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胳膊,反反复复问道。

    “您这女人见鬼去吧!”佩尔佩杜娅大声嚷道,用力把安妮丝推开,解脱出来,急急忙忙朝前奔去。就在这个时候,一声更加尖厉,更加急促的呼叫从远处传来,这是梅尼科的声音。

    “天哪!”安妮丝也不由惊呼起来,紧随着佩尔佩杜娅奔跑。她们刚刚抬起脚步,教堂的钟声就敲响了,当……当……当……一声接一声地响着,每一下钟声都仿佛是抽在她们身上的鞭子,催促她们前进,如果她们需要鞭子才能跑得更快的话。佩尔佩杜娅比安妮丝早一步先到,她正在推门,大门却从里面打开了,托尼奥、杰尔瓦索、伦佐和露琪亚出现在门槛上,他们慌乱中找到楼梯,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梯,那可怕的钟声更使他们仓皇奔跑,急于摆脱危险的处境。

    “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佩尔佩杜娅气喘吁吁地问托尼奥兄弟,他们猛然推开她,溜走了。她随后认出了那一对男女,就大声问道:“嘿,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在这里干什么?”

    但伦佐和露琪亚并不答理她,也径自走了。佩尔佩杜娅只想到最需要援助的地方去,也不再追问,走进了走廊,在黑暗中摸索着,寻找楼梯。

    这一对情侣仍然没有结成夫妇,他们迎面撞上了大口大口喘着气的安妮丝。

    “啊,是你们!”安妮丝吃力地吐出一句话。“事情办得怎样了?那钟声是怎么回事?我好像还听见了……”

    “快回家去!”伦佐说道,“趁其他人还没有赶来,快回家去!”他们急匆匆赶路,忽然梅尼科飞奔而来,认清了他们,立即拦住了他们,浑身仍然颤抖不已,有气无力地说道:

    “你们要上哪儿去?快向后转,向后转!从这里直接上修道院去!”

    “方才是你……”安妮丝问道。

    “那儿又出了什么事?”伦佐忙问。露琪亚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瑟瑟发抖,默默站着。

    “一伙强盗闯进了你们的家里,”梅尼科一面喘气一面说,“我亲眼见到了他们,这些强盗想杀死我……克里司多福罗神甫说,你,伦佐,也要马上到修道院去……哦,我亲眼看见了这班强盗……真是上帝保佑,我在这里找到了你们。其余的情况,待离开这里以后,我再告诉你们。”伦佐比其他人都显得更为沉着,他暗自思忖,无论如何必须趁众人尚未来到以前,立即离开此地,最可靠的方案当然是按照梅尼科的意见,或者更准确地说,按照这个被吓得魂不附体的人的命令行事。他觉得等到上了路,脱离了危险,再向梅尼科仔细询问不迟。

    “你在前面领路,”他对梅尼科说;随即又招呼两位妇女:“我们和他一起走。”

    他们折转身来,急急忙忙朝教堂走去,穿过教堂前面的广场,幸好这时还没有人赶到,便拐进了教堂和堂安保迪奥宅第之间的一条小路,看见路边篱笆的一个窟窿,赶紧钻了进去,径直朝田间奔去。

    大约走出不到五十步远,人们开始涌到教堂前边的广场上,而且愈聚愈多。他们互相打量着,每一个人都带着疑惑不解的表情,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作出解释。最先来的一批人跑到教堂的大门前边,但是大门紧闭着。他们跑到钟楼跟前,其中的一人把嘴巴凑近一扇仿佛射击孔的窗子,对着里边嚷道:

    “出了什么事?”

    安布罗焦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便放开了紧握的绳子,从嚣杂喧闹的人声判断,外面已聚集了许多人,他这才放下心来,回答道:

    “我就来开门。”

    他急忙把一直夹在腋下的裤子套上,从教堂里面走到教堂门口,把大门打开了。

    “这样闹哄哄的为啥?……究竟是怎么回事?……在哪里?……是谁?”

    “什么?你们问是谁?”安布罗焦用一只手扶住大门,另一只手提着方才匆忙中套上的裤子。“什么,难道你们不知道吗?有人闯进了神甫先生的家里。快,孩子们,救命要紧。”

    众人都转身朝神甫的宅第奔去,到了那里,他们抬头向上观察,又侧耳细听,一切都静默无声。还有些人跑到门口,大门也关闭着。好像没有任何人碰过似的。他们又仰头张望,所有的窗子都紧紧地关着,没有一点儿动静。

    “谁在里面?……喂,喂!神甫先生!……神甫先生!”

    堂安保迪奥发现那几个不速之客已经逃之夭夭,便把身子从窗口缩进去,关上了窗户,此刻他正和佩尔佩杜娅低声吵嘴,责怪女仆人不该在发生这样麻烦的困难时候,撇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他听到人群不停地叫唤他,只得又走近窗口。他瞧见那么多人跑来相助,顿时后悔方才大声叫喊救命。

    “出了什么事儿?……他们怎么伤害您了?……他们是怎样的人?……现在他们在哪里?”几十个人同时对他嚷道。

    “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了,多谢你们的关照,请回家吧。”

    “但究竟来了什么人?……他们跑到哪里去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一帮坏人,惯于夜间出来游荡,幸好都已经闻风而逃。请你们回家吧,什么事儿也没有了;孩子们,再一次谢谢你们的一片好心。”说罢,堂安保迪奥缩回身子,把窗子关上了。

    人群中有些人嘟嘟嚷嚷地口出怨言,有些人讽刺挖苦,有些人竟说出亵渎神明的话语,另外有些人则耸耸肩膀,回家去了。就在这当儿,有一个人飞奔而来,他气喘吁吁,连话也说不上来。他的家几乎正对着露琪亚的住宅,当对面起了骚动时,他扒在窗口,瞧见露琪亚家院子里强徒们乱作一团,格里佐正慌乱地集合他的喽啰们。他喘过一口气,大声说道:“你们还待在这儿干什么?孩子们?强盗不在这儿,而在镇子尽头安妮丝家里,那些人全副武装,破门而入,好像是要杀害一名朝圣者,天晓得那班恶魔想干什么!”

    “什么?……什么?……什么?”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众人七嘴八舌商量着。“赶快上那儿去……必须去察看个明白……他们有多少人?我们这里有多少人?……他们究竟都是怎样的人?……保长!保长!”

    “我在这儿,”保长在人群中回答。“我在这儿。但是你们必须帮助我,一定要听我的吩咐行事。动作要迅速。圣器看管人在哪儿?去敲钟,敲钟!快,再去一个到莱科求援,其余的人在这儿集合……”

    有的人跑过来集合,有的人在人群中转悠了一圈,溜之大吉了。正当人声鼎沸的时候,又有另外一个人飞奔而来,他曾亲眼瞧见强徒们急急忙忙逃窜,便对众人喊道:

    “快去追,孩子们,那里有窃贼,要不就是强盗,他们绑架了一个朝圣的香客。已经走出了村子。快去追!快去追!”

    听他这么一说,也不等保长发话,众人立即乱哄哄地朝大路蜂拥而去。在大队人马行进中,有的原本在队伍的前列,却故意放慢了步子,让后面的人赶过去,自己顺势钻进队伍的中间,队尾的人又一个劲儿地推动前面的人,这支杂乱而浩荡的队伍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强徒们侵扰的痕迹清清楚楚地保留着:大门敞开,门锁被撬,但歹徒们已无影无踪。人群走近院子,来到内室的门口,这里的门也开着,锁也给撬掉,他们七嘴八舌嚷道:

    “安妮丝!露琪亚!香客!朝圣的香客在哪里?也许是斯苔芳诺在梦中瞧见这个香客的吧……不,不,卡朗德雷亚也瞧见了他。喂,香客!”

    “安妮丝!露琪亚!”

    没有任何回答的声音。

    “是强盗把她们拐走了!强盗把她们拐走了!”

    于是有人提高嗓门,提议众人去追捕那伙强盗,并且说,倘若任何一个歹徒都可以毫无顾忌地掳走村里的妇女,如同老鹰可以随意把打麦场上的小鸡叼走一样,那实在是这村子莫大的耻辱,是见不得人的丑闻。人群又起了一阵骚动,众人吵吵嚷嚷地商量着。这时有一个人(始终没有弄清楚这究竟是谁)对着众人喊道,安妮丝和露琪亚已经脱险,现躲在别人家里暂时安身。这消息迅速传开了,大家都信以为真,也就不再提及去追赶强盗的事儿。队伍逐渐散了,人们各自回家去。到处回荡着窃窃私语和喧嚣嘈杂的声浪,敲门和开门的声响,油灯一亮一灭的闪光,女人在窗口的询问和男子从街上的回答。平静和沉寂又笼罩了街道。在每一个家庭里,谈话仍然继续着,直到消失在阵阵催眠的哈欠中,有话第二天早上再谈。

    一夜平安无事。翌日上午,保长在他的地里劳作,他把铁锹半插在土中,一只脚踩着铁锹的镫子,一只手支住下巴,出神地回想着夜里发生的神秘的事件,思量着下一步他该怎样行事才好。他忽然看见迎面走来两个虎背熊腰的大汉,蓄着一头长发,有如古代法国的君主,他们跟五天以前堂安保迪奥遇到的两个强徒十分相像,其实并不是那两个人。他们的举止显出异常的粗暴无礼,威胁保长不得把村子里发生的事情禀告镇长,一旦上头派人来调查,绝对不得暴露真情,也不准散布流言蜚语,或者唆使村民们去议论,除非他活得不耐烦,一心要暴死。

    再说我们那几位逃命的人,急匆匆地奔跑了好一段路程,他们一路上沉默无语,只是这个人或那个人不停地回头张望,后面可有追兵。连续奔跑的劳累,时时提心吊胆的惶恐,计策遭到失败的痛苦,对未来难以预测的危险的朦胧的担忧,使他们一个个感觉精疲力竭了。而那教堂的钟声更是不停顿地压迫着他们,令他们连气也透不过来,他们跑得愈远,钟声愈是微弱而低沉,便愈加像丧钟一样可怕和不祥。

    钟声终于不再敲响了。他们跑到一片荒僻的野地,四周听不到任何声息,他们这才放慢了脚步。安妮丝吁了一口长气,头一个打破沉默,向伦佐询问究竟出了什么事儿,向梅尼科询问,什么恶魔闯入她们的家。伦佐简单地叙述了他不幸的遭遇;三个人随即都转向梅尼科,这孩子绘声绘色地报告了神甫托他带的口信,他亲眼目睹的事情真相和遇到的危险,这些也证明神甫的嘱咐是正确无误的。他们立即明白了比梅尼科讲述的更多的东西,三个人听到这个意外的消息,不由地轰然出了一身冷汗,顿时呆呆地站定那里,张皇失措,面面相觑。他们几乎是同时伸出手来,或摸摸梅尼科的脑袋,或拍拍他的肩膀,表达对他的爱抚,默默地感激他做了救他们命的小天使,也对他为着拯救他们而遭逢的危险和经受的苦痛表示爱怜,甚至表示歉疚。

    “现在你回家去吧,别让你的亲人再为你担心受怕。”安妮丝对他说,想起曾经答应赏他两枚小的银币,便从口袋里掏出四枚,交给了他,又对他说:“就这样吧,向上帝祈求,但愿我们很快可以再见,到那时候……”

    伦佐又赏给他一枚崭新的银币,再三叮嘱他切不可把神甫托他带的口信告诉任何人。露琪亚又温柔地抚摩了他一番,用悲切的声音对他说再见。梅尼科也大为感动,向他们依依道别,然后转身回家去了。他们三个人忧心忡忡,继续赶路。两位妇女走在前面,伦佐在后面护卫。露琪亚紧紧挽住母亲的臂膀,每当在这荒僻的野地上遇到难以行走的路程,伦佐便上前扶持,但她每一回都温柔而灵敏地摆脱掉。她原以为过了片刻工夫,就可和伦佐结为夫妻,所以她竟和他单独地在一起待了很长时间,而且是这般亲密无间,纵令是处在危难时刻,她也深感惭怍。如今那梦想已经如此凄愁地破灭了,她不禁追悔在这件事情上走得太远了,心里感到一阵阵惶悚不安的绞痛,她又为自己的贞洁而感到激动的战栗,这并不是因为痛感自己干了什么坏事,而是受着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的支配,正像一个孩童被黑暗围困,并不清楚为什么而浑身颤抖一样。

    “那我们的家怎么办呢?”安妮丝忽然说道。

    这个问题尽管如此重大,但没有人回答,因为没有谁能够给她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他们照旧默默无言地走他们的路,过了不多一会儿,终于到了修道院教堂前面的小广场。

    伦佐走近教堂的大门,轻轻地推了推。大门果然打开了,一缕清亮的月光透过大门的缝隙,映照着克里司多福罗神甫苍白的脸庞和银白的长髯,他正站在那里等候。他看见他们一个也不少,不由说了一声“感谢上帝”,用手势招呼他们进来。他旁边站着另一个修士法齐奥,是教堂的圣器看管人,尚未剃度,经克里司多福罗神甫的请求与说服,同他一起在这里守夜,把教堂大门虚掩着,小心守卫,准备接待那几个可怜的被欺凌者。多亏克里司多福罗这位圣者享有的权威和声望,修士才同意接受这样一件麻烦、危险和异乎寻常的差事。他们都进来以后,神甫慢慢地把大门关上。这时,那圣器看管人再也沉不住气了,他把神甫唤到一边,在他的耳边悄声说道:

    “神甫!神甫,深更半夜,在教堂里……几个女人……又关上门,那教规……神甫!”他不停摇晃脑袋,吞吞吐吐地说。

    “瞧!如果这是一个被追捕的强盗,”克里司多福罗神甫暗自思忖,“法齐奥修士管保不会丝毫为难他,而一个无辜落难的女子,好不容易从豺狼的魔爪下挣脱出来……”然后,他陡地朝法齐奥转过身来,对他说道:“纯洁的人凡事皆纯洁”,竟然忘记那修士并不懂拉丁语。可是这遗忘却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倘使神甫对他只是晓以大义,法齐奥修士准定会提出不少理由来辩驳,天晓得事情要拖到什么时间和用什么法子才能了结。但是法齐奥修士一听到那充满神秘含义的字句,而且又是从神甫口中如此铿锵有力地说出,他立时觉得这句话中蕴含着扫除他一切疑虑的解决办法。他心中释然,说道:

    “好吧,您的见识自然比我高明。”

    “您就信赖我吧,”克里司多福罗神甫回答。他迎着祭坛前面一盏油灯射出的幽暗的灯光,走到三个寻求庇护的人跟前,他们惴惴不安地期待着,他对他们说:“孩子们!感谢上帝吧。上帝把你们从大灾大难中拯救出来。或许,正在这个时候……”于是他开始讲述从报信的小孩那里获悉的消息。他毫不怀疑他们比他更了解情况,而且以为在强徒们赶到之前,梅尼科会在露琪亚家里找到他们,看到他们平安无事。但谁也没有把真情告诉他,甚至连露琪亚也默不作声,但她此时正在为自己竟对这样圣洁的长者采取欺骗的态度而愧恨于心;不过,那正是一个充斥欺诈和诡计的夜晚。

    “经过了这样一场灾难,”神甫接着说,“你们自会发现,孩子们,如今这个地方于你们不再是安全的了。是的,这原本是你们的家乡,你们在这里生长,你们也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别人的事情。但这是上帝的意愿。孩子们,这是一次考验,你们要以坚忍不拔、充满信心和毫无怨恨的精神去接受。你们可以确信,为今天作出的选择而欢欣的一天必定会到来。我已经为你们安排了一个暂时的避难的去处。我希望你们很快就能平平安安重返自己的家园。不管情况怎样,上帝自会妥善地安排你们,我自然也要努力不辜负上帝施与我的恩典,选择我做他的使者,为你们——上帝所珍爱的受难的造物效力。你们,”他转身对两位妇女说道,“可以到……去。在那个地方你们能够躲开一切的危险,而且离你们的家也不太远。你们先找到我们的修道院,拜访修道院院长,把这封信面交给他;院长于你们就是另一个克里司多福罗神甫。还有你,伦佐,现在也该摆脱别人的愤怒,自己也该平平气。你到米兰城东门去找我们的修道院,把这封信交给博纳文杜拉·达洛迪神甫。他会像慈父一般对待你,指点你,为你寻找工作,直到你能够返回这里平安地生活。你们直接去湖边的比奥内河口,离我们修道院不远,你们会看到一条停泊在那里的木船,你们喊:来船!有人会问你们:哪位要搭船?你们回答:圣方济各。船主就会请你们上船,把你们送到对岸,那里有一辆双轮大马车等待你们,把你们径直送到……去。”

    倘使有人想询问,克里司多福罗神甫何以有那么大的能耐,能够如此迅速地把水陆运载工具一一安排停当,那就表明他并不理解,一个被众人视为圣者的神甫会拥有怎样的权威。

    余下来的事情是商量如何看守他们的住宅。神甫替他们保管钥匙,负责把它们交给伦佐和安妮丝以后指定的看守人。安妮丝从口袋里掏出她的钥匙,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她想到,此时此刻,她的房子已给打开,恶魔早已光顾,天晓得还有什么东西值得看守!

    “你们出发以前,”神甫说道,“我们一起来向上帝祈祷,愿这次旅行中上帝和你们在一起,而且永远和你们在一起,特别祈愿上帝赋予你们力量,赋予你们仁爱,按照上帝的意愿行事。”说罢,他在教堂中间跪下,其他人也跟着他跪下,他们在静默中祈祷了一会儿,神甫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祷告说:“主啊,我们还要为那个逼迫我们走到这一步的恶人向您祈求。如果我们不真心诚意地为他祈求您,我们将有愧于您的恩典,他是多么需要您的慈悲!我们身陷磨难之中,但我们深感欣慰,因为我们已走上您指点的道路。我们向您袒露我们的不幸,而这将使我们获得裨益。但是,他!……他是您的仇敌。啊,这个可恶的人,他竟胆敢和您作对!啊,我的主,您怜悯他吧,打动他的铁石心肠吧,把他改造成为您的朋友,把我们希冀获得的一切也赐予他吧。”

    接着神甫站起身来,像有什么急事似的说:

    “该走了,孩子们,不能再耽误时间了。愿上帝保佑你们,他的天使会一路庇护你们。快启程吧。”

    他们怀着难以用语言表述的惆怅默默地朝外走去的时候,神甫用心绪缭乱的声音又说了一句:

    “我的心启示我,很快我们就会再见面。”

    诚然,心灵总是向每一个听从它的人启示某些未来的事情,可是心灵怎能无所不知呢?往日业已发生的事情,心灵也不过略知一二而已。

    不等任何回答,克里司多福罗神甫即朝圣器室走去。逃难的人也离开教堂,法齐奥修士也用心绪缭乱的声音向他们道别,关上教堂的大门。

    三人默不作声地朝着给他们指点的岸边走去,见到一条木船已经停泊在那里。他们和船夫交换了暗号,进入了船舱。船夫操起一支桨,用力撑住河岸,木船离开了岸边;他又操起另一支桨,双臂奋力划动,小船便朝对岸驶去。没有一丝微风吹动,湖水清澈得宛如一面明镜,凝然不动,只有天空的一轮皓月,在水面投下淡淡的银光,漾起粼粼波纹,轻轻地颤动。湖水流过岸边的卵石,传来幽宛、绝望的呜咽;流水撞在远处大桥的拱洞上,发出哗哗的响声;船桨有节奏地划破澄碧的湖面,当船桨从水中窜出来的时候,水珠淅淅沥沥地掉落下来,但那双桨随即又跌入水中。被小船划开的细浪,在船尾又会合在一起,形成一条闪烁的微皱的水带,愈来愈远地离开湖岸。

    这几个背井离乡的人,默默无声,把头扭向后面,依依地凝视着被月光蒙上一层洁白朦胧轻纱的山冈、市镇,在这里或那里显出浓密的阴影。村庄、住宅和木屋依然清晰可见;一排排房屋顺着山脚散布开去,堂罗德里戈的府邸和一座四方的塔楼,高高盘踞在山巅,活像一个凶恶的魔鬼,潜伏在黑暗之中,在一群沉沉入睡的人们间守夜,正在筹划着一个罪恶的阴谋。露琪亚瞧见这座魔窟,不由浑身一颤,赶忙顺着山坡把目光低低垂下,直至瞧见她的村子,她呆呆地眺望着村子的尽头,发现了她的房屋,发现了那株无花果树,它的茂密的树冠透出院子的围墙,她还发现了她的卧室的窗户。她坐在船舱的深处,胳膊支在船沿上,前额伏在臂膀上,仿佛是沉睡了,其实却在暗暗地啜泣。

    再见吧,巍巍群山,你们卧饮江水,又高耸入云,那逶迤的山峰,对于在你们怀抱中成长的人是多么的亲切啊,犹如最亲爱的人的面容,在她的心间留下难以泯灭的印象。奔腾的流水,你的怒涛声,仿佛亲人的呼唤在她耳际回荡。山冈上错落有致的房屋,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辉,好像一群在田野上悠闲地啃着草的羊羔。再见吧!一个在你们中间生长的人,和你们离别了,她的步履是何等的沉重!即便是一个甘愿抛弃故土,希冀在异国他乡发迹的人,在和你们离别的此时此刻,他的发财的美梦也会黯然失色;他甚至惊奇于自己竟作出如此狠心的抉择,他多么想重新回到你们的身边,如果不是为着有朝一日能够荣归梓里。他在平原上走得愈远,他的失望而疲倦的目光愈是要躲开眼前单调乏味的境界,他觉得空气是那么沉重,那么僵凝;他悲凉而茫然地进人那喧嚣的城市;一幢幢房屋栉比鳞次,街道纵横交错,压迫得他几乎窒息;站在那些令异乡人赞赏不已的大楼前面,他的心潮汹涌,思念着他故乡的田园,思念着简陋的木屋,他久已渴望在他发迹归来的时候,购置家乡的田园和木屋。

    然而,那平生从不曾有过离别家乡的意愿,哪怕是瞬间的闪念,一心只把未来的幸福寄托于故乡的山山水水的人,却在恶势力的胁迫下,颠沛流离,漂泊异乡,她该是怎样地伤感!她顷刻之间丧失了最美好的憧憬,丢掉她最熟悉的风尚习俗,抛弃最可亲的故园,去投奔陌生的远方人,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而全然不晓得何日何时才能重返桑梓,她该是怎样地悲戚!再见吧,那可爱的故宅,她曾多少次端坐在那里,沉思默想,学会了从噔噔而来的众多声响中分辨出她怀着神秘的战栗而期待着的心上人的脚步声。再见吧,那暂且还是另一个人的屋子,她多少次打那里走过,面孔总是羞得通红,悄悄地向里面张望,心中早已认定它是新婚燕尔以后安乐而永久的家。再见吧,那神圣的教堂,多少次在那里虔诚地歌咏着赞美上帝的圣诗,心灵重归于宁静;在那里,举行了订婚礼,准备着隆重的结婚仪式,在那里,芳心的轻微叹息获得庄重的抚慰,爱情受到圣洁的光照而愈加崇高。再见吧,赋予你们众多欣悦的力量是无所不在的,上帝倘使扰乱了他的儿女们的欢乐,那只是为着赐予他们更光明、更美满的幸福。

    这般万千缭乱的思绪在折磨着露琪亚,另两位流亡人也几乎怀着同样的心绪。此时,小船载着他们驶到了阿达河的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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