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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伪币制造者最新章节!

    “萝拉,我早想问您,”裴奈尔说,“您看是否在这世间能有任何不容置疑的事物?……我竟怀疑是否我们可以用‘怀疑’作为凭借;因为我想,至少‘怀疑’永远是可以存在的。我可以怀疑一切事物的真实性,但我不能怀疑我自己‘怀疑’的真实性。我希望……如果我的话说得太带学究气,千万请您原谅;我本性是最不带学究气的,但我学的是文哲,而您不能相信这些不断的论辩怎样地在我脑筋中养成了习惯。我向您发誓以后我要设法纠正。”

    “但为什么来这一套?您希望……?”

    “我的希望是写一本关于一个人的故事。这人最初有任何决定必先和人商量,向人请教,正像巴奴日①一样;但经验告诉他,各人对任何事物的意见都是互相矛盾的,他就立计除自己以外不再听别人的话。一跃他就变成一个非常坚强的人。”

    “这是老年人的一种计划,”萝拉说。

    “我比您所设想的懂事得多。几天以来,我和爱德华一样,预备了一本小册子。每当我可以找到两种相反的意见时,我就把正的写在右页,反的写在相对的左页。譬如说,那天晚上莎弗洛尼斯加告诉我们,她让波利与勃洛霞开窗而睡。的确,她当时的解释我们认为完全合理。但昨天在旅馆的吸烟室中,我听到那位新到的德国教授正持相反的论调,而我承认他所说的更为合理,更有论据。他说睡眠的时候,最重要的是尽量减少消耗以及限制生命的对流,即是他所谓碳化;只在这种情况下,睡眠才真养神的。他列举鸟类把头躲在羽翼下,以及一切动物都踡伏而睡,为的减少呼吸;他说和自然最接近的居民也有同样的情形,无知识的乡下人夜间都隐匿在屋角中,阿拉伯人非在露天宿夜不可时,就把斗篷的兜罩在面上。但当我再回想到莎弗洛尼斯加以及她在管理的两个孩子,我觉得她的办法也没有错,而对别人有益的,对这两个也许反而有害,因为,假如我没有弄错,这两个孩子似乎都有初期肺结核的症状。总之,我想……但我使您厌倦。” [8]

    “请您不必多心。您刚才说?……”

    “我已忘了。”

    “啊!他赌气了……别怕羞,尽管说出您的意思来。”

    “我刚才说,任何事物只能对某一部分人,而决不能对人人都是有益的。任何事物,除了相信者自己以外,决不能让人人都认为是对的;也没有任何方法或理论可以笼统地应用在每一个人身上。因此,做任何事,如果有选择的余地,我们至少可以自由选择;如果不能自由选择,事情就更简单。这一切对我是如此(我不说绝对如此,而对我是如此),在这情形下我才能尽量发挥我的能力。我憎恨游移,因此我不能同时再持怀疑。蒙田的‘软枕’对我的头并不适宜,因为我尚无睡意,且也不愿休息。从以往我所理想的到今日我所经历的,这其间的过程很长。我怕有时自己起身得太早。”

    “您怕?”

    “不,我什么也不怕。但您可知道我已变了很多,或是至少我今日的心境与当日离家时的已全不相同。自从遇到您以后,立刻我就放弃追求我所憧憬的自由。也许您不很知道我完全听着您的指挥。”

    “这是什么意思?”

    “啊!您早明白。为什么您要追问?难道您还等待我的招认吗?啊,我恳求您,别隐匿您的微笑,我受不了。”

    “您看,好孩子,至少您的意思并不是说您已开始对我有了情感。”

    “啊!我并不是开始,”裴奈尔说,“也许您自己才开始觉得就是;但您不能阻止我。”

    “以前我对您一无顾忌,这对我是最愉快的事。此后如果随时我都需要提防,像是对一团燃烧着的火似的……但请您想想,不久我就会大腹便便,我相信单就这畸形的外表就足够把您医好。”

    “这是对的,如果我所爱的只是您的外表。而且第一我没有病;如果爱您就是病,那我宁愿永远生病。”

    他说这话时非常严肃,几乎带着悲哀。爱德华或杜维哀从没有像他那样温柔地注视过萝拉,而且目光中的敬意使她决不致认作轻蔑。她随手翻弄着放在她膝上的一本英文书,谈话已使他们的阅读中断。她并不像在倾听,这反使裴奈尔能不太局促地继续说下去:

    “我以前把爱情幻想作火山那样的东西;至少我以为我自己的爱情应该是属于这一类的。是的,当时我相信我只能粗暴,毁灭,拜伦式地爱一个人。但我对自己的认识是多么错误!萝拉,您使我认识我自己,而他和我以前所自信的又那么不同!过去我扮演着一个可怕的人物,而我尽力使自己和他相似。如今当我想起我离家前给我父亲留下的那封信时,我感到万分惭愧。过去我自认是个叛徒,一切阻挡我的欲望的,我就把它打倒;但如今,在您身前,我连欲望也没有了。我曾追求自由像是一件至高的财宝,但我才得自由,却立刻又来拜倒在您的……唉!如果您知道这些印在脑筋中的文人的套语多令人恼怒,当自己想表达一种真实的情感时,它们就都挂在口边。但这情感对我是那么新奇,我还想不出要如何表达才好。既然您讨厌用爱情这两个字,姑且就说这是一种倾慕。以前我所认作超越一切的自由,您的权力已把它拘禁起来。一切我内心的暴躁,乖戾,都和谐地围绕着您舞蹈起来。一切与您无关的思虑我都把它抛开……萝拉,我并不要求您爱我;我还只是个中学生,我不配您的注意,但如今我唯一的努力,就是为不辜负您对我的……(唉!这一个讨厌的名词!)……器重。”

    他跪下在她跟前,虽然她早把椅子往后退避,裴奈尔的头已贴着她的衣裾,他双手垂在身后,适成一种膜拜的姿势;但当他觉到萝拉的手按在他的额前时,他把自己的嘴唇紧吻在她的手上。

    “裴奈尔,您多孩子气呀!我自己也并不是自由的人。”说着,她把手缩回,“好吧,您不妨读这信!”她从内衣中取出一张折皱的纸,递给裴奈尔。

    裴奈尔最先就瞥见信上的署名。他并没有猜错,这信是法里克斯·杜维哀写的。他把信执在手上,并不立即阅读。当他抬头看萝拉时,她已满脸是泪,裴奈尔顿时感到自己心中又失去一种情谊,一种我们各人对自己,对往日的自我的微妙的联系。他开始读信:

    萝拉吾爱:

    为此行将坠地之婴儿,余立誓喜爱此子一若己出,务恳从速回家。如能回来,余绝不追究既往。毋自责过甚,此徒增余之伤痛耳。余以至诚盼汝归来,万勿再作观望。

    裴奈尔在萝拉面前席地坐着,他避开她的目光问道:“您什么时候收到这信的呢?”

    “今天早晨。”

    “我还以为他一切全不知道。您曾给他去了信吗?”

    “是的,我已把一切都向他承认了。”

    “爱德华知道吗?”

    “不,他不知道。”

    好一会,裴奈尔低着头默不做声,然后又向她转过脸来:

    “但……现在您打算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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