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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晚上是不会有深沉的呼吸声的了。冰冷与空旷的四方院上面的这扇窗子会一直关着,院子对面那些窗子除了两三扇之外,都已经是黑黑的了;很快午夜的钟声会响起,音调悦耳、宁静,很轻也很清楚就像是这寒凛(雪已经停了)静谧的空气中玻璃脆裂的声响。“于是老头差黑鬼去把亨利叫来,”施里夫说。“亨利进来老头说‘他们不能结婚因为他是你哥哥’于是亨利说‘你胡说’就这样,如此迅速:没有空隙,没有间隔,这当中什么也没有就像你一摁开关房间就亮了起来。而老头光是坐在那里,甚至都没有动也没有揍他因此亨利没有重复‘你胡说’因为此刻他知道事情确实如此;他仅仅是说‘那不是真的’,不是‘我不相信这事’而是‘那不是真的’因为此时说不定他又能看清老头的脸了,不管他是恶魔或者不是那脸上显示出一种悲伤与怜悯,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亨利,因为亨利确实是年轻而他(那老人)知道自己仍然有勇气甚至也还有全部的狡黠呢——”

    施里夫站在桌旁,重又面对着昆丁虽然此时没有坐下。穿着那件套在浴袍外钮扣没对准的大衣他显得个头很大与没有样子,就像一只皮毛蓬乱的熊,他瞪视着昆丁(这个南方人,他的血流得很快这样才能凉下来,也更顺畅以适应,没准是,气候的剧烈变化,没准仅仅是流得更挨近表皮一些)昆丁耸起肩膀坐在他的椅子里,两只手插进口袋仿佛是想用胳膊搂住自己好暖和起来,在灯光底下显得有点衰弱甚至是苍白憔悴,玫瑰色的灯光此刻一点不给人以温暖、舒适的感觉,他们两人的呼吸在冰冷的房间里都成了淡淡白气,房间里此刻不是只有他们两人而是有四个人,呼气的两人如今不是两个个体而像是各自都成了一对双胞胎,年轻人的心和血(施里夫当时十九岁,比昆丁小几个月。他看上去就是十九岁的样子;他是那样一种人,他们的确实年龄你永远也看不准因为他们看上去就是这个年龄这就让你告诉自己,他或是她不可能是那样的因为他或她看去跟那个年龄太一致了反倒不可能利用自己的外表:因此你怎么也不敢死心塌地的相信他或她正是他们声称的那个年龄,要就是出于万般无奈他们只好承认的年龄,要就是那年龄是别人告诉他们的)足够强壮心气也足够高代表得了两个人,两千个人,所有的人。不是他们两人在新英格兰大学的一个起坐室里,而是一个人,六十年前在密西西比州的一间书房里,那儿有冬青与檞寄生插在壁炉架上的花瓶里或是挤塞在墙上照片的后面,用以突出与渲染季节和时令的气氛,也有一两支装饰着办公桌上的那张照片,是张合影——母亲和两个孩子——那个儿子进来时父亲就坐在办公桌后面;他们——昆丁和施里夫——在想那位父亲说完并在他所说的不再使人惊呆与意思开始变得清晰之前,那个儿子以后会记得他当时怎样越过父亲的头顶朝窗子外面看去,看到妹妹和那位情郎在花园里慢悠悠地散步,妹妹的头低垂着是在倾听,情郎的头倾侧在妹妹脑袋上方,与此同时两个人慢慢地朝前走,以那种节奏,标志、控制其快慢与长短的不是眼睛而是心的跳动,他们慢慢地消失在一蓬灌木或某个小树丛的后面,树上星星点点地开着些白花——素馨、绣线菊、忍冬,也没准是数不清没有香味、无法采摘的切洛基玫瑰[1]——花名与开花的样子施里夫说不定从未听说过也没见到过虽然那空气先已吹遍他全身,空气也开始变软可以使那些花滋润了——当然这是无关紧要的,因为那个花园当时也正值冬季因此不会有花也不会有叶,即使这以后是有人在那里走过也被人见到过,由后来的事情判断,那花园当时应该是在夜里。不过这是无关紧要的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么久。至少对于他们(昆丁和施里夫)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他们可以不动,肉体上是自由的,如同那位下令禁止做这做那的父亲,那位拒绝听从并与家里脱离关系的儿子,那位默许顺从的情郎,那位并未丧失配偶的爱人,而且也无须作令人厌烦的移动,从壁炉和花园(就算是花园吧)移到马鞍上,已经在布满冰冻辙印的路上嘚嘚策马行进了,时间是那个十二月的深夜与圣诞节破晓时分,那是安宁与欢乐的日子,是冬青、良好祝愿以及往壁炉里添放木柴的日子;在当地当时也不是他们两人而是他们四人,骑着两匹马穿过铁一般的黑夜,至于是什么样的脸,他们说自己是什么名字又被人家怎么称呼,那也是无关紧要的,只要脉管里有血液在流动——血液,这不朽、短暂、新近停止流动的血液,它能保持荣誉不使其落入怠惰的无悔,高扬爱情使之超越脂肪和轻佻的羞涩。

    “而邦当时并不知道此事,”施里夫说。“那老头一动不动而这一回亨利不讲‘你胡说’了,他说‘这不是真的’于是老头说,‘去问他好了。那就去问查尔斯吧’此时亨利知道这就是他父亲一直有意想做的而这也是当他对父亲说那是胡说八道时他自己想要做的,因为老头说的不光是‘他是你的哥哥’而是‘他很久以来一直知道他是你的和你妹妹的哥哥’。可是邦原来并不知道。听着,你不记得你父亲当时是怎么说的吗,关于他——那老东西,那恶魔——怎么一次都似乎不曾也起过怀疑,他另外那位太太在想办法找到他,要追循他的踪迹,他像是一次也没有想过她这些年来一直在干什么,这段时间她是怎么度过的,这三十年,打从那一天,当时他跟她结清账目,也拿到收条,他当时是这样想的,并且亲眼见到单据给毁掉(他当时是这样想的),给撕碎并扔到风里去;从来也没有对此起过疑,然而事实上她正是那样的,追查出了他的踪迹,很可能想这样做也乐于这样做,是吗?因此那不是她告诉邦的。她不会这样做,没准是因为她知道他——那恶魔——会相信她会这样做。或者说不定她没有想好怎么跟他说。没准她就是从未想到一个跟自己关系如此密切的人,根本就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蛋蛋,可以却得去向他说自己怎样受过嘲弄吃足了苦头。或者没准是她早在他一点点小还不太懂话的意思时就已经一直在跟他唠叨这事因此等到他大到能理解跟他说的那些事时她已经说了那么多说得那么激昂慷慨以致词语对于她已经再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词语本来不是非得对她有意义不可的,于是她发展到这样一个地步:当她认为自己在说这件事时她却默不作声,而当她认为自己是默不作声时她却是充满憎恨与愤怒,是睡不着和不能忘记过去。或者说不定是她当时还不想让他知道。或者没准她是在调教他等到那个时候、那一个时刻来临,何时到来她无法预料不过她知道总有一天会来到因为它必然会来到,否则她就不得不像罗沙小姐所做的那样,拒绝承认自己存活过——到那个时刻他会肩并肩(而不是面对面)地与他父亲站在一起,在那个场合里其他的事将由命运、幸运或公道或是她称呼的任何别的什么来完成(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比她所能想象、希望甚至梦寐以求的都要做得好,而你父亲说作为一个女人她说不定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在亲自调教他,亲手培养他,给他梳洗,喂他吃东西,带他上床,给他糖果、玩具和别的孩子的乐趣、消遣与需要,一切都亲手按着剂量地喂给他,就像是让他吃药一样:并非因为她必须这样做,她有钱原是可以雇上十来个或是花钱让成百个人来帮她做的,这笔钞票是他(那恶魔)自愿交出来,自愿不要以轧平自己道德上的账目:而是如同那个百万富翁,此人可以有上百个马夫和驯马师然而他只有那样的一匹马,那样的一个少女,那样的一个时刻,只有那样的一个瞬间的心力、肌肉和意志的一次较量,而他自己(那个百万富翁)极有耐心地穿着工裤,流着汗,呆在厩房的污秽里,总之她亲手培养他直到那一个时刻,此时她会说‘他是你的父亲。他把你和我撇在一边,还不让你用他的姓。现在去吧’于是坐下来让上帝完成其他的事:用手枪或是刀子或是拷问台[2]:其结果是毁灭或是忧伤或是痛苦:让上帝来下令射击或是转动轮盘。耶稣啊,你几乎眼睛一闭就可以看见他:一个小男孩,早在他学了自己的名字或他住的城镇的名字能记下或是会把两个名字说出来之前,他就明白并期待着,隔不多久自己总会在玩耍的半当中被揪出,被举起,被两只手紧紧捏住,这双手因为爱而恶狠狠(至少传到他身上的是这种感觉),顶在两只恶狠狠、僵硬的膝头上,那张脸猛然向他扑来,以一种炽烈的凝定,这张脸他在能记事之前就主宰着口腹肠胃方面所有动物性的欢愉:他把这种穿插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无非是生存的另一种形态;那张脸充满了狂怒与几乎不能忍受的不宽恕几乎就像发高烧(不是怨恨与失望:仅仅是想复仇的强烈意志)只不过是母爱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当然还太小无力从这狂怒、憎恨和让人摔跤的速度中梳理出任何有条理的头绪出来;他不理解也不在乎:仅仅是好奇,为他自己创造出(没有得到帮助因为谁会来帮他呢)他自己印象中的那个波多黎各或海地或是任何地方,他模模糊糊地明白自己来自那里,就像正统的孩子们印象中的天堂、菜地[3]或是他们来自的什么地方一样,不同的是他的是异乎寻常的因为你是绝对不可以(你母亲不愿这样做,至少是)回到那边去的(没准等你年纪如同她此刻一般大每当你发现自己思想深处还潜藏着想回去的一丁点气味或痕迹时,你也会惊恐万分);至于你何时与为何离开老家那是你所不该知道的,你只知道你逃开了,知道创造出那个地方让你恨它的那种不知什么力量,也同样使你离开那个地方这样你才可以充分地恨它永远也不宽恕它,在宁静与单调中(虽然不完全是在你会说是平静当中)不宽恕它;知道你该感谢上帝因为你不记得有关那地方的任何事情然而同时你又不该,没准是不敢,忘掉它片刻——他甚至都不知道,没准他想当然地认为所有的孩子也都是没有父亲的,认为儿童生活的一部分就是几乎每一天都被揪出来,从任何一种无害的追求中,在这追求里你没有打扰任何人甚至连想都没想到他们,你被某个人揪走就因为那人个子比你大,力气比你大,你被抓紧,一分钟或五分钟,摁在某根渗裂的水管底下,这水管代表着不可理喻的狂怒、强烈的渴望以及复仇与妒嫉所致的盛怒,这种儿童生活孩子们的妈妈从她们的母亲那里接受过,而母亲的母亲也是同样接受过,在那个波多黎各或是海地或是那个不知什么地方,我们都从那里来但我们谁也没有在那里生活过:因此当他长大自己有了孩子时他也会把它传下去(没准到彼时彼地他认为有孩子过于麻烦也太累人于是决定他不要至少是希望不要)因为谁也没有父亲,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波多黎各或海地,而世界但凡存在的所有那些母亲的脸在那些几乎可以算出来的时刻都会扑下来出于某种隐晦、古老、普遍的侮慢与气愤,这是真正、活生生、能说会道的肉体甚至都没有经受过而仅仅是通过遗传而得的;所有能走动、呼吸的男孩肉体都枝蔓延伸自那一个暧昧、逃逸、黑黑的父亲的头因此在太阳底下任何地方都兄弟般相处长年如此到处这样——”

    他们相互对看着——不如说是对瞪着,他们平静、规整的呼吸在如今像坟墓般的空气里淡淡、恒定地蒸发着。在他们相互对看的方式里有某种奇怪的东西,奇怪、平静以及深沉地专注,完全不像两个年轻男人会对看的那样而几乎像一个少年与一个非常年轻的少女以童贞的心态在相互注视——一种不出声、赤裸裸的搜视,每一个眼光都负荷着年轻人难以追忆的萦念不带时间拖曳的重负那是老人生活的象征却显示出时间的流动:那是十五六岁少年所有失去的时刻的轻快脚印:“后来他长大了些便从她的围裙底下挣脱出来不管她(没准也不管他;没准两个人他全都不管),他甚至都不把她放在心上。他发现她在偷偷地干某件事而他不仅不在乎这件事,他甚至对自己不知道这是件什么事也并不在乎;长大了些发现她一直在改造和调教自己让自己成为她的手竭力想去做的某件什么事的工具,没准逐渐相信(或是看出)她哄他一点点接受要他当的那个形象与有的那种脾气,他对这一点也不在乎因为说不定在这个时候他已经懂得世界上只有三样东西别的都不存在,那就是:有呼吸、欢乐、黑暗;而没有钱那就不可能有欢乐,而没有欢乐那就连一口气儿都没有,有的仅仅是黑暗中盲目的无机体的原生质式的吸气与吐气,那里连光明都还未开始来临。而钱他是有的因为他知道母亲明白,钱是德比马赛日[4]到来时她能用来逼迫他哄劝他进入马栏的惟一的东西,因此她不敢对他硬来让他去参赛,而她明白他对此也是一清二楚的:因此没准他还讹诈她呢,用那样的方式钳制她:‘我要多少钱你就乖乖儿地给,那我就先不跟你寻根问底。’或者没准为伺弄这匹马她正忙得不可开交到此时还顾不上想钱的事儿,说不定她压根儿没有多少时间想起它,数它或是盘算有多少,她除去憎恨与发火剩下的余暇实在不多,因此跟他总的结算钱有多少的准是那个律师而他(邦)学会的头一件事就是:他任何时候都可以到母亲面前去说那个律师的坏话,就跟百万富翁的那匹马一样,只要有一次回来时身上的汗水多了点儿,那么明天他[5]就该换一个新的骑手了。明摆着的,跟他算钱的准是那个人:那个律师,那个有他自己的疯疯癫癫的百万富婆得伺候的律师,这婆子没准对钱不太感兴趣在支票上签字时都懒得去看那上面还有什么别的字——在邦能记事之前邦的母亲就已经在思谋与策划邦的事(即使她不明确意识到这一点,或者不管是她知道还是不知道,是在乎呢还是不在乎)而那个律师,为了他应该快快地转化成一大堆肥沃与沤烂中的泥土的那一天,那律师早在那时就已经在同时耕耘、播种与收获邦这母子俩了就像他已经是——那律师没准在那个秘密的保险箱里有个秘密抽屉,里面有份秘密文件,说不定是张图表上面摁着五颜六色的摁钉,也就是将军们打仗时用的那种,而所有的符号都是加密的:今日他完成了从一个醉醺醺的印第安人手里掠夺到一百平方英里处女地的业绩,价值二万五千。今日两点三十一分从沼泽地运出盖房的最后的板材,价值与土地共计四万。今日下午七点五十二分结婚。重婚威胁价值小于零除非很快有买家。不准会有。自然同日与其妻结合。就算一年接下去说不定还记上日子和时辰:儿子。可能有内在价值但也不一定强迫出售房宅与土地加上庄稼收成减去孩子的四分之一。情绪价值为加百分之一百乘以零再加上收成价值。就算十年,一个或再多些孩子。内在价值为强迫出卖房宅与整治过的土地再加上流动资产减去孩子们的份额。情绪价值百分之一百乘以每个孩子每年的增额加内在价值加流动资产再加营运可得到的信贷说不定这里也加上了日期:女儿没准你甚至可以见到这后面和别的词语后面添上了问号:女儿?女儿?女儿?字迹越来越淡倒不是因为思想上一点点弱化了,而是正好相反思想就在当时已截然停顿,朝前回溯了一点并且铺展开来就像你放一根棍子在涓涓细流上,水会摊开慢慢升高在他周围不管木棍在何处,这样他就可以锁上门静静地坐着从邦母亲拥有的钱里减去邦花在他们娼妓、香槟上的那些,再计算到明天、下个月、明年或是一直到萨德本羽翼丰满时,钱还能剩下多少——想到邦正在一掷千金,把白花花好成色的银元胡乱花在他的马匹、衣饰、香槟、赌博和女人上(他会早在那个母亲知道之前就打听到那个八分之一血统黑女人和那场身份不相称的婚姻[6],如果这事也算是件机密的话;没准他往卧房里打进去了一名间谍,就像他很可能在萨德本那里打入那样;没准这女的就是他安插的,他自言自语就像他在谈的是一条狗:他开始到处乱窜了。他需要有块木头绊住他。倒不是一根拴得紧紧的绳子:仅仅是某种轻木块,这样他就进不去有栅栏围住的地方了)只有他想核查,或者是就他所敢的尽可能去查,而且不可能有多少进展,因为他也知道邦只须上他母亲那里去使使小性子,这匹赛马就会得到一只金子打的食槽如果他想要的话,而且,倘若骑手不小心,连骑手也可以换掉——计算钱有多少,估摸按这样正常的比率在往后几年里他能拿到多少,从到那时看来能剩下的钱里自己能捞到多少,同时又夹在让他挠头的两个问题里左右为难:是不是或许他应该做的是跟萨德本这一头撇清干系把残局收拾一下赶紧往得克萨斯州溜:可是每当他打算要那样做的时候他总无法不去想邦已经花掉的大把银子,要是他十年前、五年前甚至是早一年就去得克萨斯岂不更好:因此没准晚上在他等窗子开始灰蒙蒙变亮时他会像罗沙阿姨口中的那个她自己,而他简直没法承认自己是活在世界上(或者也许是他但愿自己没活在世界上)除了每个新年那内在价值乘以百分之二百;——水因为木棍拦住一点点淤积、升高并且漫在他周边像光线一样稳定与平静而他坐在那里处于洞察力(或超人的预见或对人类不幸与愚蠢的坚信不疑或者是你想叫的任何想法)的确实存在的白色亮光之中,这洞察力正向他显示,不仅是可能发生的而且还有确实将要发生的,可他拒绝相信它将要发生,并非因为它以幻象的形式来到他面前,而是因为若是发生,它内里必须会有爱、尊严、勇气与骄傲;若是相信它可能发生,并非因为它合乎逻辑,有可能,而是因为对于所有多多少少有一点关系的人都会是一件最最不幸的事;而虽然你不显示给他看活动着的人便无法向他证明罪恶或道德或勇气或怯懦,正如不给他看到一具尸体也无法向他证实死亡,他倒是确实相信不幸的存在,因为他具有那种严酷、艰巨而又枯燥乏味的太监训练,这种训练教导说把人的好运与欢乐都交给上帝安排,而上帝为了报答好意就将人所有的灾难、愚蠢与不幸都拿去喂柯克[7]和利特尔顿[8]的虱子和跳蚤。而那个萨宾老太[9]——”

    他们互相瞪视——互相怒目而视,他们的声音(现在是施里夫在说话,虽然存在着间隔的纬度所造成的轻微差别([10]这差别不在发音或音调上而是在表达方式和惯用词语上),说话的可能是这个或是那个而且在某种意义上是两个人一起在说:两人像一个人那样思想,那声音恰好讲出了那个思想,只是思想变得可以听见,具有了人声;他们两人,在他们之间,从早年间故事和流言的陈谷子烂芝麻里,创造出了人物,这些人说不定在任何地方都从未存在过,他们是影子,并非存活过然后死去的血肉之躯的影子,而是原来就是阴影的东西(至少是对两个人之中的一个,对施里夫)的影子)很安静[11],如同他们哈出的水汽里可以看出的耳语。钟声此时敲响标志子夜的来临,在关紧、雪封的窗户外显得慢悠悠与朦朦胧胧,很悦耳。“——那个萨宾老太,她死也不会告诉你、那个律师、邦或是任何别的人,她要的,指望的,希冀的是什么,因为她是一个女人,是不会需要,指望,希冀什么的,而仅仅就是需要那需要、指望与希冀本身(何况,你父亲说过,当你有许多上好、强烈的仇恨时,你是不需要希望的,因为仇恨本身就能给你提供足够的养分);那个萨宾老太(其实也不算太老,可是她愿意让自己那样过下去,那意思就相当于你把轮机擦得干干净净加足油,在煤仓里存上最好的煤,不过却不用多费事,去擦那亮晃晃的铜饰件,也不必用磨石去给甲板抛光;反正让她自己在外面随便过得了。不胖;她养分消耗得太快所以胖不起来,咽下去还没到肚子就在食道那里消蚀掉了;咀嚼时没一丁点乐趣;嚼咽东西就跟吃药一般,同样,在穿衣打扮上也没有乐趣;就穿陈年旧衣服出去,非得挑选新衣服对她是又一件头疼的事:没有兴致保持好的体型,如同他——”他们两人都不提‘邦’的名字“定制正合他的腿的裤子,正配他肩膀的上好外衣那样,也不像他那样喜欢有比大多数人都多的表、袖扣、细内衣、马匹和车轮漆得黄晃晃的轻马车(更多的姑娘,那是不消说的),可是这一切也仅仅是一个不可避免的麻烦,是他能给她帮上点忙之前不得不摆脱掉的东西,就像为了能给她减少麻烦他不得不摆脱掉出牙、水痘和小男孩稚嫩的骨骼一样)——那萨宾老太从律师那里拿到一份份假报告,就像那是从前线发回到总司令部的战报,没准还往律师的接待室特地派去一名黑鬼这厮别的不干就只管送报告,没准两年里只有一次或者是两天里就有五次,视她何时开始对消息心痒难挠而且开始滋扰他而定——那份报告,那份战报,说明我们在他身后不远处追踪着他,在得克萨斯或是密苏里或是加利福尼亚(加利福尼亚该是不错的,那么遥远;满合适,光是那距离就是天生的证据,让人没法不接受和不相信)我们现在随便哪一天都可以追上他因此无须担心。于是她也就不担心,她一点儿也不担心:她仅仅是吩咐备好马车让她上律师那儿去,穿一身黑衣服冲进去活像是一节凹凹瘪瘪的炉子烟囱,没准连帽子都不戴仅仅是在头上包块围巾,因此惟一缺少的东西就是一个拖把一只水桶了——边冲进去边嚷道‘他死了。我知道他死了可他怎么能,他怎么能死的呢’,不是罗沙阿姨所指的那层意思:那些人在哪儿找到或发明出一颗子弹居然能把他打死呢而是他怎么能让自己死去却没有先认错吃苦头和感到后悔的呢于是在接下去的两秒钟里他们几乎抓住了他(他——那个律师——会把那封真正的信拿来给她看,是用她看不懂的英文写的,这信刚刚收到,她进门时他正要差黑鬼给她送去,那个律师早就练好了把需要的日期填在信上的本领所以此时能在自己背对着她的时候把日期刷地写上去,就在他把信从档案里取出来那两秒钟里)——抓住了他,和他挨得那么近完全可以放心他确是活着;真是很近,以致他都可以把她从办公室里拖出去,还不等她来得及重新坐进马车打道回府,在那里,处于佛罗伦萨镜子和巴黎帷帘以及打了绗的晨衣环境里,她仍然像是来拖地板的老妈子,那身黑衣服五六年前还是新的可就连那会儿甚至厨娘都不会对它看上一眼,她一只手拿着,攥着她看不懂的那封信(说不定惟一连她也能认识的字就是‘萨德本’)用另一只手把编成根绳子的直直的铁色头发撂到后面去,她看信,不是像要读的样子就算她能看懂,而是朝它扑过去,对着它勃然大怒,像是知道她只有一秒钟可以解读这信,在她眼睛碰到它之后它只有一秒钟的时间能保持原状,再往后就会自燃起火再不能被细读而是会消失,让坐在那里的她手里捧着一团黑色坍碎着的什么也看不出来的灰烬。而他——”(他们俩谁也不提“邦”这名字)“——在那儿打量着她,他已经长大能明白他过去以为的童年时期其实并不是,明白别的孩子都是父亲母亲创造的,而他却是在他开始记事时起被崭新地制造出来的,重又变得崭新当他达到这个阶段时也就是他那身肉不再是一个婴儿而是成了个男孩,再次变新当他不再是男孩而是成为个大男人,夹在当中,一边是一个女人,他曾经认为这女人喂他、给他梳洗,送他上床,为他的味觉与欢愉寻找特别的刺激,因为他是他自己,直到他长得足够大,能够明白,她梳洗、喂给糖果与别的乐趣的完全不是他而是一个甚至还没有来到的男人,此人她甚至从来没有见到过,等真的来到时他会成为与那个男孩截然不同的人物,会像炸掉房屋、家庭甚至整个社区的炸药,而不是一张平和的旧纸,它没准宁愿随风漫无目的、轻轻地飘走,也不是那古老快乐的锯屑[12]或是古老、平静的化学物,它们宁愿安安静静地、不见光地呆在静谧的地下,多年来它们就是那样的直到有一天那个捣蛋鬼带了十匹马力的怪物前来,把它们挖出使劲地又是揉又是搓;——制造出来,夹在当中,一边是这个女人[13],另一边是个雇用的律师(这个女人,他此刻明白,在他记事前便已经在谋划他与调教他,为了某一个时刻,这时刻总会来临还会过去,在这之后,他看出,对她来说,他不会比与他等量的肥沃朽土更加重要;还有那个律师,他此刻领悟,在他能记事前律师就一直在播种、栽培、浇灌他,给他施肥并且收获他,好像他已经是朽土了):——他打量着她,没准穿着讲究的衣服懒洋洋地靠在壁炉架上,身上是一股人们称为‘休闲圣洁’型的闺房香水味儿,打量着她盯看那封信的模样,心里甚至都没这么想我真是把我妈看得透透的因为若是她的憎恨是不加掩饰的话,她很久以来就让这透明的憎恨起着衣饰的作用,人们常说谦逊能打扮人,正是——

    “就这样他走开了。二十八岁那年他出门求学。他不会知道也不在乎这件事:两个人里究竟哪一个——母亲还是律师——决定他该去上学以及为什么该去,因为很久以来他就知道他母亲有所图谋而那个律师也是有所图谋的,他都不太关心这两个人要达成的究竟是什么,他知道律师是清楚他母亲的意图的可是他母亲却不了解律师还有自己的打算,因此对于律师来说这样的结果会是合适的:他母亲可以达到她要的那个目的,只要他(那个律师)早一秒钟至少是在同一时间里得到自己所要的东西。他出门求学去;他说‘好吧’便与那混血女人道了别上学校去了,在生下来整整二十八年里他可从来没有让人吩咐过,‘像大家一样做;在明天上午九点钟或是星期五、星期天做完这事’;没准连那个混血女人都是他们(至少是那个律师)的工具——是那个律师安置在他脚上的轻木绊(还不是拴腿的绳子)免得他进入某个地方日后可能发现周围是有一圈栅栏的。没准那母亲打听出了混血女人、孩子以及那场婚礼的事,发现的情况还多于律师所掌握的(或是多于他愿意相信的,他认为邦仅仅是很乏味,傻倒不傻)于是便派人把他叫来,他来了仍然是懒洋洋地靠在壁炉架上,没准已经知道要出什么事,在她告诉他之前知道已经发生了什么,他懒洋洋地靠在那里脸上的表情有点像是微笑其实并不是,而仅仅是某种你无法看透或看清的神情,她打量着他,没准那股平直、铁灰色的头发又披下来了她此刻都懒得把它掠到后面去因为此时她并不是在看什么信而是眼睛对着他冒火,她的嗓门也想向他喷火,因为惊慌与恐惧使她迫不及待,可她还是把火压了下去因为她不能提背叛的事,她原本就什么都没跟他说过,而此刻,在这个关口上,她更是不敢冒这份险;——他打量着她,透过那重微笑,那其实不是微笑而仅仅是某种不让你看透的东西,他开口了,承认了那件事:‘干嘛不可以呢?年轻人都是这样做的。婚礼的事也是这样。我也不是有意要孩子,可是既然已经有了……况且这孩子也不坏’而她打量着他,瞪视着他,却没法说出她想说的话,因为拖延了这么久此刻反倒没法说了:‘不过是你呀。这就不一样了’而他(其实她是无须说的。他肚子里很清楚,因为他已经知道为什么她叫他来,虽然他不知道也不在乎,在这次不顾一切地扔下这根或那根稻草;没准他走出去时心里在说她会去找他(那个律师);要是我等上五分钟我准可以看到她披上头巾往外走。因此说不定到今天晚上我就可以知道——如果我有心想知道的话。也许到晚上他真的知道了,也许还不用到晚上倘若他们真的使劲儿找他,去把话捎给他,因为她是去找律师了。这倒是正投律师之所好。也许甚至还没等她开始好好讲那道柔和的白光便亮了起来就像你点燃了一根灯芯那样;也许他甚至能几乎看到自己的手在填那个空白,在女儿?女儿?女儿?从来没有清楚地显现出来的地方。因为说不定那正是律师一直在担心、着急和关怀着的事;自从她让他承诺永远也不告诉邦他父亲是谁那一刻起,他就一直等待着与盘算着怎样做这件事,因为说不定他知道要是他告诉了邦,邦可能相信也可能不相信,不过他肯定会去告诉他母亲说律师告诉他了而这下子他(那个律师)就会栽了,不是因为造成了什么损害因为本来就不会有什么损害,因为这件事不可能改变局势,而是因为冲撞了他那位得了妄想狂的主顾。说不定他会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加加减减结算他们能从萨德本那里搞到多少钱,此时(他从来没有担心邦发现后会做什么;说不定他很早以前就称赞过邦有思考能力,认为即使邦太迟钝或是太懒惰不会亲自猜疑或是发现他父亲的事,他也不至于那么笨,在一旦有人告诉他该怎么正确行动之后还不去利用这个局势;说不定如果他竟然匪夷所思,认为出于爱或是尊严或是天底下任何别的原因甚或是法理学方面的原因,邦不愿意或是拒绝这样做,那他(那个律师)甚至会提供他已经不再透露的证据)——说不定自始至终让他困惑难解的正是这一点:怎样让邦处在一个境地里,使他或是自己能发现真相或是别人——那位父亲或是母亲——将不得不告诉他。因此说不定她还没有完全走出办公室——或者至少是在他有时间打开保险箱朝那秘密的抽屉看去弄清楚亨利上的是密西西比大学——还不等他的手稳健、老练地在女儿?女儿?女儿?这几个字从未显现的空档里写下——此处也有日期呢:一八五九。两个孩子。就算是一八六〇年,二十年。增加每年的内在价值加流动资产再加信誉所赚乘以百分之二百。概算资产十八亿六千万。问题:重婚罪威胁,有或无。估计无。乱伦威胁:确信有而那只手在写上句号之前又回到前面去,把确信划掉,写上肯定,又在下面划上道道。

    “而他对那事也并不在乎;他仅仅说,‘好吧,’因为说不定此时他已经知道他的母亲并不知道而且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因此他不可能击败她(说不定他已经从混血女人那里得知反正女人你是打不赢的,如果你够聪明,不想找不自在,不想大吵大闹,这事你就连试都不去试),而他知道天底下律师要的无非是钱;因此如果他只要不犯相信自己会取得全面胜利的错误,如果他只要记住必须沉住气必须机警,这样他就能在某些方面取得胜利。——因此他说,‘好吧’并让他母亲把考究的衣服和细布内衣装进旅行袋与他能记事之前,在他不管爱不爱就找了个女人之前,她一直在忙忙碌碌地追求什么)却说:‘为什么不可以呢?看起来,男人迟早总有一天不得不结婚的。这个女人我很了解,她不给我添乱。再说那个仪式,那份麻烦,也已经捱过了。至于有点儿黑人血液这个小问题——’也无需多讲,多说什么的,不需要说我像是出生到只有很少几个父亲的这个世界上来因此我活着的时候有太多的兄弟要去激怒和羞辱在我死去后则有太多的后裔要继承我那小份痛苦与损伤;不需要那样,仅仅说‘有点儿黑人血液——’接下去便观察那张脸,那份极端的急迫与恐惧,然后就离去,没准还吻她,也许是吻她的手那会是放在他的手里甚至是接触过他嘴唇的仿佛那是只死人的手,吻她,为了箱子,没准他懒洋洋地踱进律师办公室,透过也算是微笑的那重表情打量着,此时,律师胳膊肘乱划圈子作出姿态说是一定要将他那些马运上轮船去,没准还要花钱给他买一个特别的贴身佣人,还帮他安排银钱所需等等事项;透过微笑打量着,此时,那律师甚至在扮演责任重大的父亲的角色,谈到了做学问、提高文化修养、学拉丁文和希腊文,说这将能使他轻松愉快、漂漂亮亮地担当起未来在生活中的职务,还说只要有毅力,一个人当然也能在任何地方,哪怕是自己的书房里,学到这些;不过某种素质,某种文化气质,那是仅仅能得自于一所——也许没什么名气也比较小(可是品位高,品位高)的学院的僧侣式、修道院般的单调孤寂;——而他——”(他们俩谁也不说“邦”。像是任何时候都不会因为施里夫说的“他”指谁而引起任何混淆)“——有礼貌与安静地听着,在不让别人看透的那层表情的后面,终于问道,也许是打断了对方的话头,所以很有礼貌很和蔼,丝毫不带冷嘲热讽——‘你方才说的这所学院是什么名字?’:此时又是好一阵的胳膊肘乱画圈子因为律师要在纸堆里翻寻出一张文件从那里他可以读出学校的名字,从头一回他和那位母亲提到这件事以来他就一直想记住这个名字:‘密西西比大学,在’——你说在什么地方来着?”

    “奥克斯福,”昆丁说。“大约有四十英里,离——”

    “——‘奥克斯福’。此时文件纸张又都可以安静下来了因为他要说话了:什么一所刚创办十年的小大学,那儿不会有分心的事儿所以能专心念书(在这里,这么说吧,智慧本身就是位没开过苞的处女至少不是经过多道关卡的二手货)而他又如何能得到机会观察这个国家的另一个而且是边远的地区,这里将成为他高尚的理想(假定这场战争的结局没有问题,战争无疑迫在眉睫了,我们全希望它有成功的结局)也就是说于他母亲过世后他会成为那样的一个人物成为那样的经济力量的代表这样的高尚理想正是植根在这里;他则隐藏在那种表情的后面倾听着,并且说,‘那么你不推荐法律作为我的职业吗?’此时仅仅是有一瞬间的工夫那个律师会停下,但是并不长久;也许不够长久也不够明显能让人察觉,还不能算是停顿:他也会朝邦盯看:‘我从未想过你会对法律感到兴趣’而邦说:‘我练剑时也从不对这事感兴趣。不过我记得在自己生命里至少有一次我对于练过剑感到庆幸[14]’于是律师说,很平静也很轻松:‘那就务请选读法律吧。你母亲会同样——高兴的。’‘那好吧,’他回答,没说‘再见’;他不在乎这一套;说不定甚至跟那个混血女人也没有道别,没有道别,与那些泪水和哀叹,说不定甚至还有死死的缠抱,那两只柔软、绝望、木兰色的手臂对他膝头的围盘,与那柔若无骨的钢铁桎梏三英尺半之上(就算这么高吧)的那副表情,不是微笑而仅仅是某种不让人看透的东西。因为你是不可能击败她们的:你只能逃开(还得感谢上帝你能够逃走,能逃开那堆五英尺厚长蛆的干酪般的密集体,它铺满在地上,而在泥土里,一对对一双双的男人女人铺排着,像滚球戏里的那些柱子;也不知哪位神道造出了男性那一双双臀部小小的上粗下细的尖桩,它们插进去很合适抽走也极其方便,打从把它们夹得紧紧的子弹夹般严丝密缝的女人腿部);——没有道别:就这样:一天晚上他在两排火炬之间走上跳板,说不定只有律师在那里送他走,他来也不是为了祝他一路顺风而是为了确定他真的是上船了。那个特地派遣的新黑鬼在特等舱里打开旅行袋,把考究的衣服摊开来,女士们已经聚集在餐厅里等着开晚饭和男士们从酒吧里出来,准备用晚餐,可不是等候他;他独自一人,靠在栏杆上,说不定拿着一根雪茄,看着城市漂走、眨着眼,闪着亮,一点点沉入水中,这以后一切活动停止,这条船一动不动、毫不前进,由烟囱喷向天空的两根满是火花的烟雾所绞成的绳索拉扯着,悬吊在星辰之间。谁知道那是什么想法,什么样清醒的斟酌与舍弃呢,他多年来就已经知道他母亲有所图谋虽然他不知道(没准相信自己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是什么;知道那律师也有所图谋虽然他知道所图谋的无非是钱,但是他知道在他的(那律师的)已知男性的局限性之内他(那律师)可以几乎跟那未知的数量——也就是他母亲——一样危险;而现在又来了这一套——上学,进大学——而他已经二十八岁了。而且还不仅如此,还有这所特别的学校,他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十年前它甚至都还没成立;也知道为他挑选这学校的是那个律师——何等清醒,何等专注,何等样的几乎紧蹙眉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所大学,不要所有别的而单单要这一所?——没准是孤身一人靠在那儿处于气喘吁吁的烟雾与轮机之间,几乎接触到了答案,理会到它那拼图猜谜游戏的完整画面等待着,几乎是潜伏着,就在他几乎伸手可及之处,乱成一团,纠结不清,仍然是不可认识,即将落入一个模式,那会让他豁然开朗,犹如电火行空,使他洞若观火,对自己整整一生的意义,对过去的一切——海地,童年时代,那个律师,作为他母亲的那个女人。说不定那封信也就在他脚底下面,在他所站立的甲板底下的某处黑暗之中——这信并非写给在萨德本百里地庄园的托马斯·萨德本而是致于奥克斯福左近密西西比大学寄寓之亨利·萨德本少爷的:有一天亨利把信给他看,当时并未显露温柔的逐渐扩散的微光而是出现了一道强光,一次炫亮(他不仅仅没有看得见的父亲,而且发现自己,即使是孩提时代,就被缠绕在一根永不眠休的缆绳里,这缆绳显然执意要向他教导他从来就没有父亲,他母亲则出现自一次含混不清的遭遇中,从某种幸福的健忘状态,软弱的知觉能在那里藏身,以躲避软弱的人的肉体所不能忍受的无法无天的黑暗强暴势力,醒来时已怀有身孕,于是便呼天抢地复又捶胸顿足,不是因为畏惧十月怀胎的痛苦,而是抗议使她腹部隆起的这一暴行;而他在她身上成为人子不是经由那个自然的程序,而是所有非圣无法的恐怖、黑暗中那古老、邪恶、根深蒂固的男子至上主义把污点施之于她然后又从那里排除出来)他在那道亮光里站着,盯看比他差不多小十岁的青年的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与此同时他身上的一个部分在说我的前额我的头颅我的下巴我的那双手而另外那个部分则说等等。等等。你还不能够知道呢。你还不能知道你所领会的是不是就是你正在盯看着的或你正在相信的。等等。等等——那封信他——”现在他指的不是邦,然而昆丁又一次毫不使劲或费难就领会到他指的是谁“——写下,没准就在档案的最后一项空缺里填上女儿?女儿?女儿?这几个字之后他当时想现在他绝对不该知道,不能先听说,在他能抵达那边跟那个女儿——不记得他自己年轻时的青春爱恋方面的任何情况了,如果记得他也不愿相信真有这种事,然而却也很乐于利用这一点正如他会利用勇敢和骄傲一样,他想到的不是被压抑的狂热、骚动不已的血液与渴望抚摸的轻柔的双手,他想到的却是这一点:这个奥克斯福镇和这个萨德本百里地相距不过一天的骑马行程,而亨利已经在大学里站住了脚因此没准这律师有生以来都第一次相信起上帝来了:吾亲爱之萨德本先生:信尾签字者的名字先生无从得知,同样,写信者的地位与背景先生亦不可能有所知晓,尽管它们都反映了相当之价值与(吾深信)身份,二端均远非默默无闻,故而理应保证下述希望得以实现,即书信作者拟亲趋拜访先生或是烦请尊驾莅临一晤——上述之价值与身份盖得自二位出身与地位均不平凡之人物,其中之一系一位夫人亦为守寡之母亲,寓居发信之都会与夫人身份相称之某僻静角隅,另一则为年轻绅士亦即夫人之公子,在先生披阅此函或稍后,公子将与先生本人同样成为知识与智慧的法学之门的叩击者。本律师即代表此位青年绅士致上此函。然则非也:吾不欲称是代表,亦极不愿让尊贵的母亲与公子本人疑及吾如此自称,即使向一位,先生,尊属上好田产所在县份的首富之家的嗣裔。的确,倘若此函根本未写当对本律师更为适宜。然则吾既已写信;吾已如此行动;事至如今已无可逆转。倘若先生在信函中嗅出一丝谦卑气息,请弗视之出于母亲,自然更非出自公子,而是出诸某人笔底,此人担当了上述夫人与青年绅士法律顾问、经济咨询之微贱职司,其对主顾的忠诚与报答使对方慷慨解囊,向其提供(此处并非仅为承认,而是大声宣告)面包、肉食、炉火与避遮风雨之处所,时间相当长,足以使其对感激与忠诚有所领悟即使原先与母子二人并非故知,亦使其采取行动,手段固然拙劣目的却不可谓不高尚,原因是:行动者仍其本色之人与宣告所是之人而非处心积虑欲做之人。因此务祈弗将此函,先生,目为从本律师此一不请自来的信息渠道发向先生之任意轻慢,亦弗视为某陌路人缓颊之申请,而是一次介绍(笨拙异常,诚然),向一位青年绅士,其地位在收信处无需胪陈亦不需概述,介绍另一青年绅士,其声名在发信处亦是人尽皆知,耳熟能详。——没有再见;就这样,他有过那么多父执以至既没有爱也没有骄傲可以接受或是施予,既没有荣誉也没有耻辱可以共享或是赠给;对他来说一个地方与另一个都没有什么不同就像对一只猫一样——十里洋场的新奥尔良或是田园式的密西西比:他自己继承得来也可以传让的佛罗伦斯灯具、镀金厕座、有垫衬的镜子,或者是一所创办不到十年、渺不足道的小大学;在混血女人闺房里呷香槟酒或是喝威士忌,酒瓶放在一个僧侣住的小房间简陋桌子上,酒友是一个乡村小伙子,这孩子显然是某田舍翁的继承人,没准来学校之前极少出门,在别处度夜不会超过十来次(躺在林中篝火旁倾听猎犬奔跑和衣而眠的那些夜晚也许除外),邦看着他在模仿自己的衣饰车马言词等等一切他(那青年)却全然不觉自己是在这样做,他(那青年)一天晚上伛身在一瓶酒上说,是脱口而出——不,不是脱口而出:准是在摸索,在探寻:而他(这位比这青年几乎年长十岁见过世面的人,慵懒地靠在什么地方,身上是他带来的丝绸袍子里的一件,这种睡袍那青年连见都没见到过,以为只有女人才穿)瞧着那青年脸色潮红、赦红、通红,但仍然面对着他,仍然直直地盯住他的眼睛,一面摸索着,探寻着,终于全然前言不搭后语地脱口说道:‘要是我有兄弟,我不会希望是个弟弟’于是他说:‘嗯?’那青年说:‘不。我愿意他比我大’于是他说:‘父亲有地产的人是不会希望有兄长的[15]’而那青年说:‘可是我愿意’,直直地盯着另外那人,那个莫测高深的人物,那个耽于逸乐的人,如今他站起来了(那青年),腰板笔直,瘦削(因为他正年轻),他的脸涨得通红可是头昂得高高的,眼神坚定:‘是的。我还愿意他就跟你一模一样’而他说:‘是那样吗?威士忌在你那边,不喝的话就传给我。’

    “好,现在,”施里夫说,“我们马上就要讲到爱情方面的事了。”可是他这也是没有必要说的,正如他不用特地说清当他说“他”时指的是哪一个他,因为他们俩都没有想到别的上头去;必须把过去发生了那么多的一切都翻过去,而又没有别人在场来翻这一页除了他们,正如在能点燃篝火之前总得有人来把叶子耙扫成堆。正因如此,他们俩都不在乎由谁来讲,因为不是单靠讲话能完成这件事,能把这一页翻过去,能做到功德圆满,而是要靠说与听的快乐结合,在这里每一个人面临要求和需要,得能原谅、宽恕与忘却另一个人的缺点才行——这错误既表现在创造他们所讨论的(或者不如说,所存在的)这个层面上,又表现在倾听与转移上,在抛弃错误保留可能的真实上,或是在与预先设想的不谋而合上——为的是能过渡到爱情上去,那里可能有自相矛盾与不一致之处可是绝不会有错误与虚假。“现在,讲到爱情了。他准是在见到她之前就已经洞知她的一切了——她长相如何,在外省妇女那样的世界里她个人时间的情况,对于这些即使是自己家里的男人也是不作兴知道得太多的;他准是一个问题都不用问便知道的。耶稣啊,那必定像水沸腾一般涌遍他全身。必定是一个又一个的夜晚,一方面,亨利从他那里学习怎样穿着像女人所用的睡袍与拖鞋在卧室里慵懒地四处乱靠,身上一股女用香水的淡淡的却是确切无疑的刺激性气味,抽一根雪茄那架势也跟女人的没什么两样,但以那么一种倦怠与不要命的自信神态,那是只有最最鲁莽的男人才会无端加以比较的,(而在他那方面,也没有想教诲、训练和当教师爷的意图——不过以后没准又想充当了;没准谁知道什么时候他端详着亨利的脸寻思道,不是在那里,除了我们并不共有的那份血液插进来的酵素之外,就是我的头颅, 我的前额、眼窝、下巴与颏部的形状与轮廓以及在那后面我的一些思想,那是他从他的角度出发也可以由我脸上看出来的,如果他懂得像我那样明白怎样去看的话而是啊,就在稍稍后面一点,在为外来的血液弄得稍稍有点模糊不清的后面,而血液混合也是必须的这样他才可以生存,是那个人的那张脸,此人制造我们两个,从我们称为未来的盲目、不可捉摸的黑暗之中;哼——哼——在任何时刻,任何一秒钟,倚仗着意志、执著和可怕的需要的力量,我将朝那里直刺进去,把外来酵素的作用从它那里剥除,直盯着,不是对着我兄弟的脸,我过去并不知道我有这个兄弟因此也谈不上失去他,而是对着我父亲的脸,直盯着,从我精神上的死后状态从未逸出的阴影,这阴影因了此人的不在而形成;——在什么时刻寻思着,端详着那份并非低声下气的热切,那份并未丧失自尊的谦逊——精神上的彻底投降在这里那无意识的模仿衣饰、言词与举止仅仅是一个外壳——他想如果我愿意,对这副听凭摆布的血肉骨骼我有什么不能做到呢;这副血肉、骨骼与精神和我的来自同一个根源,可是它们跃动在静谧的和平与满足中,跑动在稳定甚至是单调的阳光底下,而那人遗传给我的那些却在憎恨、残暴与记恨中窜跳,在阴影中奔突——用这团柔软、百依百顺的泥土我什么不能捏成呢,可他父亲本人却对此无能为力呢——趁还来得及,用那腔热血里可能会有、必定会有的东西,加上我身上那部分血里无法现成拿到与塑造的,去捏合成某种形态:或是在某个时刻,他会告诉自己,这都是胡说八道,这不可能是真的;这样的偶合只能发生在书里,他寻思着——心灰意懒,听天由命,这秉性难移的追求孤独的猫——那个乡下混小子。我怎么才能摆脱开他呢:接下去是那个声音,那另外一个声音。你不是这个意思:接着又是他:不。我就是认为他是个乡下混小子)以及那些日子,那些下午,他们一起骑马(而亨利在这方面也模仿他,其实亨利马骑得更好些,亨利也许没有邦会说是派头的那种东西,可是亨利骑马的机会更多,对于亨利,骑在马背上就跟自己走路一样自然,任何时候在任何地方骑任何牲畜,对亨利来说都不成问题)此时他准是看到自己被淹没、沉浸在亨利言辞的光辉、不真实的洪流里,移挪(他们三个:他自己还有亨利以及那位妹妹,他从未见过她也许甚至没有一点点好奇心想见见她)进了一个世界,那很像是在童话里,在那里别的什么都不存在除了他们三个,他骑行在亨利旁边,听着,无需提任何问题,无需用任何方式促进谈话的继续,听那青年说话,那青年甚至都没有怀疑过他和在自己旁边的那个人会是兄弟,每逢气息触动自己的声带那青年总说从现在起我和我妹妹的家就是你的家还有我的和我妹妹的生活也就是你生活的一部分,心里(邦的心里)在揣摩——或者没准根本不用揣摩——倘若情况颠倒亨利是那陌生人而他(邦)是那个继承人但仍然知道他在猜疑的事,他是否会说同样的话;后来邦终于同意了,终于说了,‘好吧。我可以跟你一起上你们家去过圣诞节’,不是去看亨利的童话里的第三个人物,不是去见那位妹妹因为他一次也没有想到过她:他仅仅是听别人说她:而是这么寻思那么我终于可以见到他了,此人像是我长大了也永远不该指望能见到的,我甚至都学会了在没有这样一个人的情况下活下去,没准心里想他将如何走进宅子看到制造了他的那个人而这之后他就会清楚了;会出现那种强烈的闪光,那样无可置疑的双方之间的辨认于是他会很准确地知道永远知道——没准在寻思那就是我所需要的一切。他甚至都不用承认我;我会极其迅速地让他明白他不需要那样做,我并不指望那样,不会因为不那样而受到伤害,就像他会同样迅速地让我知道我是他的儿子一样,没准在寻思,没准重又带着那种表情你可以说是微笑其实不是,那只不过是甚至连一个纯粹的乡下小混蛋也不想看透的表情:我是我母亲的儿子,至少是:我好像也不知道我需要什么。因为他很准确地知道他需要什么;那仅仅是谈谈这件事——肉体上的接触,即使是秘密的,隐藏的——是对那个肉体的活生生的接触,这个肉体早在他出生之前就因为那种血液而变得温暖,这同一种血液遗传给了他使他自己的肉体温暖起来,再由他依次传给下一代,在脉管与肢体内奔流,热辣辣地,喧闹地,在那第一代与他自己的肉体都已经死亡之后。就这样,圣诞节来临他和亨利骑行了四十英里去到萨德本百里地,一路上亨利仍然在说个没完,仍然在不断吹气使那个童话般的气球-真空一个劲儿地膨胀、变轻与发出虹彩般的光晕,在那里面,他们三人存在、生活甚至还活动,以没有肉体的姿态——他自己、他的朋友以及妹妹,这位妹妹他的朋友从未见到过而且甚至都还从未想过(虽然亨利对之毫无所知)而仅仅是透过更迫切的思想在听着,而亨利说不定甚至都没有注意他们离家越近,邦话说得越少,在任何话题上都越来越没什么可说,而且说不定是听得越来越少(亨利肯定对此也是一无所知)。终于走进宅子:说不定看着他的某个人会见到在他脸上那种表情很像——那种主动的彻底投降,怀着谦卑然而也怀着骄傲——如他过去总在亨利脸上见到的那种,没准他告诉他自己我不仅仅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而且显然我还比我过去自以为的要年轻得多:接着面对面地见到了可能是他父亲的那个人,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大吃一惊,没有热烈的肉体碰触,这是用语言阻拦都来不及的——不,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在那里呆了十天,不仅仅充当了亨利在大学里就开始模仿的丝绸包镶的刀鞘里那柄秘传、高贵的钢刀,而且还是件艺术品,是形式与时尚的模型与镜鉴,萨德本太太(你父亲就是这样说的)就这样接受他而且坚持要(你父亲不是这样这样说的吗?)他充当这样的角色(而且愿意为此付出代价甚至愿把朱迪思做价码,倘若这四个人里没有别的叫牌者的话——你父亲不是这样说的吗?)他在她心目中一直保留着这样的形象直到他离去,把亨利也带走,此后她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她的时光为战争、苦难、忧伤和恶劣的食物所填塞以至在一段时间之后没准她都记不得自己印象里是不是有这么个人了。(而那姑娘,那个妹妹,那个黄花闺女——耶稣啊,谁能知道那天下午他们沿着车道骑马来近时她看到的是什么,又有什么样的祈祷,什么样少女沉思的梦幻涌起,出自什么样神话境界,那境界不在耀眼的火炉铁格栅上而是在那位将近三十岁的丝绸般温柔与悲惨的朗色洛[16]的身上,此人比她大十岁,因为某种经历与欢乐而感到厌倦与餍足,这种印象准是亨利的一封封来信为她创造出来的。)接着离开的日子到了还没有什么迹象,他和亨利骑马离去了而仍然没有迹象,分手时的迹象并不比他初次见到那张脸[17]时多一点点,在那上面,假若不是有那部胡子,他可以(他愿意相信)亲眼见到真实的情况因此也不需要迹象;在眼睛里也没有迹象,那双眼睛是可以看到他的脸因为并没有胡子隐藏迹象,如果真情在眼睛里的话是可以看到的:然而那里面没有任何闪烁:因此他知道那是在他自己的脸上因为他知道对方在脸上见到了,就如同亨利下一个圣诞前夜在书房里将知道他父亲并未说谎,凭据是这位父亲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干。说不定他甚至寻思与琢磨,是不是也许那与胡子无关,没准那个人并没有单为这一个日子而在胡子后面有所隐藏,倘若那样,又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寻思不过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呢?因为他要的是那么少,如果对方希望秘密传递信号他原是能够理解的,是愿意快快地乐于让它保持秘密的即使他无法理解那原因是什么,在这当中寻思我的上帝,我还年轻,我还年轻,而我过去甚至都不知道这件事;他们以前甚至都不告诉我,因为我那会儿年轻,感觉着那同样的失望与耻辱,就像你看着你父亲丧失了男子汉的勇气一样,寻思着丧失勇气的应该是我;是我,我,而不是他,他来源自那种血液,这是我们两个人都继承了的后来才有可能被母亲身上的那种不知什么血液所腐蚀与玷污,而这是他所不能够容忍的。——等等,”施里夫喊道,虽然昆丁并没有说话:而仅仅是在昆丁仍然松弛与伛偻着的身姿里有某种素质、某种聚集力预示着他会说话,因为施里夫早在昆丁能开口说话之前就喊出了等等。等等。“因为他甚至都没有正眼看她。哦,他自然是看过她的,那没错,他有很多机会这样做;他避免不了要这样做因为萨德本太太会留心安排的——整整十天,把你个人的活动全都计划好、安排好并且如实执行,就像教案里历史上的将军们所进行的那些战役一样,上书房去客厅午后则驾马车出游——三个月前全都计划好了,那还是萨德本太太读到亨利写来第一封提到邦的名字的信那会儿,以致没准连朱迪思也开始感到自己像是一对金鱼里的那另一条了:而且他甚至还会跟她谈过天,或者说他搜肠刮肚能想出跟一个村姑谈的什么废话,这村姑没准从未见到过一个早也好晚也好都不至于会冒出一股粪肥味儿的男人,不论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跟她聊天那情况大致与跟在客厅坐在金色椅子里的一位老太太聊天相仿,不同的是在前一场合下他得一个人唱独角戏而在后一种情况里他甚至都脱不了身只好等亨利来把他解救出去。说不定到了那个时候他甚至还想过她;盘算过她,说不定在他会跟自己这样说的那个时刻不会是那样吧;倘若真是那样他不可能每天都这样看着我而不作任何表示呀他甚至会告诉他自己她会很好对付就像当你把香槟酒放在晚餐桌上正朝餐具架上的威士忌酒走过去的时候你正好经过在托盘上放着的一杯柠檬汁牛奶冻,你看看那杯东西告诉自己,那也会很好对付不过谁要它呢。——你听着觉得对头吗?”

    “不过那不是爱,”昆丁说。

    “那又为什么不是呢?因为,你听着。那个老太太,那个罗沙阿姨告诉你什么来着,有些事情是必须得有的不管它们存在还是不存在,必须比别的说不定更值得注意的什么事情更加耸人听闻,而且实际情况如何根本无关重要,是不是这样?那件事正是这样。他真是还没时间顾及这件事。耶稣啊,他必定是知道事情会朝这上头发展的正如那个律师所想的,他也不是傻瓜;问题在于,他并不是律师所以为他是的那种非傻瓜。他必定已经知道那事总要来临。就像你经过那杯果汁牛奶冻时没准你知道你甚至会去到餐具架和威士忌跟前,可是你知道明天早晨你是会需要那杯牛奶冻的,接着你来到威士忌跟前而你知道你现在就需要那杯牛奶冻;说不定你甚至都不去餐具架那边了,说不定你甚至回过头来看看晚餐桌上放在肮脏的哈维兰瓷器与发皱的织花桌布之间的那瓶香槟,突然之间你知道你甚至都不想回到那儿去。那不是什么挑选的问题,你在香槟、威士忌与牛奶冻之间不是非得有所选择不可,而是突然之间(那时该是春天了,在那个他从未度过春天的地方,你说过密西西比北部要比路易斯安那州稍稍冷些,已经有山茱萸、紫罗兰和早春没有香气的花了,可是泥地里和夜晚仍然有些许寒意,赤杨、紫荆、山毛榉、枫树上少女ru头般坚实、包紧、发粘的花蕾,以及雪松上某些幼嫩的东西,都像是他从未见到过的)你发现你别的什么都不要单要那杯牛奶冻而且一个时期以来你一直强烈地需要的就是那个——此外你还知道那杯牛奶冻就在那里等着你去端起来。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去拿而仅仅是让你去端,单是看看那个杯子你就知道它会像一朵花,倘若任何别的一只手伸过去采摘它上面会布满刺,可是对你的手却不会如此;而他对这一点不习惯,因为任何别的心甘情愿让他端起的杯子盛的不是牛奶冻而是香槟至少是厨房里用的酒。而且还不仅如此。还存在着知道他所猜测的可能是如此的情况,或是说不上来究竟是否如此的情况。而且谁能说那里是不是没准存在着乱伦的可能呢,因为此人(没有一个妹妹:别的我就不知道了)恋爱过却没有发现过肉体接触上空虚的昙花一现的感觉;他未曾不得不明白,当那短促的一切完事之后你必须从爱也从欢乐那里撤退,收起你自己的垃圾和脏东西——帽子、裤子、皮鞋等等,那是你穿戴着在世界上混的东西——匆匆退去因为神道们慈悲为怀这事他们自己也干,那梦幻般、宏大的交配,它忘掉一切,浮游在那延缓着、折磨人的一瞬间之上,这:没来:来了:完事了:这样的交配对于气球般没有重量的大象和鲸鱼们来说仅仅是小事一桩:不过没准如果这里也存在着罪恶的话也许就会不让你逃走,不让你不交配,不让你回去。——是不是这样啊?”他停住了;现在可以很容易打断他的话头了。昆丁此时原是可以说话的,可是昆丁没说。他仅仅是像原来那样坐着,双手插在裤兜里,双肩往里伛隆起了背,他的脸低垂不知怎么很古怪像是比原本的身架要小,由于他实际的高度和单薄的身架——骨骼、关节上他属于一种纤细的类型,即使到二十岁仍然有青春期的某些痕迹,某些残余——那是说,跟他对面这人小天使般的壮实相比,这个人显得年轻些,他的身坯、块头上的优势使他显得越发年轻了,活像一个十二岁的胖男孩,这男孩即使在体重上二、三十磅重于一个十四岁的男孩但仍然显得比十四岁的那个年轻,十四岁的过去也曾经胖过后来失去了脂肪,因为那种既非男孩的又非女孩的童贞状态而丢失了脂肪(也不管他同意还是不同意)。

    “我不知道,”昆丁说。

    “好吧,”施里夫说。“没准我也不知道。不过,耶稣啊,有一天你必定会坠入爱河。他们绝对不会用这个办法来整垮你的。那就会好比是上帝让耶稣生下来还想到让他拥有木匠工具然而又从来不给他任何材料可以使用工具来建造。你不相信会那样吧?”

    “我不知道,”昆丁说。他一动不动。施里夫盯看着他。即使他们没在说话他们的呼吸也在坟墓般的空气里柔和地、静静地蒸发着。半夜的钟声到现在准已经响过一段时间了。

    “你的意思是,你根本无所谓?”昆丁没有回答。“很好。你不用说了。因为我准知道你是在撒谎。——那好吧。听着。因为他从来也不必为爱情操心反正它会自己管好自己的。说不定他知道有一种命运,一种厄运笼罩着他,正如那个罗沙老阿姨告诉过你的,说是有些事情是必须得有的不管实际情况如何,仅仅是为了让账面轧平,在旧账页上写明已付字样于是不论管账的是谁此人就可以从架子上取下账本,把它烧掉,毁掉。说不定他当时就知道不管那个老头儿做了什么,不管是出于好意还是恶意,反正得还债的不会是老头儿;既然老头儿因为年龄上有所不逮而破产,不由他的子辈,他的后代那又由谁来还债呢,从前不都是这样的吗?那个老亚伯拉罕[18]年纪老迈,很虚弱,那时已经无能为力了,终于被揪住,那些百夫长与收税官说,‘老头儿,我们也不跟你算账’而亚伯拉罕会说,‘赞美上帝,我已经在我周围养大了我的几个儿子可以让他们来承担对我的不公正待遇和迫害;是的,也许甚至还能从掠夺者手上重新取回我的羊群和牛群:这样在我的灵魂离开躯壳时我可以让我的眼睛停留在我的货物与动产上,停留在他们这一代代以及增加了一百倍的后代身上。’他始终知道那爱恋是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不必去想她,在从那年九月到那个圣诞节之间的三个月里,当时亨利跟他谈她,每次开口都对他说:她跟我这两条命可都在你手上攥着了;这爱情发生以后,在他身上产生了事与愿违的结果后,就不必再在上头费任何时间了,这就是为什么他从不费神给她写上片言只字(除了那最后的一封)这是她很想保存的,也是为什么他从来未真正向她求婚并送她一枚戒指好让萨德本太太到处炫耀的原因。因为那样的命运也笼罩着她呢:还是那同一个老亚伯拉罕,他如今如此耄耋衰弱都没有人要他亲自对债务负责了;没准他甚至都不必等那个圣诞节见到她才能明白这一点的;没准那就是亨利讲个没完而他听着却没听进去的那三个月所得出的结论:我正在听的并不是一个少女、一个处女的事;我在听的是关于一片狭窄、细巧、圈栏起的处女地,已经犁过作好了畦,因此我需要做的一切仅仅是播下种子,重新把它耙平,那个圣诞节见到了她确切知道然后又忘掉了,回到学校甚至他已经忘掉都记不得了,因为当时他没有时间;说不定只不过是你谈到过的那年春天里的一天,当时他停下来,说,很平静:好的。我要跟可能是我妹妹的那人上床。好的然后又把这话也给忘了。因为他没有时间。那就是说,他别的什么都没有只有时间,因为他必须等待。不过并非等她。那都是定好了的。等的是另外那人。没准每次那黑鬼骑马从萨德本百里地来到时他想那会在邮件口袋里,而亨利则相信他等的是从她那里来的信而此时他在想的则是说不定此番他会写信提这件事。他只需要写‘我是你父。阅后即焚’而我会这样做的。或许不是那样,而是他手里拿到一张纸一张小纸片上面只有一个词儿‘查尔斯’,我自会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而他甚至都不用请我烧掉的。或者是一绺他的头发或是一小片他的手指甲我也会认出来的,因为我此时都相信我生下来就已经知道他的头发和他手指甲是什么样子,都能从一千份当中辨认出那绺和那片来。然而那也没有来,于是每两个星期他给她去一封信而她也回信给他,说不定他想哪怕是我给她的一封信不拆就退回来呢。那也是一个迹象呀。可是那样的事也没有发生:接着亨利开始谈到他回家路上不妨在萨德本百里地呆上一两天他说这样也行,心想收到信的将会是亨利,信里说那样的时候我去不方便;这就明摆着他不想承认我是他儿子,可是那样至少我可以进一步逼他承认我是。可是那样的信也并未到来于是日期确定下来在萨德本百里地的那家得到了通知而那封信仍然没有来于是他想要到那时才有戏呢;我是冤枉他了;没准这正是他一直在等待的说不定此时他的心跳个不停,没准他说是的。是的。我要和她断绝关系;我要舍弃爱情以及一切;那很俗气,很低俗,即使他对我说‘永远不要再崇敬地仰视我的脸;秘密地接受我的爱、我的承认,然后走开去吧’我也会照做的;我甚至都不要求他说清楚我母亲到底犯了什么错误,使他对她对我那样做自有道理。接着那个日子来到了他和亨利再次骑行了四十英里,进入大门步上车道来到宅子跟前。他知道那儿会有什么——那个他看到一次便已看穿的妇人,那个他甚至都不用看一眼便已看穿的姑娘,他每天都见到的男人,从他那需要出发紧紧地盯看(简直令人生畏)却从未把此人看透过;——那位母亲,她在那次圣诞节来访时他们到家还不到六个小时便已把亨利拉到一边报告给他订婚的消息,其实那时未婚夫还没顾上把那女儿的名字和脸联系起来呢:因此说不定甚至在他们重新抵达学校之前,亨利自己也不清楚他做了什么事前,亨利就已经告诉了邦他母亲脑子里是怎么打算的了(至于他自己脑子里怎么打算,他早就告诉过邦了);因此说不定甚至在他们开始邦的第二次拜访之前——(此时该是六月,密西西比北部会是怎样的呢?你以前是怎么说的?木兰花盛开,嘲鸫成群,在他们开拔、战斗,输掉了那场战争又重新回到家乡的五十多年之后,献花日[19]到了,老兵们穿着刷得干干净净用铁熨斗烫得平平整整的灰军服,佩戴着一开始就一文不值的假冒铜勋章,挑选出来的少女们穿着白长裙腰间系着猩红缎带,乐队会演奏《迪克西》[20],而所有站都站不稳的老汉会高声大叫,你原以为他们是连走到那里去的气儿都是没有的,他们甚至还徒步走到闹市坐到讲坛上去)——此时应该是六月,月光底下有木兰花和嘲鸫,帷幕在六月毕业典礼的空气里飘荡,音乐声、小提琴和三角铁的声音,则在旋转又一抑一扬的箍圈[21]间回荡:而亨利会有一点点僵,本该这样说‘我要求得知你对我妹妹的意向’可是并没有这样说,反而没准脸又红起来了即使是在月光底下,只是直挺挺地站着,脸红红的照说当一个人足够骄傲以致可以谦逊时是用不着畏畏缩缩(每逢气流经过他的声带他总是说我们是属于你的;你爱怎么处置我们都悉听尊便),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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