里的什么公主那样,只是我并不漂亮罢了。对于教母,我就知道她是我的教母,此外,我什么也不晓得。她是个非常善良的女人!每逢礼拜天上三次教堂,礼拜三和礼拜五去做早祷;只要有讲道的,她就去听,一次也不错过。她长得挺漂亮,如果她肯笑一笑的话,她一定跟仙女一样(我以前常常这样想),可是她从来就没有笑过。她总是很严肃,很严格。我想,她自己因为太善良了,所以看见别人的丑恶,就恨得一辈子都皱着眉头。即便把小孩和大人之间的所有不同点撇开不算,我依然觉得我和她有很大的不同;我自己却感到这样卑微,这样渺小,又这样和她格格不入;所以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始终不能感到无拘无束——不,甚至于始终不能像我所希望的那样爱她。想到她这么善良,而我又这么不肖,我心里便觉得很难过;我总是衷心希望自己能有一副比较好的心肠;我常常和亲爱的小娃娃提起这件事;可是,尽管我应当爱我的教母,而且也觉得,如果自己是一个好姑娘就必须爱她,然而我始终没有爱过她。

    我敢说,这就使我比原先变得更腼腆、更孤僻,使我把小娃娃当成唯一可以坦然相处的朋友了。可是,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发生以后,我这种孤僻的性情就愈加明显了。

    我从来没听人提过我的妈妈,也从来没听人提过我的爸爸,不过我尤其关心的还是我妈妈。我记得清清楚楚,我从来没有穿过黑色的丧服。从来没有人领我去看我妈妈的墓。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墓在哪里。再说,除了为我教母祷告以外,从来没有人教我为别的亲人祷告。我们唯一的女仆雷彻尔大嫂(另一个非常善良的女人,对我却很严厉)等我上了床,来拿走我的蜡烛时,我不止一次要和她谈谈这桩心事,但她只是说:“埃丝特,明天见!”接着就走开,不理我了。

    我在附近的那所学校走读,尽管那里有七个女孩子,尽管她们管我叫小埃丝特·萨默森,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到她们家里去玩过。她们确实都比我大(我在那里是最小的,年纪比她们小很多),但是除了年龄的差别,除了她们比我聪明和懂事以外,似乎还有一些别的原因使我们疏远。在我上学的头一个星期(我记得很清楚),曾经有一个女孩请我到她家去参加一个小晚会,我非常高兴。可是我教母却写了一封很不客气的信替我回绝,于是我就没有去成。从此,我连一次也没有出去过。

    那一天是我的生日。别人过生日就不用上学了;可是我过生日,还是得上学。我从那些女孩子谈话中得知,别人过生日时,家里总是热热闹闹;我过生日却冷冷清清。我的生日是家里全年最凄惨的一天。

    除非是我的虚荣心欺骗了我(我知道这是可能的,因为我可能很爱虚荣而不自知——其实我也真没有自知之明),否则,我的情感一受到激发,我的理解也一定要受到激发的。关于这一点,我在上面已经提过了。我的性情非常温柔;如果我再遇到上次生日那样的创伤,也许我还会像当初那样痛苦。

    晚饭吃过了,我和教母坐在桌子旁边,面对着炉火。钟摆声嘀嗒嘀嗒,炉火声噼啪噼啪;屋子里,甚至整幢房子里,都听不见其他声音,我也不知这样过了多长时间。我偶尔抬起头来,怯生生地把视线从针线活儿上移到桌子对面教母的身上,我看见她怏怏不乐地瞅着我:“小埃丝特,你要是没有生日,你要是根本没有投生到世上来,那就太好了!”

    我不由得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说道:“噢,亲爱的教母,告诉我,求求您告诉我,妈妈是在我生日的那一天死的吗?”

    “不是,”她答道。“孩子,别再问我了!”

    “噢,求求您把她的事情告诉我。亲爱的教母,请您现在就告诉我吧!我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我是怎么没了妈妈的?亲爱的教母,为什么我和别的小孩不一样,为什么这是我的错?不,不,不,别走开。噢,跟我说啊!”

    我那恐怖的心情超过了我的悲哀;我拉住她的衣服,向她跪下。她刚才一直在说:“让我走吧!”可是现在她站着不动了。

    她那阴沉的脸色对我具有莫大的威慑力量,使我抑制住了自己的激动。我伸出我那抖动的小手去拉她的手,也就是尽我最大的诚意求她的饶恕,可是她一瞧着我,我就把手缩了回来,放在我那扑扑乱跳的心上。她把我扶起来,自己坐到椅子上,让我站在她面前——我现在还能想象她那紧锁的眉头和那只尖尖的手指——她用冷淡而低沉的声音慢腾腾地说:

    “埃丝特,你母亲是你的耻辱,你也是她的耻辱。总有一天,而且时间不会长,你对这一点一定会明白,一定会有所感觉,因为对于这样的事情,只有女人才会有这种感觉。我已经宽恕了她带给我这样的痛苦;”可是她当时还是绷着脸,“我不愿意再提了,其实,像这样深的痛苦,也只有我这个身受其苦的人才能体会,你是永远不能体会的,任何人也是永远不能体会的。至于你这个不幸的孩子,你从你的第一个不吉祥的生日起就成了孤儿,蒙受了耻辱,你要听从《圣经》上的话,天天祈祷,免得别人的罪恶降临到你的头上。忘掉你的母亲吧,让其他的人也忘掉她吧,为了她那可怜的孩子,他们一定非常乐意这样做的。你现在走吧!”

    然而,当我正要走开的时候——我当时是那样的沮丧!——她又把我叫住,继续说:

    “谁一生下来就遇到这样一种不幸,谁这一生就得谦恭、克己和勤劳作为赎罪的准备。埃丝特,你和别的孩子不同,因为你不像他们那样,他们是由于一般的罪孽和天罚而出生的。你可不一样。”

    我回到自己屋里,爬上了床,把小娃娃的脸贴在我泪水涟涟的脸上;我抱着这个唯一的朋友,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尽管我并不完全了解我的苦痛所在,可是我知道,我从来没有给任何人带来欢乐,而且世上也没有一个人爱我,像我爱我那小娃娃那样。

    天哪,天哪,想一想,后来我们俩在一起呆了多少时候,我跟小娃娃讲过多少遍我生日的事情啊。我还向她吐露,我要尽一切力量来弥补我那与生俱来的罪过(关于这一点,我自认既有罪又无罪),而且等我长大成人,我一定要勤劳,知足,善良,要为别人做一些好事,如果可能的话,还要博得别人的欢心。我一想起这件事情,就流下泪来——但愿这不算是任性才好。我本来是个性情愉快、感恩图报的人,但是我的眼泪禁不住要流下来。

    好啦!我现在已经擦干了眼泪,又可以心平气和地说下去了。

    从那次生日以后,我感到我和教母更加疏远了,并且深深地体会到我在她家里占了一个原该是空着的位置。因此,虽然我心里热烈地感激她,但我发现她比以前更难接近了。我对同学也有这样的感觉;我对寡妇雷彻尔大嫂也有这样的感觉;噢,就连对她那个隔两星期来看她一回的女儿,也是如此,因为她也为那女儿感到骄傲呢!我常常避不见人,默默不语,刻苦用功。

    在一个明朗的下午,我带着书本和纸夹,望着自己长长的身影,从学校回到了家里。当我像往常那样轻轻走上楼梯,回自己房间去的时候,教母从客厅门口探出头来,把我叫了回去。我看到有一个陌生人和她坐在一起——这可是一件少有的事情。这是一位身材魁伟、仪表堂堂的绅士,穿着一身黑衣服,打着白领带,挂着几个很大的金图章表坠,拿着一副金丝眼镜,小指上还戴着一个很大的图章戒指。

    “这就是那个女孩,”教母压低声音说。接着她又用她素来的那种严肃口吻说:“先生,这就是埃丝特。”

    那位绅士举起他的带柄眼镜,看着我说:“亲爱的,走过来!”他和我握手,让我把帽子摘下来,同时还盯着我看。我把帽子摘下,他喊了一声:“啊!”接着又说了一声:“对了!”后来,他把眼镜拿开,装在一个红盒子里,朝后靠着扶手椅,双手摆弄着那个盒子,向教母点了点头。教母看见他这一点头,便说:“埃丝特,你可以上楼了!”我向他行了屈膝礼,就走开了。

    大约过了两年,我快满十四岁了,在一个可怕的夜晚,我和教母坐在壁炉旁边。我在朗诵《圣经》,她在倾听。我像往常一样在九点钟下楼来读给她听;这天晚上正念着《约翰福音》里那一段:当他们把那个淫妇带到救世主面前,救世主便弯着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

    “‘他们还是不住地问他,耶稣就直起腰来,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1)

    念到这里,我只好停住了,因为教母站起来,手扶着头,用一种可怕的声调,高声念着《圣经》上别的章节:

    “所以你们要儆醒!恐怕他忽然来到,看见你们睡着了。我对你们所说的话,也是对众人说,要儆醒!”(2)

    当她站在我面前,重复着这些字句的时候,忽然倒在地上。我当时倒是用不着高声呼救,因为她倒下时大喊了一声,响彻了整幢房子,就连大街上也听得见。

    人们把她放在床上。她一直躺了一个多星期,外表上没有多大改变,那张又漂亮又严肃的脸上还是我所熟识的那副双眉深锁的表情。我伏在她的枕头上低声和她说话,让她听得更清楚,日日夜夜不停地吻她,感谢她,为她祈祷,请求她宽恕并为我祝福,恳求她向我稍微表示一下她还认得我,或者还听见我的话。不,不,不,她的表情一点也没有变。一直到最后,甚至在死后,她的双眉还是深锁着。

    我那可怜的教母下葬的那一天,那个穿着黑衣服、打着白领带的绅士又出现了。雷彻尔大嫂来叫我,我看见他坐在从前那个位置上,好像一直就没有离开过似的。

    “我姓肯吉,”他说,“孩子,你大概还记得吧,林肯法学协会,肯吉-卡伯伊事务所。”

    我回答说,我记得曾经和他见过一次。

    “请坐——坐近一点。别难过了;难过也没用。雷彻尔大嫂,过世的巴巴莉小姐的事情你很清楚,用不着我再来告诉你了;她现在过世了,财产也花光了;至于这位年轻小姐,现在她的姨母死了——”

    “我的姨母,先生!”

    “既然现在没有隐瞒的必要,那也不妨明说了,”肯吉先生很圆滑地说。“事实上是姨母,但在法律上却不是。别难过!别哭!别哆嗦!雷彻尔大嫂,我们这位小朋友一定听说过那桩——哦——贾迪斯控贾迪斯案吧。”

    “从来没有,”雷彻尔大嫂说。

    “难道,”肯吉先生举起了带柄眼镜,紧接着说,“我们这位小朋友——请你不要难过!——从来没听说过贾迪斯控贾迪斯案吗?”

    我摇摇头,简直莫名其妙。

    “没听说过贾迪斯控贾迪斯案?”肯吉先生说着,从他的眼镜上方看着我,还轻轻地摆弄着眼镜盒,好像抚摩着什么东西似的。“没听说过大法官庭的一件最大的案子?没听说过贾迪斯控贾迪斯案——哦——这个案子本身就是大法官庭业务上的一座纪念碑啊。在这件案子里,我敢说,该法院所熟知的每一种纠葛、每一件未确定的事实、每一个巧妙的假定、每一种诉讼程序,都一再地重复了。除了在这个自由而伟大的国家里,这样的诉讼是不可能存在的。我敢说,雷彻尔大嫂,”我担心,他以为我没有注意听,才转向雷彻尔大嫂的,“贾迪斯控贾迪斯案所花费的钱,到此刻已达六万到七万英镑!”肯吉先生说完,便往椅背上一靠。

    我觉得自己非常无知,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对这个问题完全莫名其妙,甚至到了那个时候,还是一无所知。

    “难道她真没听说过这桩案子吗?”肯吉先生说。“太奇怪了!”

    “先生,”雷彻尔大嫂答道,“巴巴莉小姐现在已经和大天使们在一起了——”

    (“但愿如此,一定如此,”肯吉先生彬彬有礼地说。)

    “——她生前希望埃丝特懂得那些对她有用的东西就够了。她除了从这里学到的以外,别的就不懂了。”

    “很好!”肯吉先生说。“总的说来,这很恰当。现在言归正传,”他对着我说,“巴巴莉小姐是你唯一的亲属(这指的是,在事实上是你的亲属,因为我不得不指出,在法律上你是没有亲属的),她既然过世了,那当然不能指望雷彻尔大嫂——”

    “噢,当然不能!”雷彻尔大嫂赶紧插进来说。

    “说得对,”肯吉先生表示同意,“不能指望雷彻尔大嫂来负责抚养你(请你不要难过)。大约两年前,我受了委托,向巴巴莉小姐提过一项建议,当时虽然被拒绝了,但是取得了谅解,那就是一旦发生了不幸的事情,就可以重新提出;现在,这件不幸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可以接受这一项建议。现在,假如我坦白地说,在贾迪斯控贾迪斯案及其他案子中,我是代表一个非常高尚而又古怪的人出庭的,难道我还会把我职业上的审慎撇开不顾,做出损害自己名誉的事情来吗?”肯吉先生说完,又往椅背上一靠,泰然自若地瞧着我们两个人。

    他好像最爱听自己说话的声音。我也不觉得奇怪,因为他的声音圆润、铿锵,每一个字都有力量。他沾沾自喜地听着自己说话,有时还点点头,给自己的节奏轻轻打拍子,或者说一句就用手挥个圈儿。那时候我还不知他是在摹仿他的当事人——一位显赫的贵族,也还不知道人们管他叫“快嘴肯吉”,可是他已经给了我深刻的印象。

    他接着说下去:“贾迪斯先生得悉我们这位小朋友的——我不得不说——凄凉处境以后,愿意把她安顿在一个第一流的学堂里,让她完成学业,保她衣食无缺,叫她的合理要求得到照顾,获得良好的培养,能够按照她的身份——我是说,上天赐给她的身份——履行她的职责。”

    我听了他说的话,又看见了他说话时那种动人的态度,心里非常感动,一时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接着说下去:“贾迪斯先生没有提出任何条件,只希望我们这位小朋友,在她没有向他说明并得到他的同意之前,无论什么时候也不擅自离开学堂,希望她勤勤恳恳地钻研学业,将来能够赖以独立谋生。希望她能踏上贞淑和光明的道路,以及——等等。”

    这时候,我更说不出话了。

    “喏,我们这位小朋友有什么话要说吗?”肯吉先生继续说。“别着急,别着急!我等着听她的回答。但是,别着急!”

    一个贫苦无告的姑娘,面临着这样一宗送上门来的好处,究竟想要说什么话,那就用不着我来重述了。她当时所说的话如果值得一谈,那我说出来倒也不难。至于她当时有什么感触,而将来临终时又会有什么感触,那我就无法奉告了。

    这一次会面是在温莎(3),据我所知,温莎就是我有生以来一直没有离开过的地方。过了整整一个星期,我就带着所有用得着的东西,坐上驿站马车,离开温莎,奔向里丁。

    雷彻尔大嫂这人太好了,临别时居然能无动于衷;我却不怎么好,竟痛哭起来了。我想,和她相处了这么多年,我原该比较了解她,博得她的欢心,使她对这次分离感到难过的。可是临别时,她只在我前额上冷冰冰地吻了一下,好像石头门廊上落下来的一滴雪水——那一天倒真是个冰冻天气——我感到又伤心,又惭愧,便抱着她说:我知道,这是因为我不好,所以她对这次分离并不觉得难过!

    “不是因为你不好,埃丝特,”她答道。“而是因为你那不幸的身世!”

    马车停在草地的篱笆门前,——我们是听见辘辘的车轮声才走出来的——我只好怀着沉痛的心情和她分手。她没等我的箱子放到车顶上,就回到屋里,把门关上了。我回过头,噙着眼泪,从车窗里望着那所房子,直到望不见为止。教母早就把她仅有的一点财产留给雷彻尔大嫂了;那些东西都准备拍卖;一块织着玫瑰花的旧炉边地毯——在我看来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就挂在屋外,任凭霜侵雪打。一两天前,我就把玩偶——亲爱的小娃娃放在它自己的头巾里裹好,悄悄地把它——我现在真有点不好意思说哩——埋在花园里那棵遮住我窗户的大树下面。除了我的鸟儿以外,我再没有别的伴侣了,我把它连笼子随身带走。

    等那所房子看不见以后,我便朝那低矮的座位边缘坐下来(我的鸟笼就放在我脚边的稻草堆中),从高高的窗口往外眺望:只见一棵棵披霜的树木,宛如美丽的水晶柱;昨夜一场大雪使田野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太阳红艳艳的,却散发不出多少热力;溜冰和滑雪的人已经把冰上的雪扒开了,那里的冰就像金属一样黯然无光。马车里我对面的座位上坐着一位绅士,他裹着那样多的衣服,显得非常臃肿;他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望着另一面的窗外,一点也没有注意我。

    我想到我那故去的教母;想到那天晚上给她读《圣经》的情景;想到她躺在床上那副紧蹙双眉的严厉表情;想到我正要去的那个陌生的地方;想到我要在那里遇到的人们,他们会是些什么样的人,会对我说什么话——这时候,马车里有一个声音把我吓了一跳。

    这个声音说:“真见鬼,你哭什么?”

    我吓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低声回答:“先生,是我吗?”我当然知道,讲话的人一定是那位裹着许多衣服的绅士,尽管他依然望着窗外。

    “不错,是你,”他回过头来说。

    “先生,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哭呢,”我结结巴巴地说。

    “可是你确实是在哭,”那位绅士说。“瞧这儿!”他从车厢的另一端挪到我面前,用他那只肥大的皮袖口擦了擦我的眼睛(但没有碰痛我),让我看那袖口上的泪水。

    “瞧!现在你知道你是在哭吧,”他说,“是不是?”

    “是的,先生,”我说。

    “你哭什么?”那位绅士说。“你不愿上那儿去吗?”

    “上哪儿,先生?”

    “上哪儿?当然是上你要去的那个地方,”那位绅士说。

    “先生,我很高兴上那儿去,”我回答说。

    “好啦,好啦!那就要高高兴兴呀!”那位绅士说。

    我觉得他这个人很古怪——至少就我在他身上所看到的情形来说很古怪:浑身裹着衣服,一直裹到下巴颏上,他的脸几乎是藏在皮帽子里,两片宽大的皮护耳贴着他的面颊,紧紧系在下巴下面。这时候我已经镇静下来,不再怕他了。于是我告诉他,我刚才哭,一定是为了我那去世的教母,为了雷彻尔大嫂跟我分别的时候又一点也不觉得难过。

    “该——死的雷彻尔大嫂!”那位绅士说。“让她骑着笤帚棍满天乱飞吧!”(4)

    我又开始怕起他来,万分惊讶地望着他。尽管他还是愤愤不平地喃喃自语,咒骂着雷彻尔大嫂,我觉得他那双眼睛还是挺和悦的。

    过了一会儿,他把大衣敞开——我觉得这件大衣大得足以盖住整辆马车——把胳膊伸到衣服侧面的深深的口袋里。

    “喂,瞧!”他说。“这纸包里面,”那纸包很整齐,“有一块简直是花钱也买不到的那么好的葡萄干蛋糕,外面的糖就有一英寸厚,像羊肉上的白脂油一样。还有一块法国小馅饼,无论从分量或质量上看,都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东西。你猜猜,这是拿什么做的?拿肥鹅肝做的。这块馅饼给你!来,你把这些东西都吃了吧!”

    “谢谢您,先生,”我回答说,“我非常感谢您,可是我希望您不要见怪;这些东西太油腻了,我吃不了。”

    “真拿你没办法!”绅士说着——我一点也不懂他的意思——就把蛋糕和馅饼扔到窗外去了。

    他不再跟我说话了;快到里丁的时候,他下了车;临走时劝我要做一个好孩子,要努力用功,还和我握了握手。大概他走了以后,我才放了心。我们是在一块里程碑那里和他分手的。后来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我每次经过这个地方,总要想起他,而且总有点希望遇见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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