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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段时间当中,宫殿中鼓乐丝竹的演奏就从没停止过。神示仪式已经结束,不过其影响仍持续不断,而其影响就是让大家感觉神示仪式还没有到来。尽管已圆满完成,希望却仍旧存在,因为最终的希望将在天堂。尽管主神已经降生,祂的游行——很多人模模糊糊地觉得游行就是降生——却还没有开始。在正常的年月,这一天的中午时分是以在邦主的私人寓所举行美轮美奂的各种表演而著称的。邦主拥有一支由成年男子和男孩组成的圣教剧团,其职责就是在邦主面前以舞蹈来表演其信仰的各种动作和冥想[1]。他会舒舒服服地坐在御座上,见证因救世主登天导致因陀罗受挫的那三个阶段,还有表现恶龙之死、大山变雨伞以及苦行僧用餐前求神赐福(颇有喜剧效果)的表演。整个表演在挤奶姑娘们面对克利须那的舞蹈以及克利须那面对挤奶姑娘们更为盛大的舞蹈当中达到高潮,音乐和乐师旋转着,在演员们那深蓝色的长袍间往来穿梭,那镶金嵌玉的王冠耀目生辉,所有的一切全都合而为一、融为一体。邦主和他的贵宾们届时将忘记这只是场戏剧表演,会对那些演员顶礼膜拜。可是今天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因为邦主的驾崩打断了日常的程序。在这里,一邦之主的驾崩对于日常生活的影响不及在欧洲的影响大,悲伤之情不那么强烈,讽刺意味也没那么辛辣。可能的王位继承人有两位,不幸的是两个人现在都还在宫中,他们虽说也疑心到了已经发生的大事,却都没有制造任何麻烦,因为对于印度教徒来说,宗教是一种活生生的力量,在特定的时刻能够压倒一切在本质上属于琐细和暂时的东西。庆典继续在进行,狂热而又虔诚,所有的人都相亲相爱,本能地避免了一切可能造成不便或引发痛苦的事情。

    阿齐兹对此并不理解,并不比一个普通基督徒了解得更多。他因为马乌竟突然间荡涤了猜疑与对私利的追求大惑不解。尽管他是个局外人,被排除在印度教徒的宗教仪式之外,这个时候他们在他眼里总是特别的迷人;正因为他是个异教徒,他和他的家人反而得到了各种小礼遇和小礼物。除了给迎宾馆送一瓶擦剂以外,他一整天都无所事事,临近太阳落山时他才想起这档子事儿,于是开始在家里到处寻找一种土制的镇静剂,因为药房已经关门了。他找到了一听归穆罕默德·拉蒂夫所有的药膏,拉蒂夫并不愿意把药膏送人,因为熬这听药膏的时候曾请高人对它念过咒的,不过阿齐兹向他保证拿它涂抹蜂蜇患处后一定归还;他想找个借口骑马出去溜达溜达。

    当他途经宫殿时,游行的队伍已经正在集结中了。一大群人在观看御用大轿的装轿过程,轿头部位突起形成一个银色的龙头,一直穿过半开的壮丽宫门。大大小小的神像正一个个地被请上轿去。他忙不迭地移开目光,因为他从来都搞不清楚按照教规他可以看到多少,差一点跟教育部长撞个满怀。“啊,你会让我迟到的,”意思是只要被一个非印度教徒碰一下,他又得去沐浴一次;这话只不过就事论事,毫无道德评判的意味。“对不起,”阿齐兹道。戈德博尔微微一笑,再度提起迎宾馆里的那几位英国客人,当他听说菲尔丁的妻子终究并非奎斯蒂德小姐后,他回应道:“啊,当然不是,他娶的是希思洛普的妹妹。啊,千真万确,这件事我知道已经有一年多了。”——同样不带任何评判的意味。“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这么瞒着我,可是让我处境难堪啦。”戈德博尔是从来都不会对任何人就任何事说三道四的,他又微微一笑,用不赞成的口吻道:“千万别生我的气。我在自己各种缺陷允许的范围内,算是你真正的朋友;再说了,今天可是我的神圣节日啊。”在他这种奇怪的举止风度面前,阿齐兹总感觉自己像个婴孩,一个意外得到玩具的婴孩。他也报以微微一笑,掉转马头走进了一条巷子,因为人群越聚越多,已经拥挤不堪。清道夫的乐队[2]已经到了。敲打着筛子以及象征他们职业的其他工具,他们面带凯旋军队的神气大踏步地列队径直朝宫殿的大门开过来。所有其他的音乐全部停歇,因为在宗教仪式上这是属于被藐视与被厌弃的贱民[3]的时刻;唯有在不洁的清道夫演奏完他们的乐曲之后,主神才能从祂的宫殿中起驾,他们代表了污秽和不洁,少了他们,神灵就无法凝聚成形。一时间,场面相当壮观。所有的门户完全洞开,朝廷百官都在宫殿里面一览无遗,他们全都赤着脚,身穿白色长袍。开阔的通道上停放着救世主的约柜,上覆金色盖布,两侧孔雀扇和硬质深红色圆旗簇拥。约柜上满满地摆放着小雕像和鲜花。当轿夫们将柜子从地上抬起时,雨季温煦的太阳绽出了笑脸,将灿烂的阳光洒向四方,整个世界顿时光彩夺目,宫墙上描画的黄色老虎简直像要一跃而起,苍穹上一朵朵粉红和灰色的云彩连接在一起。大轿起动了……巷子里挤满了御用的大象,它们将跟在大轿后面,因为大家纷纷谦让,大象背上的象舆全都空着,无人乘坐。阿齐兹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圣物,因为这跟他自己的信仰毫无关系;他感到有些厌烦,还有点冷嘲热讽,就像他本民族那亲爱的巴布尔皇帝一样,皇帝从北方南下,发现在印度斯坦根本找不到香甜的水果、清洁的淡水以及机智的谈吐,甚至连一个朋友都找不到。

    沿着那条巷子很快就能出城,来到高高的山岩和丛林地带。阿齐兹勒住马缰,仔细打量起那巨大的马乌水池,它就铺展在他脚下,一直延伸到最远处,形成一道曲线。倒映着傍晚的云霞,水天一色,光彩夺目,天与地相互朝对方靠去,几乎于心醉神迷间就要撞在一起。他吐了口唾沫,又开始冷嘲热讽,比之前更加冷嘲热讽。因为在明镜般耀目生辉的圆形水池当中,有一个小黑点正在前进——迎宾馆的小船。那几个英国人临时用什么东西替代了船桨,正在进行出巡印度的工作。这一景象倒使印度教徒相比之下显得可爱多了,转身回顾了一下宫殿那乳白色的圆拱形建筑,他希望他们能充分享受抬着偶像游行的乐趣,因为不管怎么说它都不会去窥探别人的生活。曾引诱他在昌德拉布尔走近奎斯蒂德小姐的这种所谓“看看印度”的姿态,只是一种统治印度的方式;在它背后没有同情心;当英国人凝视着神像不久后即将被送下水的台阶时,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船上的他们脑子里正在想的是什么,而且知道他们还在讨论着在不会引起正式的麻烦的情况下,他们到底可以将船划到多近的距离。

    他并没有放弃前往迎宾馆的打算,因为他总可以询问一下那里的服务员,多知道点情况总不会有什么坏处。他取道山下那个幽暗山岬旁边的小径,皇家的陵寝就安置在山岬之内,跟宫殿一样,它们也都是雪白的拉毛水泥粉饰,里面的灯盏微光闪烁,然而在渐渐降临的暮色中,它们的光芒变得阴惨惨、鬼森森的。山岬间遍植参天大树,狐蝠不断地从树枝上面飞下来,掠过水面捕食时发出阵阵接吻般的声响;一整天都倒挂在树上,它们已经饥渴难耐。怡然自得的印度傍晚那特有的物候和情调加倍浓厚起来:四野蛙声一片,牛粪无时无刻不在燃烧;头顶上方有一群迟归的犀鸟,它们在薄暮中鼓翼飞过时看起来活像是长着翅膀的骷髅。空气中有着死亡的气息,但并不令人忧伤;命运和欲望之间已经达成和解,就连人类的内心都予以默认了。

    欧洲迎宾馆位于水面以上两百英尺一个从密林当中突出的山鼻子上,林木葱茏。等阿齐兹到达时,水色已经暗淡下去,宛如笼着一层紫灰色的薄雾,那只小船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一个门卫正在迎宾馆的门廊里酣睡,呈十字形的空房间内灯火明亮。他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好奇而又满怀敌意。果然,他在钢琴上面发现了两封信,他一把抓起来马上开始看。他这么做丝毫都不以为耻。私人通信的神圣不可侵犯从来都没有在东方被承认过。更何况,麦克布莱德先生过去就把他所有的信件全都看过,而且还肆意散播其中的内容。其中一封——两封信中更有趣的一封——是希思洛普写给菲尔丁的。它照亮了他这位故友的精神世界,更坚定了他对菲尔丁的敌意。信的大部分内容都在写拉尔夫·莫尔,看起来他几乎就像个低能儿。“只要足下觉得合适,就请多多指导舍弟。我写信给您就是因为他肯定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然后又写道:“我非常同意——生命太过短暂,没时间去怀恨怨艾,而且我很欣慰地得知,足下觉得能够在某种程度上跟‘印度的压迫者’合作了。我们需要一切能够得到的支持。希望下次斯黛拉到我这里来的时候能把您一起带来,我会尽一个老单身汉之所能让您过得舒心惬意的——确实是到了我们见个面的时候了。家母遽然病逝,舍妹嫁给尊驾,更兼个人因时乖运蹇、诸事不顺而心烦意乱,致使待人行事颇不合情理。现在是咱们彻底言归于好的时候了,正如足下所言——我们双方都有不到之处,就各打五十大板吧。很高兴足下已诞下麟儿兼继承人。下次贤伉俪中哪位如写信给阿黛拉,请一定代我给她捎个信,因为我也很想跟她重归于好。目下时节尊驾身处英属印度地区之外,实属大幸。枝节横生、世事纷扰,皆源自宣传失当,导致进退失据,无法在一团乱麻中理出头绪。在印度居住愈久,就愈发感到大小诸事全都盘根错节,纠缠不清。窃以为,此皆因犹太人处事不利所致也[4]。”

    那位红鼻子男孩儿的情况就是这些。阿齐兹一时间被水上传来的模糊声响分散了注意力;主神的游行已经开始了。第二封信是奎斯蒂德小姐写给菲尔丁太太的。里面也有一两处有趣的地方。写信人希望“拉尔夫的印度之行能比我的更加愉快”,而且为此目的她显然还馈赠了他一些旅费——“我欠下的债务永远都无法亲自偿清”。奎斯蒂德小姐究竟认为自己欠了这个国家什么样的债呢?阿齐兹可不喜欢她这种措辞。信里除了谈到拉尔夫的健康之外,说的尽是“斯黛拉和拉尔夫”,甚至“西里尔”和“罗尼”——说得全都那么友好而又入情入理,字里行间洋溢的那种精神是他无法把握的。这种无拘无束的交往方式只有在女性是完全自由的国度中才有可能存在,对此他不禁既羡慕又嫉妒。这五个人正在弥合他们之间那些小小的嫌隙,正在聚拢起溃散的队伍以对付异己。就连希思洛普都加入了进来。英国的力量正在于此,阿齐兹一阵怒不可遏,忍不住触动了钢琴,而琴键因受潮膨胀粘在了一起,一下子就碰响了三个音[5],结果发出惊人的响声。

    “噢,噢,是哪一位?”一个紧张而有礼貌的声音问道;他想不起在哪儿曾听到过这个声调了。邻屋昏暗的光线中有什么东西在移动。他回答道:“御用医生,骑马赶来诊视一位年纪很小的英国人。”把两封信塞进口袋后,为了显示他有权自由出入迎宾馆,他又敲击了钢琴一下。

    拉尔夫·莫尔来到了灯光之中。

    一个长相何等奇特的年轻人!个头很高,过分早熟,蓝色的大眼睛因为充满焦虑而黯然失色,头发干枯而又蓬乱。绝非通常输入印度的那种派头十足的英国人。身为医生的阿齐兹不禁暗想,“真是老妇生出来的幼子,”而身为诗人的阿齐兹却发现他非常美丽。

    “因为公务繁忙,我无法早点过来拜访。那几处大名鼎鼎的蜂刺蜇伤情况怎么样了?”他居高临下地问道。

    “我——我正在休息,他们认为我最好是休息;感觉还是一阵阵地悸动。”

    他的羞怯以及明显的“稚嫩”对阿齐兹这位心怀不满者产生了复杂的影响。带着威胁的口气,他说:“请过来,让我看看。”房间里事实上就他们俩,他完全可以像当初卡伦德对付努尔丁那样对付这位患者。

    “你今天早上说过——”

    “最好的医生也会犯错。请你过来,我好在灯光下做出诊断。我忙得很,没那么多闲工夫好浪费。”

    “啊噢——”

    “这又是怎么回事,请问?”

    “你下手太狠了。”

    他吃了一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个非同寻常的年轻人说得不错,他先把手放到背后,然后才装出一副怒气冲冲的架势道:“我的手到底怎么你了?这话简直是莫名其妙。我可是个老资格的医生了,绝不会伤害你的。”

    “我不怕疼,也并不疼。”

    “不疼?”

    “不怎么疼。”

    “那敢情好,”阿齐兹讥笑道。

    “可是残酷。”

    “我给你带了些药膏来,可在你现在这么紧张的状态下怎么给你敷药还是个问题,”他顿了顿之后继续道。

    “请留给我就是了。”

    “这可不行。我还得马上还回我的药房里去。”他伸出手来,拉尔夫则退到了一张桌子后面。“那么,你到底是让我给你治疗蜇伤呢,还是更希望找个英国医生?阿西尔格尔那儿有一位。阿西尔格尔离这儿有四十英里远,而且林诺德水坝还决了口。现在你明白你的处境了吧。我想关于你的情况我最好还是去见见菲尔丁先生;你现在的这种态度简直是岂有此理。”

    “他们划着船出去了,”他回答道,目光四处张望以寻求支持。

    阿齐兹假作万分吃惊的样子。“我希望他们不是朝马乌那个方向去了。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人们会变得无比狂热的。”仿佛为了证实他的话似的,这时正好传来了一声呜咽,就像是个巨人张开了他的嘴唇;游行的队伍正在走近监狱。

    “你不应该这么对待我们,”拉尔夫挑战似的道,这次阿齐兹可是被镇住了,因为年轻人的声音虽然有些害怕,却并不软弱。

    “我怎么你们啦?”

    “阿齐兹医生,我们从来没有伤害过你。”

    “啊哈,你知道我的名字,我明白了。没错,我是阿齐兹。很对,你们那位了不起的朋友奎斯蒂德小姐在马拉巴尔当然没有伤害过我。”

    话音未落,所有的御用礼炮一齐轰鸣,淹没了他话语中的最后几个字。一支火箭焰火从监狱的花园里腾空而起,发出了信号。那个囚犯已经被释放,正亲吻着吟唱圣歌的歌手们的脚背。玫瑰叶从房屋中抛撒出来,人们纷纷献上神圣的香料和椰子……游行队伍已走了一半路程;主神已经大大扩展了祂的神庙的范围,兴高采烈地在此暂停片刻。沿途一直纠结、混杂在游行当中的那些有关超度的传闻也进入了迎宾馆中。外面突然间一片通亮,照如白昼,他们俩大感震惊,赶快来到门廊上。要塞上面的那门青铜大炮不断地火光闪闪、炮声隆隆,整个城镇都被笼在一片模糊的亮光中,其中,房屋就像是在跳舞,宫殿也像是在挥动着小小的翅膀。只有下面的水池、上面的山冈和天空尚未被卷入其中;仍旧只有些微的光亮和歌声在宇宙那无可名状的山山水水间缭绕、回荡。那歌声经过多次的重复已经能够听见;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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