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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诺斯特罗莫最新章节!

有在死尸堆里找到儿子,这才艰难地走回来。她太累了,这才坐在拱门下的石头上休息,一想到儿子,便哀号起来。监工看到了她便向她问情况,听了她的令人伤心的故事,建议她去古尔德夫人家的院子里看看伤员中有没有她儿子。他给了她25分钱。这些事是他满不在乎地对我说的。”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我问,‘你认识她吗?’”

    “‘不,先生,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怎么可能呢?她可能好几年都没有上过街了。像她这样的妇女都住在窝棚里,蹲坐在炉子旁边,拿着一根拨火棍,身体虚弱得赶不走一条狗。唉!我听她说话声就知道她快要死了。但无论年老年少,他们都喜欢钱,谁给他们钱,他们就说谁的好话。’他笑了笑。‘先生,当我把钱放在她手掌中的时候,能感受到她紧紧地把钱抓在手里。’他停顿了一下。‘那是我最后的一点钱。’他又说道。

    “我没有说话。他有慷慨的名声,而且赌博时运气很差,所以他如今跟刚来时一样穷。

    “‘马丁先生,我觉得,’他想了想后用推测性的口吻说,‘如果我保护了银锭,圣托梅矿的矿长能给我一些回报吗?’

    “我说那当然。他在走开的时候低声自言自语。‘对,对,毫无疑问,毫无疑问;看看你,马丁先生,有好名声多好啊!从来没有人有过这样的想法。总有一天我要靠好名声捞到大好处。让那天快点到来吧,’他喃喃而语道,‘这个国家的变化跟其他国家一样快。’

    “亲爱的妹妹,他就是我大逃亡路上的伙伴。说他精明,其实他更天真;说他狡诈,其实他更加专横;他在做人方面非常慷慨,比那些花钱利用他的人更加慷慨。至少,他认为自己是个比较喜欢自豪的人,不喜欢垂头丧气。我很高兴与他交朋友。作为一个同伴,他的重要性有所提升,因为他从前只不过被视为在自己的小圈子里的天才——他是第一个被我允许在凌晨时分来与《波文尼尔报》的总编辑进行亲密交谈的意大利水手,而此时当天的报纸正在印刷之中。能遇到这么一个把个人威望视为生活价值的人,确实令人感到好奇。

    “我现在正在等他来。到了维奥拉的客栈,我们发现两个孩子在楼下,那个老热那亚人大喊着让他的同乡去找医生。否则我们可能已经到达码头了。在码头上,米切尔船长带着几个欧洲志愿者、几个挑选出来的搬运工正在向一艘驳船上装银锭,这些银锭是用来打败蒙泰罗的,所以绝不能让蒙泰罗得到。诺斯特罗莫向镇子方向飞奔而去。他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了。我这才有时间给你写信。等这本笔记送到你手里的时候,将会发生很多大事。但如今死神正围着这栋深埋在漆黑的夜晚中的房子盘旋,房子里处于短暂的寂静之中,房子里躺着将要死去的妇人,蹲坐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两个孩子,透过墙壁,我能听到那老头像耗子一样轻轻划过地板的声音。与他们在一起,我都不知道他们是活着或已经死了。‘有人吗?’我问,因为这里的人喜欢回答问题。但没有人回答!我对你的感情显然没有死,周围的一切都没有死,比如,这房子,这漆黑的夜晚,阴暗房间里寂静的孩子,我的存在——这些都是活着的,肯定是活着的,因为这一切都太像梦境了。”

    写完这最后一行字,德科德突然感到大脑一片空白。他像被子弹击中了一样趴在了桌子上。过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感到有些迷惑,好像觉得自己听到铅笔在地板上滚动的声音。咖啡厅低矮的门大敞着,闪耀着火炬的光芒,光芒中能看见半截马身子,马尾巴在骑手的大腿两侧摇晃着,那骑手光着脚,脚上捆着一个长长的铁马刺。两个女孩跑开了,屋子中间站着诺斯特罗莫,他戴着宽边墨西哥冒,帽檐压在眉毛上,双眼紧盯着德科德。

    “我把那个丑八怪英国医生用古尔德家的马车接来了,”诺斯特罗莫说,“我怀疑他这次即使用尽才智也未必能救女主人。两个孩子被叫走了。这不是好兆头。”

    他在长椅子的另一头坐下。“我看,女主人想要祝福两个孩子。”

    头晕眼花的德科德说自己可能睡着了。诺斯特罗莫微微一笑说,他透过窗户看到了德科德头趴在胳膊上睡着了。英国夫人也坐着马车来了,与医生一起上楼了。他嘱咐不要叫醒马丁先生;诺斯特罗莫下楼来找两个孩子,这才走进咖啡厅。

    那半截马和半截骑手在门外转过了身子;马鞍上的火把屋里照亮;古尔德夫人匆忙走进屋里,脸上苍白,显得很疲惫。她披着的深蓝色的斗篷飘落在身后。两个男人站了起来。

    “特里萨想见你,诺斯特罗莫。”她说。听了这话,这位搬运工监工没有移动。德科德背靠着桌子,开始把衣服扣子系上。

    “银锭,古尔德夫人,银锭,”他低声用英语说,“别忘了埃斯梅拉达的卫戍部队已经上了轮船。他们随时都有可能进入我们的港口。”

    “医生说她没有希望了,”古尔德夫人用很快的语速说,同样是用英语,“我会用马车送你去码头,然后回来接走两个女孩。”这时她马上换成西班牙语对诺斯特罗莫说:“你为什么要浪费时间?老乔治奥的妻子想见你。”

    “我正要去她那里,夫人。”监工咕哝道。蒙汉姆医生回来了,带着那两个孩子。古尔德夫人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医生,医生摇了摇头,然后走出了屋子。诺斯特罗莫随后也走了出去。

    那匹驮着火把的马匹,站着一动不动,低垂着头,骑手把缰绳松了,点燃了一根香烟。火炬的闪光,照亮了房子的正面,房子上横挂着一块招牌,招牌上的黑字只有“意大利”三个字可见。火把的火苗摇晃,照亮了在一旁的马路上等待的古尔德夫人的马车,肥胖的伊格纳西奥在马车厢里打盹儿。他的旁边是巴西利奥,皮肤黝黑,瘦得皮包骨,搂着一支温彻斯特卡宾枪,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黑暗。诺斯特罗莫轻轻地碰了碰医生的肩膀。

    “医生先生,她是要死了吗?”

    “对,”医生说,他那张有伤疤的脸奇怪地抽搐了一下。“我无法想象为什么她想见你。”

    “她以前就这样。”诺斯特罗莫想了想后说,眼睛看着远处。

    “噢,监工,我可以保证她再也不会这样了,”蒙汉姆医生吼叫道,“你可以去她那里,也可以躲开。跟快死的人谈不出什么东西。但我听她告诉伊米莉亚夫人,自从你在这里上岸,她就像母亲一样照顾你。”

    “是的!她对别人从来不说我的好话。她更像是不能原谅我活得有生气,不能像个男人,因为她希望她儿子能像个男人。”

    “有可能!”他俩附近有人用悲哀的低沉声音说,“妇女有办法折磨自己。”乔治奥·维奥拉已经走出了房子。在火把的照耀下,他留下浓黑的阴影,火把的闪光照耀着他的脸、有浓密胡子的大头颅。他伸出手指了指屋里,这是在给监工打手势。

    马车的座位上放着一个精致的木制医药箱,蒙汉姆医生在里面翻找了半天,拿出一个玻璃瓶,转身回到老乔治奥身旁,把瓶子塞到老人颤抖的大手里。

    “有必要时给她一匙,水服,”他说,“这能让她舒服点。”

    “不用给她更多的药了?”老人耐心地问道。

    “不用了,在地球上不用了。”医生背对着老人说道,并用手敲着医药箱的锁。

    诺斯特罗莫缓慢地走过大厨房,厨房里很黑,只有炉灶中的炭火烧得很旺,炉灶上铁锅里烧的水开了,发出很大的冒泡声。楼梯很狭窄,在两堵楼梯墙之间,一道光线从病人住的屋子里直泻而下;声名显赫的搬运工监工,穿着软皮便鞋,脚下一点声音都没有,浓密的胡须,格子衬衫敞开着,露出了健壮的脖子和古铜色的胸膛,如同一个地中海水手刚从运送酒或水果的帆船上下来一样。在楼梯顶,他停下了脚步,亮光下,显露出了他的宽肩、窄臀、弓着的身段。他看着那张大床,好像一个大沙发,铺着雪白的布,女主人坐在床上,她没有靠着什么东西,弯着腰,漂亮的头颅低垂在胸前。浓密的黑发,偶尔露出几根银丝,把肩膀盖住了;一根粗辫绳落下来,盖住了半个面颊。这是个极为安静的姿态,但透露出焦躁和不安,她转过头来看着诺斯特罗莫。

    监工腰间系着一条红腰带,绕在腰上有好几圈。他抬起那只食指上戴着银戒指的手,拧了拧嘴唇上的胡须。

    “革命,革命,”特里萨夫人喘着气说,“你看看,巴蒂斯塔,我最终还是死于革命!”

    诺斯特罗莫什么都没有说,那病女人抬眼看着他。“你看,我都快死了,而你却在为那些不重要的事拼命,这太傻了。”

    “为什么这么说?”监工低声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从来不相信我有理智?我每天想的就是如何做好我自己。”

    “你确实从来没有改变过,”她痛苦地说,“总是想着自己,看重那些根本不关心你的人嘴里说出来的话。”

    他俩之间存在一种对抗的亲密,这种亲密非常接近于默契和友爱。他没有走特里萨希望他走的道路。他是在她的鼓励下才离开海上生涯的,她希望他能做个可靠的朋友,做自己孩子的保护者。老乔治奥的妻子知道自己的健康不佳,害怕年迈的丈夫因孤独而无力保护孩子。她曾经想把那个安静稳重的年轻人看作自己的附庸,这个年轻人很可爱、圆滑,很小就成了孤儿,这是他告诉她的。他在意大利除了一个叔父外,就没有别的亲戚了,他叔父是一艘帆船的船主。他叔父对他不好,所以他14岁就出走了。在她眼里,他是个有勇气且勤奋工作的人,有决心走自己的路。他会因为感激之情和长时间生活在一起的习惯,变成她和乔治奥的儿子;等琳达长大了,未来的事谁都无法预测……夫妻年龄差10岁根本不算什么。她自己的丈夫比她年长20岁。巴蒂斯塔是个有吸引力的年轻人;他吸引男人、女人、孩子,因为他的性格既深邃又安静,这样的性格就像宁静的月光,使他精力旺盛的外表和刚毅的举止更具有诱惑力。

    老乔治奥根本不了解妻子的心思,对自己的同乡很是佩服。“男人就应该桀骜不驯。”他常这样引用西班牙谚语为勇敢的监工在她面前做辩护。她对他的成功越来越嫉妒。她怕他从她身边溜走。由于她是个讲究实用的人,所以觉得他浪费了自己太多的品质才让他在众人面前有脸。他给家里人的东西太少。她觉得他把好处分给了太多的人。他没有积蓄。她抱怨他的贫困、收入、冒险、爱情、名声;但她在心里从来没有放弃过他,仿佛他就是她的儿子。

    即使她病成这样,打着寒战,呼吸快要断气了,她仍然想见他。这就好像她伸出麻木的手要再次抓住自己的东西一样。但她高估了自己的力量。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想法;她的想法模糊了,如同她的视线。她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只有她生命中那至高无上的焦虑和欲望似乎强大得还能抵御死神。

    监工说:“这些话我听到过很多遍了。你说话不公平,但我不生气。你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而且我也没有时间听。我马上要去完成一项重大的任务。”

    她挣扎地问是否他真的抽时间去为她找了医生。诺斯特罗莫点头称是。

    她很高兴;这减轻了她的痛苦,因为这个男人终于放下架子去帮助那些真正需要他帮助的人了。这证实了他心里有情。她的声音变得有力了一些。

    “我更想要牧师,而不是医生。”她可怜地说。她没有动;仅转动眼睛看着站在床旁边的监工。“你能去为我找个牧师吗?想一想!一个临死的女人在求你!”

    诺斯特罗莫坚定地摇了摇头。他不相信神职人员的品行。医生能治病;但牧师什么都不是,既不好,也不坏。诺斯特罗莫不喜欢看到牧师,这点与老乔治奥不一样。这个女人求他做的事太没有用,这使他感到为难。

    “夫人,”他说,“你过去也得过这种病,几天后就好了。我已经没有时间继续待下去了。你去请古尔德夫人给你派一个牧师来吧。”

    拒绝人不好,他为此感到紧张。女主人相信牧师,想在牧师面前做忏悔。但所有女人都这样。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可又过了一会儿,他内心又有点紧张——他想到,如果她的信仰并非很少的话,牧师对她的宽恕肯定有很大的意义。无论怎样,他已经在最紧急的关头为她花时间了。

    “你拒绝去?”她喘息着说,“哈!你就顾你自己。”

    “夫人,请听我的理由,”他说,“我需要去保护银锭。你听到了吗?那是一笔非常大的财富,比阿苏厄拉半岛上被魔鬼看护着的财富还要多。这是真的。我下决心完成这项危险的工作,我一生都没有做过这么危险的工作。”

    她感到既失望又气愤。她给他的最后的考验失败了。由于诺斯特罗莫站着,看不见她因痛苦和气愤而扭曲变形的脸。她浑身战栗起来。她低垂的头摇晃着,宽阔的肩膀在抖动。

    “也许上帝会怜悯我!我要劝你一句,男子汉,我希望你到最后除了懊悔之外,自己能获得点什么。”

    她无力地笑了笑。“至少捞一回大钱,巴蒂斯塔,你这个无人可替代的、受人赞誉的人。在你眼里,一个临死女人的安宁,不如那些给你取愚蠢名子的人的赞誉重要。他们其实什么都没有给你,却拿走了你的心灵和肉体。”

    搬运工监工小声地为自己辩白。

    “夫人,不用你担心我的灵魂,我知道如何照顾我自己。他们需要我有何妨?你是嫉妒有人从你和你的孩子们手中抢走了我吗?你所骂的那些人给老乔治奥的东西超过他们想给我的。”

    他用手掌拍着胸脯;他的声音很低,但很有力。他一次又一次地拧自己的胡须,眼神飘忽不定。

    “我是完成他们任务的唯一人选,这是我的错吗?妈妈,你为什么说话不讲道理?你希望我做个胆小的人吗?你希望我做个软弱没有勇气的那不勒斯人,只能去钓鱼、在地摊上卖西瓜、在港口划船摆渡吗?你盼望一个年轻人像僧侣一样生活吗?我不相信你是这样的人。你希望你的大女儿嫁给一个僧侣吗?让她长大。你怕什么呢?过去几年你对我所做的一切都感到气愤;自从你瞒着老乔治奥跟我讲有关你的琳达的事之后。做一个女孩的丈夫,做另一个女孩的哥哥,是不是你说的?很好!我喜欢妹妹,男人总会结婚的。但自从那以后,你逢人便贬低我。为什么?你以为给我套上狗链子就能像铁路货场里的看门狗一样关起来了?夫人,我还是过去那个刚上岸便坐在你家在镇子那一头的那间茅草房里讲自己故事的我。此后,你一直对我不公平。发生了什么?我已经不是个无足轻重的小青年了。乔治奥说,好名声就是财富。”

    “他们夸你,所以你才被他们吸引了注意力,”那病女人喘息着说,“他们用话哄你。你的愚蠢将欺骗你落入贫困、苦难、饥饿的状态。穷鬼们都在笑你——瞧那大监工。”

    诺斯特罗莫瞠目结舌地站了一小会儿。她一眼都不看他。一丝自信但郁闷的微笑掠过他的嘴角,他退出了房间。他那冷漠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里。他走下了楼梯,心里像往常一样充满了郁闷,这不仅是因为这个女人蔑视他的名声,而且因为这名声是他通过努力获得的,他希望能保持住。

    在楼下的大厨房里,一支蜡烛在燃烧,它被周围墙壁的阴影和屋顶包围着,但屋外的露天院子里已经没有了红色的火光。马车夫赶着那辆插着火炬的马车,已经拉着古尔德夫人和马丁先生去码头了。蒙汉姆医生留了下来,坐在一张硬木桌子角上,烛台就放在这个桌角附近。他侧着那有伤疤的脸,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双手抱胸,噘着嘴,突出的眼睛冷酷地盯着黑土地面。壁炉架上水罐里的水仍然在猛烈地沸腾着,老乔治奥手扶着下巴,一只脚向前踏出一步,似乎突然被一个念头给吸引住了。

    “再见。”诺斯特罗莫说,手摸了摸插在皮带里的左轮枪的手柄,松动了一下刀鞘中的匕首。他从桌子上拿起那件蓝色、里衬是红色的斗篷,穿在了身上。“再见,照看好我卧室里的东西,如果听不到我的消息,把东西转入一个箱子交给帕基塔。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一块墨西哥产的塞拉普毛毯披肩和几粒外衣上的银扣子还算值钱。不要紧。这些东西给她的下一个情人足够了,那家伙不必害怕我死后仍然在地球上游荡,绝对不会像在阿苏厄拉半岛上游荡的那些外国佬的鬼魂。”

    蒙汉姆医生咧嘴苦笑了一下。老乔治奥没有说话,但以几乎察觉不到的方式点了点头,然后走上了狭窄的楼梯。等老乔治奥走后,蒙汉姆医生说——

    “监工,为什么要这么悲观!我认为你从来没有失败过。”

    诺斯特罗莫轻蔑地看了看医生,在门口停下脚步,卷了一根烟,点燃了火柴。他把燃烧的火柴棍举过头顶,直到火焰快烧到他的手指时才丢掉。

    “没风!”他自言自语道,“先生,你看——你知道我任务的难点了吗?”

    蒙汉姆医生阴险地点了点头。

    “医生先生,你这样说仿佛是在诅咒我。在这一带沿海,携带财宝的人随时有可能被人用匕首杀死。医生,你明白吗?我要像中了魔法一样在海上漂流,直到遇到一艘去北美的咱们公司的汽轮,此后人们会谈论说苏拉科的搬运工监工从南美跑到北美去了。”

    听了这话,蒙汉姆医生从喉咙里发出短促的笑声。诺斯特罗莫在门口转过身来。

    “但如果阁下能找到另一个合适的人,我原放弃这项任务。虽然我很穷,我的这匹马就能驮走我的全部所有,但我还没有对生活彻底失望。”

    “你太嗜赌,从来不对美女说‘不’,监工,”蒙汉姆医生极为狡猾地说,“这样富裕不了。但我认识的人中没有人觉得你穷。如果你能安全地从这次冒险中回来,我相信你已经谈妥了一个好价钱。”

    “阁下会怎样要价钱?”诺斯特罗莫问道,并把一口烟吐到门外。

    蒙汉姆医生站在楼梯上,再次发出短促的笑声,然后回答说——

    “大监工,你刚才说了,你是背负着死的诅咒去执行任务的,所以全部财宝都归你才行。”

    诺斯特罗莫对这个回答很不满,咕哝了一句什么,便从门口消失了。蒙汉姆医生听到他骑马跑远了。黑暗中,诺斯特罗莫策马驰骋。码头附近OSN公司大楼里还有灯光,但他在路上就追赶上了古尔德夫人的马车。骑马人举着火炬在前面开路,光亮照耀的面跟着小跑的几头骡子,健壮的伊格纳西奥赶着骡子,巴西利奥抱着卡宾枪坐在包厢上。包厢里,古尔德古人大喊道:“他们正在等你,监工!”她手中握着德科德的笔记本,声音既冰冷又兴奋。不久前,德科德委托她把笔记本带给自己的妹妹。“或许这是我给妹妹的最后遗言。”他说道,用力地握了握古尔德夫人的手。

    监工没有减慢速度。在码头前,几个持枪的人影跳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另几个人把他包围起来——这些人是米切尔船长派来站岗的搬运工。监工一张嘴说话,他们就分辨出是他的声音,于是退了下去,口中还奉承地嘟哝着什么。在码头的另一头,距离货物起重机不远的地方,有一群人在黑暗中吸烟,他们听到宣布他到来的消息都松了一口气。大部分苏拉科的欧洲人都来自这里,聚集在查尔斯·古尔德周围,仿佛银锭象征着他们的共同理想,代表着他们最重要的物质利益。他们亲手动手,把银锭装载到驳船上。诺斯特罗莫在人群中看到了卡洛斯·古尔德先生,那个瘦高个子,默默地站在离人群稍远的地方。另一个大高个子,就是那个总工程师,对古尔德先生大声说:“如果这批银锭注定要丢失,那就千方百计地让它沉入海底。”

    马丁·德科德在驳船上大叫道:“再见,先生们,等到了新欧洲殖民者共和国成立之日,我们再握手相会。”虽然他的说话声既清晰又响亮,但岸上的人群仅用低沉的咕哝声作答;这时他似乎感觉到码头在黑暗中漂走了;实际上是诺斯特罗莫猛推了一把船。德科德一动没动;但他已经被推入大海了。船边能看见水花飞溅了,这时听到诺斯特罗莫跳到船上的声音。诺斯特罗莫把一面大帆升起来;德科德感到有一丝微风拂面。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米切尔船长在码头上高高升起的一盏信号灯还能看见,这盏信号灯是诺斯特罗莫驶离港口的航标。

    两人坐在驳船上,谁也看不见对方,都默默无语。一阵小雨过后,驳船驶过几乎看不见的海岬,进入了海湾中更加黑暗的海域。码头上的信号灯在他们身后闪亮了好一会儿。风停了。过了一会儿,风又来了,但风力很弱,这艘装载了半甲板货的船,除了在水中滑动发出噪音之外,就如同悬在空中一般。

    “我们已经驶入了海湾。”诺斯特罗莫用平静的声音说。接着他又补了一句,“米切尔先生放下了信号灯。”

    “是的,”德科德说,“如今没有人能找到我们了。”

    黑暗再次笼罩这艘船。海湾里的海上与天空中的乌云一样漆黑。诺斯特罗莫点燃了几根火柴,看了看船上的指南针,然后用面颊感知风向,继续前行。

    对德科德来说,这是一次新体验,宽阔的海面异常平滑地向四周延展,让人感到神秘,就好像不平静的大海被浓密的黑夜给压碎了。在巨大的黑色披风下,普拉西多海湾沉睡着。

    要想成功,就要远离海岸,在天亮前抵达海湾的中央。伊莎贝尔岛就在附近了。“先生,左手边,向前看。”诺斯特罗莫突然说道。话音散去了,随之而来的是那种既没有光亮也没有声音的无穷无尽的寂静,它似乎像一剂强烈的麻醉药一样影响着德科德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在做梦或是醒着。像一个从睡眠中惊醒的人,他既听不见,也看不见。甚至把手放在面前,他也视而不见。一切都改变了,从前在岸上有激动,有热情,有危险,还有声音,但此时什么都没有了。如果不是还有思想的话,真跟死去了一模一样。在这预示着永恒宁静的状况中,他们充满活力地、轻轻地漂流着,仿佛进入了景物清晰的虚幻梦境,那梦境中可能有从充满遗憾和希望的迷雾中获得自由的灵魂出没。虽然风是暖的,但德科德摇晃起来,微微地打着寒战。因为他有一种异常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的灵魂又从周围那个不曾存在过的陆地、大海、天空、山野、岩石构成的黑暗中返回到了他的身体中来了。

    诺斯特罗莫说话了,那声音似乎来自舵手的位置,但似乎又不是。“你睡着了吗?马丁先生?太棒了!如果有可能,我也想睡一会儿。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刚才好像睡着了,梦中听见有人在哭泣,那种悲痛的哭泣,而且就在这艘船上。哭声中还夹带着叹息。”

    “奇怪!”德科德咕哝道,舒展了一下躺在盖着防雨布的银锭箱子上的躯体。“在这个海湾里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会不会还有一艘船?你知道,虽然我们看不见,但确实在那里。”

    听到这个荒谬的想法,诺斯特罗莫笑了一声。他俩都放弃了这个想法。孤独是能被感觉到的。这时风停了,黑暗似乎一块像大石头一样压在德科德身上。

    “这真令人束手无策,”他低声说,“监工,我们在移动吗?”

    “还不如草地里的虫子爬得快。”诺斯特罗莫回答,他的声音似乎马上就被周围令人绝望的温热的黑暗阻断了。他长时间没有再说话,四周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好像他早就神秘地跳下了驳船。

    在这个风平浪静的夜晚,诺斯特罗莫根本不知道驳船正朝着哪个方向行驶。他想看看岛屿,但看不到岛屿的影子,仿佛岛屿已经在海湾沉没了。最后,他在德科德身旁垂头丧气地坐下,贴近德科德的耳朵低声说,等到了天亮还是没有风,驳船就会被人看到,如果这种情况发生,就应该躲到大伊莎贝尔岛地势比较高的那一端的背后去。德科德对他如此严峻的焦虑感到吃惊。对德科德来说,转移财宝仅是个政治手段。绝不能让这批财宝落入蒙泰罗之手,原因有多个,但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对这次冒险行动有不同的看法。岸上的那些绅士,虽然给了他这项任务,但似乎并不知道其性质。在如此阴沉的环境下,诺斯特罗莫似乎情绪激动,充满了怨恨。德科德对此很吃惊。平时,对那些同伴觉得有危险的东西,监工从来不放在眼里;如今,他对这项硬塞到他手中的致命任命越来越感到轻蔑和恼怒。诺斯特罗莫一边大笑,还一边诅咒地说,这项任务很危险,比派人去拿阿苏厄拉半岛上深谷里有魔鬼保护的财宝更加危险。“先生,”他说,“我们必须在海上等轮船来。我们必须在开阔的海域等轮船出现,到时候我们这艘船上吃的和喝的都会穷尽。如果我们不走运错过那艘轮船,我们仍然不能靠近岸边,我们会变得越来越虚弱,或许会变得疯狂,然后死掉,成为海上浮尸。最后,只有等公司的另一艘轮船偶遇到这艘船,才能看到为保护财宝而死的两个人。先生,这是唯一能保全财宝的办法;难道你没有看出来吗?在这百里海岸线上,只要我们敢登上陆地,就等于是袒露着胸膛去撞刀尖。这件事简直就是致命伤。人们发现我的时候,我肯定已经死了,当然你也死了,因为你是跟着我的。这么多财宝,足以让整个省份的人都富裕起来,就更不用说海边一个窃贼和流氓聚集的小渔村了。先生,这些人会因为是老天爷把财宝送到他们的手中,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割断我们的喉咙。我相信这个海湾周围的人根本不会说一句公道的话。想一想,即使我们把财宝拱手相送,他们也不会让我们活着。你能理解这点吗?难道还要让我解释吗?”

    “不用解释了,”德科德说,态度有点无精打采,“我能看出来,我们身处绝境。但财宝必须转移出苏拉科,而你最适合做这项任务。”

    “不错,我适合干这工作,”诺斯特罗莫说,“但我不相信卡洛斯·古尔德先生会因为损失了这批财宝而变穷。山上有更多的宝藏。过去,我下班后经常去林康那地方找女朋友,在寂静的夜晚我能听到银矿石从泻槽向下滚动的声音。矿石像打雷一样向下奔涌已经有几年的时间了,矿工们说山里的矿藏足够开采许多年。前天,我们与暴徒作战,保护这笔财宝。到了今天,我被派到这漆黑一片之中,因为没有风而进退两难;就好像这是地球上的最后一点用于买面包填肚子的银子。哈!哈!完了,这是我一生中干的最令人绝望的大事——我想要风,老天却不给风。等小孩子长大了,大人变成了老人,我要给他们讲这个故事。哈!我被告知,绝不能让蒙泰罗那帮人得到这批财宝,无论诺斯特罗莫这个监工是死是活;我要告诉你,蒙泰罗那帮人得不到这批财宝,因为诺斯特罗莫要以性命去保护这笔财宝。”

    “我明白了。”德科德咕哝道。他确实看到了他的同伴对这次冒险有独特的看法。

    虽然德科德不具备有关人格本质的基本知识,却陷入了对人格本质的沉思中。这时,诺斯特罗莫提出一项建议打断了他的沉思,这项建议是他俩应该用船桨把驳船向伊莎贝尔岛方向划。如果白天仍然在海港入口约一英里处徘徊,那就不行了。总之,天越黑,借着风势,他就成功得越快;但今夜的海湾乌云密布,闷得难以呼吸,与其说海湾在睡觉,不如说已经死了。

    马丁先生使劲划粗大的桨柄,感到自己柔软的手非常疼痛。他咬紧牙关,像个男子汉那样紧抓住船桨。他也仿佛进入了一个幻想中的世界,他在那里幸苦劳动着,他划着船,这是个奇怪的工作,但似乎是为了建立一个新国家,此外,这项工作也因为他爱安东尼娅而被赋予了一种理想的意义。无论他们如何使劲,但驳船太重,几乎没有移动。诺斯特罗莫一边划船,一边独自诅咒着。“我们没有走直线,”他低声自言自语,“我真想看到那岛屿。”

    马丁先生不会划船,浪费了许多力气。一阵阵疲惫从酸痛的手指尖传向他身体的所有部分,然后便全身出大汗。在过去48小时里,他参加了战斗,做了讲演,无论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因劳累过度而感到痛苦。他没有休息过,几乎没有吃东西,思维和感情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他对安东尼娅的爱情,是他汲取力量和灵感的渊源,当他俩在何塞先生的床旁边匆忙交谈的时候,他的爱情达到了悲剧般的紧张程度。如今,他突然被抛弃到这片黑暗的海湾里,这里非常阴暗、寂静,那令人窒息的寂静在体力消耗的痛苦之上又多加了一份痛苦。他幻想着这艘驳船沉入了海底,这个想法让他高兴得颤抖起来。“我快要疯了。”他对自己说。他强迫自己的四肢不颤抖,强迫自己的胸脯不颤抖。他感到自己整个身体都在暗暗地发生着颤抖,这消耗着他的精神力量。

    “监工,我们能休息一会儿吗?”他不顾后果地提出建议,“今晚我们还有好几个小时。”

    “此话不假。但我觉得我们才走了大约一英里远。先生,你可以休息一下胳膊,我猜你胳膊累了。除此之外,你就不能休息了,因为丢了这批财宝能使不穷的人变成穷人。先生,我们不能休息;我们只有找到去北美的轮船后才能休息,否则其他船就会发现我们躺在那英国人的银锭上死了。否则,不;我的上帝啊!我要在还没有被渴死或饿死之前,用斧头把舷缘砍掉。总之,我们宁可让银锭沉没,也不能让陌生人得到。这才是那些绅士派我干这件事的目的,我要让他们知道我就是他们想要的人。”

    德科德躺在银锭箱子上喘息。所有他还能记得住的感觉和感情似乎都变成了疯狂的梦魇。他对安东尼娅的炽热感情曾经帮助他爬出没有信仰的泥潭,如今甚至他那段感情都失去了真实性。一时间,他成为极度疲惫的受害者,但只是还没有落入令人讨厌的冷漠之中。

    “我敢说他们不想让你对此事有如此悲观的看法。”他说。

    “不悲观,能怎样?这难道不是个笑话吗?”诺斯特罗莫吼叫道,此刻他想起自己在OSN公司工资单上的注释是“码头领班”。“我在打完了两天的仗之后,又被当作一张破牌丢到这局赌博之中。所有人都知道我赌博的运气不好。”

    “此话不错。不过,所有人都知道你在女人方面的运气不错,监工。”德科德用疲惫的、慢吞吞的腔调劝解自己的同伴。

    “先生,听我说,”诺斯特罗莫继续说下去,“我从来没有抗议过这件事。我接到命令,我知道此事肯定成功无望,但我决定试一试。每一分钟都很重要。我先要等你。然后,我们一起去了‘统一意大利’客栈,在那里老乔治奥大叫着让我去找医生。后来,那个要死的可怜女人要见我,这你是知道的。先生,我本不愿去见她。我感到这令人诅咒的银锭在我背上的负担越来越重。我知道她会让我去找一个牧师。考比兰神父是个无畏的人,他肯定能来;但他在很远的地方,跟赫尔南德斯躲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他如果遇到暴民,会被撕成碎片的,因为暴民恨神职人员。如果没有我的保护,没有一个混得好的神职人员敢在晚上来救一个基督徒的灵魂。她知道这点。我假装不知道她要死。先生,我拒绝了一个临死女人请我去找神职人员的要求……”

    黑暗中传来德科德晃动身体的声音。

    “你确实是这样做的,监工。”他感叹道。随后,他改变了腔调。“不过,你知道,这是很正常的。”

    “马丁先生,你也不相信神职人员吧?我也不信。干吗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但她——她相信他们。这件事让我很难过。她可能已经死了,而我们在这里毫无希望地漂流。可恨的迷信。她死的时候肯定认为是我剥夺了她去天国的机会。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德科德沉浸在思考之中。他试图分析这段话在自己内心唤起的种种情感。这时,监工又说话了。

    “马丁先生,现在让我们努力找到伊莎贝尔岛。天亮的时候,如果不能找到岛,我们只能把船凿沉了。我们不能忘记从埃斯梅拉达出发的运兵船也许就要到了。我们马上划船。我找到了一段蜡烛,借助蜡烛的这点火光,能用船上的罗盘确定航向。风力不大,吹不动船——这个见鬼的海湾!”

    一个小火苗笔直地向上燃烧着。火苗照亮了驳船没有装货的这半边。德科德看到诺斯特罗莫站着。德科德只能看到他红腰带下面的部分,那支白手柄的左轮枪闪着微光,他身体的左边露出了那把长匕首的木柄。划船使德科德感到紧张。微风肯定吹不灭蜡烛,但船体的运动使火苗摇晃起来。他俩花了这么大的力气,船却不能走得更快,他俩在一小时里仅走了不过一英里远,情况太严重了。不过,这足以让他们在天亮前掠过伊莎贝尔岛。夜晚还有六个小时时间,从港口到大伊莎贝尔岛不到两英里的路。由于监工很不耐烦,德科德只能拼命划船。有时他俩停下来,竖起耳朵听听埃斯梅拉达那个方向。在极度寂静的海面,轮船运动能在很远的地方听到。看是看不见的,因为他俩相互都看不见。甚至船扬起帆都看不见。他俩不时地停下来休息一下。

    “见鬼!”诺斯特罗莫突然说道,这时他正好手握住沉重的船桨的柄在休息。“怎么了?马丁先生,你感到忧虑啦?”

    德科德向他保证自己一点忧虑都没有。诺斯特罗莫保持着极为安静的状况。过了一会儿,他在马丁耳朵边低声说请他到船尾去。

    诺斯特罗莫把嘴唇贴在德科德的耳朵上说,他相信这艘驳船上除了他俩还有另外一个人。他已经是第二次听到有人哭泣了。

    德科德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他表示不信。但查明一件事的真伪是很容易的。

    “太令人感到惊奇了,”诺斯特罗莫咕哝道,“当驳船停靠在码头上时,会不会有人偷偷上船了呢?”

    “你说是哭泣?”德科德压低了声音问道,“如果他在哭泣,无论他是谁,都不会有危险。”

    他俩爬到驳船中央昂贵的货物堆上,在前桅杆下弯着腰,在甲板下,他们的手摸到了一个人的腿,一动不动的跟死了一样。他俩吓坏了不敢说话,抓住那人的手臂和衣领,把他拖到了船尾。那人软弱无力——丝毫没有生命的迹象。

    那截小蜡烛的光亮照在了一张圆脸上,弯钩鼻子,黑色的上嘴唇胡须,没有连鬓胡子。他极肮脏。脸上有许多新近长出来的胡须。厚嘴唇半张着,但眼睛是闭着的。德科德吃惊地认出来,此人是赫希先生,埃斯梅拉达来的皮货商人。诺斯特罗莫也认出来了。他俩面面相觑,而赫希先生就躺在他俩中间,光着脚躺着,脚的位置比头还高,荒谬地假装睡着了,但也有可能是昏迷了,或许真的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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