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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帽子,算是给他们打招呼(是的,他没多少教养。你爷爷说,在和别人正式打交道时总这样暴露出来。这么说吧,他就像那位下苦功费劲自学肖蒂什轮舞[12]的约翰·劳·沙利文[13],此人暗中独自练了又练,练了又练,一直到相信自己可以用不着再数乐曲的节拍了。他也许会相信你爷爷或是班鲍法官[14]做起事来能比他轻松些,但是决不会认为有谁能在知晓何时做、如何做上比自己高出一筹。况且,这种自信心是明明白白摆在他脸上的;这也正是他的力量所在,你爷爷说过:任何人只消看看他便会说,只要有机会和有需要,此人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和乐于去干的)接着便走进旅社开了个房间。

    “于是他们便坐在马背上等他。我寻思他们知道他迟早是必定会出来的:我寻思他们坐在那儿心里琢磨那两把枪。因为还没有拿到逮捕他的拘票呢,你明白吧:这仅仅是公众舆论在消化不良急性发作;此刻又有一些骑马的人进入广场,知道了事态,因此当他走出房间来到廊子上时,已经有好大一帮地方团队人员在等他了。他这时戴了顶新帽子,穿了件新的毛葛外衣,因此大家知道他那手提包里装的是什么了。他们这时连篮子里装的是什么也知道了,因为他现在手里也没拿篮子,不过当时这事无疑让他们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因为,你瞧,他们光是把脑子用在猜度他会怎样利用科德菲尔德先生上,而在他回来之后,他们火冒三丈,相信如今他们已见到结果,虽然用什么手段还是个谜,根本忘了还有埃伦小姐这么个人。

    “因此他无疑再次站定,再次把那些人的脸逐个打量了一遍,无疑是想记住这些陌生面孔,他不慌不忙,那部胡子仍然掩盖住他的嘴可能会显露的任何表情。不过这一回他似乎什么也没说。他仅仅走下台阶穿越广场,那委员会的成员们(你爷爷说到这时已经增加到将近五十人)也在走动,跟随着他穿过广场。他们说他连头都没有扭过来看一看。他只顾往前走,身子挺直,新帽子斜翘着,如今托在手里,这在旁人看来该是极端无缘无故的拒斥甚至是侮辱,此时委员会的成员们在他身边骑着马一路朝前走,并不完全和他平行,而有些当时无马可骑的人也参加进来,跟随着委员会的成员们一路走,在这伙人经过时,路旁屋子里的女人、孩子和女黑奴纷纷拥到门口和窗前,看这班绷着脸的舞台活人造型经过,而萨德本仍然头也一次都不回,径直走进科德菲尔德先生家的院门,并迈开大步沿着砖砌走道朝宅门走去,抱着用报纸卷起的一束羊角形的鲜花。

    “他们再一次等他。人群这时迅速扩大——来了些别的男人、几个男孩,甚至还有从邻近家宅来的一些黑人,他们集结在委员会原先那八名成员的后面,这八人坐在马背上注视着科德菲尔德先生的房门直到萨德本出来。等的时间不短,只见他手里的花没有了,当他重新来到院门口时他已经订婚了。不过他们不知道此事,因为一等他来到院门他们就逮捕了他。他们把他带回镇上,妇女、儿童和黑人家奴都躲在帘子后面、院子里的灌木丛后面和屋角、厨房角观看;那里在做的饭菜肯定已经开始焦糊,就这样,这一群人回到广场上,镇上余下的体轻脚健的人也纷纷离开办公室和店铺跟在后面,因此当萨德本来到法院时,跟随者一大片,倘若他真是个逃亡的黑奴,看热闹的也不会那么多。他们向一个法官控告他,可是这时候你爷爷和科德菲尔德先生赶到了。他们为他具保,那天黄昏时分,他由科德菲尔德先生陪着回家,又走在上午走过的那同一条街上,无疑还是同样的那些脸在窗帘后面观看着他,他来到订婚晚宴桌前,餐桌上没有葡萄酒,餐前餐后也没有威士忌。我听说那天他在那条街上先后走了三回却连姿势都没变一点点——总是同样不慌不忙的步子,那件新大氅一摇一摆正合着这步子,眼睛和胡子上方那顶新帽子也还是同样地歪戴着。你爷爷说五年前他来到镇上时脸上的皮肉的那种陶釉般的外观如今已不显著,倒是有了一层扎扎实实饱经日晒的红棕色。他也没有变得丰腴些;你爷爷说没有变得这样:只不过是他骨骼上包着的皮肉显得安分了些,仿佛在经过奔跑这样确实用胸膛冲击空气的运动之后,变得驯顺了,因此他如今把衣服撑满后确实仍然是那副大摇大摆的模样,但已经没有那份爱炫耀和好斗的派头了,尽管按照你爷爷的说法那始终也不能算是好斗,仅仅是警觉罢了。而如今这副神情也不复存在了,仿佛在经历了那样的三年之后他相信要警觉单靠他一双眼睛就足够了,无需让骨架上的肌肉也跟着站岗放哨了。两个月后,他和埃伦小姐结婚了。

    “那是在一八三八年的六月,离他骑着栗色马进入镇子的那个星期日早上差不多正好五年。照罗沙小姐所说,那个仪式(也就是说婚礼)是在他头一次见到埃伦的同一个卫理公会教堂里举行的。那位姑姑甚至还硬逼或唠叨不已(可不是哄骗:那是成不了事的),使科德菲尔德先生同意让埃伦为这一场合在脸上扑了点粉。扑粉是为了掩盖泪痕。可是不等婚礼结束扑上的粉就结块并显出沟纹了。仿佛埃伦那天晚上泪水未干就走进教堂,像是从雨里出来的,等行礼如仪后退出教堂又流泪了,又是眼泪汪汪,甚至还是原来的眼泪,还是原来的雨。她钻进马车,在其中(指雨)离开那个地方,朝萨德本百里地驶去。

    “使她流泪的是那次婚礼:而不是因为嫁给萨德本。为这事而流泪,不管是怎么样的泪水,如果泪水仍未流干,还在后头呢。那次婚礼原本没想大办。也就是说,科德菲尔德先生似乎不想把它弄得规模很大。在两个男人里(当然啦,我不是说埃伦:事实上,你会注意到,大多数的离婚都发生在这样的女人的身上,她们的婚礼是由嘴里嚼着烟草的治安法官在农村法院里主持的,或是由半夜过后给叫醒的牧师主持的,这牧师的背带还露出在外衣后摆下,硬领来不及戴,还临时拉上个头发里夹着卷发纸的牧师太太或老姑娘姐妹来当证人。因此,相信这些女人发展到要求离婚并非因为感到不够完美,而是确实觉得受到挫折,被人出卖,这看法难道太过分吗?而且尽管有了子女以及其它一切活生生的证据,她们脑子里至今保留着的自己的形象仍然是,在通过仪式放弃她们今后不再拥有的东西的那一整套象征性的礼服华饰与环境中,自己在音乐声中在扭过来的人头之间朝前行进,这有什么不对呢?还有,既然对于她们,这确实、真正的放弃只能是(也已经是)[15]一次如同为买火车票而兑开一张钞票那样的仪式)——在这两个男人中,正是萨德本渴求(或者说希望:这是有一天我从你爷爷无意中说出的话里听出来的,而他无疑是听萨德本自己同样无意中脱口说出的,因为萨德本竟然从未告诉过埃伦他的打算,这件事——他在最后一分钟竟拒绝支持她坚决要这样做的意愿这一点——正是导致她流泪的部分原因)举行盛大的婚礼,渴求教堂里宾客盈门,要采取所有的仪式。科德菲尔德先生显然仅仅是想利用一下,使用一下教堂,并不需要它的精神上的含义,就跟他可能或是会去使用别的具体或抽象的物件一样,对这些物件,他付出过相当多的时间。对这教堂,他作出过一定的牺牲,无疑还有自我否定,当然还付出过具体的劳动与金钱,他似乎要让这教堂来偿还欠他的精神债务,正如若是他认为与一架轧棉机有利害关系,对它负有责任,他也会让它给自己、给他的家庭成员,血亲也好姻亲也好,所种的每一株棉花轧去棉籽的——如此而已,没有别的更多意义。他这样做,也许是因为有那同样乏味、不懈的俭省作风,这作风使他得以养活老母和妹子,娶妻育儿,就靠十年前用一辆大车就把全部生财运来的那家小店的进项;要不也许就是出于某种与生俱来的敏感和分寸感(顺便说一句,他妹妹和那个女儿可并不具有这种素质)这种感觉使他对未来的女婿有一个看法并且在两个月前出了力把此人从监狱里弄出来。不过并不是因为对女婿在镇上仍然不正常的地位不够放心。不管他们两人在那件事之前曾是什么关系,也不管他们未来的关系会是怎样,倘若科德菲尔德先生当时相信萨德本确实犯有任何罪行,他就不会出一点点力来保萨德本出狱的。他倒也不见得会格外使劲让萨德本出不了狱,但是毫无疑问,在萨德本乡邻们的眼里,科德菲尔德先生在萨德本的保释单上签字,就是萨德本能得到的最好不过的道德消毒了——这样的事倘若是为了拯救自己的良好声誉科德菲尔德是不会去做的,即便这逮捕是他本人和萨德本一次商业合作的直接后果也罢——这笔买卖在达到他良心认可的临界点时他退出了,让萨德本去捞取全部的利润,甚至还不让萨德本赔偿他因退出而遭受的损失,尽管他竟允许女儿去嫁给他良心上并不赞同其行为的这个人。他这是第二回做这一类的事。

    “他们结婚时,在所邀请的一百位来宾中进教堂参加婚礼的,包括主人在内,总共才十人;虽然当他们走出教堂时(那是在夜晚:萨德本带来了他手下的六名野黑人,让他们打着点燃的松明候在门外),那剩下的九十人都在那儿,那是些半大小子、小青年和来自镇郊车马大店的汉子——牲口贩子、投宿的旅客加上没人邀请的一些人。这就是让埃伦流泪的另外一半原因了。正是那位姑姑劝说或哄骗科德菲尔德先生同意大操大办的。萨德本本人没有表态。不过他是想要这么办的。的确,罗沙小姐判断得再准确不过了:他确实要的是在他的执照、许可证上有那洁白无瑕的妻子与无可指摘的丈人的两个名字,而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老婆和来历不明的孩子。是的,许可证,还盖着金色的公章系着红色的绸带呢,如果那样做是可行的话。不过并非为了他自己。她(罗沙小姐)会说金印和红绸带是追求虚荣。要这么说,构想并盖成那幢房子也是追求虚荣了,而且还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除了赤手空拳外几乎一无所有,何况还会受到进一步的干扰,大凡社会各界对他们不能理解的任何事物总会一味反对,只要有机会和可能总会插上一杠子的。再就是骄傲:她对你承认他很勇敢;没准她甚至也会承认他是骄傲的:就是这种骄傲使他感到需要有这样一幢房子,这股傲气不愿接受稍差一些的东西,使他一往直前,不惜任何代价来得到它,然后住进去,独自一人,整整三年睡地铺,直到有能力按应有的规格把房屋装修摆设起来——而那张结婚证书正成为一件重要的摆设。她说得一点儿不错。他想望的不仅仅是一个遮风挡雨的处所,不仅仅是来历不明的老婆和几个小把戏,正如他要的不仅仅是凑凑合合的一次婚礼。可是他从未向埃伦透露,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事实上,等到女人家闹起来时,在埃伦和那姑姑想把他拉到自己一边以说服科德菲尔德先生举办一次盛大婚礼时,他却拒绝支持她们。他无疑比科德菲尔德更清楚地记得,两个月以前他给关进过监狱;他记得过去五年里曾容纳过他的公众舆论,虽则他在它肚子里从来不是安安生生躺着的,这公众舆论来了一次大翻脸,把他吐了出来,这原是人之常情,很激烈,也无法解释。公民中至少有两位原该在那张咬他的愤怒的大嘴中起到两颗利齿的作用,相反却当了不让大嘴闭上不让它咬人的支撑,但这一件事也未能对他起任何积极作用。

    “埃伦和姑姑也记得这事儿。至少姑姑是记得的。既然生为女人,她无疑成为杰弗生的那个女界联合会的一员,和全体妇女一起,在五年前镇上人见到他的第二天,就一致同意永远不原谅他,因为他来历不明,并一直坚守这个立场。由于这门婚事如今已成定局,说不定她就把它看作是独一无二的机会,好把他重新推进那终于努力拒绝他的公众舆论的咽喉,这不仅对将要做他妻子的侄女儿的前途有利,而且可以证明她哥哥保他出狱是正确的,而自己显然认可、同意这场婚姻的立场是有道理的,而实际的情况是她当初没能阻止得了——其原因就像罗沙小姐告诉你的那样,是为了那幢大宅,以及他不仅早就意在必得而且眼看就要弄到手的地位和经济状况,这一点在爷们悟过来之前女人家早就一清二楚了。也说不定是女人家并没有那么多的心眼,只不过在她们看来,再差的婚礼也比不举行婚礼强,而嫁给恶棍的隆重婚礼也比嫁给圣徒的简陋婚礼强。

    “于是那位姑姑甚至利用起埃伦的眼泪来了;而萨德本呢,也许因为很清楚即将发生什么事,随着时间逐渐临近变得越来越严肃了。倒不是忧虑:仅仅是很警觉,从他当初告别所熟悉的一切——一张张脸以及种种习俗——的那一天起,一定就是这样的(他当时才十四岁,这是他跟你爷爷说的。也就是亨利在厩房那晚的年纪,这件事罗沙小姐跟你也提到了,亨利可还是不大受得了),他告别后出发,进入一个他当时一无所知的世界,因为即便在理论上,凭一个普通的十四岁男孩通常掌握的地理知识,对这个世界只能是一无所知的,而且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个固定目标,那是绝大多数男人总要年届三十或要更大些,血液开始流得慢些了才会树立的,而且那时也只因为这前景代表着平静的心境和懒散的生活,或者至少是虚荣心能得到满足,而不是要靠一个儿子来洗雪过去身受的侮辱,这儿子的种至今未下,而且好多年也不会下呢。就是这份警惕性[16]他白天黑夜都得保持着,不能变换或抛弃,就像他至少有一段时期身上那套衣服无疑是必须一直穿着连睡觉也不能脱下一样,而且是在异国他乡处在陌生人群之中,连语言他都得学起来,就因为这个原因他必然在那里犯下那个错误,要是他默认了倒也根本算不了一回事,可是既然他拒绝接受,或者不想让它妨碍自己的前程,这就成为他的劫数了;——那通夜不寐的警觉性[17],它必定知道只能允许自己犯一次错误;那股机警劲儿,它在发生的事件与可能出现的结果之间,在环境与人性之间,在他自己容易出错的判断力、凡俗的躯体与不单是人的而且还是自然的力量之间作权衡和掂量,抉择着和摒弃着,跟自己的梦想与野心妥协,就像你骑着一匹马穿越荒野跨过树木[18]时必须和那匹坐骑互谅互让一样,而你所以能控制这马儿,完全是靠着你的这种能力:不让这畜生知道你其实并不能控制它,实际上它是较强的一方。

    “他的地位如今颇为古怪。他成了孤家寡人。埃伦倒不是。她不仅有姑姑支持她,而且事实上女人家是从来不承认也不会声称自己感到孤独的,只有在遇到莫测高深、无法克服的情况时,她们才会被迫放弃一切希望,不去追求她们此时此刻正巧想望得到的华而不实的东西。科德菲尔德先生也并不孤立。他不仅有公众舆论而且有自己无意大操大办的想法来支持自己的立场,那是顺理成章、理直气壮的,就像埃伦有她姑姑撑腰又有自己愿意大办的想法支持自己,也是顺理成章、理直气壮的一样。萨德本虽说比埃伦更加需要盛大的婚典,或者说为了一个比她的更为深层的理由,然而他的判断力预先警告他镇上会怎样看待这件事,他们的反应显然会比科德菲尔德先生的更强烈。因此,当埃伦用自己的眼泪不仅向父亲施加压力而且想说服萨德本把砝码加到天平的她这一边来时,他只有一个敌人——科德菲尔德先生。可是当他拒绝了她,当他保持中立时,他却有了三个,如果把姑姑也算上的话。接着(眼泪还是取得了胜利;埃伦和姑姑写好了一百份请柬——萨德本带了个野黑人来,让他挨着门亲手投递——甚至还发出一打更亲切的请柬让人家来参加彩排),等他们在婚礼前夕来到教堂举行彩排时,他们发现教堂本身空荡荡的,门外的阴影里却站着十来个来自镇子边缘的汉子(其中有两个是老伊凯摩塔勃手底下的契卡索人),于是眼泪又流了下来。埃伦行礼如仪,完成了彩排,可是事后姑姑带她回家时她几乎快歇斯底里发作了,虽然第二天又变成仅仅是断断续续的音量不大的啜泣了。甚至还有某种关于推迟婚礼的说法。我不清楚是从谁嘴里传出去的,也许是从萨德本那里吧。可是我知道是谁否决的。看来那位姑姑如今铁了心,不再光是坚决要强迫全镇人接受萨德本,而且要接受这场婚礼本身。她第二天用了整天的时间挨家拜访,手里捏着客人的名单,穿着便服,披块肩巾[19],有个科德菲尔德家的黑奴(两个都是女的)跟着她,也许是为了保护她,也许光是被这女士受了侮辱默默发作的雌威像片叶子似的吸住了一起走的吧;是啊,姑姑来到我们家,其实你爷爷除了打算参加婚礼外根本没有过别的想法:而这位姑姑对父亲显然是拿得准的,因为父亲为萨德本出狱助过一臂之力嘛,只是到了这个份儿上她兴许再不敢想当然了;所以她也上我们家来了。父亲和你奶奶当时刚结婚,我母亲在杰弗生人生地不熟,我不知道她当时怎么想的,只是她从来不愿谈发生过什么事:关于这个她从未见过面的疯女人,一阵风似地闯进家来,不是来邀请她去参加婚礼,而是说谅她不敢去,说完又一阵风那样冲出去。母亲一开头甚至都弄不清她指的是什么婚礼,等父亲回到家,他发现母亲也歇斯底里发作了,甚至在二十年之后母亲仍然闹不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在她看来这里面没什么可笑的地方。父亲常拿这件事逗她,可是即便在那一天的二十年之后,当他逗她的时候,我看见她开始举起她的手(也许一只手指上还套着枚顶针呢)仿佛要保护自己,脸上还流露出埃伦姑姑离去时必定出现在她脸上的那种表情。

    “那天上午这姑姑跑遍了整个镇子。倒没让她用去多少时间,但是一家都没漏;到天黑时分,事态的详细情况不但已传出镇子而且还深入到镇子底层,一直渗透到马车行和车马大店,这儿才是真会到场的客人的据点,等传到这儿便已经不光是通知而是全面的威胁与挑衅了。埃伦自然跟姑姑本人一样对此一无所知,否则她就会相信将要发生的事了,即使她具有特殊的洞察力,真能在事情发生前就预见到这演变。这不是说她姑姑会自以为不会受到这样的羞辱,她就是无法相信自己那天的意图和行为除了在当时不但丢尽科德菲尔德家的脸面并且失去女性的全部尊严之外还会带来别的什么结果。我寻思萨德本原可以告诉她,可是他肯定知道那姑姑是不会相信他的。也许他连试都没试:他仅仅做了他唯一能做的事,那就是捎话去萨德本百里地再叫六七个黑人来,这是他可以依靠的人,也是仅有能依靠的人,发给他们点上的松明,叫他们等马车来到新人一行从车子里出来时在门口举在手里。眼泪是到了这儿才不流的,因为此时教堂前的街上已排满了大大小小的马车,虽然只有萨德本也许还有科德菲尔德先生注意到这些车子并没有赶到教堂门口出空乘客,却相反地停在对面街上,里面依然坐着人,而此刻教堂门前的人行道简直成了一个舞台,由黑人们高举在头顶上的冒着烟的火把照明,火把的光摇曳闪烁,照在两排人的脸上,新人一行要进教堂必得从这些脸中间穿过。这时还没有口哨声和嘲笑声;很显然,不管是埃伦还是姑姑都没察觉有任何不对头的地方。

    “因为一时之间埃伦甚至都止住了啜泣和泪水,脱离那个状态,进入教堂。教堂里还是空荡荡的,只有你爷爷你奶奶,也许还有六七个别的人,他们也许是出于对科德菲尔德家的忠诚才来的,也许是要亲临现场免得漏掉任何细节,而由等在外面马车里的人作代表的全镇人,似乎都和萨德本一样,料到会有热闹可看的。等仪式开始并结束之后,教堂里仍然是空荡荡的。因为埃伦也多少有点儿自尊心,或者至少有那种虚荣心,它有时能起到骄傲与坚韧的作用;再说,还什么事都没发生呢。外面的人群仍是静悄悄的,也许是出于对教堂的敬重,出于盎格鲁-撒克逊人对杀人的棍棒、石块神秘地全盘接受的那种天赋与热情。她好像是步出了教堂,没有得到任何警告就进入这个局面的。也许她仍然在不愿让教堂里的人见到她啜泣的那种骄傲心态中行动着。她是一头扎进去的,也许急于进入马车这庇护所,到了车里就可以哭了;也许她感到的头一个暗示是那一声呼喊:‘瞧着点儿!先别打这个女的!’接下去是一样东西——土块、脏物,反正是这类东西——从她身边飞过,说不定变动的是那光线本身,因为她转过身子时看见黑人里的一个正举起火把要往前扑向人群,扑向那些脸,此时萨德本向他说了句话,用的是即使时至今日县里好多人仍然不知道正是一种文明人的语言[20]。这是她所见到的,而路对面停着的马车里的其他人所见到的则是——新娘缩进他手臂的保护圈里,他把她拉到自己身后,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即使又有一样东西(他们扔的都是不会真伤着人的:仅仅是土块、菜帮、烂土豆之类)给扔过来把他帽子打飞。又飞来一块把他胸口打个正着——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几乎像是微笑,他的牙齿透过胡子露了出来,在用那一个词儿管住了他那些狂野的黑人(人群中必定有人有手枪;有刀子是肯定的:而那黑人要是扑出去的话连十秒钟也活不了的)这时候在婚礼参加者周围,那一圈张大了嘴、眼睛里映着火把的光的脸庞,仿佛在这燃烧着的松明的冒着烟的亮光中前进、踟蹰、躲闪并消失。他退到马车跟前,用身子护卫住两位女士,发出另一个词儿命令黑人们跟着。可是人们再没扔任何东西。显然这是那种开初的感情迸发,虽然他们是带了武器来而且扔的东西是有心作了准备的。事实上,这事件仿佛就是两个月前那一天治安委员会成员们尾随他来到科德菲尔德先生家院门口达到顶点的那整个事情的一部分。因为组成乌合之众的那些人,那些商贩、赶牲口的和赶大车的,都回去了,像老鼠一样重新消失在他们为了这个场合才走出来的那个地区里;散开了,上乡野各处去了——那些脸埃伦甚至都不会记得,在沿着一条条没有名字的路上二十、五十以及一百英里以外的别的旅店里见到过,就那么一夜,或是吃上一顿也许仅仅是喝上一杯,接着又从那里再次出发;还有那些坐着大小马车来观赏一次罗马假日[21]的,他们后来驱车上萨德本百里地去拜访并且(那些男人)又捕猎他地里的猎物,吃他的食物,有时还在夜晚聚拢在他的厩房里,那时他会让手下的两个野黑人相斗,就像人们让公鸡格斗那样,而说不定他还会亲自上场呢。那件事就像被风吹散了,虽然并未从记忆中消失。他没有忘记那个夜晚,即使埃伦,我琢磨,已经忘记了,因为她用眼泪把它从自己的记忆中冲洗掉了。是的,她此刻又泪下如雨了;的确,结婚那晚是下雨来着。”

    * * *

    [1] 指昆丁的父亲。

    [2] 原文为“run him to earth”,这是一个猎狐用语。康普生先生和他的父亲康普生将军都酷爱打猎。

    [3] 暗示萨德本有过在加勒比海那一带海岛上混过事的经历。

    [4] 指密西西比河。

    [5] 拉丁美洲加勒比海地区的一个岛,于1674年沦为法国殖民地。

    [6] 此处原文为“croaching”,此词不见于英语词典,也许是指“encroaching”(侵蚀)。

    [7] 铁钉须从远方运来,故而用木钉代替。须先在木料上打眼,木钉起到木榫或楔子的作用,相当坚固。美国有些木桥上至今仍有这样的木钉。

    [8] 田纳西州西南端一大城市,离奥克斯福(杰弗生镇的原型)只有75英里,是福克纳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人进城办事的首选之地。

    [9] 指桃花心木。

    [10] 此处指美国政府。

    [11] 19世纪美国西部、南部的一种自发性治安组织。

    [12] 原意为苏格兰舞,一种类似波尔卡的轮舞,但节奏较慢。

    [13] 约翰·劳伦斯·沙利文(1858—1918),美国职业拳击运动员,曾获徒手拳击世界重量级冠军(1882)。

    [14] 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中另一大家族的族长。班鲍一家在《沙多里斯》、《圣殿》和别的一些作品里出现过。

    [15] 圆括弧中再用圆括弧,这是福克纳的独特用法。

    [16] 此处接前文中的“仅仅是很警觉”一语。

    [17] 这是前文“这份警惕性”的同位语。

    [18] 荒野树林里常有折断、枯死的树木横在地上,骑者必须跨越而过,这有一定的危险性。

    [19] 这是从事家务劳动时的打扮。

    [20] 指法语。

    [21] 指那种以看别人受苦为乐的娱乐,如古罗马人观看残忍的人与兽、人与人的格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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