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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件事情,仍然在倚仗和利用那清教徒外乡人唯恐暴露自己的惊讶或无知的恐惧,导师了解亨利的程度要大大超过亨利对导师的了解,而亨利也确实没有暴露,仍然压抑住那恐惧与悲哀的第一声叫喊,我愿意相信呀!我愿意!我愿意呀!是的,就那么短促,还不等亨利来得及明白他看见的是什么,不过如今在慢下来了:现在,邦一直在苦心经营的那一瞬间就要来到了:——这里有一堵墙,是无法攀登的,有一扇门,是重重地锁上的,那位严肃而又深思的乡村青年耐心地等待着,观看着,还没有开口问为什么?也没问是什么?门是用粗重的桁木拼成的可不是那种花边般的铁格子,他们再往前走,邦在毗邻处一个小小的门口敲了敲,里面冲出一个黧黑的汉子,活像从表现法国大革命的一幅古老木刻里走出来的,此人忧心忡忡,甚至有一点点吃惊,他先看看天光然后看亨利又用法语和邦说话,亨利不懂这种语言,邦的牙齿闪了几下接着他用法语回答:‘跟他?一个美国人[12]?他是客人;我必须让他选择武器可我又绝对不愿用斧子决斗。不,不;不是那回事。我只不过是要钥匙。’只不过是要钥匙;于是,那扇厚重的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倒不是把他们关在外面,又高又厚的墙垣上方没有低处城市的影子或迹象,也几乎没有一点城市的声音,迷宫般花团锦簇的夹竹桃、素馨、马缨丹、金合欢又重新覆盖住那行裸露的土地,土地用压碎的贝壳打扮得整整齐齐,耙扫得一丝不苟,此刻只有刚种上东西的棕色地块露了出来,而那声音——导师如今靠边上一站观察着那张严肃的乡里乡气的脸——那声音漫不经心像讲轶闻似的听着很舒服:‘要按老例,就得背靠背站着,右手持枪,左手捏住另外那件斗篷[13]。号令一下你开始迈步等你感到斗篷绷紧了你就转过身来射击。虽然时不时也有人宁愿用刀子与一件斗篷,但那是在血气特别旺盛而那血又仍然带农民本色的时候。他们头上顶着同一件斗篷,你明白吧,面对面,各人用左手捏住对方的手腕。不过我从来不用这个办法’;——漫不经心,闲聊天似的,你懂吗,等候着那个乡巴佬迟迟而来的提问,其实此时,在提问之前,他已经知道了:‘你们——呃,他们,一般是为了什么而决斗呢?’

    “是的,亨利这时候也会知道了,或是相信他现在已经知道了;此刻他没准会认为是高潮后的一个突降,虽然不见得如此,它可能是任何别的惟独不至于如此,不会是那最后的打击、最后一锤子、那最后的一笔,不会是外科医生般精细的收尾,病人此时已饱经折磨的神经甚至都察觉不出了,不知道头几下严重的打击才是漫不经心与粗重的。因为有过那次仪式。邦知道那才是亨利会拒绝,会觉得难以接受与容忍的事。唷,他可精明了,几星期来亨利开始明白自己对此人了解得越来越少了,这个他简直不认识的陌生人如今沉浸在、专注于这次拜访形式方面、几乎是礼数方面的准备上,对一件新外套是否合身挑剔不已简直像个女人,这外套是他打算为亨利定做的,他强迫亨利为这个场合穿上它,这件外套会决定亨利这次来访将接受的全部印象,即使他们当时连大门还未迈出一步,亨利连一眼都还没有见到那女人:而亨利,这个乡下人,这个弄糊涂了的人,已经被置于微妙的潮流之上,涌向这样的分野处,要就是背叛自己以及全部的出身经历与思想方式,要就是舍弃这个朋友,为此人自己已和家庭、亲人等等一切划清界线;他心里很乱,无依无靠(当时确是如此),他想相信却不知道怎么能相信,他让朋友与导师带领着,穿过某个神秘莫测、阴阳怪气的入口处,他以前见过门前有马和马车,进到一个地方,这儿对于他的清教徒的外乡头脑来说,所有的道德观念都是颠倒的,所有的荣誉感均已荡然无存——这地方为骄奢淫逸、麻木不仁与全无羞耻心而创造出来,创造的也正是这些东西,于是这个乡下小伙子以他单纯、旧日那未经扰乱的准则,这准则将女人分成淑女、娼妓与女奴三类,来看两个注定灭亡的种族的最佳产品,这产品又由它自己的受害者在主宰着——一个是女人,脸像一朵楚楚动人的木兰花,这是永恒的女性,永恒的受苦受难者;另一个是孩子,是个男孩,睡在丝绸花边堆里,这是不消说的,不过全然是主人的一件动产,主人生下他,连身体带灵魂一并拥有可以把他卖掉(如果主人愿意)就仿佛这是只牛犊、狗崽或是羊羔;而那位导师又在观察了,这时候也许甚至是以一个赌徒的身份,在思考我是赢了还是输了?这时候他们退出并且回到邦的房间,一时之间甚至都无力气开口说话,玩不动心机,也顾不上依靠那绝对不能显露惊讶也不能表示失望的清教徒性格了,现在只得指望用堕落本身,用爱来解释了(倘然还能找什么作理由的话);邦甚至都不能说,‘哎,印象如何呀?’他只能够等待,只能等待一个靠本能而并非靠理智生活的人的绝对无法预测的行动,一直到亨利大概总这样说,‘无非是一个买来的女人。一个婊子’:于是邦说,口气此时甚至很温和,‘不是婊子。可别那么说。真的,在新奥尔良,千万别对她们任何一个用这样的说法:否则你说不定得以自己的鲜血为代价从上千个男人那里去买那个特权呢’,口气可能仍然很和蔼,说不定此刻甚至还带上几分怜悯:是聪明人对任何人类不正义或愚蠢或受苦行为的那种悲观主义与讥诮的智性怜悯:‘不是婊子。而且之所以并非婊子,是因为我们,这一千个人。是我们——这一千个人,我们白种男人——制造出她们,让她们得以出现与产生;我们甚至制订出法律,宣称这八分之一的特殊血液比例大于另外那八分之七。这我承认。也许你会说,可是那同一个白人种族也能把她们变成奴隶,变成劳工、厨娘或许甚至是大田苦力的,要是没有这一千人,像我自己这样没有原则也没有节操的少数人。我们不能,也许甚至也不想,拯救这些人全体;也许我们所救的一千个人[14]连千分之一都不到。可是我们拯救了那一个。上帝可以垂怜到每一只麻雀[15],可是我们并不僭冒自己为上帝,你明白吧。也许我们甚至都不想当上帝,因为每个人也只要这些麻雀中的一只。而且也许在上帝像你今天晚上参观的那样朝这些金屋中的一处看去时,他也不会选择我们当中的一个来做上帝的,要知道他也老了。虽然他以前肯定年轻过,当然他是年轻过的,而且像他那样存在了那么久,肯定无法不看到许多粗野、乱七八糟的罪孽,那些缺少礼仪、不加约束或不守规矩的事情,他到头来不得不思考,虽然那机会不会多于千分之一里的千分之一,思考有关荣誉、规矩和文明的原则,这些原则是应用在十分正常的人类本能上的,对这本能,你们盎格鲁-撒克逊人硬要称之为情欲,而且在你们于安息日回归到原始状态的洞穴里举行的礼拜里,不管是天恩(你们是这样称呼的)的失落,姑且不说天恩两字已被上天不容的遮掩、解释话语弄得含混不清、模棱两可,还是天恩的回归,它总以腻味的自我贬损与自我鞭笞的呼喊上天垂怜的哭号为先导,对这两者——怨恨或是乞怜——上天都无法感到兴趣,甚至是,在最初的两三次之后,连理都不想理了。因此说不定,既然上帝是个老人,他也是不像我们那样对你们称作情欲的东西感兴趣的。也许他甚至都不要求我们来拯救这一只麻雀,这跟他不需要我们为了得到他的称赞去拯救一只麻雀道理是一样的。可是我们还是拯救了那一只,要不是有我们她准会卖给出得起价的任何一个混蛋,不仅仅是像白人妓女那样拿了钱跟人过一个夜,而是整整一辈子连肉体和灵魂全部出卖,他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她,即便对一头牲畜,母牛或是母马,他都不敢那么野蛮,然后又抛弃、出卖甚至杀掉她,这时她已经人老珠黄,卖不出价钱,养活她都不值得了。是的:这是上帝自己疏忽,没能照顾好的一只麻雀。因为虽然男人、白种男人使之产生,上帝却没有加以阻止。他播下种子,由种子她变成了花——白人的血液赋予她白人称之为女性美的体态与肤色,恰好符合一个女性的准则,这准则女王般、完整地存在于地球炎热的赤道深处,在我们白人从树上下来褪掉长毛和深肤色之前许久许久——这准则极其灵活柔顺而且充溢着奇妙、古老、怪异的肉体愉悦(这才是唯一重要的:别的算不得什么),而对这一点,她昨日雨后蘑菇般多的白人姐妹恰恰是怀着充满道义与义愤的恐惧,避之惟恐不及——这准则,就在她的白人姐妹必欲将之转化成一桩经济事务来对待之处,就像某人为了几成利润非要在一家店或是一个企业里摆上一个柜台、一台秤或是一口保险箱一样,这准则发号施令,聪明,懒洋洋的但又是无所不能,从那不见阳光的丝绸床上,床就是她的宝座。不:不是娼妓。甚至也不是所谓交际花:——她们这样的人从小就给精心挑选,小心翼翼地调教培养,照顾得比任何一个白人少女,一个修女都周到,甚至比任何一匹纯种母马都精心,由专人负责,此人给她们以不休不眠的照顾与关怀,连亲生母亲都难以做到。会要一个价儿,这是不消说的,不过出价、接受与不买都是按规矩办的,这规矩可比白种姑娘作为商品出售时要正规得多,因为作为商品,她们比白种姑娘贵重多了,把她们养大、调教好纯粹是为了完成女人的单一目的与任务:去爱男人,让自己漂漂亮亮的,还要善解风情;她们几乎没有见过男人直到被领去参加一次舞会让某位男士看样以至选中,而他这方面呢,不是说要确实有这份财力与愿意舍财而是必须,必须向她提供适当的环境使她可以爱,可以漂漂亮亮,可以善解风情,为了享有这份特权他通常还得担丧命的风险至少是流血受伤的风险。不,不是娼妓。有时候我相信她们是美国惟一真正贞洁的女人,倒不是说真是处女,而且她们坚定地忠于、真实地对待自己的男人不仅仅是直到男人死去或是让她们得到自由,而是直到她们自己去世。能指望做到这一点的娼妓或者是贵妇,你在哪儿能找到?’于是亨利说,‘可是你娶了她。你娶了她。’:于是邦说——话此时该是说得快些,口气也硬了些,但仍然是温和耐心的,不过话里仍然带铁含钢——赌徒还没有到甩出手中最后一张王牌这一步呢:‘啊。那个仪式呀。我懂了。原来是这件事儿。虚套罢了,跟儿童游戏没什么两样的几句套语,由为了满足需要而应运出现的某个人来念诵:一个伛偻的老妪在由一缕燃烧的毛发所照亮的洞穴里念念有词,所用的语言连那些姑娘自己也已不懂,说不定连老妪都不知其所以然了,这仪式的诞生与她的经济状况毫不相干,也跟她某个灰子灰孙的经济状况不相干,完全是因为我们太好说话,容忍了这样一场闹剧,才使她有恃无恐,坚信仪式完全是出于自愿的;其实仪式既不赋予任何人以新的权利,也不剥夺谁的旧有权利——这仪式就跟大学男生半夜在一些秘密房间里做的恶作剧同样毫无意义,甚至奉用的图徽象征也同样是古旧与早被遗忘的,难道不是这样吗?——你称那是一次婚礼,其实,你跟一个花钱召来的妓女共度春宵邂逅一回,不也需要同样的对一个(临时借用的)私人房间的宗主权,也需要同样的脱下同样那几件衣服的程序,也需要在一张单人床上进行同样的交合吗?为什么不把那也叫作一次婚姻呢?’于是亨利说:‘噢,我懂。我懂。你给我出二加二的算式,你告诉我该得出五,结果也果然得出五。可是结婚仍然是个事实。假设我将一份责任托付给一个不会说我所用的语言的人,这责任用他自己的语言向他交待而我也认可了:那么,因为我恰好不懂他真诚地接受我委托时所用的语言,我就可以少担一些责任吗?不,只有更多,只有更多。’于是邦说——此刻是在打出王牌了,此刻声音很柔和:‘你难道忘了这女人,这孩子,是黑鬼吗?你,密西西比州萨德本百里地庄园的亨利·萨德本?你,在这里谈什么婚姻和一次婚礼?’于是亨利说——如今是绝望了,喊出了死不认输的最后一声痛苦呼喊:‘是的。我知道。我知道那一点。可是它仍然存在。这是不对的。不能因为是你做的就算是没错。即使是你也不行。’

    “全部的情况就是如此。全部情况应该就是这些;四年之后那个下午的事应该发生在第二天的,那四年,那段间隔,仅仅是个反高潮:是一个已经成熟的结局的稀释与延缓,使之然的是那场战争,是合众国重大(也是不可避免的)命运的那次愚蠢而又血腥的偏离正轨,也许原因还有家庭灾难的因素,这样的灾难,除了其他一切情况之外,总是古怪地在因和果之间没什么联系,当命运堕落到以人的生命作为工具与材料时,它总有这样的特征。总之,亨利等了四年,让三个人都那么拖着,晾着,等待着,希望着,想让邦把那个女的休掉,解除掉那场婚姻,他(亨利)承认那算不上是什么婚姻,其实他第一眼见到那女人和孩子时准已经知道邦是不会解除这场婚姻的。事实上,当时光一点点过去亨利对那场仪式——那总还不能算是一次婚姻——的想法开始习惯时,让亨利感到困惑的也许是——并非因为会有两次仪式而是因为有两个女人;不是因为邦有意要重婚而是明摆着会让他(亨利)的妹妹在后宫里充当嫔妃一类的角色。总之,他等待与希望了四个年头。那年春天他们回到北边来,进了密西西比州[16]。布尔溪战役[17]已经打过,大学里在组织一个连队,从学生里募集。亨利与邦参加了。也许是亨利写信告诉朱迪思他们在什么地方以及打算干什么。他们一起报名参军,你明白吧,亨利看住邦而邦也让自己被监视,也算是缓刑和监禁吧:这一个不敢让对方离开自己的视线,不是因为害怕邦会娶朱迪思而亨利却不在场无法阻止事情发生,而是担心邦娶了朱迪思而他(亨利)在一生余下的日子里老得背上一个思想包袱:他自己这样被出卖却还乐颠颠的,那种喜悦是懦夫未被打败便已投降的喜悦;另一个人也为着那同样的理由,他不可能要朱迪思而不要亨利,因为他必定是从未怀疑过自己任何时候只要愿意,就可以与朱迪思结婚,尽管兄长与父亲都在反对,因为正如我前面说过的,邦所爱与亨利所忧虑的对象其实并非朱迪思。她无非是那个空洞的形象,空荡荡的载体,在这载体里每人都力图保存,不是保存他自己的幻影也不是他对别一个人的幻影而是各自认为对方相信自己所是的那个幻影——那个男子和那个青年,诱引者与被引诱者,他们相互熟悉,一个诱引一个被引诱,轮番成为对方的受害者,征服者因为自己有力量而被战胜,被征服者又因为自己软弱而战胜,这都发生在朱迪思即或仅仅作为一个少女的名字进入他们的共同生活之前。再说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如今又有了那场战争;谁知道,灾难以及它的受害者不会共同考虑与希望,让这场战争来解决这个难题,让势不两立的双方中的一方得到解脱呢,因为年轻人视灾难这个上天的直接行动为惟一途径,倚仗它来解决他们自己解决不了的个人问题,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还有朱迪思:如果不是这样还能怎样解释她呢?当然,邦是不可能在十二天里带坏她,使她变得向命运低头的,邦不仅没有打算带坏她,使她不贞,而且甚至都没有要和她父亲顶撞的意思。不:她绝对不是个宿命论者。两个孩子里她才是那信奉无情的萨德本法规的萨德本家人,想要什么就拿过来只要自己足够强大,而亨利倒像是姓科德菲尔德的,有科德菲尔德家那种婆婆妈妈的道德观和对与错的条条框框;那天晚上,在看萨德本光着脊背跟他手底下一个也光着膀子的黑鬼打斗这场好戏时,亨利在尖叫、呕吐,她却从厩棚上往下观看,冷静、兴致勃勃,萨德本在观看亨利和一个年纪、块头相当的黑小子搏斗时也会是这样的。她不会认输因为她不可能知道她父亲反对这场婚姻的原因。亨利不会告诉她,而她也不会去问她的父亲。还因为,即使她知道原因,事情对她来说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她会像萨德本对待想挡自己道的人那样行事的:她会不顾一切地接受邦。我可以想象她甚至会谋杀另外那个女人,如果有必要,不过她自然不会去作调查然后进行一番道德辩论,辩清何者是她需要的何者又是她认为是对的。不过她等了。她等待了四个年头,从他那里得不到一个字,除了通过亨利知道他(邦)还活着,因为亨利不让邦写信给她。他不让写。而邦也不想这样试。现在是缓刑期、监禁期;他们三人都接受这个想法;我不相信在亨利与邦之间要求或是建议过任何承诺。可是朱迪思,她是不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及为什么的。——你有没有注意过,当我们打算重新构想是什么原因引导男男女女采取行动时,我们如何惊奇地发现自己时不时会归结到一个信念,唯一可能的信念上去:那就是根源还在于某些古老的道德观念,盗窃者之所以偷盗不是出于贪婪而是因为爱?谋杀者之所以杀人也不是出于欲念而竟然是由于怜悯?朱迪思,如今在付出绝对的信任而过去她只是给予爱,在施与毫无保留的爱而过去则是得到轻松自在与骄傲:那种真正的骄傲,不是虚假的那一种,虚假的骄傲把它一时之间的不理解转化为轻蔑与残忍也因此把自己扭曲成愤激与刻毒,可是真正的骄傲却可以不贬损自己地自言自语我在爱,我可不愿接受任何代用品;在他和我父亲之间有点不大对劲儿;如果我父亲是对的,我就再也不见他,要是错了那他会来找我或是派人来把我接去的;如果我能够快乐那我就快乐,要是我必须受苦那么我也是能够受苦的。因为她在等待着;所以她没有花力气去做任何别的事情;她和她父亲的关系也没有些许改变;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样子,就仿佛邦这个人甚至根本就没存在过——两张同样平静与捉摸不透的脸一起出现在去镇里的马车上,那是埃伦病得起不了床以后那几个月之内的事,就在那个圣诞节到萨德本跨上坐骑随他与沙多里斯领导的团队离去之间那段时间里。他们彼此间不说话,不告诉对方任何事情,你明白吧——萨德本,他不说他已知的邦的情况;朱迪思呢,也不说邦与亨利如今在什么地方,这她是知道的。他们不需要交谈。他们太相像了。他们就像这样的两个人,这两个人变得常常都不需要耳朵或智能的中介就可以相互了解,以至都不再懂得彼此的确切语言了,他们了解得太透彻了,或者说彼此太相像了,用言语来沟通的能力与需要已经因不用而萎缩了。因此她没有告诉他亨利与邦在什么地方,而他也没有发现直到大学连队出发,因为邦与亨利都报名参了军接着又把自己藏匿在某处。他们必定是这样做的;他们准是在奥克斯福仅仅逗留了来得及报名的那点时间,接着便又跨上坐骑动身了,因为全奥克斯福县或是杰弗生镇认得他们的人当时没有一个知道他们是连队成员,倘若不那样做要隐瞒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如今人们——那些青年的父母姐妹亲戚以及心上人——都从杰弗生镇以外的地方来到奥克斯福——一个个家庭,带上食物、被褥与仆佣,在奥克斯福本地的那些家庭与住宅之间的空地上露营,来观看他们子弟漂亮的前进与后退等军事演习,这些家庭,富有的、贫穷的、贵族们以及红脖梗[18]们,全都给吸引来了,来看也许是人类全部集体经历中最最动人的集体景观,比起如许多处女即将成为某些野蛮人原则和某些普里阿普斯[19]的祭品的场面,这景观要精彩得多了——来看年轻人,看他们矫健轻捷的身骨、他们穿上黄铜、羽毛作饰的华美军衣那一副英气逼人得不真实的血肉之躯,看他们开赴战场。况且入夜之后还有音乐呢——小提琴与三角铁分布在炽燃的蜡烛之间,四月的黑夜,高高的窗户里飘动着窗帘,带衬架的裙子不加区分地在士兵的普通的灰色袖口或表示官阶的金色杠杠的圈子里旋转,这些官兵属于一支由绅士组成的军队如果说不能算属于一场绅士们的战争,在这里小兵和上校彼此径直以教名相称,不像农夫与农夫在田里隔着停歇的犁头或是在店铺里隔着堆满布匹、干酪和挽马皮带油的柜台,而是像男士与男士隔着女士们扑了粉的端庄玉肩,双方手里还各举着一杯斯卡珀农红葡萄酒或是买来的香槟;——有音乐,一个个白天过去,连队等待出发,每个夜晚总会出现最后一首华尔兹,这是黑夜前(这黑夜不是灾难性的而仅仅是一个背景)闪烁的美丽微光,是青春这个多年生植物最后一个散发芬芳的春天;然而朱迪思不在场,亨利这浪漫派不在场,而那位宿命论者邦也不知躲在何方,这一对监视者与被监视者都不见了:还有这年四月、五月和六月那一次次来临的鲜花压枝的破晓,曙光里总充溢着军号声,它们进入一百扇窗户,里面一百个尚未做新娘的寡妇那压在黑色、棕色或金黄色发绺上的脑袋梦见处女不再沉思,而朱迪思不是做梦人中的一个:还有,这个连里的五个人,登上坐骑,还带着马夫与贴身侍仆,下人坐在一辆运饲料的大车里,五个军人穿着崭新的一尘不染的灰军服,打着旗帜准备作全州之行,这旗是连队的旗帜,一片片丝绸剪好、拼好,但是先不缝上,而是一家家传过去,让连里每个战士的心上人都缝上几针,亨利与邦却又不在这些当兵的之列,因为他们是在连队出发后才参加进去的,他们准是从不知哪儿的藏身之处钻出来,仿佛是从路旁的灌木或是矮树丛里人不知鬼不觉地钻出来的,在前进的连队经过时就那样地插了进去;这两个人——一个是青年另一个年事稍长,这青年如今已两次被剥夺了他的一切权利,烛光琴影中本应有他的身影,接吻与苦苦流泪也应该有他的份,他也本该是一名连旗守卫者,这些卫士要带着未缝好的旗帜遍游全州;而那个年事稍长的人则是根本不应该侧身其列的,他挤在里面显得老了点,不管在年纪方面还是经验方面都是如此:说到这个心态与精神上的孤儿,他的命运显然是得呆在某个边缘地带,置身于他肉体所在处与他心态与道德装备想去处的半当中——他这大学生,却仅仅因为背后有太丰厚的岁月积淀不得不进入一个特别学究气的法学班,这个班只有六名学生;在战争中,又靠了那同样背景被送进有官阶的小圈子。甚至在连队第一次交火前他就当上了尉官。我不认为他要当官;我甚至都能想象他打算摆脱掉,想拒绝接受。可是官衔就是落到他的头上,他又一次孤儿似的被这形势孤立,这就是他的命运而他也总是为这局势所左右——这两人如今成了领导与被领导但仍然是监视者与被监视者,他们等待着什么但又不知道那是什么,不知道等候在他们之间的是命运、命数的什么行为,是何等样的法官或仲裁者的什么不可改变的判决,看来稍轻一些的举动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任何两可或是转圜之类的做法也是不能满足要求的——一个是军官,是中尉,他拥有小小的特权能够在那儿说一声你们上,至少是可以让他指挥的那个排冲在自己的前面;另一个是小兵,他把肩胛被打穿的那位军官背在背上,当时整个团在匹兹堡兰丁[20]北佬的炮轰之下撤退,把这军官弄到安全地带,显然为了惟一的一个目的:继续监视两年,同时写信给朱迪思告诉她他们两人全都活着,仅此而已。

    “再说朱迪思。她现在独自一人过日子。也许她从上一年那个圣诞节以来甚至从上两年、上三年、四年前起就是一个人过的,因为虽然萨德本此时已随着他和沙多里斯的那个团出征,而那些黑人——也就是那些野种,他用他们创造出萨德本百里地庄园——已追随南来的头一支北佬军队穿越杰弗生镇而去,她倒决不是生活在孤独之中,首先,有在窗板紧闭的房间里躺在病榻上的埃伦,她以那种吃惊与消极的不理解态度在等死,这自然需要像对待幼婴似的给予毫不松懈的关注;其次,她(朱迪思)还得和克莱蒂一起开辟与伺弄一块勉强称得上菜园的土地,好让大家活下去;还有沃许·琼斯呢,他住在河床洼地里一个废弃、衰朽的打鱼棚里,那还是在头一个女人——也就是埃伦——进入萨德本的房宅也是最后一个打鹿与熊的猎人退出去之后萨德本盖的,这时候萨德本允许沃许跟他女儿还有那外孙女小娃娃在这儿住,让他干园子里的重活,时不时得给埃伦与朱迪思后来只是朱迪思送去些鱼和野味,沃许如今甚至还进入大宅子呢,而在萨德本出征之前他可从未到过比厨房后面那个喝斯卡珀农红葡萄酒的凉亭更挨近宅子的地方,在凉亭里星期天下午他总跟萨德本从泉水桶里镇凉的小口大肚酒坛里喝酒,这泉水是沃许从几乎一英里以外拎来的,萨德本躺在桶板编就的吊床里说话,沃许背靠一根柱子蹲着,时而发出格格笑声时而哄然捧腹;——不,朱迪思日子过得并不孤独,当然也不懒散:还是同样那张看不透的、镇定的脸,只不过如今显老了点儿,也瘦削了一些,这张脸曾和她父亲的脸一起出现在进入镇子的马车里,那是在大家得知她的未婚夫与哥哥夤夜离家出走后的一个星期之内,为何出走、去向何方无人知晓也没人打听,正如此时她进城时没人打听一样,她一身翻改过的衣服,当下所有南方女子都这样穿,仍然坐马车只是如今拉车的是单匹骡子,再往后是一头拉犁的骡子,很快就会换成拉犁的骡子,而且再没有赶车的车夫了,套上骡子就赶车出来,和别的妇女一起来到——这时候杰弗生镇上已经有伤兵了——什么也没有的医院,在这里她们(娇生惯养的黄花闺女,有身份的、从来就无所事事的大闲人)她们清洗、包扎陌生伤兵和死者自己弄得污秽不堪的肢体,并把她们出生房子里的窗帘、床单和桌布做成绷带;——大家谈论自己的儿子、兄弟和丈夫,也许还声泪俱下,至少信心与消息总是有的,这时,没有人问她的哥哥与心上人情况怎样;她也是在等待,和亨利、邦一样,也不知是等待什么,可是跟亨利、邦不同的是,她连为何要等待都不知道。接下去埃伦去世了,这只某个被遗忘的夏天的蝴蝶实际上不存在已有两年了——这只没有实体的外壳,这只不受任何变更或分解影响的阴影因为它本来就是没有一点点分量的:埋下去的不是什么遗体,仅仅是一个形象,一些回忆,在某个安静的下午隐入了那片杉树林,没有钟声也没有柩车,轻若粉尘却不可理喻地躺在一千磅重的大理石墓石下面,这墓石是萨德本(如今是萨德本上校了,因为上一年团指挥官年度选举时,沙多里斯给罢了官)让团里的粮秣车从南卡罗来纳州查尔斯顿拉回来的,俯临一片稀稀拉拉的荒草,朱迪思告诉他说这就是埃伦的墓。这以后,她的外祖父去世了,是关在钉死的自家阁楼里饿死的,朱迪思无疑曾邀请罗沙小姐来乡下萨德本百里地住不过罗沙小姐拒绝了,显然也是在等待着这封信,四年以来从邦那里直接发出的第一个字,而在她于母亲墓石旁也埋下了他的一个星期之后,她亲自把信带到镇上,坐着一辆两轮马车,不过是骡子拉的,如今她和克莱蒂都已学会牵牲口与套车了,她把信交给你奶奶,自愿主动地把信带给你奶奶,她(朱迪思)此时从不去看望任何人,此时她没有朋友,无疑跟你奶奶一样不明白为何她非要选中你奶奶交出那封信;到这时候她可不是瘦削了而是憔悴,现在透过枯槁的、科德菲尔德家的皮肉的确可以看清萨德本家的头颅轮廓了,那张脸早就忘却怎样才能显得娇嫩,不过仍然是绝对看不透,绝对不动声色:没有穿丧服,甚至没有显露出忧伤,于是你奶奶说,‘我?你要我保存它吗?’

    “‘是的,’朱迪思说。‘或者是把它毁了。随你的便。你想看就看,也可以不看如果你不想。因为你这个人不惹人注意,你懂了吧。你让自己生下来,你努力这样做却不明白为什么惟独你一直在这样努力,你是在同一个时间与许多人一起出生的,跟他们全都混在一起,就像你想要,你一定要移动有绳索牵着的你的胳膊和腿,可是同样的绳索也跟所有别的胳膊、腿拴在一起,那些人也都想动,他们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绳索不听自己的使唤,就像五六个人都想在同一部织机上织一块地毯,只是每人都想把自己的图案织进去;这肯定成不了事,你当然清楚,否则装配起织布机的那些位。就该能把事情安排得稍好一些了,可是这事又非做成不可因为你不断试着做或是只得不断地去试可是接下去突然之间一切都完了你留下的一切仅仅是一大块石头[21],上面有刮擦的痕迹,倘若有人记得要把那块大理石刮擦几下并且树立起来或是有闲空这样干的话,这以后雨落在它上面太阳晒在它上面过了些时候人们甚至都不记得那名字也不记得刮擦出来的符号想说明什么了,但这也无关紧要。因此说不定假如你有谁可以去看望,越陌生越好,要给他们一些东西——一张纸片啦——某些东西,任何东西,它本身不见得有什么意义而他们甚至也不会读它,保留它,连花点力气去扔掉它或是毁掉它都懒得,但至少它还会是某样东西因为它也算有过这么件事,能让人记得即使仅仅因为曾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从一个人的头脑传到另一个人的头脑,再说它至少是些刮擦出来的痕迹,某种,某种能在什么东西上留下记号的东西,这东西曾经存在理由是某一天可以死去,而那块大石头却不能现在存在因为它永远也不能成为曾经存在因为它永远也不可能死去或是灭亡……’于是你奶奶盯视着她,盯视着这张看不透、平静、绝对安详的脸,并且高声喊道:

    “‘不!不!不能那样!想想你的——’而盯望着奶奶的那张脸,什么都明白,仍然安详,连一点愤慨都没有:

    “‘噢,我?不,不会那样做的。因为总得有人照顾克莱蒂,不久后还要照顾父亲,他回家后是要吃要喝的,因为事情不会拖得太久了他们如今已经开始相互开火了。不,不会那样做的。女人不会为了爱去做那样的事。我甚至也不相信男人会那样做。现在不会,至少是。因为现在没有任何多余的空间,可以让他们去,不管那是在什么地方,如果真有这样地方的话。那儿准是已经满满登登的了。客满了。就像那是一个剧场、一个歌剧院,假若你指望找到忘却、消遣和娱乐的话;又像一张已经太挤的床,假如你想要找一个机会可以安安静静躺下,睡呀睡呀睡呀’——”康普生先生移动了一下。昆丁半欠身子,从他手里接过那封信并在昏黄、虫子弄污的灯罩下打开它,小心翼翼的,仿佛那张薄片,那张干枯的方页,不是一张纸而是还保留着原先形状与体态未经触动的灰烬:与此同时康普生先生的声音还在继续但昆丁却已听而不闻:“现在你能明白我何以,说他爱她了吧。因为还有别的信,为数不少,华丽、花哨、慵倦、频繁而且言不由衷,让人亲手递交,穿过奥克斯福与杰弗生之间的四十英里,在那头一个圣诞节之后——一副大都会浮华少年懒洋洋细巧精致的奉承(对他来说,还不是废话一篇)姿态,对着那位村姑——而这村姑却自有女性深刻与绝对无法解释的平静、耐心的超凡洞察力,在其面前,大都会浮华少年虚夸的装腔作势不过是顽童的滑稽小动作而已,她收到这些信却不理解它们,甚至都不等下一封信来就把它们扔掉,尽管它们文词、比喻上都极尽花哨、华丽之能事甚至装腔作势得令人生厌。然而却保留了这一封,这封准是在四年间隔之后像平地一声雷般收到的,她认为这一封值得交给一个陌生人保存,或是不保存,读,或是不读,连这也由陌生人视情况而定,以便留下那刮擦的痕迹,那在‘湮没’的空白表面上不消褪的记号,而湮没恰恰是我们所有人都注定要得到的命运,关于这一点她曾说过——”;昆丁听着但是却没有用心往里听,他在辨认那淡淡的细长的字迹,这不像是由一只曾是活生生的手写在上面的而像是一个投影,在他看的前一瞬间显现在纸上,当他仍然在看时可能就变淡与消失不见:是死去的语言在说话,经过那样的四年然后又过了几乎五十年,温文尔雅、讥诮得古里古怪以及无可救药地悲观,既无日期也不见称呼与签名:

    假若我称此信乃是来自失败者,更不用说是来自死者的一个声音,小姐定能看出,我对你我双方均无侮辱之意。事实上,如果我是一位哲学家,我应该从小姐此时手持之信演绎与推论出对时代的一个不寻常与机敏的评论以及对未来的预卜——此笺系一便条纸,小姐可见到上有日期为七十年前之最佳法国水印,乃是从一破落贵族洗劫殆尽的大宅里抢救(小姐愿说是偷亦未尝不可)而出;用的墨水则是不到十二月之前新英格兰一家工厂生产出来的上好火炉上光水。是的,确是火炉上光水。这是我们的战利品:它本身又是另外一个故事。请想象一下,我们,各色人等组成的一群人形稻草人,我不愿用饥饿二字因为对于一位女士,有身份的也好平头百姓也好,在我主诞生后的一八六五年地处梅森-狄克森线[22]之南,提这两个字纯属多余,就如同说我们是在呼吸一样。我也不愿说是衣衫褴褛或者甚至是连军鞋都没有,因为我们缺少二者很久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只不过,感谢上帝(此事倒恢复了我的信任,也许不是对人性的信任但至少是对人的信任)人其实并没有习惯于艰苦与匮乏:仅仅是头脑,是粗野、无所不吸收的、腐肉般沉重的灵魂,才会变得习惯;肉体本身,感谢上帝,从来不会厌恶对肥皂、干净内衣的那种习惯已久的良好感觉,也不会反对让脚跟与土地之间隔着一些什么以便使自己的脚与兽足能有所区别。因此就算我们需要的仅仅是军火吧。那么,想象一下我们,一群稻草人怀着以稻草人的狠劲构想的一个乱七八糟的计划,这种拚命精神不单必须起作用而且确实起了作用,原因是在人或是天堂的面前已绝对没有可选择的余地,不论地面上还是地底下都没有一个安身之处,让失败可以稍作休整、喘息或是葬进坟墓与陵冢;且说我们(这些稻草人)把东西搬下来,兴高采烈,吵闹异常是更不消说了;想象一下,我说,那战利品、猎获物吧,装得满满的十辆没有武装押送的随军商旅车,众稻草人把一个一个又一个漂亮的箱子推下车,每一个箱子上都印着那个U与那个S,四年来,这两个字母对我们来说就是肥肉的象征,谁打赢便取而食之,是饼和鱼[23],有如往昔那光辉的前额,又像那荆棘冠冕[24]的光环;众稻草人用石块、刺刀甚至光赤赤的两只手来对付箱子,终于把它们弄开你道是找到了——何等宝物?火炉的上光水。不知多多少少加仑最佳火炉上光水,没有一箱生产期是超过一年的,无疑,准是按照某项迟到的修正战地命令仍然想追赶上谢尔曼将军[25],让他在纵火烧房宅之前先把炉子擦亮呢。我们笑得直不起腰。是的,我们大笑不止,因为在这四年里我至少学会了这一点:还真的要有一个空空如也的肚子才能笑得出来,只有当你是挨饿或是担惊受怕的时候你才能从大笑中攫取出某些最终要义,正如只有枵饥的肚腹才能从酒里攫取到某些最宝贵的精华一样。不过至少我们有火炉上光水。我们有许许多多。我们拥有得太多了,因为要说我非说不可的话无须费多大力气,这你也是明白的。因此虽然不是什么哲学家,我得出的结论与占出的卜兆是这样的:

    我们等待得太久了。你定会注意到我可没有侮辱你,用我等待得太久了这样的言辞。因此,既然我没有用只有我一人等待这样的话来侮辱你,我也就不再添上等着我这一句了。因为我说不准何时可以指望回来。因为曾经如何是一回事,而现在不是因为它已经死了,它一八六一年就死了,因此如今怎样——(啊,他们又开起火来了。这——我是说提这件事——也是多余的,就像提醒该呼吸了或是军火没有了一样。因为有时候我觉得交火从来就没有停下过。当然,它没有停过;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后来就再也没有交火了,四年前有过一次枪炮声大作,它响过一阵后来就给遏制了,用昂起的炮口催眠昂起的炮口,它自身那惊愕不已的姿态被凝定下来,再没有重复出现过,如今惟有刺耳惊叫发出的回声受到一名疲惫不已的哨兵滑膛枪掉地声或是那虚脱的身体自行倒地声的撞击,传到空中覆盖着大地,当初枪炮声就是在这里响起的,它必须留在这里因为天宇下没有别的空间愿意接受它。这么说天又要亮了而我也必须打住了。打住什么?你会说。自然,是思想、回忆——注意我并未说,希望——;再一次在时间上没有界限与疆域限制的某个阶段里成为一个集体中没有思想、没有理性的一份子、一个成员,这个集体即使在四年之后,仍旧沉浸于以及显然是痴迷于对往昔和平与丰饶的回忆之中,其阴郁与无法动摇的痴心程度令我无比钦佩,回忆中的那香味与声音的具体名称我怕是不能一一记得了,这种沉迷甚至能对缺只胳膊少条腿的威胁都不太在乎,仿佛是拥有某种秘密获得、绝对可靠的不死的承诺与信念的。——不过真是得结束了。)我说不准何时可以指望我回来。因为如今怎样又是另一回事因为当时它甚至都还未出生。而且因为你如今拿在手里的这张纸中古老南方最优秀的事物是已死去的,而你所读的这些字是用新北方最佳(每个箱子上都这么说,是最佳上好的)产品写成的,北方已经战胜,因此,不管它喜不喜欢这种状态,它必将存在,我现在相信你和我,说来也奇怪,会包括在必定要活下去的人群之中。

    “这就是全部,”康普生说。“她收到信便和克莱蒂一起用碎料子缝制结婚礼服和婚纱——这些碎料子本来打算也应该拿去做绷带的可是却没有拿去。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他告诉过亨利这件事,在信发走之前给亨利看过,也许他没有这样做;也许仍然就只是观察和等待,这一个对亨利说我等待得够久的了而亨利则对他说那么说你宣布解除吗?你解除吗?而他就说我不解除。到现在已有四年了,我一直提供机会让我自然而然给解除掉,可是看来我是注定要活下去的,她跟我两个都是注定要活下去的;——这番对抗与最后通牒是在一处露营地的篝火旁发出的,最后通牒的正式宣布则是在他们两个几乎得肩并肩地通过的大门口前面:一个很平静,循规蹈矩,说不定甚至是毫不反抗,直到最后一刻也是个定命论者;另一个则毫无自责之意,满腔深深的、执拗的忧伤与绝望——”(昆丁像是真的能见到他们,在大门口面对着面。大门里面原来是个花园,如今一览无余,杂乱不堪,显得粗野荒芜,有一种梦幻般遥远与吃惊的气氛,像是刚从麻药下醒过来的人那张没刮胡子的脸,这片荒地一直延伸到一所大房子的跟前,那里面有个年轻的女子穿着偷偷省下来的碎料缝成的结婚礼服在等待,这大宅也有那种风化剥蚀的荒凉气氛,倒不是给敌方进占过而是成了水灾后流落在一潭死水里一副被遗忘的贝壳——一副空骨架,内里的家具、地毯、亚麻布和银器像涓涓细流似的慢慢流失,以帮助伤残、痛苦的人死去,他们即使命在旦夕,也都清楚,事已至此,牺牲与受苦都是徒劳的了。那两个人骑在两匹瘦马的背上,面对着面,两个男子,都还年轻,涉世不深经历风雨也还不久,满打满算也不能说老但已有老人的眼睛,头发蓬乱,面容憔悴黧黑,仿佛用青铜铸成,而塑造冶铸的那只手却非常节俭甚至啬刻,穿的是褴褛百衲的灰军服,经过风吹日晒,颜色已如枯叶,一个戴着失去光泽的军官穗带,另一个只有普通士兵的袖口,架在鞍鞒上的手枪还没对准谁,两张脸很平静,声音甚至都未升高。你可别越过这根门柱的影子,这根树枝,查尔斯;那位说我这就越过去,亨利)“——接下去是沃许·琼斯来到罗沙小姐的大门口,坐在那匹没有鞍子的骡子背上,朝着洒满阳光和平安宁的街头,大声嚷叫,‘你是罗西·科德菲尔德啵?那你最好赶紧上那头去。亨利果真把那臭法国佬给崩了。没气儿了,都跟半扇牛肉差不离儿了。’”

    * * *

    [1] 古代生活在欧洲东南部的一个游牧民族。他们所制马匹、篷帐和车辆的饰品风格独特,多用赤金铸造,不列颠博物馆有收藏。

    [2] 当时白糖价昂,黑人与穷白人只能以从甘蔗榨出的粗糖浆替代。

    [3] 指身份较高的男子与身份低的女子的婚姻,女方承诺保留原有身份,子女不得继承父亲财产、头衔等。

    [4] 印第安人的一个部族,原住在福克纳所写地区里居住的契卡索族的南面。

    [5] 威廉·布莱克斯通(1723—1780),英国著名法学家,所著《英国法释义》被英美法学界尊为法学权威著作。

    [6] 爱德华·柯克(1552—1634),英国著名法学家。

    [7] 英国剧作家尼古拉斯·罗(1674—1718)作品《美貌的忏悔人》(1703)里的人物,是一个专门诱骗女人的浪子。

    [8] 原文大写,指密西西比河。

    [9] 西欧民间传说中的人物,为一浪荡青年,专门诱骗少女,并作出伤天害理之事。莫扎特、莫里哀、拜伦等均将他的形象写进作品。唐璜损害了他所爱的人,邦正好与其相反。下文即指此点。

    [10] 这三个名字都源自古希腊罗马神话或历史,都有显赫的身份。朱诺是朱庇特之妻,是女主神;密赛莱娜是皇帝克洛蒂乌斯第三个妻子,以荒淫无度闻名。克罗里音近克罗里斯,这是希腊神话中的花神。这些名字用作女奴名显然有反讽与嘲谑之意。

    [11] 指混血妓女。下面还提到老鸨与拉皮条者。

    [12] 新奥尔良曾是法国属地,那里有不少法裔居民,故有此语。

    [13] 在美国内战前,决斗在新奥尔良仍甚流行。

    [14] 这里指的是一千个白种富有男人所养的一千个混血侍妾。

    [15] 《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10章29节:“两个麻雀,不是卖一分银子么?若是你们的父不许,一个也不能掉在地上。”

    [16] 新奥尔良属路易斯安那州,在密西西比州的南面。1860年圣诞节亨利离家出走,和邦一起去新奥尔良。1861年春他们回到密西西比州。

    [17] 布尔溪在弗吉尼亚州北部马纳萨斯附近。1861年7月21日这里发生了南北战争中第一次重大的战斗。北军伤亡三千,南军伤亡近两千。

    [18] 指穷苦白人农民,由于长期在烈日下劳动,他们的后脖必然发红。这是一种轻蔑的称呼。

    [19] 希腊神话中牲畜、鱼群与植物的繁衍之神。后被视为好色与猥亵的象征。

    [20] 地名,在田纳西河边。1862年2月南北两军在这里进行了南北战争中的第二个大战役即夏洛战役,结果北军获胜。双方各死伤一万人。

    [21] 指墓石,下面所说“刮擦”指铭刻的文字。

    [22] 马里兰州与宾夕法尼亚州之间的分界线,亦即不蓄奴州与蓄奴州之间的界线。梅森与狄克森是当初勘定界线的两位英国科学家的名字。

    [23] 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15章35节:“他(耶稣)就吩咐众人坐在地上。拿着这七个饼和几条鱼,祝谢了,掰开,递给门徒,门徒又递给众人。众人都吃,并且吃饱了。收拾剩下的零碎,装满了七个筐子。吃的人除了妇女孩子,共有四千。”

    [24] 指受难时的耶稣。《马太福音》第27章28节:“他们给他(耶稣)脱了衣服,穿上一件朱红色袍子,用荆棘编作冠冕,戴在他头上,拿一根带子放在他右手里。”前面所说的“前额”,当指耶稣的眉额。

    [25] 谢尔曼将军(1820—1891),内战时期联邦军将领,曾参加布尔溪、维克斯堡等战役,率军横越佐治亚州,攻克亚特兰大(1864),于1869年任陆军总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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