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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什么‘我过去总认为我会恨那样一个人的,这个人我每天都得看见,他每一个行动与姿态和言词都像是在对我说,我见到和摸触过你妹妹的身体的某些部分,那是你永远也不会见到和摸触到的:现在我知道我会恨他,这就是我要那个人就是你的原因’,知道邦会明白他的意思是什么,在试着说,把话告诉他,在寻思,在告诉他(亨利)自己:不单是因为他比我年纪大,已经知道的就比我今后将知道的都多而且记得的又是更多;不过因为我个人的自由意志,我当时知道那事与否是无关紧要的,我把我的生命与朱迪思的都给了他——”

    “那仍然不是爱情,”昆丁说。

    “没错,”施里夫说。“你就给我听着。——骑行了四十英里进入大门步上车道。而这一回萨德本甚至不在家。而埃伦甚至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信口喋喋不休地猜测说他去了孟菲斯说不定甚至因为生意上的事去圣路易了,而亨利和朱迪思甚至都不关心那么多,只有他,邦,知道萨德本去了哪儿,对自己说当然;他拿不准;他必须上那里去把事情弄个明白,告诉他自己此刻声音是那么大,很响而且还很急这样他才会不,能够不听到这样的想法,也就是可是倘若他怀疑,为什么不先对我说呢?换了我会那样做的,先去找那个人,此人有经过母亲身上不知什么成份污染和败坏的血液;接着还是大声与快快地告诉他自己是那么一回事;没准他是走到前面等我;他没在这里给我留下口信因为还没到让别人猜测的时候而他知道当我发现他走开了我就会马上明白他是在什么地方的,想到他们两人,一个是阴沉沉、复仇心切的女人那是他母亲,还有就是这个阴森森、铁石般的男子,十天里他每日都端详着自己表情却纹丝不变,这两人在几乎三十年后面对着面,处于阴郁的休战状态之中,在那幢房屋的华丽、巴洛克式的起坐室里,他管那幢房屋叫家因为显然每一个人都好像必须有一个家,他如今敢确定就是他父亲的那个男人,即使此时也毫不低声下气(可他,邦,却为此感到骄傲),即使此时也不说我过去错了而是说我承认事情是这样的——耶稣啊,想想当时他的心吧,在那两天里,如今每一分钟那姑奶奶都把朱迪思往他这边扔,因为打从圣诞节以来她就一直在嘁嘁嚓嚓把订婚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县——你父亲不是说了她如何在春天带了朱迪思上孟菲斯去置办嫁妆的吗?——而朱迪思呢,既没有对这样的塞卖加以配合,也没有抗拒,而仅仅是呆着,活着,在进出气儿,像亨利那样,亨利没准于那年春天某一个早晨醒来,静静地躺着,心里在盘点,在做加法和轧账,并且告诉自己,好吧。我正在努力使我自己成为我琢磨他要我做的角色;他可以任意摆布我,他只需告诉我得怎么办我就会照办;即使他要求我做的我觉得不正派,我仍然会去做的,然而朱迪思,因为是女的,可要比那样更聪明,甚至都不会去考虑正派不正派的问题:她会仅仅说,好吧。他可能提出要我做的事我全都会去做而正因如此,他永远也不会让我做任何我认为是不正派的事:因此(说不定那一次他甚至还吻了她,没准这是破天荒第一回她让人吻,而她过于天真不会装作娇羞或是腼腆的模样或者,她甚至都不懂人家是在敷衍她,说不定事后她仅仅盯看着他以一种平静与茫然的惊诧,心想你的情郎吻你显然是头一回,可是怎么就跟你哥哥吻你一模一样呢——当然除非你哥哥竟然想到,能够发展到吻你的嘴)——因此两天的时间过去他再次离开时,埃伦冲着她尖叫,‘什么?婚约没有,盟誓没有,戒指也没有?’她甚至会过于感到意外以致于忘掉对这事编造谎言因为她也是头一回想到竟然没有求婚。——想想他当时的心态,当他骑马向大河边走去,然后登上轮船,他在船上的甲板上踱过来踱过去,透过甲板感觉到轮机正日以继夜越来越近把他带向那个时刻,他如今准已领会那正是他长大能懂事以来就一直在等候的一个时刻。自然,时不时他都非得快快地、大声地说这样的话,全部的情况也就是这样了。他就是要先把事情弄确定以便把旧的想法压下去可是为何用这种方式干这件事呢?为什么不在乡下家里做呢?他知道我永远也不会对他此刻所拥有的资财提出任何分成要求的,为得到这些他以何等的牺牲、忍耐和受嘲弄作代价(这是别人告诉我的;不是他:是人家)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知道得那么透彻以至他从来不会想到就像他知道我从来不会想到一样,这可能是他的理由,他不仅慷慨而且也很决断无情,他准是将把他和母亲共同拥有的一切全都放弃,给了她和我,作为与她离异的代价,不是因为以这种方式做这件事伤害了他,鄙视了他以及使他如此不必要的久久地处在悬念中,因为他不在乎这个;他究竟是给惹恼或者甚至因此受难,他都无所谓:他在乎的是这件事,即他不得不经常提醒自己,他自己是绝对不该用这个方式来做这样的事,然而他却承袭了这股血脉,虽说是在他母亲当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事把这血脉污染与败坏之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悬念、困惑、匆促以及一切,都像是合并成一种升华状态,被动投降的升华,在这状态里他惟一的念头就是好吧。好吧。即使是这种方式。即使是他要用这种方式来做这事。我也愿承诺永远也不再见她。永远也不再见他。接着他抵达家中。他始终没打听出萨德本来过了还是没有。他始终不知道。他相信来过,可是他始终不知道——他的母亲还是他九月离开时那样的一个阴沉沉铁了心的凶狠的妄想狂患者,从她那里他靠旁敲侧击是什么也打听不出来的而对她他又不敢开门见山地询问——说到他把那个律师很有技巧的提问看得透透的这一事实(什么他可喜欢学校和那地方的人啦还有他是不是——这不也是可能的吗?——也许跟那边的乡下人家交上了朋友啦)那只是更足以向他证明当时萨德本并不在那里,或者至少是那个律师不知道萨德本在,因为既然他相信他已经摸清律师当初把他专门送到那所学校去的意图,他就觉得再从那些问题里去探究律师后来是否得知任何新情况就毫无意义了。(同样没有意义的是他能从与律师会见中得知什么,因为那一定是一次短暂的会见;恐怕是他们之间发生过的第二短的会见,仅仅比最后那次稍长些,肯定是这样的,最后的一次将发生在下一个夏天,当时亨利将跟他在一起。)因为律师不会敢于直率地问他,就像他(邦)不敢直截了当地问他母亲一样。因为,虽然律师相信他与其说是迟钝或不开窍,还不如径直说就是个傻瓜,然而即使是他(那个律师)也从未相信过,即使是邦,也未必就会成为他将要成为的那种傻瓜。因此他什么也没告诉律师而律师也是什么也没告诉他,夏天过去九月来到那律师还是(他母亲也是这样)一次也没有问过他他要不要再回学校。因此到最后他只得自己开口,说他想回去;而说不定他知道这着棋自己已经输了因为律师脸上除了一个代理人的唯唯诺诺之外别的什么也看不到。于是他回到学校去,亨利在那里正等待(哦是的;是正等待)着他,甚至都没有说‘你没回我的那些信嘛。你甚至都没有写信给朱迪思’亨利已经说过我妹妹和我所有、所是的一切,都属于你可是说不定他此时真给朱迪思写信了,由直驰萨德本百里地的第一个黑鬼邮班带去,里面说过了一个平淡无奇的夏天因此实在没什么可写的,说不定有一个名字查尔斯·邦清清楚楚毫不缩节地写在信封的外面此时他寻思那是他一定会见到的。说不定他会把信退回来寻思说不定倘若它退了回来那就再没什么能阻挡我了因此没准我终于会知道我该怎么做了。可是信没有退回来。别的一些信也没有退回来。接着秋天过去圣诞节来到他们再次骑马去萨德本百里地而这一回他又不在那里了,他在田地里,他到镇上去了,他在打猎——反正是有点什么事儿;他们骑马抵达时萨德本不在家于是邦知道自己本来没有指望他会在家,自言自语地说哎。哎。哎。这下子事情要发生了。这一回准得来了,可我还年轻,还年轻,因为我仍然不知道我要做的是什么。因此说不定那天薄暮时分他将要在(因为他当时知道萨德本已经回来了,此时就在宅子里;这事会像是一阵风,某样什么东西,黑黢黢冷飕飕的,吹到他身上于是他停住脚步,严肃、沉静、警惕,在寻思什么?那是什么?这时他会察觉;他能感到另外那人正走进宅子,于是他会让他屏住的呼吸静静地舒缓地吐出来,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他的心也是平静的)花园里,当时他与朱迪思一起散步,跟她说话,殷勤、优雅也很自然(而朱迪思寻思这件事就像她琢磨夏天那第一次接吻一样:那么也就是这么回事了。这就算是爱情了,再一次被失望打得发闷但仍然挺着);——没准此时他在那里所做的就是等待,他告诉自己说不定即使如此他也会叫我去。至少跟我说一说那事儿即使他知道得更加清楚:他此刻进入书房了,他已经派黑鬼去叫亨利了,现在亨利正走进房间:因此说不定他会停住脚步面对着她,脸上有某种表情,现在可是微笑了,托住她的臂弯拨转她,很温和与轻柔,直到她面向宅子,于是说‘走吧。我希望独自呆一会儿想想爱情的事儿’于是她走了就跟那天接受亲吻时一样,说不定带着他手掌轻轻、短暂地触碰过自己的背的余感。而他站在那里面朝宅子直到亨利出来,于是他们对看了一会儿什么话也没有说,接着便转身一起走着穿过花园,越过空地走进厩房,没准有个黑鬼在那里,没准他们俩自己给两匹马备上鞍并且等候在那里,直到那个干家务活儿的黑鬼过来带来两只重新装好的褡裢。说不定到这时候他甚至都没说一句,‘可是他没给我捎什么话吗?’”

    施里夫停了下来。那是说,就他们两人,施里夫与昆丁所知,他停下了,因为就他们两个所知他从来就没有开始说过,因为两人中谁方才在说,那是无关紧要的(很可能他们俩都没觉察到这区别)。因此此刻不是两人而是他们四个人骑着两匹马于黑暗中艰难地走在那个圣诞前夜冻结的十二月车辙沟痕之间:他们四个人然后又仅仅是两个人——查尔斯-施里夫与昆丁-亨利,这两对人都相信亨利在寻思他(指他的父亲)把咱们全毁了,片刻也没有这么想他(指邦)准定是很早以来就知道至少是猜想到这件事了;这就是为什么他扮演着他一直扮演的角色,为什么夏天他不复我的信也不写信给朱迪思,为什么他始终不向她求婚的原因了;相信亨利必定是这样想的,显然,在那一刻,也就是亨利从宅子里走出来,他和邦默默无言对看了片刻接着朝厩房走去并且给马备上鞍之后,可是亨利还是不太当一回事,因为他仍然不相信虽然他知道那是真的,因为此刻他准已经怀着彻底的失望明白,自己在一年又三个月之前从第一个本能的时刻起对待邦的整个态度的秘密;他明白,然而他不相信,不得不拒绝相信。因此趴在两匹马的背上彻夜骑行接着又走了整整一个明亮、霜冻的密西西比州北部圣诞日的,朝大河边走去搭乘轮船的,是他们四个,跟一伙要饭的差不多,经过一幢幢种植园宅第,那儿的门环下塞着冬青枝,檞寄生浆果则挂在吊烛台底下,大厅的桌子上有一缸一缸的蛋奶酒与热甜酒,而奴隶住区泥砌的烟囱上则直立着无风的青烟。船上也过圣诞节:同样的冬青枝与檞寄生浆果,同样的蛋奶酒与热甜酒;没准,其实肯定是有的,会举办一次圣诞晚宴与一次舞会,只是并非为了他们:他们俩会在寒冷的黑暗中站在黑水高处的栏杆旁,仍然不说话,因为没什么好说的,亨利让他们俩(他们四个)维系在那种缓刑之中,悬念之中,他知道了可是仍然不能相信,他将有意把这看作以及向自己证明,施里夫和昆丁这样相信,是像死亡一样可以让自己玩味琢磨的东西。因此在新奥尔良下船的仍然是他们四人,这地方亨利从来没有见识过(他全部的外在经验,除住校那一段外,没准就是跟着父亲上孟菲斯去了一两趟,为的是买牲口或奴隶)如今也没有时间好好看看——亨利,他已经知道但是并不相信,而被康普生先生称之为宿命论者的邦,按照施里夫和昆丁的看法,却不拒绝亨利的判决与构想,原因是他长期以来就理解到他仍然不知道他自己将要怎么做;——他们四个坐在那幢巴洛克式、带霉湿味的华丽起坐室里,这都是施里夫设想出来的不过没准确实是这样的,而此时那个海地出生的法国蔗糖种植者的女儿,也是萨德本第一个丈人告诉他有西班牙血统的那个女人(这个有点过时的女人有一头蓬乱、间夹灰丝的鸦羽黑发,粗糙得像马尾毛,皮肤颜色像羊皮纸,黑眼睛底下是两个无法掩饰的眼袋,只有这双眼睛显示不出岁月的痕迹因为它们没有显示出忘却,这女人也同样是施里夫和昆丁设想出来的不过说不定也很真实)什么都没告诉他们因为她没有必要因为她已经说过了,她不是说,‘我儿子爱上你妹妹了吗?’而是说‘这么说她爱上了他’说完就坐在那里用沙哑的声音久久地对着亨利大笑,亨利根本无法向她撒谎即使是他想这么做,人家连一声是或者不是都不要听他说。——四个人在那里,于一八六〇年在新奥尔良的那个房间里,在某种意义上也就像一九一〇年在马萨诸塞州这个坟墓般的房间里有他们四个人一样。而邦有可能,没准也真的是,带了亨利去拜访那个混血女人和那孩子,康普生先生是这样说的,虽然施里夫以及昆丁都不相信这次拜访对亨利的影响如康普生先生所想的那么大,事实上,昆丁甚至都没有告诉施里夫他父亲关于这次拜访所说的话。没准昆丁自己对康普生先生那天黄昏在家里的叙述(再创造?)没在用心听;也许那个炎热九月的黄昏坐在游廊上的那个时刻昆丁不当一回事甚至都没听见,施里夫也会这样的,因为他和施里夫俩都相信——而且说不定在这一点上也是对的——混血女人和孩子在亨利眼里仅仅是与邦有关的另一件事,对之妒忌大可不必,要学样则是可以的如果做得到,如果有模仿的时间与和平局势的话——不是同一种族、国家的男人之间的和平,而是两个年轻人对立的精神与使他们对立的不容置疑的事实之间的和平,因为亨利与邦不是最早这样的年轻人,昆丁与施里夫就更加不是了:相信(或者至少在这样假设的基础上行事),战争有时之所以产生,就是为了解决青年人的个人纠纷与不满这惟一的目的。

    “就这样,那老太向亨利提了那样一个问题,接着便坐在那里对着他哈哈大笑,这时候他就明白了,他们两人也都明白了。因此这次会面很短,与律师的这次会面,是所有会面中最短的一次。因为那律师会一直在盯视着他;说不定那第二个秋天甚至去过一封信,当时律师在等待事态演变可是那边仍然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而且没准律师正是邦从不回复那个夏天亨利和朱迪思来信的原因:因为邦始终没有收到信)——一封信,有两页说不定还是三页尽是您谦卑与恭顺的等等等等,压缩成十八个字[22]就是我知道你是傻瓜,可你想当什么样的傻瓜呢?而邦至少算得上是个非傻瓜够资格来作这个压缩。——是的,盯视着他,还没感到忧虑,仅仅是有点儿心烦意乱,留给邦足够的时间使他上自己这儿来,没准给他整整一个星期(他——那律师——先是处心积虑掌握亨利,了解到许多亨利正在想的事,而亨利自己都不知道)然后再处心积虑对付邦,没准谋划得那么好连邦也不会立刻知道将会发生什么。那准是一次短促的会见。此刻在他们之间不会有什么秘密;事情都是不言自明的:律师坐在办公桌后面(那秘密抽屉里没准还放着那本账簿他刚在上面加好去年一年的收益,那是实际所值与爱、骄傲讨价还价的结果再翻上一番)——律师感到烦躁,挠头,但一点儿也不忧虑,因为他不仅仅知道自己有的是办法,而且他仍然并不真的相信邦会傻到那个地步,虽然他对于愚蠢,至少对于迟钝的看法很快要多少作些改变了;——律师注视着他,说,甜腻腻还油腔滑调地,因为到这会儿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他此时会知道,邦知道了他此前此后会知道或是需要知道以便采取突然行动的一切:‘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幸运儿呀,你知道吗?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说,即使在我们运气足够好能够报仇雪耻时,我们也必须付出代价,有时还真的不顾血本,花掉大笔银子呢。可你处在你的地位上,不仅可以把仇报掉,能为母亲洗雪名声,而且你用来缓解母亲伤痛的药膏还有其附属价值,能转化成年轻人之所需,这本是你份内应得之物,而且,不管我们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只有在换成响当当的钱之后才算真正拿到手——’此时邦没有说你这是什么意思?甚至没有动弹;那就是说,律师不会察觉他在开始移动,而是继续(那律师)轻薄、油嘴滑舌地说:‘而且不仅如此,除了复仇之外,还能附带得到一件小赠品,这是下午的一束花,是没什么香味的草原上的野花,但也楚楚动人不容忽视呀,与其让别人采走还不如让它开放在自己胸襟前呢;这是——你们年轻人是怎么说来着?——一个蛮够味儿的小东西嘛——’此时他会看到邦,没准是看到那双眼睛,没准他光是听到脚步移动的声音。而接下去,手枪(短筒的,马背上用的、左轮的,反正是某一种)什么的都拔出来了,他会蜷缩在墙根一把倾翻椅子的后面,嗥叫起来,‘别过来!站住!’然后尖叫道‘救命啊!救命!他——!’接着光是尖声嚎叫,因为不等他从枪把上松开手指,就已听到和感到自己骨头强烈扭动的声音还有他颈骨的声音,因为邦必定是用手掌掴了他的这个面颊又反手掴了另一边;没准他甚至能听到邦也在说,‘闭嘴。别作声了。我没打算废了你’没准是他身上的律师本色对自己说了声闭嘴,他听从了,也乖乖地重新坐回到那把扶好的椅子,半瘫在桌子上;他身上的律师成份警告他,让他不说你会为此付出代价这样的话而仅仅是趴在那里,抚摩包在手帕里被扭疼的手,此时邦站立着俯视他,捏住枪筒,把它贴在自己大腿上,说,‘假如你觉得自己需要得到满足,你当然知道——’[23]而那律师,此时身子坐直,在把手帕往面颊上按摩:‘我方才错了。我误解了你对此事的感情。我请求你原谅’而邦说:‘可以的。不过随你的便。本人接受道歉也行,接受一颗子弹亦无不可,悉听尊便就是’那律师(他面颊上会有淡淡的消褪中的红痕,但也仅仅如此:可以说是不动声色)则说:‘我看你是打算拿我不幸的误解大做文章——甚至要拿我开心。即使我觉得权在我这一边(其实我不这么认为)我仍然不得不拒绝你的建议。在手枪方面我不如你’于是邦说:‘刀子或是佩剑如何?’而律师说,很轻松随便:‘刀子或佩剑也弱点儿。’因此这时候律师甚至都无需说你会为此付出代价了因为邦会代他说出这话,邦会站在那里松松地拿着那把手枪,心想可是只能用刀、手枪或是佩剑呀。这么说我是无法打败他了。我原可以开枪打他。我开枪打他时心里不会起一点点疙瘩就跟打的是一条蛇或是个让我戴绿帽子的野汉子似的。可是他仍旧会把我打败的。心想是的。他过去就打败了我此时他——他——(“听着,”施里夫说,喊出声来,“那得是在两年后他躺在科林斯[24]那幢私人房屋一个卧室里的当儿,匹兹堡登陆处那场仗打过了,他在等肩膀伤口长好,这时从混血女人处来的那封信(说不定正是附有她和孩子相片的那封)终于打动了他,信里哀求给她钱还告诉他那个律师终于跑到得克萨斯或墨西哥或是不知什么地方去了,而她(混血女人)也找不到他母亲,因此那律师必定是先偷走钱接着又杀了她,因此事情就很像是他们双双逃走或是一起被杀可供养她的费用却一文没给。”)——是的,他们此刻知道了。啊,耶稣啊,想想他,邦,他一直想知道,他一直有最正当的理由想知道,他就自己所知从来没有什么父亲可是却不知怎的给制造出来,一边是那个女人她老不让他跟别的孩子一起玩,另一边是那律师他甚至还特地关照那女人不管她每次回来是买了一块肉还是一只面包——两个人在把他生下时谁也不感到欢乐或是发现激情在他生下时也没有忍受痛苦付出辛劳——倘若两个人里有一个只要把真情告诉他,后来的事便全然不会发生;而另一方面,是这个亨利,他既有父亲、安稳、满足以及别的一切,却让他们两人告诉以真实情况,而他(邦)呢,却两人全都不对他说。再想想亨利,他起先说那不是真的,接着当他知道那是真的时他仍然说‘我不相信’,他甚至在那个‘我不相信’里找到足够的力量来抛弃家庭与血缘关系以支持自己的抗争,可是在这场抗争中他证明自己的论点错了因此就益发回不得家了;耶稣啊,想想他必须得承受的负担吧,出生自两个卫理公会教友之家(或者说其中之一是个古老、信心坚定的卫理公会世家)又是在闭塞的密西西比州北部长大,面临的是乱伦问题,在所有可能守在那里候着他的问题里不是别的,而偏偏是乱伦,这可是他全部的传统和教育原则上都绝对不能容忍的,而且又是在这样一个局面里,他知道,在这里不管是乱伦或是教育训练,都不会帮助他解决问题。因此没准那天晚上他们离开走在街上时,邦终于说,‘呣,现在怎么办?’亨利说,‘等等。等等。让我先适应适应。’没准又过了两三天,这时亨利说,‘你不可以。不可以的呀’这时候开口说话的是邦,‘等等。我是你的哥哥:你是对我说不可以吗?’没准是过了一个星期,说不定邦带亨利去看了那个混血女人亨利盯看着她并且说,‘那对你还不够吗?’而邦说,‘你要它有个够,是吗?’而亨利说,‘等等。等等。我必须有时间来适应。你必须得给我时间。’耶稣啊,想想看亨利必定是如何讲啊讲啊,在那个冬天接着是那个春天[25],当时林肯当选,亚拉巴马大会[26]召开,南方开始脱离联邦,接着美国有了两个总统,电报把查尔斯顿事变[27]消息传来于是林肯征集他的军队,局面定了,此刻已无可挽回了,亨利与邦无需互相商量便已经决定上前线去,他们即使各不相识反正也会去的现在更不用说了,因为说到底谁会白白放过一场战争呢,——想想他们必定是怎样讨论的,亨利会如何说,‘可是你非得娶她不可吗?你就一定得这样做吗?’而邦则会说,‘他本该跟我说清楚的。他本应这样告诉我的,我自己,他自己。我对他一直是够公道,够仁至义尽的。我等待过。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等待了。我给过他每一个机会,让他自己告诉我。可是他没有这样做。如果他做了,我会同意和答应永远再不见她、你或是他的。可是他一直没有告诉我。我原先以为那是因为他不知道。后来我知道了他是知道的,我仍然等。可是他一直没有告诉我。他仅仅是告诉你,传了个口信给我,就跟你向黑鬼佣人传达命令,让一个乞丐、流浪汉滚开一样。这你看不出来吗?’而亨利会说,‘可是还有朱迪思呢。是咱们的妹妹呀。想想她吧’邦则说:‘很好。替她想想。然后又怎么样呢?’因为他们都知道一旦朱迪思发现真情之后会怎么样因为他们都知道女人会在几乎任何事情上都会显示出骄傲和尊严,除了在爱情方面,于是亨利说,‘是的。我明白。我理解。可是你必须给我时间好让我习惯。你是我的哥哥;这点小事你是能为我做的。’想想他们两人:邦,他不知道自己将要怎么做可是却必须说他知道,假装他知道;而亨利,他知道自己将怎么做却必须说他不知道。接下去又是圣诞节了,然后是一八六一年,可是他们没有从朱迪思那里得到什么音信因为朱迪思不确切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因为亨利还不让邦给她写信;这以后他们听说了连队的事,大学灰衣连的事,是在奥克斯福组成的,说不定他们一直在等着那件事的出现呢。于是他们再次搭乘轮船北上,此刻在船上气氛甚至比过圣诞节还要热烈还要兴奋,一场战争刚开始时总是这样的,那时局面还没有被腥臭的血、受伤的士兵、孤儿寡妇弄得乱七八糟,而且他们此刻还没有参加进去而是再次站在栏杆旁俯临涡旋的水流,说不定要过了两三天,亨利才突然说,突然喊叫起来:‘可是国王们也这样做的呀!连公爵们也是!不是有个叫约翰什么的洛林公爵[28]娶了他妹妹吗。教皇把他逐出教会可是毫无影响!毫无影响!他们仍然是夫妻。他们仍然活得好好的。他们仍然彼此相爱!’接着又说,大声地,快快地:‘可是你必须等待!你必须给我时间!说不定战争会解决这个问题无需我们操心!’没准这还是你们家老爷子说对了的一处:于是他们骑马进入奥克斯福镇却没有沾萨德本百里地的边儿,他们在连队花名册上签字画押然后便躲在某处等待,而亨利让邦给朱迪思写了一封信;他们准是让人送去的,由一个黑鬼晚上偷偷潜入黑人区交给朱迪思的贴身丫头,朱迪思则送去装在金属盒子里的小照,于是他们骑马等在头里,连队好不容易才能脱身,它得赶做旗帜,还得骑着马全州满处走跟姑娘们道别,最后才出发上前线。

    “耶稣啊,想想他们。因为邦会知道亨利在干什么的,正如从他们互相对看了一眼的头一天起他就一直知道亨利在想什么一样。没准他对亨利正在干什么只会知道得更清楚,因为他不知道他自己将要做什么,他不会知道,直到突然有一天他恍然大悟,那时候他会知道其实自己是一向很清楚事情会是怎么样的,因此大可不必自寻烦恼,他所需要做的一切仅仅是观看亨利如何努力调和他(亨利)知道自己将要做的与他的传统与训练所发出的全部声音,那声音说不。不。你不能。你绝对不可以。你万万不可。说不定他们此时甚至是在炮火底下,头顶有炮弹唿哨、轰隆地飞过与爆炸,而他们躺在地上等待冲锋,亨利会重又喊叫道,‘可是那个洛林公爵是干了的!世界上必定有不少人这样做了只是大家不知道就是了,说不定他们为此受苦,死去此刻还因此在地狱里呆着。可是他们当时那样做了如今也无所谓了;就连我们知道的那些人如今也只是几个名字,也无所谓了’而邦注视着他听他说话并且思忖那是因为我将要怎么做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因此他明白我犹豫不决并且不知道他是明白的。也许如果我现在告诉他我准备要做这件事,他便会清楚自己的想法并且告诉我你万万不能了。那么没准你们家老爷子这回是对的他们的确认为没准战争会解决这件事不必由他们自己操心,或者至少说不定亨利希望事情会这样因为说不定你们家老爷子在这件事上看法又是对的,因为邦不在乎;因为能够给他一个父亲的两个人都拒绝这样做,此刻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复仇或是爱情或是所有别的事儿,因为此刻他知道复仇并不能给他补偿爱情也不能减轻痛苦。没准甚至都不是亨利不让他写信给朱迪思而是邦自己不写给她因为他已对任何事情都无所谓了,甚至也不在乎他还不知道自己将怎样做了。接着下一年来到此刻邦是军官了他们正朝夏洛进发这也是他所不知道的,他们在队列里行走时又重新谈起话来,小兵们排成行朝前走,这个军官落后几步走在队伍旁边,亨利又喊叫了,把他那不顾一切与急迫的声音压到有气无声的地步:‘你仍然不知道你将怎么做吗?’而邦会对他看上片刻,带着那种也能算是微笑的表情:‘要是我告诉你我不想回到她身边去呢?’亨利则会在他旁边朝前迈步,背着他的背包和那杆八英尺长的毛瑟枪,他会开始喘气,不断地喘气而此时邦注视着他:‘我现在冲在前面的时候可比你多得多了;要投入战斗,冲锋,我会冲在你前面的——’亨利喘着大气说,‘别说了!别说了!’邦注视着他,嘴巴、眼睛周围有那种淡淡的表情:‘——以后又有谁会知道呢?就连你自己也不用弄得清清楚楚的,因为是不是在你扣动自己扳机的同一秒钟里甚或稍早一点点,一颗北佬的炮弹正好炸中了我,这有谁说得准呢——’于是亨利喘着气张望着,向天空瞪视,露出了牙齿,脸上冒出汗珠,捏在毛瑟枪把上的手指关节发白,他说,边喘着气,‘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接下去是夏洛战役,第二天,战争失利,旅队从匹兹堡登陆处后撤[29]——你听着,”施里夫喊道;“等等,先别说;等一等!”(瞪视着昆丁,他自己也喘起气来,仿佛他不仅仅得提供一个线索而且也需吐出气来才能让自己的色彩添加进去):“因为你们家老爷子在这一点上是错了,又错了!他说受伤的是邦,然而不是的。因为是谁告诉他的呢?是谁告诉了萨德本,或者也告诉了你的爷爷,他们两人里面是谁被打伤了的呢?萨德本不会知道因为他不在,而你爷爷也不在场因为他就是在那个战场上挂的彩,他在那里丢了他的一只胳膊。那么是谁告诉他们的呢?不是亨利,因为他父亲从没见到过他除了那一次,说不定他们根本没有时间谈到受伤的事,而且一八六五年在邦联军里谈受伤,那简直就像煤矿工人会去谈烟灰;也不会是邦,因为萨德本压根儿再没见到过他因为他自己已经死去;——受伤的不是邦,而是亨利;邦终于发现了亨利他弯下身去把亨利抱起来而亨利抵抗,挣扎,一边说,‘别管我!让我去死!那样我就不用非得知道不可了’而邦说,‘那么说你不想要我回到她那儿去’亨利躺在那里挣扎,喘气,汗流满面,他咬破的嘴唇里牙齿上沾满了血,于是邦说,‘就说,你不要我回到她那里去。没准这样我就不会那样做了。说呀’而亨利躺在那里挣扎,鲜血渗透了他的衬衣,他的牙齿露了出来,一脸是汗直到邦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弄到自己背上——”

    起先,是他们中的两个,然后是四个;此时又是两个了。房间的确像是个坟墓:有一种陈腐、静止与奄奄一息的气氛而绝不仅仅是鲜活、动态的寒冷了。可是他们留在这里,虽然距离不到三十英尺便是床铺与温暖。昆丁甚至都没有穿他的大衣,大衣躺在地板上那是从施里夫所放置的椅子扶手上落下去的。他们没有在寒冷之前退却。他们两人都忍受着寒冷,仿佛对自己肉体故意摧残的那种心醉神迷能转化为另外两个年轻人的精神阵痛,那是在五十年前,或者不如说是四十八年前,接着是四十七年接着又是四十六年前,因为那是在一八六四年然后是一八六五年,那支军队缺吃少穿的残部不断退却,穿过了亚拉巴马和佐治亚又进入了卡罗来纳,被扫荡,倒不是被一支钉在屁股后的节节胜利的军队,更确切地说倒是被双方都是输家的那些战役一个高似一个的潮头——奇克莫加、富兰克林、维克斯堡、柯林斯与亚特兰大——战役之所以失败并不仅仅是敌众我寡、弹药粮饷不足,而是因为那些将军本不是当将军的料,他们当上了将军并非因为在现代作战方法上受过训练或是学习上表现出有特殊才能,而是因为一种绝对的等级制度授给了他们神圣权利,使他们可以说一声‘给我上’;或者是因为打仗的那些将军活得不够长,没有能学会如何打人数众多、步步为营、蔓生枝节的战役,因为他们已经过时得像理查、罗兰或盖克兰[30]一样了,他们在二十八、三十或三十二岁时头戴羽饰,身穿镶大红滚边的披风,靠骑兵冲锋俘获了战舰[31]而不是谷物、肉与子弹,他们会在三天里用鞭子将三支军队赶拢来,然后拆下他们自己家的栅栏煮从自己家熏房里掠来的肉,他们在一个夜晚带一小队人马能豪气十足地点火焚毁有百万元物资的敌人供给要塞,而在第二天晚上却会被邻人发现跟邻居太太同床而眠而被枪杀[32];——两人,四人,此刻重新成为两人,按照昆丁和施里夫的说法,两人四人两人仍然谈个没完——一个还不清楚自己将怎么做,另一个知道自己必须怎样做然而却说服不了自己——亨利引经据典证明乱伦无碍,讲他的洛林的约翰公爵,像是最好希望能把那个受诅咒、被逐出教会的幽灵召唤出来,亲自告诉自己这件事是正常的,就跟此前与此后,人在控制不住自己身上的某种腺体时总要设法召出上帝或是魔鬼,来证明自己正确一样;——两个人四个人两个人,在坟墓般的房间里面对着面:施里夫,那个加拿大人,暴风雪与严寒之子,穿了件浴袍外面再套了件大衣,领子竖到耳朵那里;昆丁,那个南方人,雨水和闷热的孤僻、娇弱的后裔,穿的是他从密西西比带来的单薄、紧身的衣服,他的大衣(也算是大衣但跟他那套西服一样单薄而不切实用)躺在地板上他甚至都懒得去把它捡起来:

    (如今是一八六四年冬天,部队撤退穿过亚拉巴马,进入了佐治亚;此刻卡罗来纳就在他们的背后而邦,那个军官,在寻思‘我们要就是被抓获、消灭要就是老乔[33]将解救我们使我们可以在里士满前面与李[34]取得联系这样我们至少有投降的特权’:而接着有一天他突然想起,回忆起,他父亲如今在那里当上校的杰弗生团如今属于朗斯屈特[35]的军团,从那一刻起退却的全部目的对于他没准就像是把他带到他父亲的身边去,以便再给他父亲一次机会。因此此刻他似乎觉得,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直不能决定要做什么了。说不定他想了仅仅一秒钟,‘我的上帝,我仍然年轻;即使过了这样的四年我仍然年轻’不过仅仅是一秒钟,因为没准他一口气接下去说,‘好吧。那么说我年轻。可是我仍然相信,虽然我相信的没准是,战争、受苦以及让他[36]手下的兵活着和手脚麻利以便把血肉之躯的他们换到尽可能多的廉价土地的这四个年头,准已经改变了他[37](我可知道并没有能改成)使他会对我说的不是:原谅我:而是:你是我大儿子。保护你妹妹;再也别来看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了:’接下去是一八六五年,西线部队的残余此时完全没有了战斗力除了能拖着步子慢慢地、固执地往回走,同时忍受着枪击与炮轰;说不定他们此刻甚至都不再在乎有没有皮鞋、大衣和食物了,正因如此他才能在给朱迪思的那封信里写到刷火炉的油漆这战利品的事,此时他终于知道他最后将怎么做了他告诉了亨利而亨利说‘感谢上帝。感谢上帝,’自然不是因为乱伦而是因为他们终于将采取某种行动了,终于他可以成为某种人物了虽然那是对古老传统和训练的彻底背弃也是对永恒受谴的接受。没准那时他甚至可以停止谈论他那位洛林公爵了,因为他此时可以说,‘我们大家要去的并不是你的或他的也不是教皇的地狱:那是我妈妈的和她妈妈、爸爸的以及他们的父母的地狱,而且将要去的不是你,而是我们,三个人——不:我们四个。因此至少我们可以聚拢在我们该在的地方,因为如果只有他去那里我们也还是必须去那里的因为我们三个仅仅是他生下的幻想,而你的幻想是你的一部分正如你的骨骼、肉体和记忆一样,而且在痛苦中我们也是在一起因此我们将不需要记得爱和私通,而说不定在痛苦中你甚至都记不得你为何要在那里。而若是我们记不得这一切,那它也不可能成为多大的折磨了’。接下去他们是在卡罗来纳,一八六五年的那个一月和二月他们中剩下的人到此时已经朝后走了几乎一年了,他们与里士满之间的距离比他们走过的距离小得多了;而与他们和结局之间的距离相比那就更小了。不过对于邦来说那不是他们与失败之间的距离而是他和另外那个团,他和那个时刻、那个瞬间之间的距离:‘他连问都不用问我的;我只需与他身体有了接触便会自动把话说出来的:你只管放心;她永远也不会再见到我了。’接下去是三月,在加利福尼亚,仍然是慢腾腾一个劲儿地往后退并且如今是倾听北边的声音,因为别的方向都听不到什么声音了因为此时在所有别的方向事情都结束了,而他们期待来自北方的一切也就是战败的消息。接下去有一天(他是个军官;他会知道与听说,李派了些部队前来支援他们;说不定他甚至在那些团来到之前就已经知道了番号和数目)他见到了萨德本。很可能那第一次萨德本真的没有看见他,说不定那第一次他可以告诉自己,‘原因就在这里;他压根儿没看见我’,因此他必须让自己出现在萨德本会走的路上,给自己制造机会和局面。接着他第二次看到那张没有表情、岩石一般的脸,看到那双暗淡、乏味的眼睛,那里没有一丝闪光,什么都没有,从那张脸上他见到了他自己的特征,在那里他见到对方是能认出他的,仅此而已。仅此而已,此刻再也没有更进一步的什么;说不定他仅仅是平静地吁出一口气,自己脸上带着那种表情,一眼看去可以认为是在微笑,此时他想,‘我原本可以逼他的。我原本可以上他那里去逼他的’,同时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的因为事情如今全都结束了,此刻全部的事态就是这样,终于是这样。说不定就在那同一个夜晚或者也许是一周后的一个夜晚,他们接到命令停下(因为即使是谢尔曼有时候晚上也是不得不停下来的)点燃了篝火至少是为了取暖因为至少取暖花费不了多少而且也不是老得消耗燃料,是在那样的一个夜晚邦说,‘亨利’又说,‘此刻事情快到头了接下去再不会有什么事了;甚至都没剩下什么要我们做的了,连为了一个理由,为了荣誉和残余的骄傲慢腾腾地往回走的特权也没有了。没有上帝;我们四年来显然不在他的保佑下做着一切,只不过他就是不想要通知我们一声,不仅仅是没有皮鞋和衣服甚至都没有了对它们的任何需要,不仅仅没有了土地甚至也没有了生产食物的任何手段,而且也没有了对食物的需求,因为我们连没有食物怎么活下去也都学会了;因此如果你没有上帝而又不需要食物、衣服和遮风避雨的处所的话,那就没有什么可以让荣誉和骄傲去攀登、支撑与发展的了。而倘若你不在乎荣誉和骄傲,那你就什么全都不在乎了。不过你身上有某种东西它不在乎荣誉和骄傲然而它活着,它甚至往回走了整整一年仅仅是为了活下去,说不定甚至在这场战争已经过去连失败都不见踪影的时候,它仍然不肯在太阳底下安安分分坐下来死去,而是会出去进入树林,四处寻找,在只有意志和坚忍力才撼动不了它的地方,去挖掘草根和这类东西——那块老迈、没有意识、有知觉却不做梦的肉,它甚至都不知道失望与胜利之间有什么区别,亨利’。而此时亨利会开始说‘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一边喘气一边说‘感谢上帝’,一边说,‘别想办法去解释它。做你的就是了’而邦说:‘你授权给我啦?作为她的哥哥你允许我了吗?’而亨利说:‘哥哥?哥哥?你就是大哥:你为什么要问我呢?’而邦说:‘不。他从来没有承认我。他光是警告我。你才是那个哥哥和那个儿子。我是得到你的允许了吗,亨利?’于是亨利说:‘写信吧。写呀。写呀。’于是邦写了那封信,是在四年之后,亨利念了信把它发了出去。可是他们那时并没有退出队伍跟着信走。他们仍然往回走,慢腾腾地,很固执,他们朝北方倾听等待事情的结束因为当你在输掉的时候总是要有许多人物出来才能停下任何事情,而他们如今慢慢地后退都已经有一年了因此他们剩留的一切不是意志而是能力,那根深蒂固的求生存的习惯。接下去有一个夜晚他们又停下来了因为谢尔曼重又停下了,一个传令兵顺着露天营地走来终于找到了亨利,说,‘萨德本,上校让你到他的篷帐里去。’)

    “于是你和那个老奶奶,那个罗沙阿姨,那天晚上下乡上那儿去,而那黑老婆子克莱蒂想拦住你,拦住她;黑婆子拉住你胳膊,说,‘别让她上楼,少爷’可是你也拦不住她因为她力气很大,积了四十三年的深仇大恨使她像是吃了四十三年的生肉一样,而克莱蒂有的仅仅是四十五或是五十年的失望与等待;而你呢,你一开始就是连去那里都不愿的。你也无法阻止她此时你看出克莱蒂的问题不是愤怒甚至都不是不信任;那是恐惧,骇怕。而她没有用那么些言语告诉你因为她仍然在保守秘密为了曾也是她的父亲的那个人,也是为了那个家庭其实它已经不复存在,它那直到此时仍是不可侵犯的腐朽寝陵她仍然在守卫着;——没有用那么些言语告诉你,正如没有用那么些言语告诉你她如何在房间里当人们把邦的尸体抬进来,而朱迪思从他口袋里取走她给他的藏有自己小照的金属盒子;她没有告诉你,情况仅仅是从那份恐惧与骇怕里泄露出来的,在她放开你去抓罗沙阿姨的胳膊之后,那个罗沙阿姨转过身子把她的手打开继续朝楼梯走去,而克莱蒂再次朝她跑过去这一回罗沙阿姨停下来在楼梯第二级上转过身挥动拳头把克莱蒂打倒,就像一个男人那样,接着又转身再往楼上走:而克莱蒂躺在那里的地板上,都有八十多岁[38]了,没有五英尺高,看上去像是一小团干净的抹布于是你走过去捏住她的胳膊搀她起来,她胳膊就跟一根柴禾棍似的,像棍子一样轻一样干枯和发脆:这时她盯看你而你察觉那不是愤怒而是惊恐,而且不是黑鬼的惊恐因为不是她自己的事儿而是关于楼上的某件什么事情的,她藏藏掖掖都快四年了;她并没有真的用语言告诉你因为即使在惊恐之中她还在保守秘密;然而她告诉你了,或者至少是突然之间你明白了——”

    他又停住了。那倒是更好一些,因为他根本没有听众。说不定他察觉出了这一点。接下去突然之间他也没有了讲述者,虽然可能他对此并无察觉。因为此刻他们两人都不在那里。他们都在卡罗来纳而时间是在四十六年之前,而且此刻甚至都不是四个人而是进一步作了组合,因为此刻他们两人既是亨利·萨德本同时又都是邦,两人中的每一个都在组合然而两个人又都不作组合,嗅闻着四十六年前吹开飘散的那一股烟,它来自在一丛松林中那些燃烧的篝火,瘦削、衣衫褴褛的士兵坐在或躺在火堆周围,没有在谈论战争却全都奇怪地(或者也许是一点也不奇怪)面向南方,在岗哨所站的暗处更远的地方——那些哨兵,遥望南天,能见到联邦军营火的闪烁和摇曳,那些营火星星点点、暗淡不清,在天边构成了一个半圆形,与邦联的篝火成十与一的比例,而在他们与它们之间(也就是叛军哨兵与北佬的篝火之间)北佬的哨兵也在守望着那片黑暗,两边的哨兵距离近得彼此都能听见对方军官巡视岗哨时所发出的口令声与一点点轻下去的声音:声音沉寂下去时,是看不见的、小心提防的,声音不大却传得很远:

    ——嗨,伙计。

    ——怎么着。

    ——你们这伙人上哪儿去?

    ——里士满呗。

    ——咱们也是。干嘛不等等咱们?

    ——这不在等着吗。

    火堆旁边的人不会听见这些交谈,虽然他们不久就会很清楚地听到那个传令兵的说话声,他经过了一个又一个的火堆,打听萨德本在哪儿,经过别人指点他终于来到那个火堆旁,这儿木块冒着青烟,他用单调的腔调说:‘萨德本在吗?我找萨德本’直到亨利坐直了说,‘有。’他瘦骨嶙峋,衣衫褴褛,胡子拉碴;因为这四年来吃的苦也因为这四年开始时他还没有长够个儿,他并未如自己所预言会是的那样长高两英寸,也没有增加三十磅的分量,如他在活过这四年后的几年内会增加的那样,倘若他真能活下来的话。

    ——有,他说。——什么事?

    ——上校要你去一下。

    传令兵没有跟他一起回去。于是,他独自穿行在黑暗中,沿着一条布满辙印的路,那天下午炮车经过使这条路布满辙印,被切割翻搅得乱七八糟,他终于抵达营帐,现在营帐不多了,里面的烛光在帆布幕上闪出微光,还照出门口一个哨兵的身影,那哨兵喝住他。

    ——我是萨德本,亨利说。——上校叫我来的。

    哨兵挥一下手让他进帐篷。他伛下身子钻进帐口,帆布在他身后落下时有个人,是帐篷里惟一的人,从放蜡烛的桌子后的一把行军椅上站起来,他的影子在帆布幕墙上高高、巨大地耸起。他(亨利)走过来敬礼,面对着一只镶有上校穗带的灰色袖子,一张留了胡子的面颊,一只鹰钩鼻子,和一片粗浓杂乱垂披下来的铁灰色头发——这张脸亨利不认识,不是因为有四年没见到了,也没预料会在这里和此时见到,倒更是因为他没有对着那张脸看。他仅仅是朝有穗条的袖口敬了个礼,便站在那里,直到对方说,

    ——亨利。

    即使是此刻他也没有惊跳起来,他就那样地站着,两个人就那样站着,互相对看。是那个年纪大的先移动,虽然他们是在篷帐当中相遇,在这里他们拥抱接吻,此时亨利都没有察觉自己已经移动了,而且还将有动作,受到亲人血液的推动,这血液在作出反应的一瞬间错怪了也让步了,虽然它还不(也许永远也不会)原谅,此时他站着而他父亲将他的脸捧在手里,盯看着这张脸。

    ——亨利,萨德本说。——我的儿子。

    接着他们坐下,在桌子的两边,在给军官预备的椅子里,桌子(上面有张摊开的地图)和蜡烛在他们之间。

    ——你在夏洛受了伤,威洛上校[39]告诉我的,萨德本说。

    ——是的,长官,亨利说。

    他几乎要脱口说是查尔斯背我下火线的可是他没有说,因为他已经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了。他甚至都没有想显然朱迪思没有写信给他说那封信的事或是那是克莱蒂设法捎话给他说查尔斯给她写了信。这两层他都没有想到。对于他来说他们的父亲应该知晓他和邦的决定,这是合乎逻辑的也是很自然的:血缘上的那种和谐关系应该使邦决定写,使他自己对此加以同意,使他们的父亲知道此事,而且是在四年之后所有时间中的同一瞬间里。如今这一时刻来到了,几乎就在他知道它将来到的那一个瞬间:

    ——我见到查尔斯·邦了,亨利。

    亨利什么也没有说。这一刻来到了。他什么也没有说,他仅仅是瞪视着他的父亲——这两个人都穿一身褪色树叶般的灰军服,在如豆孤烛的陪伴下,一顶粗糙的帐篷将黑暗围圈在他们之外,在黑暗中,警觉的哨兵面对着面,疲倦的士兵就在露天里睡觉,等待着破晓与开火,等待着疲惫的退却那是重新走回到开始的起点:然而在一秒钟里帐篷、烛光、灰军服以及其它一切都无影无踪,眼前是四年前萨德本百里地庄园装饰着冬青的圣诞节的书房,桌子也不是用来摊开地图的行军桌而是家里那张沉重、雕花的花梨木桌子,桌子上放着他母亲、妹妹和他自己的合影,他父亲坐在桌子后面而在父亲身后则是一扇窗子,外面是花园,在那里朱迪思和邦以那种慢悠悠的节奏在散步,心律和脚步的节奏正好合拍,眼睛也只需看着对方。

    ——你只好让他娶朱迪思了,亨利。亨利仍然不回答。这话以前都说过了,此刻他已有四年痛苦奋斗的经历,在这之后,不管他得到的是胜利还是失败,至少他是得到了,如今他有了平安,虽则这平安里大部分都是失望。

    ——他不能跟她结婚,亨利。

    此刻亨利说话了。

    ——这话你过去就说过。我当时就告诉你了。而现在,现在,时间现在不会太长久了,到那时留下给我们的什么也不会有:没有荣誉、骄傲连上帝也没有因为上帝四年前就离开了我们只是他从来没想到有必要告诉我们;没有皮鞋没有衣服连对它们的需要也没有了;不仅是没有可以生产出食物的土地而且也没有了对食物的需要,而当你没有了上帝、荣誉和骄傲时,任何东西都无关紧要了除了还有个老迈、无思想的躯体,它甚至都不在乎是失败还是成功,它甚至也不死,它会摸到树林和田野里去,挖掘根子和野草。——是的。我已经决定了。是兄弟或者不是,我已经决定了。我会的。我会的。

    ——他绝对不能和她结婚,亨利。

    ——是的。我原先说了好的,可是我当时还没有拿定主意。我那时没有让他干。可是如今我有了四年的时间来作决定。我会。我将要那样做。

    ——他绝对不能和她结婚,亨利。他的外公告诉我她的母亲是个西班牙女人。我相信了她;一直到他生下来我才发现他母亲身上有黑人血液。

    亨利从未说过他不记得离开帐篷的事。他记得这一切。他记得弯下身来重新钻出帐门和再次经过岗哨;他记得顺着那条被碾压得满是沟坎的路走回去,在黑暗中辙痕间跌跌撞撞,此刻路两边的篝火都已经成为灰烬,因此他看不大清睡在火旁地上的那些士兵。时间准有十一点多了,他想。明天又要走八英里。要是没有那些该死的炮就好了。老乔干吗不把这些炮都给了谢尔曼呢。那样我们一天就能走二十英里了。那样我们就能跟李的部队会合了。至少李可以停下打上几仗。他记得这事。他记得他没回到自己的火堆边上去而是不久便在一个孤寂的地方停下,靠在一棵松树上,安静、轻松地倚靠着,头朝后仰这样他能仰望光秃秃、杂乱无章的枝条,它们像是一动不动地铺衬在早春眼眨个不停的寒星之前的熟铁铸的工艺品,心想我希望他记得谢谢威洛上校让我们使用他的帐篷,心里在盘算的不是自己想做的事而是自己不得不去做的事。因为他知道他会怎么做;事情如今决定于邦会怎么做,会逼迫自己做什么,因为他知道自己会干那件事的。那么说我必须上他那里去了,他想,心里盘算,现在准有两点多了,天快亮了。

    接着天亮了,或者说几乎亮了,天很冷:一股寒流穿透了那身破破烂烂、打了补钉的薄军服,也穿透了疲惫和营养不良;穿透了被动的忍受能力,而不是主动的毅力;不知哪儿有些光亮,足以使他能从人群中分辨出邦的入睡的脸庞,邦裹在毯子里睡,上面盖着那件铺开的披风;光线亮得足以使他能把邦弄醒,足以使邦能辨认出他的脸(或者说不定是经由亨利的手传递的某种信息)因为邦没有说话,没有问他是谁:邦仅仅是爬起来把披风搭在自己肩膀上然后走到冒烟的篝火前,邦正用脚把火踢旺此时亨利说:

    ——等等。

    邦停下看着亨利;此刻他看得清亨利的脸了。他说,

    ——你会着凉的。你现在就很冷。你没有睡,是不是?给你。

    他一转身把披风从肩膀上脱下并且递过去。

    ——不要,亨利说。

    ——要的。拿去。我去取我的毯子。

    邦把披风披在亨利身上走过去捡起他乱成一团的毯子甩动着把它披在自己肩膀上,他们走到边上去坐在一根木头上。此刻天破晓了。东方灰蒙蒙的;很快就会出现樱草花的淡黄色然后是因炮轰的一片火红色于是疲惫的后退行军将再次开始,退却免得被歼灭,朝失败退去,虽然还不完全如此。曙色酝酿登场前还有一点时间,可以让他们并肩坐在木头上,一个披着披风,另一个裹在毯子里;他们的声音不比沉静的破晓本身响亮多少:

    ——那么说你不能容忍的是异族通婚,而不是乱伦。亨利没有回答。

    ——而他没有捎话给我?他没有让你叫我上他那里去?没有话要对我说,一句也没有?那就是此刻,今天,四年前或是四年来任何时候里他不得不做的惟一的事。那就是一切。他用不着为此非得求我不可,非要跟我要的。我会献出去的。我会说,我将永远也不再见她,还不等他开口求我。他没有必要这样做,亨利。为了阻止我他用不着告诉你我是个黑鬼的。他不这样做就可以阻止我的,亨利。

    ——不!亨利喊道。——不!不!我要——我要——

    他跳起来;他的脸扭歪了;邦能透过遮盖着他凹陷脸颊的软胡髭看见他的牙齿,也能看见他的眼白,似乎眼球在眼眶里乱挣扎,就跟出不来的气儿在他肺里挣扎一样,——气不喘了,那口气屏止着,双眼也俯视着坐在木头上的他,声音此刻并不比吁一口气响多少:

    ——你方才说,本来可以阻止你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现在轮到邦不回答了,他坐在木头上盯看着朝他俯下的那张脸。亨利说,声音仍然不比吐气响一些:

    ——可是现在呢?你说你——

    ——是的。我现在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我给过他选择。我四年来一直都在让他选择。

    ——想想她吧。不是想我:而是想她。

    ——我想过了。想了四年。想你和她。现在我要给自己想想了。

    ——不,亨利说。——不。不。

    ——我不能吗?

    ——你不应该的。

    ——谁会阻止我,亨利吗?

    ——不,亨利说。——不。不。不。

    现在是邦在注视着亨利;他又一次看到亨利的眼白,此时他坐着盯看亨利带着一种也能说是微笑的表情。他的手消失在毯子底下然后又重新出现,拿着枪管,把枪托朝亨利伸过去。

    ——那现在就干吧,他说。

    亨利看着那把手枪;此刻他不仅仅是喘气,他是在发抖;此时他开口说话时那声音都不是气声了,那根本就是被哽咽与阻塞的朝里抽气:

    ——你是我的哥哥。

    ——不我不是的。我是将要和你妹妹睡觉的那个黑鬼。除非你把我拦住,亨利。

    突然之间亨利抓住那把枪,从邦手里把它抽走,并且这样站着,枪捏在手里,喘呀喘个不停;邦再一次看见他转动的眼球里的眼白,此时邦坐在木头上看着亨利,眼睛和嘴巴周围有那种可以算是微笑的淡淡表情。

    ——现在就干吧,亨利,他说。

    亨利旋转身子;在做这动作时他把枪扔了出去并且再次伛身,抓住邦的双肩,大口喘气。

    ——你不可以!他说。——你不可以的!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邦在捏紧他的那双手底下没有动弹;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带着那种有点凝滞不动、像是扮鬼脸的表情;他的声音很轻,比松枝开始在里面轻轻摆动的早晨第一股微风还要轻柔:

    ——你得想办法阻止我才行,亨利。“而他再也没有溜走,”施里夫说。“他本来是可以的,可是他连试都根本不试。耶稣啊,说不定他甚至还上亨利那里去,说,‘我可要走啦,亨利’也没准他们是一起离开的,肩并肩地骑行一路躲避北军的巡逻队回到密西西比一直来到那扇大门前面;肩并着肩仅仅是到亨利策马赶到前面扭转马头面对亨利并且拔出手枪时,他们两人才第一次拉开距离;而朱迪思和克莱蒂听到了枪声,没准沃许·琼斯当时正呆在后院某处,因此他在场可以帮克莱蒂和朱迪思把他抬进屋子安放在床上,接着沃许进城去告诉罗沙阿姨,罗沙阿姨那天下午气鼓鼓地下乡发现朱迪思站在紧闭的门前面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拿着她送给过他的内有自己小照的那只金属盒子,不过此刻里面没有她的了却有那个混血女人和那孩子的。你们家老爷子也不会知道那一点的:为什么那黑杂种要把她的照片取出放那个混血女人的进去,因此他为这事构想出一个理由。可是我知道。你也知道。你知道的吧?你是知道的,对吧?”他瞪视着昆丁,此刻身子伛向桌子对面,穿着他襁褓般裹在身上的一件件外套,显得巨大、不成样子,活像一只熊。“你不知道吗?那是因为他对自己说,‘如果亨利以前那么说不是当真的,那就不要紧;我可以把它取出来撕掉。不过如果他当时那样说是当真的,那么我能给她的惟一说法就是,我以前很不好;不要为我感到悲伤。’是不是这么回事?是不是?看在上帝的份上,告诉我是不是呀?”

    “是的,”昆丁说。

    “来吧,”施里夫说。“让我们快离开这只冰箱,上床去吧。”

    * * *

    [1] 这种玫瑰刺特别多,梗极短,因此难以采摘。不过香味还是有的。切洛基是印第安人的一个部族。

    [2] 一种刑具,架上有滚轮,受刑者之腕与踝缚于滚轮上,轮转动时,其关节即被拉扯。

    [3] 在美国,当小孩子们问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时候,父母们常说,是从菜地里捡来的。

    [4] 始于1780年的英国传统马赛,每年六月在萨里郡埃普索姆唐斯举行。另外,美国肯塔基州也有德比马赛。

    [5] 指马,此处作者用的是指人的“he”。

    [6] 原文为“左手婚姻”,意思是婚后女方必须保留原有较低身份,子女亦不得继承父亲财产、头衔等。在举行婚礼时,新郎伸出让新娘握的是左手。

    [7] ②均为英国古代有名的法学家,柯克,见第97页注②。托马斯·利特尔顿(1422—1481),代表作《租佃论集》是第一部印刷出版的关于英国法律的书。作者此处含意为:让法律的繁琐条文来解决。

    [8] 均为英国古代有名的法学家,柯克,见第97页注②。托马斯·利特尔顿(1422—1481),代表作《租佃论集》是第一部印刷出版的关于英国法律的书。作者此处含意为:让法律的繁琐条文来解决。

    [9] 萨宾人是古意大利部落民,为古罗马所灭。法国17世纪画家普桑绘有油画《抢劫萨宾妇女》即表现罗马人劫掠萨宾女人的这一历史事实。施里夫这样称呼萨德本的第一个妻子是含有冷嘲意味的,因为她不是被夺而恰好是被弃的。

    [10] 原文如此。圆括号内套用圆括号,作者的特殊用法。

    [11] 此处接本段开首“他们的声音”。

    [12] 指某种硝化甘油炸药,用纸包成圆筒,当中填塞锯屑。

    [13] 接上页“夹在当中,一边是一个女人……”。

    [14] 指与人决斗赢得胜利。当时新奥尔良还存在用剑或手枪决斗的风气。

    [15] 指长子继承权的做法,在这情况下小儿子往往得不到多少遗产。

    [16] 亚瑟王传奇故事中最杰出、最英俊的圆桌骑士,王后格温娜维尔的情人。

    [17] 指托马斯·萨德本的脸。下文中的“他”,有时指邦,有时指托马斯。作者是在刻意表现施里夫说话的口气。但细细品味还是能分清的。

    [18] 典出《圣经·旧约·创世记》第11—25章。亚伯拉罕相传为希伯来人的鼻祖。

    [19] 指南方邦联阵亡将士纪念日,在这一天,妇女们用鲜花装饰阵亡将士的坟墓。应是4月25日,施里夫把它说成是在6月。

    [20] 南方各州流行的战歌。源出美国歌曲作家丹尼尔·D·艾梅特所作歌曲《迪克西地方》。

    [21] 指游行队列里手持箍圈的少女所作出的各种姿态。

    [22] 指十八个英语词。中译亦正好是十八个汉字。

    [23] 意思是:如果律师想要决斗,可以提出,邦自当奉陪。

    [24] 密西西比州东北部一城镇。邦联军在夏洛战役后退驻此地。

    [25] 指1861年春天。林肯是1860年11月当选的。

    [26] 这是南方脱离联邦的各州的代表于1861年2月在亚拉巴马州召开的一次会议,会上决定通过宪法,成立邦联,另选总统,另行组阁。

    [27] 1861年4月12日,南军进攻在查尔斯顿的萨姆特要塞。这是引起战争的首次冲突。

    [28] 据查,并无洛林公爵娶亲妹妹为妻的史实。亨利可能是指领地在法国西南部的阿马尼亚克伯爵约翰五世娶妹妹伊莎贝拉并生下子女三人一事。

    [29] 1862年4月7日,南军后援不至,博雷加德将军不得不下令让部队从田纳西河畔的匹兹堡登陆处撤至柯林斯。

    [30] 这三个都是中世纪英、法的军事领袖,曾被广泛颂赞。理查即“狮心理查”。罗兰为《罗兰之歌》的主人公。盖克兰是英法百年战争初期法国杰出的军事领袖,后被视为民族英雄。

    [31] 1864年10月,南军骑兵将领纳·贝·福勒斯特设计在田纳西河上俘获北军船舰,不过是用炮轰阻截的而不是如这里所说用骑兵冲锋。

    [32] 此处所述与南军将领厄尔·范多恩的事迹大体相符。他于1862年12月战斗中俘获价值一百万元的物资与1500名北方士兵。为了不让物资落入敌手,他将大部分东西付之一炬,包括四千包棉花。1863年5月(不是“第二天”)他被一医生打死。医生声称将军与医生之妻私通。

    [33] 对南军将领约瑟夫·约翰斯顿的昵称。

    [34] 指南军总司令罗·爱·李。从1864年夏天起,他一直努力保卫南方首都里士满,不让格兰特的军队攻入。

    [35] 詹·朗斯屈特,南方将领。

    [36] 此处指托马斯·萨德本,而前面的“他”指的是查尔斯·邦。

    [37] 此处指托马斯·萨德本,而前面的“他”指的是查尔斯·邦。

    [38] 克莱蒂生于1834年,死于1909年,应是活了七十五年。施里夫讲得起劲,当然不可能考虑得这么周到。

    [39] 想必是领导亨利的那个团长。这顶帐篷就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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