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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德华日记

    午后二时

    失落提箱。也好。其实箱内除了我的日记,别的倒都没有什么。不过我也太重视我的日记了。其实,这次意外,颇饶兴味。仍盼能取回我那些稿件。试问谁会念它们呢?……也许,因为遗失了,所以自己过分地把它们看得重要。那本日记于我出发赴英国时中止。在英国所记的另有一本小册,如今我已回到法国,就把英国的那本撇开。我这时新写的这一本预备以后时时放在袋中,这可说是我自己随身所带的一面镜子,一切我在现实生活中所遇到的,除非我在这面镜子中看到它们的反影,否则对我是不存在的。但自从回来以后,我一直像生活在梦中。与俄理维的谈话,想来真令人难堪!而最初我自己预想应该是多么愉快的事……但愿他也和我一样失望;一样对他自己失望,同时对我失望。唉!我自己无话可说而竟使他也无话可说。每一个真正哽在心头的字是多么不易表达!脑筋中一掺杂心头的情感,理智活动就整个地显得愚钝,停顿。

    午后七时

    我的提箱已找到;或是至少那个取提箱的人我已找到。而他又正是俄理维最亲密的一个朋友,所以只要我愿意,很快就可以造成一重新的关系。危险的是,我对任何意外发生的事都那么感到兴趣,结果往往忘去原来的目的。

    重见萝拉。我对人的善意一遇困难,或是不能不与传统、凡庸、习俗相搏斗时,便不自制地激怒起来。

    访拉贝鲁斯老人。给我开门的是拉贝鲁斯夫人,我已两年多不曾见到她,但她却立刻认出是我。(我想他们不常有客人。)而且,她自己也无甚变更;但(是否因为我对她先有成见的缘故)她的面色显得较前更冷酷,目光更尖酸,笑容也变得更虚伪了。

    “我怕拉贝鲁斯先生不一定能见您。”她立刻对我说,显然她希望独占我;而且凭着她的耳聋,不等我问她,就又回答说:

    “不,不,您一点不打扰我,进来就是。”

    她把我带到平时拉贝鲁斯授课的那间房子,室内的两扇窗是对院子开着的。我一踏进门,她就开口:

    “能和您单独谈谈使我特别感到愉快。我知道您对拉贝鲁斯先生深切的交谊,而如今他的景况实在令我担心。他很听从您的话,您是否能劝他自己保养一点呢?至于我,一切我对他所说的,他全认为是无中生有。”

    于是她就呶呶不休地诉说起他的罪状来: 老头儿因为想使她难堪,故意不肯自己保养。他不该做的他去做;他该做的他却一件也不做。不管天气如何他都要出去,又从来不肯披上围巾。吃饭的时候他不吃:“先生不饿”,而她也想不出方法使他胃口变好;但到夜间,他就起来,上厨房去乱翻一阵,也不知在煮些什么吃。

    自然这一切也不是老太太自己编造出来的。不过从她的诉说中,可以看出本来是一些无关轻重的小事情,因为错解的缘故,意思就像变作很严重,而现实反映在这老妇人简单的脑筋中却又正好是一团可怕的黑影。但在老头儿这方面,又何尝不误解老太太的种种好心与谨慎?结果老太太自己看做是个殉难者,而在老头儿眼中却正是一个刽子手。对这对老夫妻我只好不下断语,不求理解;或是说,和一般的情形一样,我对他们愈认识,我就愈难下冷静的断语。事实是: 两个本应在生活中互相凭依的人,结果却各使对方感到极度的痛苦。我常观察到夫妻间每因某一方面性格上一点小小的差异而酿成对方心理上莫大的恼怒,因为“共同生活”使这凸出处适成摩擦的中心。如果这种摩擦是双方共感的,那末夫妻生活的痛楚必然像在地狱一样。

    拉贝鲁斯夫人状似神话中女面鹰体的妖妇: 在乌纱包着的假发下,她那灰色的脸显得更僵硬,伸出在黑色的无指手套外的枯瘦的手指简直就像爪子。

    “他骂我是他的侦探,”她接着说,“白天他睡得很多;一到晚上,起初他假装入睡,但当他以为我已睡熟的时候,他就起来。他在旧纸堆中乱寻乱翻,有时一面哭,一面念他故世的兄弟的旧信直到天明。他要我忍受这一切而不许我说一个字!”

    接着她又怨老头儿想把她送入养老院去;她加上说: 这事特别使她难堪,正因为老头儿已不会一个人过活,他非有她的照料不可。但这种悯怜他人的语调不能不使人感到其中的虚伪。

    正当她作这种种哀诉时,客厅的门在她身后轻轻地开了,她还没有听到,拉贝鲁斯已进入室内。当老妇人说那最后几句话时,他讽嘲地对我微笑着,一面用手指着自己的前额,意思是说他太太是个疯老太婆。接着他便急躁地,凶狠地说(我都不能相信他会有这种态度,老妇人对他的非难似乎也非无因,但也许由于要使她听到非如此不可):

    “夫人,走吧!您应该懂得您这种呶呶不休使先生疲倦。我的朋友不是看您来的。请您走开。”

    老妇人就反抗说她坐着的靠椅是她自己的,她决不让开。

    “既然这样,”拉贝鲁斯冷笑着说,“对不起得很,我们就让您在这儿。”他向我回过头来,转作温和的语调说:

    “来吧;让她坐在那儿好了。”

    我勉强地点了点头,跟着他跑进旁边的那间房子,这正是上次我来看他时所坐的那一间。

    “我很高兴您能亲听她的谈话,”他对我说,“整天她就是那一套。”

    他跑去把窗关上。

    “这街上的喧声使人说话也听不清,我整天的工作就是去关这两扇窗,而拉贝鲁斯夫人整天的工作就是去把它们打开。她借口说她透不过气。她总爱夸张。她不肯承认室外的空气比室内的更热。可是我那儿有着一个寒暑表;当我指给她看,她就说寒暑表上的度数是不管事的。她明知道她自己是错的,但非说她有理不成。她最得意的事是和我作对。”

    但当他说话的时候,我看出他自己的脑筋实在也不很正常。他又接下去,而且语调愈来愈兴奋:

    “她自己在生活中的种种乖僻,结果把罪过完全推在我身上。她的判断全是错误的。所以,您看,我可以这样对您解释: 您知道外界的影像印在我们脑膜上时全是反的,平时我们靠某种神经器官把它们调整过来。事实是,在拉贝鲁斯夫人,她就没有这种调整器官,所以在她脑筋中,一切依然是反的。您想想,这样的情形是不是会教人痛苦?”

    必然,他在自己的解释中得到不少宽慰,所以我避免打断他。他又继续说:

    “拉贝鲁斯夫人总是吃得太多。可是,她就认为吃得多的是我,如果她刚才看到我手上有一块巧克力(这是我主要的食品),她又该呶呶地说: 整天不断地咬嚼!……她监视我,她谴责我不该晚上起来偷偷地弄东西吃,其实只因为有一次她发觉我在厨房中煮一杯巧克力茶……您说叫我怎么办?吃饭时,她坐在我对面,她那副把鼻子伸到盘中的贪婪的样子,看了就叫我吃不下饭。结果,她反说我故意刁难,为的想使她难受。”

    他停了一下,接着像是在一种诗情的激发中:

    “我倒真钦佩她对我的谴责……譬如,有时她坐骨神经痛时,我就怜恤她。于是她就耸了一耸肩膀把我打住:‘别装假慈悲!’而一切我所做的,我所说的,在她都认为是想使她痛苦。”

    我们同在室内坐着。但他一会儿起来,立刻又坐下,显然是一种病态的不安:

    “您可能想象?在每间房内有的家具算是她的,有的算是我的。刚才您已亲眼看到过她的靠椅。当女仆收拾房间时,她就对她说:‘这一件是先生的,您别动吧。’有一天,我偶不小心,把一本精装的乐谱放在一张她的小圆桌上,夫人立刻拿来扔在地上了。书角全给折断……啊!这样是无论如何过不下去的……但,您听我说……”

    他抓住我的手臂,把声音放低一点:

    “我已打定主意。她不断地恐吓我,如果我再继续这样,她就只能住到养老院去了。我已留起一笔款子,我想大概够付她在圣悲利纳的膳宿,人们说那养老院比较算是最好的一个。我如今所教的钟点课从收入方面说,几乎等于零。不久以后,我手头的钱就会花光,到那时我就不能不动用那笔款子。我实在不愿意。于是,我立下这个主意……打算在三个月以后实行。是的,我日期也已定好。当我想到此后每一小时我更接近这一刻的到来,您知道这对我是多么大的一种慰藉。”

    他原来已很靠近我,但他更移近一点:

    “此外我还留开一份年金证。啊!数目自然不大,但在我已别无他法。这事拉贝鲁斯夫人全不知道。我把它放在我的书桌内,外面有一个信封套着,信封上是您的名字以及附带的说明。我可否把这事托付给您?我对这类事情完全外行,但我曾和一位律师谈过,他说这笔年金可以直接由我孙儿具领,但非到他成年后,证书上方能正式换他的名字。我想看在我们情分上,希望您能从旁促其实现,也许对您并不是一个过分的要求。我太不能相信这些律师……或是,您为使我安心起见,不如现在就把这信封带走……行不行?……我去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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