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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何时何地,卡萨诺瓦的行动就其最独特最天然的意义而言都是既貌似毫无意义却又十分明智的。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无论早晨或是晚上,为了跟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在一起待上一小时,他也会乐意干任何蠢事。只要追求,他就不惜任何代价,只要想得到,他就不怕任何反抗。为了跟一个女人再见上一面,见一见那个对他似乎并不十分重要的德国市长夫人,尽管根本不知道她会不会使他愉快,他竟在未被邀请、明知不受欢迎的情况下,厚着脸皮跑到科隆,混进一个陌生的团体,不得不咬紧牙关接受主人的训斥,任凭别人奚落;但是,在情欲冲动的时候,这匹被劈啪痛打的公马又有什么感觉呢?卡萨诺瓦会在一间冰冷的地下室里,在老鼠蚊虫的搅扰下,忍饥受冻挨上一夜,只为黎明时刻那一次根本不轻松愉快的幽会;他会不下十次地去冒风险,不顾剑刺、枪击、咒骂、敲诈、疾病和侮辱————却不是为了至少还可理解的阿娜狄俄墨涅[1],一个惟一的真正的情人,而是为了随便什么女人,一个恰好可以弄到手的女人,仅仅因为她是女人,是他渴望得到的另类性别的物种。只要他的性欲被激发起来,每个拉皮条的,每个靠妓女为生的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把这个闻名世界的诱骗者劫掠一空,每个可接近的丈夫或每个殷勤的兄弟都会让他陷进这种最肮脏的交易里去————但卡萨诺瓦的性欲什么时候是不被激发的呢?他的性的饥渴何时完全得到过缓解呀?他任何时候都渴望得到新的猎物,他强烈的性欲任何时候都可以在一个陌生女人面前震颤。像需要氧气、睡眠和运动一样,这个男人的身体不断地需要一个柔软的满足他肉欲的皮褥子,他的不安定的感官总需要有这种艳遇的忽隐忽现的紧张。无论在什么地方,他一时一刻都不能没有女人,离开了女人他简直就没法活。从卡萨诺瓦的词汇表里翻译过来,节欲干脆就意味着麻木和无聊。

    他的胃口如此强健,他的消耗如此持久,因此,他到手的人,一般说来品质都不够完美,也就不足为奇了。在性欲方面,他是一个有骆驼胃的人,他不可能成为美食家,也不会成为美酒品尝家,他只能成为单纯的贪食者,地道的饕餮者。这就是说,凡是做过卡萨诺瓦情人的,对自己无需特别介绍,人家就知道她是什么货色。那肯定不是海伦,也不是少女,既谈不上贞洁也谈不上特别有智慧,没有受过良好教育也不那么迷人,全不能让高贵之士屈尊俯就。通常,只要她是女人,是雌性动物,有满足雄性的生殖器官,是另一极的有性别的生物,天生能满足他的性欲,对这个容易被勾引的人来说就足够了。因此,我们无须用现在的浪漫主义或美学的观点来想像他的这个大“鹿苑”。像一般职业性的,即不加选择的色情狂一样,卡萨诺瓦的收藏品真正是良莠不齐,鱼龙混杂,而且,天晓得,根本够不上一个美女画廊。诚然,其中有几个形象有着温柔可爱的未成年少女的脸,那可能是出自他祖国的画家雷尼[2]和拉斐尔[3]之手,还有几个形象是鲁本斯[4]画的或是布歇[5]用柔软的红粉色笔画在绢扇面上的。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形象很像英国的街头妓女,那厚颜无耻的丑相只有贺加斯[6]的愤怒的画笔才能再现,还有曾使戈雅[7]怒不可遏的生活放荡的老女巫,再就是具有图卢兹-洛特雷克[8]风格的女人的麻脸,以及村姑和家仆。这一切简直是美与丑、高尚与卑贱的大杂烩。因为这个潘神一样耽于情欲者在肉欲方面具有粗野的审美情趣,所以他的情欲追求总是令人担心地转移目标,远远地延伸到特殊和错误的行为里去。卡萨诺瓦的性伴侣有的还是幼女,这在我们这个法制时代里足可让检察官把他送进牢狱。他所钟爱的女人后来竟扩展到惊人的范围,直至追求那个七十岁的遗老,封·乌尔菲戈公爵夫人————他向后人描述和这位公爵夫人的幽会,简直是一切书面描写中最恬不知耻的自白。这种完全不同于古典时期的瓦尔普吉斯之夜竟像旋风一样刮过所有国家和所有阶层。在第一次羞臊的颤抖中满脸通红的温柔纯洁的少女,总是迅速把手伸给妓院的渣滓、海员酒店的怪人。跳轮舞的服饰华丽、珠光宝气的贵夫人,玩世不恭的驼背女人,刁钻的跛足女人,品行不端的孩子们,性欲强烈的老妪————所有这些人都参加到这个混乱喧闹的场面里来了。姑母为侄女,母亲为女儿腾出体温犹存的床,拉皮条的把他们的女儿,殷勤的丈夫把自己的妻子,推到这个永恒好色者家里去,随军娼妓和贵妇人交换享用同一夜同样快速的欢乐————不,你不要把卡萨诺瓦的情爱行为不自觉地按照十八世纪风流铜版画的方式,以优美而欢乐的格调刻画出来————不,绝对不,我们倒可以把这种不加选择的性爱看作男子性欲的魔窟。像卡萨诺瓦这样一种无穷尽的不加选择的性爱,总是超越种种障碍,来者不拒。荒唐的事情对他的诱惑一点也不亚于天天见到的事情,没有任何反常现象不使他冲动,也没有任何荒谬行为使他清醒。生虱子的床,肮脏的衬衫,刺鼻的怪味,同拉皮条者的亲密交往,发泄性欲时甚至有约定的或隐蔽的人在场,纵欲无度和惯常的性病,所有这一切对这头神圣的公牛来说都是感觉不到的小事。他是另一个想拥抱欧罗巴的朱庇特,拥抱具有各种形式和变形,具有各种体态和骨骼的全部的女人。在他的惊慌的乃至狂热的性欲激发起来的时候,他像追求自然的东西一样无节制地追求幻想的东西。但对这个性欲的化身来说:尽管性欲的血流这样持续不断,这样湍急,但它从来都不漫出男欢女爱之床。卡萨诺瓦的本能就这样毫无顾忌地停留在性别的界限上。当接触到一个阉人时,他便感到十分厌恶,他会拿起手杖把这种供人玩弄的男童打跑。他所有的荒唐和反常的性行为明显地表现出他只对女人忠诚,这是他完美的天生的素质。在这里,他的“痴迷”[9]当然是没有界限、没有阻碍、没有终止的,这种性欲不加选择地、大量地、不间断地向着每一个女人放射着灿烂的光,具有一个希腊森林之神的由每一个新遇女人重新使之陶醉的永醉不醒的喜悦力量。

    不过,恰恰是这种惊慌的东西,卡萨诺瓦追求的这种欣喜若狂和自然的东西,给予了他闻所未闻的征服女人的力量,这是一种几乎不可抗拒的力量。由于突然产生的一种直觉,她们在他身上感觉到他是一个野兽一般的男子,是一个性欲强烈、喷着火焰、对着她们快步走来的人。她们呢,她们就任凭他占有,因为他已被她们占有。她们归他所有了,因为他被她们迷住了。但他不是被一个单个的女人,而是被多数女人,被他的对立物,被他的另一极的人迷住了。这里终于有了一个她们凭借女性的直觉感到其存在的人。她们说,在他看来没有什么比我们女人更重要。他不像别人那样因工作和义务在身而疲于奔命,怏怏不乐,大丈夫气十足,只是有时附带向女人求爱。他是一个以其本性的山涧般的全部冲击力向我们女人冲来的人,是一个不知节制的人,一个挥霍无度的人,一个毫不犹豫、不加选择的人。一点不假,他只知道毫无保留地献身:把身体内最后一滴精血献给玩乐,把衣袋里的最后一个杜卡特掏出来花掉,他随时准备着献出一切,为了每一个女人,仅仅因为她是女人,是在那一刻能解他对异性饥渴的女人。因为愉快地看到女人,从而惊奇、狂喜、兴奋和陶醉,是卡萨诺瓦一切享受的最大享受。只要他还有钱,他就购买许多精心挑选的礼物送给任何一个女人,用豪华和轻浮迎合她们的虚荣,他喜欢给她们穿上华丽的服装,从头到脚把她们包装起来,在他把她们剥得一丝不挂之前,他喜欢用从未见过的值钱的珠宝使她们感到惊喜,他喜欢挥霍无度,以恋人的狂热游戏取悦她们————他确实像一个神,像一个给人以欢乐的朱庇特,同时用他血管里的热火和金雨把情人完全淹没。然后他又像朱庇特一样消失在云端————“我对女人总是疯狂地爱,但我又永远愿意给她们以自由。”————这并不会降低他的威望,反而更加提高他的声誉,因为恰恰是他的情欲的突然爆发和陡然消失才使她们永远怀念这样一个不同寻常的人,怀念这不可能重现的壮丽的艳遇,这艳遇不像在别人那里平庸地姘居那样内心是清醒的。每一个女人都会本能地感觉到,这是一个不可能做自己丈夫的男人:她将刻骨铭心地怀念他,但只把他当作情人,当作一夜相伴的神。虽然他离开了每个女人,但没有一个人希望他跟从前不一样:因此,卡萨诺瓦只需保持他现在这个样子,在不专一的情爱中保持他的诚实,他就会赢得每一个女人。

    我刚才说过“诚实地”,这在卡萨诺瓦那里是一个令人惊异的字眼儿。但有什么办法呢,恰恰是在爱情的游戏方面,人们不得不承认这个该受惩罚的赌博作弊者和狡猾的恶棍具有一种诚实的品质。卡萨诺瓦跟女人的关系确实是诚实的,因为这是真情的流露,纯肉欲的享乐。记载这一点叫人感到很不好意思,但是不真实的爱情中开始时总掺杂着更崇高的感情。这个老实可爱的傻小伙儿在身体上并没有虚假的表现,他的身体从来不曾使他的过分激动和对性欲的贪恋超出自然所许可的程度。只有精神和感觉混合在一起,并根据其受到鼓励的本性达到无限的时候,一切激情才会变得过火,并幻想把一切永恒的东西引入我们尘世的关系中来。卡萨诺瓦的尽情享乐从来都没有超过身体的极限,因此他很容易信守他的诺言,他从他的性欲的豪华仓库里,拿出欢乐换取欢乐,拿出肉体换取肉体,从来没有欠下感情债。他的那些女人事后并不感觉自己是受了柏拉图精神恋爱种种期望的欺骗,正是因为这个貌似轻薄的人除了要从她们身上得到性欲的满足不再要求别的欢乐,因为他从不向她们表白海枯石烂的感情,他就永远避免了使她们产生什么醒悟的时刻。每个人都可以把这种性爱称作低级的爱,只是性欲的、肌肤相摩的、没有灵魂的、兽性的爱,但谁也不能动摇它们的诚实性。难道这个放荡的轻薄之徒对待他公开的直截了当的占有欲望不是比那些浪漫主义的寻欢作乐者更好更真诚吗?在歌德和拜伦的人生道路之后留下了无数心碎的、变坏了的、完全绝望的女人,正是因为在爱情中更高尚的宇宙的本性无意中扩展了一个女人的精神,以致她后来在不再享有这种火热的情绪时,就再也找不到她尘世间的形态了。而卡萨诺瓦导火线一般的春情根本不会造成心灵的损伤。他没有造成伤害,没有带来失望,他使很多女人感到幸福,却没使一个女人发疯。她们都一点伤害没有地从这种纯性爱的艳遇中返回日常生活里去,或者回到丈夫身边,或者回到情人的怀抱。他就像一股热带的风抚摩过她们的身体,她们在这热风中生出火热的性欲。他把她们烧红,但并没有把她们烤焦,他征服而不破坏,他引诱而不糟蹋。正因为他的这种性爱发生在比较坚实的表皮组织中,不是发生在真正灵魂的易受伤害的组织中,所以他的占有并不导致灾难。

    他的热情只知道性欲,只知道一次性的激情狂喜。如果在亨利埃特或那个美丽的葡萄牙姑娘离开他时,他感到极度绝望,你也尽可放心,他不会抓起手枪自杀的。事实上,两天以后我们就发现他已经在另一个女人的身边,或进了一家妓院里了。如果C.C.修女不能再从慕拉诺到娱乐场来,便有M.M.半俗修女取而代之,安慰就是这样出其不意地迅速得到,任何一个女人都可以代替另一个女人。所以人们不难发现,他作为一个真正的好色之徒从来都没有迷恋上众多女人中的一个,而是永远迷恋多数人,永远不停地更换,他经历的是无数次的艳遇。有一次他无意中说出这样一句危险的话:“那时我就模模糊糊地感觉到,爱情只不过是一种或多或少强烈的好奇心。”如果人们紧紧扣住这个解释来理解他,如果把好奇这个词拆开,那就是:新的欲望,对新的东西的永远贪求,对永远是在另外女人身边的永远不同的体验。刺激他的永远不是个体,而是变体,是在取之不尽的爱神的棋盘上不断更新的组合。像吸气和呼气一样,他的取舍也是不言而喻、合乎自然的,这种纯官能性的享受说明,卡萨诺瓦作为艺术家为什么根本没有描绘出他的千百个女人当中一个女人的真正逼真的形象。大胆地说,他所有的描述都使人产生怀疑,好像他没有仔细看过他所有情人的面孔,只是用某种极为普通的眼光观察过她们。唤起他热情的,按照真正南方人的说法,燃起他“欲火”的永远是同一样东西,就是土里土气、粗暴性感的东西,是可能摸到并不停跳入眼帘的女人之性兴奋时刻。总是(直到厌倦为止的)什么“雪白的乳房”呀,“绝妙的臀部”呀,“朱诺的体态”呀,一再通过其他偶然事件显露出来的“最秘密的刺激”呀,不一而足;只是这些使一个好色的中学生见到女仆时眼珠发直的东西。这样,无数亨利埃特,伊莱娜,巴贝特,玛留西娅,埃尔美利娜,马考利娜,伊格纳齐娅,卢齐亚,埃斯特,萨拉和克拉拉,留下的只是淫荡女人温热身体上的一种肉色的润肤膏,一种酒神狂欢节的号码和数字、成果和热情留下的混杂物————他清晨的样子完全像一个醉汉,醒来时仍然是头脑昏沉,不知道他夜间在哪里跟谁喝了什么酒。他只通过皮肤享用了她们,通过表皮感觉了她们,通过肉体认识了她们。这样,他的艺术的精密尺度比生活本身更清楚地向我们揭示了纯粹好色者和真正热恋者之间的差别,揭示了赢得一切却丝毫无存的人与全力把瞬间提高成永恒的人之间的差别。司汤达这位事实上相当悲惨的爱情英雄的一次经历通过升华分离出来的精神内涵,比在卡萨诺瓦这里三千夜分离出来的还要多;关于性爱能上升到何等精神愉快的高度的问题,卡萨诺瓦全部十六卷作品给人的印象还比不上歌德的一首四行小诗。从更高的意义上看,卡萨诺瓦的回忆录与其说是长篇小说,不如说是统计报告,与其说是创作不如说是军旅经历,是一部描述诸多肉欲经历的《奥德赛》,是描写男子对永恒的海伦的永恒性欲冲动的《伊利亚特》。它们的价值表现在数量上,而不是质量上,它们由于多变而不是单一,是通过多种形式,而不是通过意义深远的思想,显出其价值。

    正是由于这些经历无比丰富,我们这个几乎永远只记载最佳成绩,很少衡量灵魂力量的世界,才把贾科莫·卡萨诺瓦抬高成男性生殖器胜利者的象征,给他戴上了最宝贵的有口皆碑的花环。卡萨诺瓦这个词儿,今天在德语和所有欧洲语言里的意思便是:不可抗拒的骑士,女人贪食者,高超的诱惑者,正如女性神话中的海伦、弗里娜、尼侬·德·朗克洛,他是男性神话中的代表。为了从它的千百万假面具中创造出不朽的典型,人类必须永远在一般情况中标明个别人面孔的特征,于是这个威尼斯演员的儿子便获得了意想不到的荣誉,被称为一切时代爱情英雄的化身。当然他还必须跟第二个传奇般的伙伴分享这令人羡慕的名望;在他身旁站立着他的西班牙对手唐璜,此人出身更高贵,性情更神秘,魔力更强大。在这两个勾引女人的高手之间往往可以看到潜在的对比。现在对达·芬奇与米开朗基罗、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之间的精神对照已经越来越少见了,因为每一代人都从类型学角度重复比较他们。但在性爱的这两个原型之间进行的对比却始终收获甚丰。虽然他们二人都向着同样的方向突击,这两个捕捉女人的老鹰,永远重新闯入她们那个畏缩不前或惊喜不止的群体里,但是两个人的精神特征却是完全不同的。唐璜是封建时代的骑士,是贵族,是西班牙人,即使有反叛行为,感情上仍然是一个天主教徒。作为纯血统的西班牙中世纪的天主教徒,他又是不自觉地屈从于把一切肉欲视为“罪过”的宗教观点。从这种超自然的宗教立场出发,婚外恋(因为有双倍的刺激)是恶魔的、反神的、应被禁止的行为,而女人、妻子,则是这种罪过的工具。她们的本性,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诱惑和危害,因此就连女人貌似完美无缺的道德也只不过是象征,是欺骗,是毒蛇的假面具。唐璜不相信这种魔鬼性别的人会有哪一个有什么纯洁和贞操可言,他知道在她们的衣服底下都是用来引诱男人的赤裸裸的肉体,他能用上千个事例来揭示女人的这种软弱性,向世人和上帝证明,所有这些不可接近的夫人,这些貌似忠诚的妻子,这些热狂的半成熟的姑娘,这些虔信基督的新娘,都可以毫无例外地跟求爱者上床,不过所有这些人在教堂里是天使,在床上则像猴子那样淫乱。————这一点,只有这一点,不断地驱使这个迷恋女人的男子每一次都带着新的激情去干诱奸女人的勾当。

    因此,最愚蠢不过的,是把唐璜这个女性的死敌,视为多情的人,视为女人的朋友,视为倾慕女性的情人。因为,不是对女人真正的倾慕和爱,而是男性天生的恨驱使他像魔鬼似的对待女人。他获得她们,不是为了拥有,而是永远为了掠夺。这是一种对她们最宝贵东西的掠夺:对贞操的掠夺。他的掠夺的欢乐不像卡萨诺瓦是来源于精索,而是来源于大脑,因为在每一次欢乐中这个精神的性虐待狂总想通过每一个女人来贬低、羞辱和伤害所有女性。每一个被他奸污被他损害的女人在绝望中都追求奇异的预享受,他的享受就是从这种预享受中间接地实现的。因此对唐璜来说,追求女人的难度便成了他的乐趣,而卡萨诺瓦的乐趣则在于闪电般脱掉女人的衣裙。一个女人越是难以接近,这对他最终的胜利就越有价值,对他关于女人的观点就越有说服力。如果不遭到抗拒,唐璜就失去了追求的动力。不可能想像他会像卡萨诺瓦一样待在一个妓院。通奸或奸污修女的一次性行为,才能刺激他追逐女人。如果他占有了一个女人,那么他的试验也就完成了。被引诱的女人只在登记簿上留下一个编码。事实上他为此安排了一个记录员,他的雷波莱罗。他从来没有想到在最后的惟一的一夜里再柔情地看一眼他的情人,因为正像一个猎人很少留在他所射杀的野兽跟前,这个职业诱奸者在完成他的试验以后也不会留在他的牺牲者身旁,他必须永远追逐其他女人,追逐尽可能多的女人,因为他的原动力————这种原动力把他魔鬼般的形象提高成具有非凡力量的形象————鞭策他去承担不可能圆满实现的使命和情欲,也就是让他接近一切女人从而彻底向世人证明他关于女人软弱性观点的正确。这种唐璜式的性爱是不寻找也找不到任何安宁和享受的;在一种血亲复仇中,他作为男人永远献身于反对女人的战争。是魔鬼给了他进行斗争的完备的武器:财富,青春,贵族的称号,优美的体格和最重要的东西————冷酷无情。

    实际上,当女人们醉心于他的冷酷花招时,她们就会像想到魔鬼本身那样想到唐璜。她们会以昨日爱情的全部热烈憎恨这个第二天早晨以冷嘲热讽的冰水回报她们的热情的骗人的死敌(关于这种情境,莫扎特以他的歌剧为我们留下了不朽的一幕)。她们因自己的软弱而感到羞愧,她们愤怒,她们发狂,她们气得发昏,她们痛骂这个欺瞒、蒙骗和伤害了她们的恶棍,她们通过对他的憎恨来憎恨所有男性。每一个女人,不论是安娜女士,还是埃尔维拉女士,她们大家,所有一千零三个这样屈从于他极端利己要求的女人,都因女性的软弱而永远带着心灵的创伤,愁苦终生。与此相反,委身于卡萨诺瓦的那些女人则像感谢神一样感谢他,因为他不止没有伤害她们的感情,没有污辱她们的女子特性,反而给了她们自我存在的一种新的安全感。唐璜那个西班牙魔王迫使她们把热烈的拥抱和感情冲动时的委身当作恶魔附身的瞬间加以蔑视,卡萨诺瓦这个柔情蜜意的老师却恰恰教她们把这一切当作生活的真谛,当作她们女人最快乐的义务对待。当他用轻柔爱抚的手剥去这些女人的衣服时,也剥掉了她们的胆怯和恐惧————她们一委身于他,就变成了完全的女人————在他感到快乐时,他也使她们感到快乐,在他充满感激之情的极度喜悦时,他还为她们开脱与他共享欢乐的罪恶感。因为,在卡萨诺瓦看来,只有当他和他的女伴从神经到血液都一起分享共同感受时,这个女人的享受才是完美的。他说:“对我来说,享受的五分之四永远在于使女人感到幸福。”为了他的欢乐,他需要对方也感到欢乐,正如一个人为了自己的爱也需要对方的爱一样。他那惊人的性爱能力并不使他自己的身体,而是使他所拥抱的女人的身体特别疲乏和感到快意。使他动情的从来都不像他的西班牙对手那样是经过竞争的粗暴地获取,而仅仅是愿者上钩。因此,委身于他的女人更有女人味,因为她们更有悟性,更思性爱,更无约束。所以她们也就立刻去寻找这种愿为她们的幸福献身的新信徒:姐姐把妹妹领到这样的祭坛前去做温情的牺牲品,母亲把女儿领去见温情的导师,他的每个情妇都催促别的女人去礼拜这个赐福的神,和他共跳轮舞。出于妇女姐妹的可靠的直觉,每个被唐璜诱骗过的女人都警告新的被追求的女人,要提防这个性爱的敌人;同样出于这种直觉,一个曾委身于卡萨诺瓦的女人则毫无妒意地把卡萨诺瓦作为女性的真正崇拜者介绍给另一个女人,而且,正如他是超出每个个体范畴爱全体女人一样,她们也超出他个人的范畴把他当作热情的男人的整体来爱。

    * * *

    [1]希腊神话中阿佛洛狄忒的别名,为性爱女神,同时司管人间一切爱情。

    [2]雷尼(1575——1642),意大利画家。

    [3]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画家。

    [4]鲁本斯(1577——1640),佛兰德斯画家。

    [5]布歇(1703——1770),法国洛可可风格画家。

    [6]贺加斯(1679——1764),英国画家。

    [7]戈雅(1746——1828),西班牙画家。

    [8]图卢兹-洛特雷克(1864——1901),法国画家。

    [9]原文为拉丁文furor,意为狂怒,瘾,迷。

    昏暗的年月

    一生中我做过多少违背自我意愿和连我自己也不理解的事啊!不过,我当时是被一种我不能自觉反抗的神秘的力量所驱使。

    回忆录中的卡萨诺瓦

    按道理,我们不应该指责那些女人如此毫无反抗地落在这个大诱骗者手里的。若我们和他相遇,对他那诱人的激情似火的生活艺术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自己也会受到诱惑。对每个男人来说,不怀着强烈的妒忌心理阅读卡萨诺瓦的回忆录,是很不容易做到的。在某些急不可耐的没有得到满足的时刻里,我们总觉得,这个冒险家的疯狂生活,他的奋力攫取和享受,他野蛮地吮吸整个生活的伊壁鸠鲁的享乐观,比我们在精神中短暂的漫游要更明智,更实际,他的哲学比叔本华的一切牢骚满腹的教义和康德的冷冰冰的教条要更充满活力。与他生活中的那些瞬间相比,我们在这些瞬间中被撞伤,通过断念而变得坚实的生活此时此刻显得多么可怜啊!我们有先入之见,也有事后判断,我们是自己的俘虏,我们每走一步都磨得良心的链环哗啦哗啦作响,因此我们总是举步维艰。而与此同时,这颗轻浮的心,这个浪子却在捕捉一切女人,跑遍各国,在偶然事件嗖嗖响的秋千上飘荡在天国和地狱之间。一个真正的人绝不会否认,他在阅读卡萨诺瓦的回忆录时总觉得自己与这位生活艺术的杰出大师相比真是相形见绌。人们时常,不,是上百次地宁愿做卡萨诺瓦,也不愿意做歌德、米开朗基罗或巴尔扎克。如果说人们初时对这个披着哲学外衣的骗子写下的文艺爱好者的玩艺儿和不着边际的胡诌多少有些嘲讽,那么,读到第六卷、第十卷、第十二卷时,人们就会认为他是最有智慧的人,把他的肤浅的哲学看作一切学说中最高明最吸引人的学说。

    不过,幸好卡萨诺瓦亲自改变了我们对他的这种过早的赞赏。因为他生活艺术的记事簿里有一个很危险的漏洞:他忘记了衰老。他那种追求性欲满足的伊壁鸠鲁主义的享受技能,只能建筑在年轻人性感的身体才有的元气和力量的基础之上。一旦生命之火不再炽烈地在血液里燃烧,这种享乐的全部哲学便立刻化为无法享用的腐败的稀粥。人们只有用富有活力的肌肉和坚硬雪白的牙齿才能占有这样的生活,可叹,如果肌肉开始衰退,牙齿开始脱落,性欲丧失殆尽,那么这种让人高兴而又自我满意的哲学就会突然失灵。对这个粗俗的享乐主义者来说,生命的曲线就一定会直线下降,因为挥霍无度的人在生活中是没有储备的。他放荡不羁,转瞬间失去了他全部的热能。而一个有思想的人,一个貌似断念的人,却好像是一个蓄电器一样始终储存着丰足的热能。一个崇尚精神生活的人,即使到了日渐衰老的年岁,因为往往进入了德高望重的时期(例如歌德!),也能得到净化,变得容光焕发。他还会头脑冷静地把生活提高到闪烁知识光辉的峰顶,给人意想不到的惊喜。而对于业已衰减的生理机能来说,这种英姿勃发的概念的游戏也是一种补偿。但是这个追求感官享乐的人,只有内心秘密的震动才能使他激流勇进,现在他却像干涸水流里的一个水车的轮子,停住不动了。对他来说,衰老就意味着向死亡沉没,而不是向新生过渡。生命就是一个无情的债主,它要把他控制不了的性欲过早过快夺走的本钱连同利息一并讨回。这样一来,卡萨诺瓦的智慧便和他的幸福一起告终了,他的幸福是随着青春的消逝而完结的。只要以俊美的、胜利的、精力充沛的姿态出现,他就显得很有智慧。如果人们私下里羡慕四十岁以前的他,那么对四十岁以后的他就只能表示同情了。

    卡萨诺瓦的狂欢节,这个威尼斯最五彩缤纷的节日,过早地凄凉地结束于一个忧伤的圣灰星期三。阴影十分缓慢地潜入他那充满欢乐的叙述,犹如皱纹悄悄爬上他日渐衰老的脸。他讲述的胜利越来越少,他记录的苦恼越来越多:他越来越经常地处在困境中————自然每一次都不是他的过错————被不能兑现的票据、假钞和抵押出去的宝石搞得焦头烂额,越来越少被公爵府邸所接待。他不得不在黑夜和浓雾的掩护下逃离伦敦,就在将要被逮、送上绞刑架之前的几个小时。他像罪犯一样被官方赶出了华沙,在维也纳和马德里被驱逐出境,在巴塞罗那坐了四十天牢房,在佛罗伦萨被赶出来,在巴黎被“一纸公文”通知他立即离开这个可爱的城市。没有人再欢迎卡萨诺瓦,每个人都像甩掉毛皮上的虱子一样甩掉他。初时人们还惊讶地反问,这个好青年究竟有什么罪,致使世人如此不友善,如此道貌岸然地对待他们昔日的宠儿?他已经变成了一个阴险的骗人的家伙了吗?他已经改变了他那叫人喜爱得生疑的性格,致使所有人突然唾弃他了吗?不,他没有变,他永远也不会变,直到咽最后一口气他都是一个令人着迷的人,一个招摇撞骗的人,一个寻欢作乐的人,一个文艺爱好者。他如今只是缺乏那种能出色地积聚他的活力的要素,也就是缺乏自我意识,缺乏青年人的必胜信心。他在哪里犯的罪最多,他就在哪里受到惩罚:首先是女人离开了她们的宠儿,一个可怜的小大利拉[1]用猎刀刺捕了这个性爱的参孙,这就是那个阴险狡猾的恶女,那个伦敦的夏尔皮隆。这个插曲是他整个回忆录中最优美的章节,因为这个最真实、最具人情味的插曲构成了一个转折点。卡萨诺瓦这个久经考验的诱骗者第一次被一个娘们儿骗了,不是被一个囿于道德观念拒绝他的高贵的难以接近的夫人所骗,而是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妓女骗了。不言而喻,这个妓女无非是引得他神魂颠倒,把他钱袋里的钱掏光,最终还不让他去碰她那淫荡的肉体。就是这样一个卡萨诺瓦,他虽然付了钱,而且超额付了钱,却仍然受人蔑视,遭到拒绝。这是这样一个卡萨诺瓦,他被人蔑视,又不得不干瞪眼瞧着那个小妓女同时又无偿地让一个愚蠢的狂妄的小伙子————一个理发师助手得到幸福,而她交给那个小伙子的正是他用贪婪的性欲、他的金钱、计谋和暴力追求不到的她整个的人。这对卡萨诺瓦的自信心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从那一刻开始,他一向胜券在握的心态就自然而然地变得没有把握、摇摆不定了。才四十岁,他就不得不过早地惊诧地认定,赋予他向世界胜利突进的发动机不再无故障地发生作用了,恐惧第一次袭上他的心头,使他瞠目结舌,他写道:“我感到最痛苦的是,我必须承认,这通常与年老临近密不可分的倦怠开始了。青春和力量赋予我的无所忧虑的自信,现在我已经没有了。”卡萨诺瓦没有了自信心,失去了随时准备使女人着迷的超常的力量,既丧失了优美的仪表和性的能力,手中又没有了钱,他再也不能以男性生殖器和幸运女神宠儿的身份大肆炫耀他的意志坚强和胜券在握了。一旦在世界的赌赛中失去了这张王牌,他还能算个什么呢?“一个有了相当年纪的绅士,”他忧伤地自问自答道,“既然他已经与幸福无缘,当然更与女人无缘了。”他已经成了一只没有翅膀的鸟,一个没有男性能力的男人,一个不能给女人以幸福的情人,一个没有赌本的赌徒,剩下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所有鼓吹胜利和享乐的独家名言的喇叭声已经随风飘散,“断念”这个危险的字眼第一次悄悄地潜入他的哲学。“我使女人坠入情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必须要么放弃她们,要么花钱买她们一笑。”放弃,这种对卡萨诺瓦来说如此不可理解的想法,变成无比残酷的现实,因为要去买女人他就需要钱,而金钱一向都是女人为他带来的:这个奇妙的循环停止了,游戏结束了,这个冒险高手的烦闷的严肃生活于是开始。这样,老卡萨诺瓦,穷卡萨诺瓦,这个享乐者成了寄生虫,这个世界的好奇者成了外国的间谍,这个赌徒成了骗子和乞丐,这个快乐的社交家成了孤独的写作者和讽刺作家。

    于是出现了震撼人心的奇观:卡萨诺瓦这个无数爱情战役的老英雄,这个绝妙的厚颜无耻的人,大胆地游戏人生的人,变得谨慎谦虚了。这个伟大的幸运的喜剧演员悄悄地、自动地、静静地离开了成绩卓著的舞台。他脱下华丽的服装,他说:“这些衣服已不适合我的地位了。”在摘下戒指、钻石扣环,放下烟盒的同时,他也去掉了目空一切的傲慢。他像把一张被吃进的牌抛到桌子底下一样,抛弃了他的人生哲学,老态龙钟地向铁一般无情的生活法则低下了头。根据这样的法则,衰老憔悴的妓女必定变成老鸨,赌徒必定变成赌场作弊者,冒险家必定变成寄人篱下的食客。自从他的身体里不再热血沸腾以来,这个年老的世界公民在他先前那个可爱的无限广阔的世界里就突然感到冰冷难熬,他开始无比感伤地思念他的故乡。这个昔日目空一切的人————这个知道自己不会有体面结局的可怜的卡萨诺瓦————就这样懊悔地低下有罪的头,哀哀地请求威尼斯当局的宽恕。他向异端裁判所的审讯官写了一些阿谀奉承的报告,做了一篇爱国主义的檄文,一篇反对攻击威尼斯政府的“反驳文章”。在这篇文章里,他毫无愧色地写到了那些他曾在那里吃尽苦头的铅皮屋顶的监狱,他说,这些监狱的房子真的够得上“有良好空气的空间”,简直可以算是仁爱的天堂了。关于他的生活的这些最可悲的插曲,一点也没写进他的回忆录里:这些回忆录结束得太早了,根本没有叙述这些耻辱的岁月。他回到了黑暗中,也许是为了掩饰他的羞愧吧。不过人们对此倒是很高兴,因为,这个被剥了皮的公鸡,这个停唱了的歌唱家,如此滑稽地模仿我们长久以来所羡慕的那位胜利的快乐天使,这是多么可悲啊!

    后来有一个矮胖的活泼开朗的先生在一两年的时间里悄然走在默塞里亚。从穿着上看,他并不像一个很高贵的人,总爱窃听威尼斯人说话,藏在酒柜里观察那些可疑的人,到了晚上就拼凑那种无聊的奸细小报告给审讯官们。安盖罗·普拉托利尼就是这些肮脏报告末尾的签名。这是一个被减刑的坐探和过分殷勤的小间谍的假名字,为了几个金币就把不相识的人送进了监狱,这些监狱他本人在青年时代就很熟悉,正是靠描写这些监狱他才出了名。不错,靠华丽的皱襞打扮起来的骑士德·塞恩加尔,女人所宠爱的情郎,卡萨诺瓦这个光辉照人的诱骗者,摇身一变,变成了安盖罗·普拉托利尼,变成了这个矮胖的露骨的告密者和无赖。这双昔日戴着钻石戒指的手现在竟干着肮脏的勾当,乱投告密信,直到威尼斯把这个牢骚满腹的家伙一脚踢开。随后几年他便杳无音信了,谁也不知道,这艘残破的船在波希米亚完全搁浅之前跑到哪条悲惨的路线上航行去了。我们只知道这个年老的冒险家又在整个欧洲流浪过一次,他曾在贵族面前自作多情,曾围着富人献殷勤,还试图施展他的旧伎俩:骗赌,巫术,拉皮条。但是曾经赋予他青春、放荡和自信的神灵都离他而去,女人讥讽他一脸皱纹。他无法使自己生活得更好一些,只好凑凑合合地艰苦度日,在驻维也纳的公使那里当了一名秘书(也许又是间谍)。这个卑贱的拙劣作家成了所有欧洲城市里无用的不受欢迎的人,一个不断被警察驱逐出境的客人。在维也纳,他最后与一个妓女结了婚,想依靠她的收入可观的职业使自己的生活多少有些保障。但在这件事上他也没有成功。最后,还是那位极富有的瓦尔德施泰因公爵,一个神秘学科的信徒,在巴黎的一个餐桌旁同情地收留了寄食在那里的这位“从海岸到海岸漂泊的诗人,波涛可悲的玩偶和遇难后的废物”。伯爵认为跟这个被免职的健谈的玩世不恭者在一起相当愉快,便仁慈地收他为图书馆馆员(其实是宫廷丑角),把他带到杜克斯去了。年薪一千古尔登,自然总是被债主预先扣除了,真是无需多付款就买到了这个怪物。他在杜克斯生活了十三年,毋宁说是消逝了十三年之久。

    在多年隐没之后,突然在杜克斯出现了他的形象,出现了卡萨诺瓦,或确切地说是出现了使人隐约记起卡萨诺瓦的东西,他的已经枯死、干硬、瘦削了的,只通过自己胆汁保存下来的“木乃伊”,一个奇特的博物馆的收藏品,一件伯爵大人很喜欢向他的客人引荐的展品。他们认为,卡萨诺瓦是一个熄灭的火山口,一个有趣的、没有危险的、独具南方暴躁性情的侏儒。他就这样在波希米亚这个鸟笼里百无聊赖地缓慢地走向毁灭。但这个老骗子又一次愚弄了世人。因为当他们大家都以为他已经完蛋,只在等待棺材和墓地的时候,他又一次依靠他的回忆录创造了他的生命,并十分狡猾地使自己进入不朽的境界。

    * * *

    [1]《圣经·旧约》里的人物,大力士参孙的妻子,但她被收买,把参孙出卖给了敌人。

    老年卡萨诺瓦的肖像

    这是我呈献给世人的另一幅肖像,寻找我吧!但不要寻找现在的我,也不要寻找过去的我,而要寻找未来的我。

    卡萨诺瓦为老年肖像所写的题词

    一七九七年,一七九八年,革命的血腥的扫帚结束了这个骑士风度的世纪,最笃信基督的国王和王后的头落入了断头台的篮子里,几十名王侯和侯爷,连同威尼斯的审讯官老爷们,都被一个科西嘉的小个子将军赶去见了魔鬼。人们不再阅读百科全书,不再阅读伏尔泰和卢梭,而是阅读起报道残酷厮杀的战报来了。圣灰星期三的尘埃撒遍了全欧洲,狂欢节结束了。洛可可风格的时代告终了,钟式裙和扑了粉的假发过时了,银质鞋扣和布鲁塞尔花边也不时兴了。人们不再穿天鹅绒外衣,只穿制服和市民服装。

    但奇妙的是,一个人,一个蹲伏在波希米亚高原角落里的衰老矮小的男人,忘记了时代,像E.T.A.霍夫曼的传奇里的格鲁克骑士先生,这个五彩斑斓骨瘦如柴的人身穿系着镀金纽扣的天鹅绒马甲、露着被磨损的黄色尖领,足蹬后跟带花纹的长丝袜,袜子上还有绣花的袜带,头戴一顶有白羽饰的礼帽,在阳光灿烂的白天,踏着高低不平的石子铺地的路面,从杜克斯城堡向山下的城市走去。这个怪人还按照老习惯戴着发囊,上面马马虎虎地扑了粉(现在已经没有仆人了!),一只颤抖的手很有气魄地拄在一根老式的金头手杖上,那手杖和人们一七三〇年在王宫里用的一模一样,千真万确,这就是卡萨诺瓦,或者说得更准确些,这是他的木乃伊,他还一直活着,尽管贫穷,不快,身染梅毒。皮肤像羊皮纸一样皱皱巴巴,索索发抖、淌着口水的嘴上面是大鹰钩鼻子,浓密的眉毛散乱而发白;所有这一切都飘浮着老迈腐朽的气息,散发着胆汁枯干和旧书尘埃的气味。只是一双黑色的眼睛还隐含着昔日的不安,它们在半睁半闭的眼皮下面闪着凶恶、犀利的光。但他很少左顾右盼,他只是哼哼唧唧、嘟嘟囔囔地直视前方,因为自从命运把他抛在这个波希米亚粪堆上以来,他,卡萨诺瓦,就一直郁郁寡欢,从来没有过好心情。抬头看什么呀,对那些呆头呆脑、冷眼围观的人,对那些讲波希米亚德语、吃土豆的人,就是看上一眼也嫌多余啊。这些只嗅过本村粪土的人,对他,对这位当初曾向波兰御前大臣的肚子开过一枪、从教皇手里亲自接过黄金马刺的德·塞恩加尔骑士,连礼貌的招呼也没有打过。更令人恼怒的是,女人们对他也都不尊重了,她们都用手捂着嘴,生怕发出一声土里土气的粗俗的笑。她们知道她们所以要笑,是因为那些女仆对牧师讲过,这个患痛风的老家伙总想钻到她们的石榴裙下去,爱用他难懂的语言,对着她们的耳朵唠唠叨叨地讲废话。不过,这些粗俗的平民百姓总比家里那些随意摆布他的恶仆要好得多。他不得不“忍受他们的践踏”,这里首先是指管家费尔特基希纳和他的爪牙韦德霍尔特。这些恶棍!他们昨天又蓄意作弄他,烧焦了他的通心粉,从他的房间撕下肖像,把它挂在厕所的抽水马桶上。这些无赖,他们竟敢痛打罗根道夫伯爵夫人送给他的黑斑纹的小母狗梅兰皮热,仅仅因为这个可爱的小动物在这些房子里拉屎撒尿。哦,要是在过去那种美好的时光里,绝不能容忍他们如此骄横,不是把这些无礼家奴关起来,就是狠揍他们一顿。可是如今,由于出了罗伯斯庇尔,这种无赖竟又嚣张跋扈起来了,雅各宾党人玷污了这个时代,卡萨诺瓦本人现在已经成了一条掉了牙的可怜的老狗。整天牢骚满腹,怨天尤人,嘟哝咆哮,又有什么用呢————最好还是唾弃这些恶棍,回到上边的房间里,读他的贺拉斯。

    但是今天,卡萨诺瓦这个木乃伊却把一切烦恼暂时丢开,像一个木偶似的颤抖着,急急地迈着不稳的碎步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他穿上旧式的宫廷服装,胸前挂满勋章,全身刷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因为他得到通知,说伯爵老爷大驾将从特普利茨到这里来,同行的有德·黎涅亲王和几位贵族老爷。就餐时大家将用法语交谈。那些心怀敌意的恶仆招待他时必将气得咬牙切齿,但又不得不毕恭毕敬地把盘子端上来,不能像昨天一样把黏糊糊的腐败的食物像抛给狗一块骨头似的甩在饭桌上。是的,他今天中午将与奥地利的贵族们坐在一张大餐桌前,他们知道,当一位受到伏尔泰敬重、对皇帝和国王有过各种各样影响的哲学家说话时,他们将尊重他那考究的谈话并洗耳恭听。说不定,那些贵夫人一撤,伯爵大人和亲王殿下就会亲开尊口请我朗诵一段我的原稿,是的,他们,费尔特基希纳先生,您这个下流的东西,那位高贵的瓦尔德施泰因公爵大人和那位陆军大元帅德·黎涅亲王,会请我再朗诵一段我的有趣的生平故事,而我也许给他们朗诵————也许!因为我压根儿就不是伯爵大人的奴仆,没有义务服从他。我不在那伙摇尾乞怜的恶仆之列,我是客人,是图书馆馆员,我跟这些宾客是地位平等的。————现在,你们这些雅各宾党棍甚至连这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呀!但一两段名人轶事我是可以讲给他们听听的。那么,是讲一两段我的老师格雷比莱风格的趣闻呢,还是讲一两段威尼斯类型的刺激性很强的故事?喏,我们现在都是高贵的人,我们相互之间心是相通的。他们会大笑,他们会像在国王陛下的王宫里一样痛饮色黑味浓的勃艮第红葡萄酒,他们将谈论战争、炼金术和各种图书,首先是要求一个年老的哲学家讲讲尘世和女人的趣事。

    这个矮小、干瘪、病歪歪的怪人心情激动地穿过一个又一个洞开的厅堂,由于受到毁谤和狂妄自大而两眼放光。他把镶嵌在十字勋章四周的人造宝石(真正的宝石早已归一个英国的犹太人所有了)擦亮,又细心地往头发上扑了粉,然后站在镜子前练习路易十五时代宫廷屈身施礼的老姿势(在粗俗的人当中,这些礼节风貌早已被忘记了)。自然,脊背是令人担心地嘎嘎直响,人们不无惩罚地在各种各样的邮车上拖着这个老家伙穿过整个欧洲,已经有七十三年之久了。众所周知,这期间女人们从这个人身上吸去了多少精力啊。不过,至少他那个脑壳里的机智还没有漏尽,他还会逗这些老爷开心,他在他们面前还是吃得开的。为了欢迎德·莱克公主,尽管他写字时手已经有些发抖,他还是用圆润的花纹字母把一首小诗抄写在粗糙的纸张上,还在他新近为票友剧场写的一部喜剧扉页上题一段词藻华丽的献词。即使在杜克斯这里他也没有忘记礼貌周到,他知道作为骑士他应该怎样恭恭敬敬地迎接一次有趣的文学爱好者的集会。

    事实上,当专用豪华马车滚滚而来,他迈着他患痛风病的腿沿着高台阶走下去时,伯爵老爷和他的宾客已经漫不经心地把帽子、外套和毛皮大衣甩给仆人。他们立刻按着贵族的礼节拥抱了他。伯爵还把他作为著名的骑士德·塞恩加尔介绍给应邀请来的宾客,同时赞扬他的文学业绩。夫人们都争抢着坐在他身旁。杯盘还没有完全撤去,这伙人就开始发话了。完全不出他所料,亲王问起他那部极其引人入胜的回忆录的进展,而老爷和夫人们则同声请求他从肯定会成为名著的回忆录里选出一段来朗读。怎能不满足他最敬重的伯爵,他的仁慈的恩人的愿望呢?这位图书馆馆员赶忙上楼走进他的房间,从十五本大型图书里拿出那本有丝绸饰带的珍藏本:这是一本主要著作的珍藏本,是很少几本无须顾忌女人在场的一本,讲的是逃离威尼斯监狱的故事。这一段不寻常的遭遇不知道给人读过多少次了,他给巴伐利亚和科隆的选帝侯读过,给英国的贵族和华沙的宫廷读过。但他们应该看到,这个卡萨诺瓦的叙述和那个因其监狱生活而被大肆吹嘘的、枯燥乏味的普鲁士人封·特伦克先生的叙述完全不同。因为卡萨诺瓦新近补充的几处转折,那是相当精彩的错综复杂的故事。最后他以但丁《神曲》中的一句颇具影响的名言结束他的朗读。朗诵博得了暴风雨般的掌声。伯爵和他拥抱,同时悄悄地用左手把一卷杜卡特金币塞在他的衣兜里,鬼才知道他会不会好好地使用这些钱,因为整个世界虽然把他遗忘了,他的债权人对他却会一直追踪到天涯海角。你瞧,当公主亲切地祝贺他,所有的人都举杯祝他这部杰出的作品即将完成时,还真有几滴很大的泪珠滚在他的面颊上!

    但到了第二天,哦,令人伤心的事发生了:马匹套好后不耐烦地发出颤动的声响,马车都等在大门口,这些贵人要到布拉格去,尽管这位图书馆馆员先生三番两次恳切地暗示他个人也有各种急事要到那里去,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带他同去。他只好留在杜克斯这座冰冷的寒气逼人的巨大石棺里,继续忍受那个波希米亚恶仆的欺凌。伯爵大人的马车四轮扬起的尘土一落,他们就又会把嘴咧到耳根愚蠢地假笑,准备捉弄他。周围全是粗人,没有一个人会讲法语和意大利语,能谈阿里奥斯托和卢梭。他又不能总写信给那个自命不凡的好色之徒,萨斯劳的奥皮茨先生,不能总写信给那几位还赏脸跟他通信的夫人呀。烦闷无聊又像沉闷的催人昏睡的青烟笼罩在这些无人居住的房间里,而昨天他暂时忘却的关节痛今天又双倍剧烈地折磨着他的双腿。卡萨诺瓦愁苦地脱朝服,把他的厚毛呢土耳其睡袍披在那冻得发木的骨头架子上,阴郁地爬到写字台前,爬进他那写回忆录的惟一的避难所里去。削好的羽毛笔正在成堆的白纸旁边等待着他,纸张充满希望地等着笔尖触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他长叹一声坐在那里,用他颤抖的手不停地写————那是上帝恩赐的无聊在驱赶着他!————写他的生活故事。

    在这个骷髅脑壳般的前额后面,在这层木乃伊般干枯的皮肤后面,保存着他天才的记忆,像硬壳里面藏着白生生的核桃肉一样。在前额和后脑之间这个小小的骨室里,一切都还完整无缺地干干净净地存放着,那是这对闪光的眼睛、这两个翕动的宽大鼻翼、这双强硬贪婪的手在千百个奇遇中聚集起来的一切。他的痛风结节的手指每天都要握着鹅毛笔杆奋笔疾书十三个小时(“十三小时,我觉得这就像只过了十三分钟”)。在写作过程中,他时时想起他纵情享乐时轻轻抚摩的那些女人光滑的身体。在桌子上五花八门、乱七八糟地放着他往日情人的已经发黄的信件,笔记本,卷发器,账单和纪念品,如同在已熄灭的火焰上还冒着银白色的轻烟,从这些逐渐淡薄的回忆里飘浮着看不见的微香的轻雾。每一次拥抱,每一次亲吻,每一次委身,都从这种五彩缤纷的幻影中飘荡而来————不,这样召唤往昔的一切,不是工作,而是乐趣,是“他回味享乐的一种消遣”。这位身患痛风症的老人两眼闪着光辉,嘴唇因充满热情和内心激动而不停地颤抖,他压低声音喃喃自语,这是新编出来的半似回忆的对话。他下意识地模仿往日对话的声音,暗自对自己讲述的笑话发笑。当他在回忆的镜子里梦幻般看到自己又变得年轻,亨利埃特、巴贝特、苔莱莎这些他念念不忘的影子微笑着飘过来时,他便忘了吃喝,忘了贫穷、苦难、屈辱和阳痿,忘了老年的一切痛苦和可憎。这时,她们的亡魂又被他招来了,他觉得,他此刻与她们一起玩乐比他当年在真实生活中同她们作乐更有快感。他就是这样写呀写,用手指和羽毛笔去经历艳遇,一如过去用整个火热的身体。他来回踱步,反复吟诵,嘿嘿地笑,完全忘掉了自己。

    那些愚笨的仆役站在门口冷笑着说:“他在里边跟谁嘿嘿地笑呢,这个老笨蛋?”他们把嘴一咧,用手指指着前额,讥笑他脑子有问题,然后就咚咚地走下楼去喝酒,把老头子一个人留在阁楼里。世上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了,最近的人不知道,最远的人也不知道。这愤怒的老苍鹰住在杜克斯他的塔楼上面,就像住在一座冰山之巅,谁也想不到他,谁也不认识他。直到一七九八年六月底,老人的这颗精力耗尽的心终于破裂,人们把这个历尽苦难、被上千女人热烈拥抱过的身躯埋在土里,教堂登记簿也记录不出他的真实姓名。他们登记的是“卡萨纽斯,威尼斯人”,这是一个假名,还写上“享年八十四岁”,这是不真实的终年,最接近他的人也是这样不了解他。没有谁关照他的坟墓。没有谁关心他的著作。他的肉体腐烂了,被人遗忘了;他的书信发霉了,被人抛在脑后了;他一卷卷的著作在窃贼和不在意者的手里随处带来带去,谁也不放在心上。从一七九八年到一八二二年这二十五年间,似乎还没有一个作家的死像这位最有生命力的人这样如石沉大海,无影无踪。

    自我描述的天才

    问题的关键在于要有勇气。

    作者的话

    他的生活是传奇式的,他的重见天日也是传奇式的。一八二〇年十二月十三日————有谁还知道卡萨诺瓦呢?————颇有声望的图书出版商布洛克豪斯收到一个无名之辈根策尔先生的来信,问他是否愿意出版一个同样不知名的卡萨诺瓦先生写的《一七九七年前我的生活故事》。不管怎样,出版商还是要求把书稿送到他手中。他让专家通读了书稿,我们可以想像,读了书稿以后他们是多么兴奋。他立刻购得原稿,让人翻译,很可能有些严重的歪曲,进行了一些掩饰,做了一些适应习俗的调整。出到第四卷时,该书大获成功,名噪一时,结果一个善于投机取巧的法国人皮拉特把译成德文的法文作品回译成法文————当然是加倍的曲解了;这时,布洛克豪斯也变得野心勃勃了,他组织人完成了自己的德译法的回译本,向皮拉特的法文译本来了一个回马枪。一句话,贾科莫·卡萨诺瓦又重返青春了,他比以前更有生命力地生活在他到过的所有国家,他逗留过的所有城市。只是他的手稿却隆重地埋葬在布洛克豪斯的铁柜子里了,也许只有上帝和布洛克豪斯知道,他的一卷卷著作是沿着什么样的秘密途径和扒窃渠道四处传扬了二十三年之久,其中有多少东西遗失了,有多少东西被歪曲、被阉割、被伪造和被改变了。作为真正的卡萨诺瓦的遗著,全部作品从里到外都渗透和散发着神秘、离奇、不可靠和营私舞弊的气息。但是,我们毕竟得到了这么一部一切时代里最无所顾忌、最精力旺盛地描写个人冒险和艳遇的长篇小说。这是多么令人愉快的奇迹啊!

    卡萨诺瓦本人从来都没有真正相信过这部回忆录会出版。这位身患痛风的隐居者有一次坦白承认:“七年以来,除了回忆录我什么也没有写。渐渐地,我觉得非把这件事干完不可,虽然我很后悔开了这个头。我写回忆录根本没有怀着让它与世人见面的希望,因为除了作为扼杀精神的卑鄙无耻的书刊检查不会准许它出版以外,我本人也希望在我最后患病的过程中变得理智些,让人把我所有的书稿和笔录全都当着我的面付之一炬。”所幸卡萨诺瓦始终忠于自己的诺言,他从来也没有变得更有理智,因此他所说的那种“从属的脸红”,也就是他的“因自己不脸红而脸红”从来没有阻碍他用力蘸饱他的羽毛笔,日复一日地每日一连十三小时用他圆润秀美的字体,不断地把他编造的故事写在一张一张新的对开纸上。然而,这些回忆录却是使他“不变疯或气死的惟一的一副治疗剂”;他说:“那些曾跟我一起在瓦尔德施泰因公爵府上混过的、心怀敌意的无赖给我带来的不快和烦恼太叫我生气。”

    尽管苍天可以作证,他写回忆录的朴素的动机是要消除无聊,抗御脑力的衰退,但我们并不轻视作为创作冲动和动力的无聊。我们认为,多亏有了塞万提斯单调乏味的牢房岁月才会有唐吉诃德;多亏有流亡奇维塔韦基亚的年月才有司汤达的那些最优美的篇章;只有在艺术的暗房里才能产生多彩的生活画面。倘若瓦尔德施泰因公爵把善良的贾科莫带到了巴黎或维也纳,供他以肴馔,让他闻到女人肉体的芳香,倘使在沙龙里人们对他的才智表示赞赏,那么,这些令人愉快的故事也就在吃巧克力和喝索贝特的时候轻率地说出来,它们就永远也不会见诸笔端了。这个老獾独自一人忍冻挨饿地枯坐在波希米亚的“本都王国”[1]里,仿佛从死人的王国里回过来讲他的故事。他的朋友都死了,他的奇遇全被忘记了,没有人再重视他尊重他,没有人再听他讲述,因此,仅仅为了证明自己活着或至少活过,这位老魔术师才又一次施展犹太神秘哲学家的本性召唤昔日的形象。饥饿者靠煎肉的香味度日,战争和性爱造成的残废者靠讲述自己的冒险奇遇生活。“我依靠回忆自己的生活来恢复快乐。我嘲笑过去的苦难,因为我觉得它已经不存在了。”卡萨诺瓦只为他整理“过去”这个五光十色的万花筒,玩弄白发老人的这个儿童玩具,他希望通过色彩斑斓的回忆忘却苦难的现在。他没有别的想望,正是这种面对一切事和一切人的完全彻底的冷漠使他的作品具有自我描述的独特的心理学价值。通常,只要一个人讲述自己的生活,他几乎总是使生活变得目的明确,在一定程度上像古代圆形露天剧场里演戏一样。他把自己放到一个舞台上使观众确信,他是不自觉地做出一种特别的姿态,扮演一个有趣的角色。著名人物在自我描述中从来都不会无所顾忌,因为他们的生活图像一开始就与无数人想像中或经历中的图像存在着相互对证的问题。因此他们被迫违心地让他们的自我描述与业已成形的传奇相近。这些名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必须考虑他们的国家,他们的子女,必须注意道德、敬畏和尊荣。事情总是这样:谁属于公众,谁就要受到公众的束缚。但卡萨诺瓦却可以不受束缚,可以享有最大的自由,他无须担心家庭、道德和事业。他已经把他的孩子作为杜鹃蛋下到别人的鸟巢里了。

    跟他睡过觉的那些女人早已在意大利、西班牙、英国和德国的地下化为泥土了,他本人不受祖国、故乡和宗教的束缚————见鬼去吧,他在人世间还要爱惜谁呢?充其量只有他自己而已!他所讲述的一切,对他既不会带来好处,也不会造成损失。他自问:“干吗不实话实说呢?一个人永远也欺骗不了自己,我写回忆录仅仅是为了我自己。”

    做到实话实说,这对卡萨诺瓦来说是不需要搜索枯肠、冥思苦想的。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只要无所拘束,无所顾忌,毫不害羞就成了。他只要脱掉衣服,快快乐乐地赤身露体,把他这垂死的身躯再一次放在性欲的温暖的急流里,在回忆中活泼而忘形地噼噼啪啪地击水,完全不把现有的和想像中的观众放在眼里,就成了。他不像一个文人墨客,一个统帅,一个诗人,为了宣示荣耀而描述自己的冒险和奇遇,他描述自己就像一个无赖描述他的殴斗,像一个忧郁衰老的妓女描述她的春宵时刻,完全不知羞耻,丝毫没有顾虑。“对我的自白我一点也不害羞”,这句话是作为座右铭写在他的《我的生活故事》里的。面对未来他没有一点懊悔,因为他的叙述简直是直截了当地脱口而出。因此,毫不奇怪,他的书成了世界历史上最无遮掩、最自然的一部书,在非道德方面真正是充满仿古艺术的坦率。尽管这本书可能会影响人们走向粗俗放荡,有时像一个感觉良好的运动员向温柔体贴的女人展示男性生殖器,但是,这种厚颜无耻的夸耀恐怕比性爱方面胆怯的逃之夭夭或软弱无力的谄媚要好千百倍。格雷库、克雷比荣或法布拉的性爱小册子散发着玫瑰色和麝香味的伤风败俗的气息,那里的爱神厄洛斯是一个身披褴褛衣衫的牧童,爱情则表现为贪色的相互捕捉的游戏。爱不过是骑士风度的小游戏,游戏中人们既不生育也染不上梅毒。我们不妨把这些性爱小册子与卡萨诺瓦的作品作一比较:卡萨诺瓦的作品是为充分说明人性和最基本的天性,对健康地享受欢乐所作的直率、准确的描写。在卡萨诺瓦的笔下,男性的爱不是仙女嬉笑着浣足爽身的蓝色溪水,而是水面反映水底带走人间一切污泥沉渣的巨大的天然河流。他不同于任何其他自我描述者,他让人们看到男子性冲动的惊慌和粗野的发泄。这里终于出现了一个有勇气揭示男子爱情中灵与肉的糅合的人。他不仅讲述了令人感伤的事件,闺房里私通的温存,而且讲述了烟花巷里的艳遇,赤裸裸的肌肤之间的性行为,每个真正的男人都通过的性爱的迷宫。虽然不能说其他伟大的自传作家如歌德或卢梭在他们的自我描述中也有不真实的地方,但那里的确存在着因为只讲一半和故意不说而显得不够真实之处。这两位大师以成心忘记或不屑记忆的手法仔细地对他们爱情生活中不雅观的、纯性爱的情节一概守口如瓶,只详细描述跟克莱尔辛和格莱特辛那些心灵相通的、感伤的或热烈的谈情说爱。不过,这样一来,他们也就不自觉地使男人性爱的真实生活图画理想化了。歌德,托尔斯泰,甚至一向不装假正经的司汤达,都毫不迟疑地不去描写无数纯粹床上的风流韵事,不去描写尘世的、极端尘世的爱情幽会。如果没有这么个无比坦率、极端无耻的卡萨诺瓦在这里揭开各种各样的帷幕,那么,世界文学就会缺少这么一幅描绘男人性生活的绝对真实、无比复杂的图画。在他的作品里我们终于看到了整个性的动力器官在发泄性欲时的作用,看到了追求肉欲的凡人怎样生活在贪婪好色、污浊堕落的世界里。卡萨诺瓦不仅说出了性生活中的真情,而且他的爱情世界的全部真情也像现实生活本身一样真实。————这是多么不可测度的差别呀!

    卡萨诺瓦是实话实说了吗?————我听说那些死板的语文学家气得都坐不住了,他们近五十年来拿着机关枪对着他的历史性的谬误扫射,把一些重要的谎言都压了下去。但不要急,要耐着点性子!无疑,这个一向作弊的狡猾的赌徒,这个职业的说谎高手和策划阴谋的能人在他的回忆录里已经巧妙地在洗牌发牌上做了手脚。“他能改变命运”,他善于化险为夷,踢开绊脚石,踏上坦途。他在一筹莫展时便用幻想制成的各种配料,来装饰和点缀他的刺激性欲的杂烩故事,有时还撒上胡椒面和其他调味品使之更加可口。最后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讲的是什么故事了。不,我们不可以在他身上寻找细节真实的狂热追求者和可靠历史学家的影子,越用严密的科学考核我们善良的卡萨诺瓦,他在科学性方面欠下的债就越多。但是所有这些小小的骗局,这些年代顺序的错误,故弄玄虚和夸夸其谈,这些随心所欲的、往往事出有因的忘却,在回忆录中根本无法抵消那惊人的,简直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生活全貌的真实。毫无疑问,卡萨诺瓦行使了他作为艺术家的无可争辩的权利,把时间和空间糅为一体,充分利用一切细节,使故事情节更加具体生动。但这对他用来把他的生活和他的时代看成整体的那种真诚、坦率、犀利的态度,丝毫无损。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一个世纪突然在舞台上活跃起来。社会和各民族的所有阶层和等级,所有的地方和领域都被卷入他的那些因差异明显而十分紧张的、扣人心弦的、五光十色的戏剧性插曲中,形成一幅举世无双的道德和非道德的图画。很明显,他在知识方面缺乏深入的研究,但他的观察方式对文化研究却具有文献的意义。他不是从大量的事实中抽象地找出根源,因此他不能解释他所记述的所有现象。不,他让一切都那么松散地杂陈在那里,让偶然事件与真实生活中的事件并列出现,从不进行分类,从不使之更加凝练。在他的笔下,只要能使他感到快乐,一切都是同样的重要————这是他这类人对世界进行判断的惟一标准!————无论在精神方面还是在现实方面,对伟大和渺小,善与恶,他都一概不懂。因此,他所描述的同腓特烈大帝的谈话,一点也不比此前以十页篇幅描写的同一个小妓女的谈话更详尽更感人。他描写巴黎的妓院,同描写卡特琳娜女皇的冬官一样客观细腻。在他看来,他在玩法老牌中赢得几百杜卡特金币,或者他在跟他的杜布娃或海莱娜度过的一夜里有多少次占上风,与理应写进文学里的同伏尔泰先生的谈话同样重要。他从来不对世上的任何事情做道德的或美学的评价。因此,世界在自然的平衡中始终是那样的壮丽。卡萨诺瓦回忆录的智力水平并不比一个遍历有趣人生场景的有才华的普通旅行者高明。人们不能从中得出任何哲理,但它毕竟也是一本历史性的导游手册,十八世纪一位廷臣的有趣的丑闻录,一个时代日常生活完整的概览。从谁那里也不能像从卡萨诺瓦这里更好地了解十八世纪的日常生活和文化,更好地了解这个世纪的舞会,节庆活动,剧院,咖啡馆,旅馆,赌场,妓院,狩猎场,修道院和要塞。看他的回忆录,我们可以了解当时的旅行,用餐,赌博,跳舞,居住,谈情说爱和寻欢作乐,可以了解各种习俗、礼貌、说话艺术和生活方式,除了这些闻所未闻的丰富多彩的事实,除了这些实际上很具体的现实情节,还有一大群人物形象走马灯似的喧嚷骚动,足够塞满二十部长篇小说,足够一代,不,是十代小说家当作自己的主人公来塑造。他笔下的人物形象多么丰富啊!这里有士兵和王侯,有教皇和国王,有无赖和作弊的赌徒,有商人和公证人,有阉人,拉皮条者,歌手,未婚女子和妓女,还有作家和哲学家,智者和傻瓜————这是把当时最有趣的各色人等一个个赶进一本书的围栏里的人物大汇展。多亏有了他的作品,上百部小说和剧本才有了最好的人物和环境。这部作品像矿藏一样始终取之不尽:就像十代人从古罗马的广场取石造屋,几代文人墨客都可以从这位挥霍无度的人这里借用基本材料和人物形象。

    因此,对他的不够正经的才能嗤之以鼻,或因他凡俗的离经叛道的行为而使之重视道德,或干脆为哲理上的鸡毛蒜皮小事而吹毛求疵地责怪他,都是于事无补的————真的是无济于事,毫无用处!这位贾科莫·卡萨诺瓦现在属于世界文学,就像那个曾被判绞刑的弟兄维庸[2]和其他形形色色不光明正大的人一样,他也将比无数道德高尚的诗人和法官更长久地活在人们的心中。无论是他生前还是死后,他都认为一切通行的美学法则都是荒谬的,自相矛盾的,他无所顾忌地把道德的教义问答手册抛到桌子底下去,因为他的经久不衰的影响已经证明:一个人不必有特殊的才华,不必勤恳、正派、文雅、高尚,就能闯进文学不朽者的殿堂。卡萨诺瓦本人证明了,一个人,即使不是作家,也能写出世界上最有趣的小说,即使不是历史学家,也能描绘出最完整的时代画卷,因为那最后的主宰不问方法,只问效果,不问品德,只问活力。每一种完整的情感都可能带来某种成果,诸如厚颜无耻和感到羞愧,没有骨气和意志坚强,恶毒和善良,道德和不道德,无不如此。对万事永存起决定作用的,永远都不是一个人的精神形式,而是一个人的丰满性格。只有感情的影响是永存的。一个人活在世上,表现得越坚强,越精力充沛,越前后一致,越超群出众,他的形象就越完美。因为不朽从来不问道德和不道德,不问善与恶;不朽不要求人纯洁、处处作出表率,不朽只要求人始终一贯,不朽只以作品及其影响为准。在不朽看来,道德一文不值,精神的强大影响便是一切。

    * * *

    [1]古代小亚细亚的王国,现指偏远荒凉的地区。

    [2]弗朗索瓦·维庸(1432——1463?),法国诗人,曾因罪被判死刑,获赦后被逐出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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