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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如他抛弃了她,我想她是不会愿意跟任何人讲起这件事的昆丁说。

    啊康普生先生又开口了科德菲尔德先生于一八六四年去世后,罗沙小姐搬到乡下萨德本百里地去和朱迪思一块儿过。她那时二十岁,比这外甥女还小四岁,听从了她姐姐临死时的请求,着手把这外甥女从家庭的没落中拯救出来,萨德本像是铁了心要把这没落推向终点,那么拯救的方式无非是嫁给他了。她(罗沙小姐)是一八四五年出生的,那时她姐姐已出嫁七年并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而罗沙小姐是她父母中年所生(她母亲生她时至少有四十了吧,就死在那张产床上,为这件事罗沙小姐始终没有原谅她的父亲)而且是在这样一个时刻——假定罗沙小姐只不过是反映了她父母对女婿的态度的话——这个家庭需要的仅仅是安宁与平静,说不定并不指望甚至是根本不需要再添一个孩子。可是她还是生下来了,以她母亲的生命为代价,使她永远也无法忘掉这回事,她由同一位老小姐姑姑抚养,这姑姑曾试图硬让一个不愿接受的镇子接受埃伦的新郎连同那场婚礼,而罗沙小姐在那样的女性封闭环境里长大,通过自己活着这一事实,不仅看出这是母亲牺牲生命的唯一正当理由,不仅看出自己是对她父亲的时刻存在、紧随不舍的谴责,而且也看出这是对尘世上全部的男性至上原则(就是这原则使她姑姑三十五岁仍然是个处女)的活生生的控诉,全面而甚至是可以引伸的控诉。就这样,在她一生的最初十六个年头里,她住在那所阴沉沉的窄小的房子里,跟一个不自觉憎恨着的父亲一起生活——这个古怪、沉默的人,看来他唯一的伙伴和朋友就是他的良心,而他唯一关心的就是自己在乡邻间的正直名声——这人后来把自己关在他钉死的阁楼里并且宁愿饿死也不愿看到自己的家乡因抵抗一支入侵的军队而受熬煎——一起住的还有那姑姑,她即使事过十年还在为埃伦那门婚事的彻底失败而从事报复,以一条在蜕皮的蛇的盲目、无理性的狂怒,攻击全镇、整个人类,通过它的任何一个或是全体成员——兄长外甥女外甥女婿她本人全都在内;她曾教罗沙小姐该把姐姐看成是个这样的女人,她不但从家庭和房宅中消失而且也从生活中消失,却进入了一幢蓝胡子[1]公馆般的巨厦,在那里变成一个假面人,怀着消极无望的哀愁回顾那无可挽回的世界,给关在那里,倒并不是长期监禁而是处在一种嘲弄人的缓刑期中,被一个男人(他的脸跟科德菲尔德先生如今见到的和那一天以来所看到的并无不同,当时他这未来的女婿名义上跟他一同拉车事实上却是手执马鞭的,所以科德菲尔德先生在良心上扳下了闸,甚至放弃了他分内的那笔货物,和女婿分道扬镳)这男人在罗沙小姐出生前就进入了她的以及她家庭的生活,突如其来,像一阵龙卷风,造成了无法挽回、不可估量的损害,然后朝前卷去——那里有一种阴暗的陵墓般的气氛[2];充满着清教徒的自以为是和被激怒的女性睚眦必报的情绪,就在这种气氛里,罗沙小姐的童年(那暮气沉沉、古老、没有时间色彩的无青春期,其内容是躲在关闭的门外作卡桑德拉[3]式的偷听,是蹲伏在幽黑的过厅里,那里充满了那种阴沉、复仇心切的长老会的恶臭,与此同时她等待着孩提时期与童年时期——大自然在这上头使她困惑、出卖了她——快点超越早熟,这早熟表现在对凡是男人尤其是她父亲带进这幢房子的任何、一切事物全都深深地不赞成,这种心理像是姑姑在她一出生时就连同襁褓一起施加给她的)逐渐逝去。

    也许她从父亲的死里看到,看到死亡的后果使她不仅成为孤儿而且也变成一个乞丐,必须向最近的亲戚去寻求食物、庇身之处以及保护——而这个亲戚正是她的外甥女,偏偏又是要她拯救的对象——;也许她从这里看到,命运本身正向她提供机会来实现她姐姐临死时的愿望。也许她甚至把自己视作一个惩罚工具:倘若不是强大得能与那人抗衡的积极工具,也至少是一种消极的象征,无可回避地提醒人应从婚床这一石头祭坛上不流血不露形地逸去。因为直到一八六六年他从弗吉尼亚州回来发现她跟朱迪思还有克莱蒂住在一起时——(对了,克莱蒂也是他的女儿:全名为克吕泰涅斯特拉。他亲自给她起名的[4]。所有的名字都是他亲自起的:他自己的孩子还有他那帮野黑人的所有孩子,那是在这个国家开始同化这些野黑人之后的事了。罗沙小姐没告诉你那一天大车上的黑人里有两个是女的吗?

    没有,爸爸昆丁说。

    是啊。有两个女的。而且把她们带来不是出于偶然也不是因为疏忽。他是有意安排的,他无疑看得很远,远远超出两年,那是他盖房子实际用去的时间,也是他向乡邻们显示他的良好意愿的时间,这使他们允许他让他那帮野种和他们养驯的相互杂交,因为他那帮黑人与他们之间的语言差别要不了几星期甚至几天便不成其为障碍。他是有意把两个女人带来的;也许他挑选她们很用心很精明,一如他挑选别的牲口——那些马啦、骡子和牛啦——那是他后来带来的。他在乡间生活了差不多五年才跟县里的白人妇人说上几句客套话,情况和他屋子里空无家具一样,理由也一样:他那时没有东西去换,家具,女人,都一样。是的。他给克莱蒂起了名字,他们的名字都是他起的,克莱蒂前头的那一个以及亨利甚至还有朱迪思,以同样的那股粗野、讥诮的鲁莽劲儿,亲口命名他那些饶有讽刺意味的多产的龙齿[5],这里面除了两个之外都是女孩。不过我一直倾向于相信他的本意是要叫她卡桑德拉[6]的,这是为某种纯粹戏剧性的经济眼光所驱使,不仅生下而且要指明这正是预言他将身受的灾难的主管占卜官,再说他本是个靠自学才识几个字的人,把名字起错也是件很自然的事)——等他一八六六年回到家中的时候[7],她有生以来见到他还不满一百次呢。而她当时所见到的就是那张食人妖魔的脸,是她小时候有一回见到过的,后来隔一段时间偶或重新见到,次数有多少她没有计算也记不起来了,那张脸就像是希腊悲剧里的面具,不仅是随着场景的变换而变换,而且随着演员而变换,而且面具一戴,事件与场合便不按时间或次序的先后发生,使她确实不可能说清她分别见过他多少次,因为姑姑教过她,不管是醒是睡,都别的什么也不要看。当她和姑姑下乡去萨德本百里地待上一天时,在那样的怀着戒心、气氛压抑甚至是一本正经的场合下,姑姑总是打发她去跟她的外甥、外甥女一块玩儿,就跟姑姑会命令她坐到钢琴前去给大家弹奏一支曲子那样,她即使在餐桌上也见不到他,因为姑姑往往将访问安排在正好是他出门去的时候;而且就算他在家,罗沙小姐没准也会故意避免见到他的。而遇到一年四五次埃伦带了孩子们回父亲家过上一天时,姑姑(这个性格坚强、笃好记仇、从不松劲的女人,比起科德菲尔德先生来仿佛男子汉气概要多上一倍,实际上不仅是罗沙小姐的母亲而且也是她的父亲)在这几次探望中也把同样阴森森、火药味十足、纵横捭阖的气氛笼罩在对立的双方头上,其中的一方——科德菲尔德先生——不管本来是否能守住自己的阵地,却早已撤回他的岗哨,解散他的炮兵,退进他消极的洁身自好这一坚不可破的堡垒:而另一方——萨德本——也许本来可以主动出击甚至使对方溃不成军,可是甚至都不清楚自己是个被严加提防的敌人呢。因为他甚至都不进屋来和大家共进午餐。他的理由可能是因为牵涉到他岳父的某个难言之隐,而他岳父和他本人建立起关系的真正原因与开始,那是无论姑姑还是埃伦还有罗沙小姐都始终不知道的,这件事萨德本只会向一个人透露——而且要他发誓在科德菲尔德先生健在时始终严守秘密——出于对科德菲尔德先生谨小慎微培养起来的白璧无瑕的名声的敬重——而这件事,你爷爷说,科德菲尔德先生本人出于同样的原因也从未透露过。或者说不定个中原因正是罗沙小姐告诉过你的那点,而这也是姑姑提供给她的:那就是,既然现在萨德本已经从岳父那里得到了科德菲尔德先生所拥有的对萨德本有用或所需的一切,他(萨德本)便既无勇气面对岳父也没有那样的风度与雅量来完成礼仪上的家庭团聚了,哪怕一年只需要四次。说不定个中理由正是萨德本自己所说的那样而那位姑姑根本不相信的,因为事情很简单:他并不是每天都进城的,等他进了城,他宁愿把时间花来(他现在进酒吧了)和每天中午在霍尔斯顿旅社碰头的那帮爷们相聚。

    就是这张脸,当她真有机会看到时,正处在他自己餐桌上她的对面——那是张敌人的脸,虽然他竟然不知道自己正被严加提防。她这时十岁了,在姑姑擅离职守之后(现在由罗沙小姐给她父亲管家了,就像姑姑以前那样,直到有天晚上姑姑从窗口爬出去从此再也不见踪影)不但没有人让她在正式的节日或丧葬日上去和她的外甥、外甥女一块玩儿,她甚至都不用下乡去呼吸他呼吸着的同样空气了,在那里,即使外出办事去了,他却依然存在,半隐半现地处于她所说的嘲讽与警觉的胜利之中。她如今一年只去萨德本百里地一次,和她父亲穿了他们的星期天出客衣服,坐一辆由一对结实、矬矮的牲口拉的结实、破旧的两轮马车,赶十二英里路上那儿去待上一天。现在是科德菲尔德先生坚持要去走动了,当初姑姑在的时候他从不陪她们一起去,现在去也许是出于一种责任感,这是他自己提供的原因,在这样的情况下甚至姑姑也是会相信的,没准恰恰是因为这不是真正的原因,至于真正的原因,那无疑连罗沙小姐也不会相信的:那就是科德菲尔德先生想见到他的外孙外孙女,他对他们怀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不安感,怕有一天他们的父亲至少会告诉儿子关于早先他父亲和外祖父做过的那笔买卖,而科德菲尔德先生至今不能肯定他的女婿是否从没透露过。姑姑虽然走了,但她的影响还是能给每次这样的走亲戚投下并唤起一种阴森出击的古老的气氛,比过去更有意识地去抗击一个敌人,而此人却不知道自己正处在交战状态呢。因为如今姑姑走了,埃伦便叛离了那三人小组,而罗沙小姐竭力要把它变成两人小组,尽管她本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现在她完全孤身一人了,坐在餐桌对面,如今连埃伦的支持都得不到(埃伦此时经历了一次彻底的脱胎换骨,正进入她下一个年龄段[8],为了追求真正的新生而怀着彻底决裂的精神);——面对着餐桌另一边的敌人,而这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坐在那儿不是作为主人与姐夫而是作为休战的另一方。比较起,对比起他自己的家人、孩子,他也许甚至都没有对她多看一眼——这姑娘矮小单薄,她的双脚甚至等她长大成人后,即使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也绝对碰不到地板,这些椅子是她将继承的,坐别的椅子也同样不行,而那些椅子——那些物件——她将一点点攒起来,以配合并表现自己的个性,这也是人之常情,她反正与埃伦不同,而埃伦虽然也是小骨架,却是人们常说的体态丰满(要不是后来落到一个连男人也找不到多少食物的时代,要不是生命的最后时日乱七八糟,她真会是体态丰满的。不好算胖:仅仅是圆滚滚的,哪儿也不缺肉,头发白了,眼睛却甚至还很年轻,在眼看要形成的松垂双下巴上甚至还留有一层淡淡的红晕,脸颊上是再不会有的了,那双戴着戒指的胖嘟嘟、保养得很好的小手叠在一起,安详地等待着饭菜端上来,双手搁在织花台布上哈维兰德[9]瓷器的前面,头顶上是枝状大吊灯,那是许多年前他用大车拉到镇上来的,还引起了镇民们的惊讶与公愤呢),而且她跟朱迪思也不同,朱迪思已经高过埃伦了,而十六岁的亨利虽然不如十四岁的朱迪思那么高,可是看苗头总有一天会和他父亲站在一起分不出高低的;——这小东西[10],这张脸,一顿饭下来几乎没说一句话,眼睛长得(正如你所说的)像是塞在软面团里的两小块煤,头发一丝不苟,是老鼠毛皮的那种特里特别的颜色,像是不常晒到太阳,跟朱迪思与亨利过惯露天生活的脸一比反差很大:朱迪思头发像母亲眼睛像父亲,亨利的头发是父亲的红头发和埃伦的黑头发的中和,眼睛则像闪亮的黑榛子;——这个矮小的身躯,带着一股子好奇心十足而又别别扭扭的尴尬劲儿,就像是一袭为了参加化装舞会在最后一刻没别的办法才借来的服装,而这舞会正是她不想参加的:身上带着一种气氛,仿佛一个人精心选择了隐居生活,却仍然苦苦地被迫试图适应,而不是自愿甚至也不是默许自己脱离尘俗的——这个身不由己的婢女即使到这时还在期待解脱,凭借着写一种女学生水平的以同样是死者为题的诗歌——这张脸,在座所有人中最小的一张,正越过餐桌注视着他,带着沉静、好奇和高度的关注,仿佛她确实从与事件从中流逝的长河(亦即时间)打交道中得到了某些暗示,这是她躲在关紧的门后窃听所得或分析出来的,倒不是说她在那里真的听到了什么,而是说因此而她变得被动漠然,对发烧前的灾难性的热度既不能识别,又无法提出意见或表示怀疑,而是都能接受了,而正是这灾难造就出预言家并且有时使他们言不虚发,能道出未来的灾难,在这场灾难里她童年时所见到的那张妖魔面孔显然会消失,而且消失得那么彻底,以致她会同意嫁给这面孔的后继主人。

    那回可能是她见他的最后一次了。因为他们再不去走亲戚了。科德菲尔德先生不再去了。本来就压根儿没有定下哪一天去拜访。有一天早晨,科德菲尔德先生会出现在早餐桌上,穿着他那件讲究的厚料子黑上衣,这是他结婚时穿的,此后每年穿上五十二次,直到埃伦结婚,然后在姑姑出走后每年穿上五十三次,终于穿上了再也没有脱下,在那一天,他爬上阁楼把门钉死,将锤子从窗子里扔出来,就这样死在里面。随后罗沙小姐隐退了一个时期,再次露面时穿的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黑色或褐色的丝质衣服,那是多年前姑姑替她选购的,等到衣服都磨损了她竟然还继续在星期天和别的重要场合穿着,一直到有一天她父亲断定姑姑不会回来了,才允许罗沙小姐用姑姑私奔那晚留在家里的衣服。于是他们登上两轮马车出发[11],科德菲尔德事先停开那两个黑人的那顿午饭,因为他们反正不需要做饭了,而且(镇上的人这样认为)还跟他们算饭钱,为了他们不得不吃的那些残羹剩饭。接着有一年他们不再去了。科德菲尔德先生不再穿着那件黑上衣来吃早餐了,这是确切无疑的,而且过了好些天他仍然不来,整个情况就是这样。也许是他认为,既然外孙外孙女已经长大,他良心上的负担也就放了下来,因为亨利去奥克斯福上了州立大学[12],朱迪思呢,走得更远:——进入了童年与成年妇女之间的那段过渡期,这期间她与外公接触的机会更少了,而且她原本一生中见到外公的次数就极有限,至于关心看来就更谈不上了——在这样的过渡期间,年轻姑娘虽然人们仍然可以看见,但似乎是透过毛玻璃看到的,而别人说话的声音甚至都传不到她们耳里;在那里,她们生活在(倘若是假小子型的,那就能——也确实是——跑得爬得更欢,和兄弟一起骑马、打架或者一起跟别的人赛马、对打)一种带珍珠光辉的柔光里,没有影子,而且她们自己也投身在内;悬浮在星云里,诡奇而不可捉摸,连她们的形体本身也是流质般的,轻巧而没有实体;倒不是她们自身在浮动和寻求,而仅仅是在等待,那是寄生性的,很强劲也很安详,不费力气地把后所有格[13]吸引到自己身上,在那上面和周围形成,还流入背部和胸部;形成了胸脯、胁腹和大腿。

    现在一个阶段开始了,这阶段在灾难中结束,而这灾难在罗沙小姐身上引起了一次彻底的逆转,竟使她同意嫁给自小就一直视为妖魔的那个男人。那倒不是性格走向反面的问题:这方面并没有变化。连她的举止也没有多大的变化。即使查尔斯 ·邦没有死,她也非常可能在她父亲死后或迟或早会搬到萨德本百里地去住的,而且一旦去了就很可能会在那里度过余生,在她搬去时无疑正是这么打算的。不过倘若邦活着,跟朱迪思结了婚,而亨利仍留在人们熟知的世界里,那她是只会在充分准备好的时候才搬去的(如果她当真搬去的话),而且她会仅仅以小姨的身分住在(如果她当真住下的话)她亡姐的家里,而她确实是小姨。那倒不是她的性格问题:尽管从她确实见到他起大约有六年,还有那确切无疑的四年,在这四年里她每晚偷偷送吃的给在阁楼里躲避邦联宪兵的父亲,同时写歌颂英雄的诗歌,而歌颂的正是他父亲避之唯恐不及的人们,他们倘使找到了他,肯定会不经审判就枪毙他或吊死他的——不妨顺带提一下,他小时印象中的那个妖魔偏偏是这些人中的一员,而且还(他带回来一张李[14]亲笔书写的英勇嘉奖令)是个好样儿的——她搬到那边去准备度过余生时带去的脸还是越过餐桌注视过他的那张脸[15],对这张脸,他同样说不出看到过多少回,也说不出在何时何地,这并不是因为这张脸他无法忘却,而是因为他在目光转开去十分钟后便也许记不清也无法描摹它究竟是什么模样了,而如今曾是那小娃娃的那个女子正以和当初一样严峻、冷漠地专注凝视着他。

    虽然她要在多年后才能重新见到萨德本,可是此时见到姐姐与外甥女的机会却比过去多了。埃伦如今正处在她姑姑会称之为“背叛”的高峰期。她似乎不仅对自己的生活与婚姻默认了,妥协了,而且确实为之感到骄傲。她变得容光焕发,仿佛命运之神把女人需要在六到八年中逐渐进入然后从容不迫地退出的正常的小阳春时期压缩到三、四年之内,这不是为了补偿日后要出现的事,就是为了结清账目,替命运之神的夫人自然之神以他的名义签发的支票付款。她现在三十七、八岁,长得很丰满,脸上仍然一无瑕疵。仿佛一直到姑姑失踪为止这个世界留在这张脸上的所有痕迹都被清除了,至少被介乎其间的那些使肉体脱尽火气、不受骚扰的年月所抹去,从骨骼与皮肤之间,从全部经验与收容它的包装之间。如今她的举止、风度稍许有些王家气概了——她和朱迪思如今经常上镇,去拜访二十年前姑姑竭力强拉硬拽来参加婚礼的同一些女士,其中有几个如今当了奶奶或姥姥,两人还去买东西,尽管镇上可供挑选的好东西少得可怜——仿佛她不仅终于成功地摆脱了清教徒传统而且也从现实本身中游离出来;已经把残暴的丈夫与难以理解的孩子们祭杀,沦为鬼魂;终于逃进了一个纯幻想的世界,在这里她受不到任何伤害,很是安全,无论是出行还是家居,一举一动,莫不把最大城堡的女主人、首富的夫人、头号幸运儿的母亲的身份显摆显摆。她出去买东西时(如今杰弗生已有二十家店铺了),倒是很自在,连马车都不下,一副大家风范,富有自信,说的全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废话,滔滔不绝,都是她为自己设计的角色该说的漂亮的陈词滥调,那角色是一位公爵夫人,四出巡视,在地无一垄、俯首帖耳的农民之间施汤送药——这个女人,要是坚韧不拔得能忍受悲哀与患难的话,原本可上升为一颗真正的明星,成为一位女族长;虽是个依偎在壁炉边的干瘪老太太,却能发号施令,决定着一家人的尊严与命运,而不致落到终于不得不去求那个最年轻的成员,请她来保护其他成员的地步。

    往往每周两次,有时候三次,这母女俩上镇来到娘家——这愚蠢、不切实际、唠唠叨叨、与世隔绝的女人如今已有六年脱离外面的世界了——这女人曾泪人儿似的告别家庭与亲人,在一个阴森森的瘴气弥漫的地域,那儿宛如冥河[16]那一带的穷山恶水,生下两个孩子,接着便像沼泽里孵化的蝴蝶升腾而起,没有肚肠与所有那些主管痛苦和经验的沉重器官[17]的拖累,飞入迟迟不落的太阳那持续亮丽的真空之中——而那位年轻的女公子则是在自己全然遗世独立中做梦而不是生存,真是几乎处在听而不闻的聋聩状态中。对于这母女俩,罗沙小姐现在准是等于根本算不上什么了:不是曾经作为出走的姑姑出于报复心理而无微不至地关怀与呵护的对象和牺牲品的那个孩子,甚至也不是那个和管家身份相称的女人,当然更不是那千真万确的小姨本人。而反过来讲,对于罗沙小姐,也很难说这两个人里,一个姐姐一个外甥女,哪一个更不真实——是那个逃避现实进入了一个里面全是玩偶的没有生气的世界的成年妇女,还是那个少女,她清醒地睡在某种悬浮状态中,那是完全具体得活像出生前娘胎里的状态,而且远离现实世界的另一极端,正如埃伦远离她那一极端一样,就这样母女俩一周两到三次上她家来,其中有一回,是朱迪思十七岁那年的夏天,她们半路上在她家停一下,为了走陆路去孟菲斯,给朱迪思买衣服;是的:办嫁妆。那是亨利进大学第一年后的那个夏天,这之前亨利曾带查尔斯·邦回家一起度圣诞节,后来放暑假时又带他来待了一个星期左右,这以后,邦骑马去大河搭轮船回新奥尔良的家;那年夏天萨德本本人也出门了,是为了生意上的事,埃伦说,她这样告诉别人,无疑没有理会到,这是她当时的生活状况所造成的,没有理会到她都不知道自己丈夫去了什么地方,甚至都没察觉自己居然没有好奇心,而且竟然没有人,除了你爷爷或许还有克莱蒂,知道原来萨德本也去了新奥尔良。母女俩会进入那座阴暗、冷峻、窄憋的小房子,在那里,即使在四年后的今天,那位姑姑似乎仍然在不知哪扇门的背后,一只手已经按在门球上了,而埃伦总是让房子里充满十到十五分钟尖厉的喧闹声,接着便离去,带走她那处于梦幻状态中的、作不了一点儿主的女儿,这姑娘连一句话都没说过;而罗沙小姐,虽然事实上是姑娘的小姨,在实际年龄上却应该算是妹妹,而在实际经验、希望与机会上则该算是外甥女了,她不理会那个当母亲的,却跟随着那正在离去、不易接近的女儿,怀着一种紧迫而难以言喻的渴望,却没有一丝嫉妒,把自己注定失败、受到挫折的青春时期的全部破灭的梦想与幻想都寄托在朱迪思身上,想要把她有权支配的唯一的礼物(照说送新娘嫁妆才有必要,教新娘本事却大可不必;这事是埃伦说出来的,她边说边开心地又叫又笑,而且说了不止一回)献给朱迪思:她提出要教朱迪思怎样管家,怎样准备饭菜和清点换洗的衣服,得到的回报却是莫测高深的茫然瞪视,像是没听到“什么?你说什么来着?”这句话,而这时连埃伦也又惊又喜地尖叫起来。随后她们就走了——马车、大包小包的东西、埃伦孔雀般的扬扬得意,还有外甥女的无法看透的梦幻境地。而在下一回她们进城、马车停在科德菲尔德先生家门前时,家里的一个黑女奴出来说罗沙小姐不在家。

    那年夏天她又见到亨利了。从上一年夏天以来,她就没见过他,虽然圣诞节他是从大学里带了位朋友回家过的,而且她听说过假日期间萨德本百里地举行了几次舞会和社交聚会,不过她和她父亲没去。而当亨利和邦元旦后第一天回学校经过镇子来找小姨说话时,她倒确实是不在家。因此她直到来年夏天才再次见到他,那已是整整一年之后了。她上了大街,是去买东西的;她正站在街上跟你奶奶聊天,这时他骑马经过。他没有看见小姨;他扬长而过,骑了匹他父亲送给他的一匹新买的母马,这时穿戴着成年人的外衣和帽子了;你奶奶说他此时跟他父亲一般高了,也让那母马一摇一摆走着同样的步子,尽管身子骨比萨德本的来得轻,似乎一副骨骼够条件摆谱了,但体重还是欠缺点儿,举止也不够稳重,所以派头还不够足。要知道,萨德本也是在扮演他的那个角色呢。他在不止一个方面败坏了埃伦。他如今是县里唯一最大的地主和棉花种植者了,这样的地位是用盖住宅时用的同样的策略取得的——同样一门心思、毫不松懈地干自己的,全然不顾镇上人对他的行为看在眼里会有什么看法,也不管大家对见不到的那些事儿显然会有什么看法。这就是说,镇上的有些居民此时仍然相信在哪个木材垛里藏着个黑鬼呢[18],其中有人相信这庄园仅仅是他实际上所从事的不法活动的一种掩护,也有人相信连棉花市场本身他都有办法操纵,因此每大包棉花的卖价总要比老实人能得到的高,还有人显然相信他带来的那帮野黑人确有妖术,能让每英亩土地所收的棉花高于任何养驯的黑奴的出产。他不为人所喜欢(反正他本来就没有这个打算),却为人所畏惧,这似乎让他觉得好玩,如果不是确实觉得高兴的话。可是他还是被接受了;他如今显然钱多得别人再也无法抵制,甚至无法严重地打扰了。他做到了这一点——在结婚后十年内使他的庄园运转得很顺当(他如今有了一个监工;就是他订婚那天在他未婚妻家院门口逮捕他的那个保安官的儿子),如今他也正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一个游手好闲、傲慢自大的主儿,由于游手好闲而发福,都显得有点儿浮肿了。是啊,他把埃伦败坏得竟干出比背叛更坏的事来,不过,像她一样,他不清楚自己那份春风得意也同样是人为的繁荣,而且就在他仍然向着观众表演的同时,在他背后,命运、定数、报应、嘲弄——随你怎么叫那位舞台监督都行——已经在拆卸布景,在把下一幕的那班人工合成、弄虚作假的幻影和形象[19]拉上场了。——“瞧那边走的是——”你奶奶说。可是罗沙小姐已经见到他了,她当时站在你奶奶身边,头顶几乎还不及你奶奶的肩膀那么高,瘦瘦的,穿了件那位姑姑留在家里的衣服,罗沙小姐把它改小以适合自己的身材,没人教过她怎样缝制衣服,虽说她承担了家务还自告奋勇要教朱迪思怎样管家,其实从来没人教过她烹饪或是任何别的家务活,除了教她在关紧的门外偷听别人的谈话。她当时头上包了块肩巾站在那儿,仿佛已是五十岁而不是十五岁,目光追随着外甥的背影,说,“唷……他刮了胡子呢。”

    这以后,她甚至都不去看埃伦了。也就是说,埃伦也不再回娘家了,不再打断每周例行的坐车购物活动踅进来看看了,当初来到一家家商号的门口时她并不下车,而是吩咐老板和伙计把衣料、不值钱的装饰品和小物件拿出来给她看,他们肚子里比她还明白她是不会买的,只不过摸摸捏捏,把东西弄得乱七八糟,然后说不想要,一边还聪明伶俐地挑点毛病,反正总有说头。倒没有瞧不起人的样子,甚至也不全是纡尊降贵,而是以一种直截了当甚至是孩子气的专横态度来对待这些男人,这些老板和伙计总是百依百顺或者态度很好要不就是纯然无可奈何;然后总算来到娘家,也让这儿充满了一阵毫无意义的虚荣心十足的喧闹声,那是对罗沙小姐、她父亲以及整个家庭的不切实际、毫无现实基础的训导,指点罗沙小姐该怎样穿衣服,家具该怎样布置,该吃什么,得怎样做,甚至连何时用餐也作了规定。因为现在时间临近了(那是一八六〇年,连科德菲尔德先生也怕会承认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了),二十年来,萨德本家的命运变得像是一个湖,由条条静静的山泉汇成一个静静的河谷,并且蔓延开去,几乎察觉不出地在往上涨水,一家四口人在明媚阳光下悬浮其中,感觉到那地下的潜流正开始把他们涌向那出口处,涌向那峡谷,这也将是这片土地的大灾难,于是这四个安详的游泳者突然转身彼此相对,还没有感到恐慌或相互不信任,仅仅是有点警惕,只感到大势不妙,任谁都还未达到下面的这个地步:人看看身边在受难的那些伙伴,心里琢磨我何时不再想办法帮助他们而只顾救自己呢?甚至还没有觉察这一时刻临近呢。因此罗沙小姐没有见到过他们中的任何人,她更是根本从没见到过查尔斯·邦(反正将始终见不到活着时的他);那位来自新奥尔良的查尔斯·邦,亨利的朋友,他不仅比亨利大几岁而且作为还在念大学的人来说年纪确实是大了一些,而且在那边的确有点不得其所——那是密西西比州腹地甚至可说是荒野里的一所新成立的小规模大学,离他家乡那座充满尘嚣甚至很洋气的城市有三百英里之遥——是一位比他实际年龄显得更加优雅而见过世面、更加富有自信的青年,人很帅气,显然很富裕,而且有背景,那是个影影绰绰的法定保护人而不是父亲或母亲——这样一位人物在当时边远的密西西比州肯定几乎像是只火凤凰,他没有童年却羽毛丰满地蹦跳出来,不知是哪个女人生下的,不受时代的影响,后来消失了,没有在任何地方留下骨殖或骨灰——此人举止从容安详,气度傲慢豪侠,与他相比,萨德本的妄自尊大简直是拙劣的虚张声势,而亨利则全然是个笨手笨脚的毛小子了。罗沙小姐从没见到过他;这只是一幅图像,一个意象。这不是埃伦告诉她的: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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