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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狄更斯中短篇小说集最新章节!

名而时髦的某某夫人,杜恩斯先生则听得提及这个名字便刷一下头发,整理一下领带,透过一面极大的望远镜察看上述的某某夫人。然后,完全根据当时情况,或者说她是个“漂亮女人——确实非常漂亮的女人”,或者说“像她这模样的人儿多些就好啦——对吗,琼斯?”舞蹈开始时,约翰·杜恩斯和其他的老少年特别渴望要看看舞台上怎么个光景,于是琼斯——那个淘气鬼琼斯——朝约翰·杜恩斯的耳朵里轻声发了一通议论,约翰·杜恩斯便传给哈利斯先生听,后者再传给詹宁斯先生;接着他们四人全都大笑起来,直笑到淌下了眼泪。

    幕落后他们两个两个地并肩一同走回去吃牛排和牡蛎。喝第二杯掺水白兰地时,琼斯——那个好戏弄人的坏蛋琼斯——常常要说他如何注意到正厅包厢里的一个佩着白色羽饰的太太整个晚上都盯着杜恩斯先生瞧,他又如何偶然瞅见杜恩斯先生自以为没有人看着他的时候,用极度爱慕的炽热的眼光回看她。哈利斯先生和詹宁斯先生听了往往大笑起来,约翰·杜恩斯则笑得比他们两人更厉害,不过他承认过去他可能会这样干的;于是琼斯先生往往去触他的肋部,说他年轻时是个放荡鬼,而约翰·杜恩斯抿着嘴笑笑默认了。哈利斯先生和詹宁斯先生甘愿自称也是放荡鬼之后,他们便和谐地分了手,各自匆匆回家。

    种种天意和实现它们的方法都是神秘莫测的。约翰·杜恩斯已经过了二十年以上这种生活,这期间他既不想改变,也不想变变花样。突然,他的整个社会体系给打乱了,完全颠三倒四了——并非由一次地震引起,也不像读者大概会料想的那样,是因自然界的什么其他可怕的大变动,而是简简单单地由于一只牡蛎的作用。故事经过如下。

    有一天晚上,约翰·杜恩斯先生正从某某酒店回到自己在柯西特街的住处——虽然并没有喝醉,却相当兴奋,因为那天是詹宁斯先生的生日,他们进晚餐时吃了一对鹧鸪,餐后又另外喝了两杯,而琼斯比平时更逗人乐——这时他的眼光接触到一家刚开张的牡蛎店,规模宏伟,橱窗里一盆盆圆形的大理石盆子中放着一层人工培养的牡蛎,此外还有装着牡蛎的一只只小圆桶,桶上标明要发送到地球各地的勋爵、从男爵、上校和上尉。

    在人工培养的牡蛎后面是那些圆桶,在圆桶后面是一个约摸二十五岁的年轻女子,全身上下穿的是一色蓝,独个儿待在那儿——是个了不起的尤物,脸蛋儿多么可爱,身段多么苗条!很难说,究竟是他面前那个橱窗里闪烁着的煤气灯光照在他那通红的脸上激发了那女子的爱笑倾向呢,还是那自然洋溢的轻快精神大大胜过社会礼节颇为专横地规定的那种稳重的举止?不过那女子确实笑了;接着把手指按在嘴唇上,显然想起了自己的举止该怎么样才对,终于像牡蛎害羞了那样退到柜台的最后面去。那种浪荡子的感情猛烈地向约翰·杜恩斯袭来,他逗留不去——蓝衣女子毫无表示。他咳了一声,她仍然不走过来。他便走进店里去。

    “亲爱的,你能替我开一只牡蛎吗?”约翰·杜恩斯先生问。

    “我想我能够,先生,”蓝衣女子带着迷人的开玩笑的神气说。于是约翰·杜恩斯先生吃了一只牡蛎,再看看那个年轻女子,接着又吃了一只,趁她在开第三只的时候,把她的手紧紧握了一下,如此这般地下去,更起劲地去勾引那个女子。一眨眼工夫花了八便士贪婪地吃了一打。

    “亲爱的,你能再给我开半打吗?”约翰·杜恩斯先生问。

    “我来看看能为你做点什么,先生,”蓝衣年轻女子比先前更迷人地答道。于是约翰·杜恩斯先生花八便士又吃了半打,他献殷勤也更起劲。

    “亲爱的,我想你不能设法给我弄一杯掺水白兰地吧?”约翰·杜恩斯先生吃完牡蛎后问道,他的语气清楚地表示他推测她能办到。

    “我去看看,先生。”年轻女子说毕便跑出店门了。上了街,她那金棕色的长鬈发极其迷人地在风中飘拂;后来又回来,像一只用鞭子抽的陀螺那样轻快地在地下煤窖的盖子上绊了一下,手里端着一杯掺水白兰地。约翰·杜恩斯先生坚持要她分享,因为这是一般妇女喝的掺水烈酒——热的烈性甜饮料,而且数量很多。

    因此年轻小姐便在挂着绿色门帘的红色小间里和约翰·杜恩斯先生一起坐下,啜了一小口掺水白兰地,向约翰·杜恩斯先生略微瞅一下,接着转过头去,默不作声地做出各种其他假装庄重、令人失魂落魄的姿势。这猛地使约翰·杜恩斯先生想起自己初次向头一个妻子求爱时的情景,使他更其一往情深了。在追求这种爱情之余,并在这种情感的驱使之下,他试探地问年轻女子订了婚没有,后者否认曾经订过婚——她说她忍受不了男人,他们都是些骗子;于是约翰·杜恩斯先生问这个笼统的谴责是否包括小伙子以外的男人。年轻女子听了把脸羞得绯红——至少她把头扭过去说约翰·杜恩斯先生使她脸红了,可见她确实 脸红了——接下来约翰·杜恩斯先生喝掺水白兰地,喝了好长时间,那女子不断地说:“得啦,先生。”后来他回家睡觉,梦见他的头一个妻子、第二个妻子和那个年轻女子、鹧鸪、牡蛎、掺水白兰地和无私的依恋。

    次晨,约翰·杜恩斯先生由于前晚多喝了几杯掺水白兰地,觉得有点儿兴奋;于是一半由于希望吃一只牡蛎使自己平静下来,再有一半为了要弄清楚自己有没有欠年轻女子什么,他又上牡蛎店去。如果说那个年轻女子在晚上显得很漂亮的话,在白天她的魅力就完全无法抵御了。从此约翰·杜恩斯所做美梦的实质起了变化。他买了衬衫饰针,在他的中指上戴了戒指;读起诗歌来;收买了一个蹩脚的小画像画家把他的面孔胡乱画得有点像年轻人,在他脑袋上方画一块帘子,背景中六大本书,远处是空旷的乡下(他把这个说成是自己的肖像)。总而言之,他就如此天翻地覆地“搞下去”,那三个杜恩斯小姐因她们的父亲已使她们无法再在柯西特街的住宅容身,只好搬出去靠菲薄的年金过日子。总之,事实上,他在各方面都降低身份,他的行为十足就像一个老撒拉逊人 [1] 。

    至于他的年老朋友,也就是在某某酒店里的其他老少年,他逐渐疏远他们。因为甚至当他真的去那儿的时候,琼斯——那个庸俗的家伙琼斯——总要问:“日子定在哪一天?”和“他是否必须戴手套?”以及其他具有同样令人讨厌的性质的问话,不仅哈利斯听得笑了,詹宁斯也笑了,因此他同他们两人都绝了交,单单伴着漂亮的牡蛎店里的那个蓝衣女郎。

    现在来谈一谈这个故事所提供的教训——因为它到底是有其教训的。前面提到的那个年轻女子从约翰·杜恩斯的依恋获得足够的利益和报酬之后,到了事态发展到决定性的时刻,她不仅拒绝不管好歹都嫁给他,还明明白白地断言(且引用她那强有力的话),说她“死也不要他”。约翰·杜恩斯既然已失去他的老友,疏远了他的亲戚,成了大家的笑柄,接下来便逐次向一个女教员、一个女店主、一个女烟草商、一个女管家求婚。被她们全都直截了当地拒绝之后,却为他家的厨娘所接受,他如今就是和她同居,成了一个怕老婆的丈夫,一块纪念老来苦命的石碑和对所有溺爱妻子的老少年的活生生的训诫。

    * * *

    [1] 撒拉逊人(Saracen),原为叙利亚附近一游牧民族;后来特指抵抗十字军的伊斯兰教阿拉伯人;现在泛指伊斯兰教徒或阿拉伯人。

    第八章 打错算盘的女帽头饰商。一则有关个人奢望的故事。

    阿米莉娅·马丁小姐脸色苍白,身材偏高,瘦个子,三十二岁——是坏心眼者会称之为相貌平常,而警察在报告时会说她很有意思。她是一个女帽头饰商和做女服的裁缝,靠她的生意过活,量入为出。如果你是一个年轻的女佣,而且像许多年轻的女佣一样要找马丁小姐,那你只要在晚上走到尤斯顿广场上近乔治街的德拉蒙德街四十七号,把你的目光朝一块黄铜门牌投去,那块门牌宽一英尺十英寸,长一英尺半,四角上各由一只大球形突出物装饰着。上面刻着:“马丁小姐,从事制造女帽头饰、女式衣服以及本行一切业务。”你只要在临街大门上响亮地敲两下;马丁小姐就会亲自走下来,她身穿式样最时髦的美利奴羊毛织的长外衣,在手腕上戴了根据最时髦的原则制造的黑丝绒手镯,还有其他最受人称许的那种雅致的小东西。

    如果马丁小姐认识来找她的那个年轻女郎,或者来者是经马丁小姐所认识的任何其他年轻女子介绍的,马丁小姐就会立即领她上楼,进入三楼前房,会同她聊天——那么和蔼,那么舒适——她是那么友好,实在不像是谈生意经。接着马丁小姐以明显的极为赞赏的态度打量了年轻女佣的身材和总的外表,然后说她如果穿一件袒胸短袖,在宽大的裙子下摆上打四个横褶,她必定会显得很美。女佣听了会表示完全同意这个看法,并在反映“太太们”的专横时表示义愤,说她们不准年轻姑娘在下午穿短袖衣——就是不准,凡是漂亮的任什么都不准,连耳环也不准戴,且不说把人家头发全都藏在极丑的帽子里。怨言结束之后,阿米莉娅·马丁小姐会隐隐约约地暗示,她暗自怀疑有的人是因自己的女儿而感到妒忌,不得不制止这些女佣的妩媚,唯恐她们会先嫁人,而且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她至少知道有两三个年轻的女佣嫁的人家比她们的太太的好得多,她们还长得并不很美。于是那个年轻女子就会对马丁小姐讲知心话,说她家的一个小姐怎样和一个年轻人订了婚,快要结婚了,她的太太对此事得意得简直教人受不了。不过她无须把头抬得那么高,因为那个年轻人毕竟只是个职员罢了。于是她们对一般的职员,特别是那个订婚的职员,表示了他们应得的藐视,又竭力自吹自擂、彼此夸赞一番之后,马丁小姐和年轻女佣便友好而又彬彬有礼地互道了晚安,一个回她的“住所”去,另一个回到她的三楼前房里去。

    要不是一连串意外的情况把阿米莉娅·马丁小姐的思想引到与女服或者女帽和头饰制造业迥异的活动范围中去,谁也说不上她会继续这种生涯多久,她与女佣们的联系会发展得多么广泛,或者她在她们的季度收入中最终会要求得到多少金额。

    马丁小姐的一个朋友与一个装饰漆工兼装饰工匠已经交往很久,最后(终于在被要求这么做的时候)同意指定让上述工匠成为幸福的丈夫的日子。婚礼定于某个星期一举行。阿米莉娅·马丁小姐是被邀请光临吃喜酒的客人之一。那是一次迷人的社交聚会。地点在萨默斯镇 [1] ,婚宴设在一套房间的前客厅里。装饰漆工兼装饰工匠买了一幢房子——并非租下的房间,也不是那一类的粗俗房屋,而是一幢房子,共有四个美丽的房间,在过道底有一个可爱的小洗衣间——这是世上最方便的东西了,因为女傧相们可以坐在前客厅里接待来客,再跑到小洗衣间里去照料一下铜锅里的布丁和沸水中煮着的猪肉,然后再蹦回客厅里来,真是舒适到极点。客厅是多么漂亮啊!有基德明斯特的地毯 [2] 、六把崭新的藤制椅面的染色的椅子,在每个餐具柜上放着三个玻璃酒杯和一个平底无脚酒杯,壁炉台上摆设着一个农夫的女儿和儿子的塑像;那个女孩跌倒在一道围篱旁的阶梯上,男孩抓着干草叉的柄,对自己手上吐唾沫——挂着白色凸纹条格细平布的长窗帘——总之,一切都达到想象得到的最体面的程度。

    接下来谈一谈那顿晚宴。摆在餐桌的上端是烤羊腿,下端是煮羊腿,中央是一对鸡和猪腿;餐桌的四角各放着一壶黑啤酒,当中是胡椒粉、芥末和醋;蔬菜放在地板上;葡萄干布丁、苹果馅饼和小馅饼多得不计其数,更不必说乳酪、芹菜、水田芥和所有这类东西了。谈到客人们哪!阿米莉娅·马丁小姐本人事后有一次声称,虽然她听说过很多关于那个装饰油漆工匠的亲戚的事,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们有一半这么体面。他的父亲是一位那么幽默的老先生,他的母亲是一位那么可爱的老太太,他的妹妹是一个那么媚人的姑娘,他的弟弟是一个有男子气概的年轻人,有那么一双眼睛!但是比起他的从白管道厅来的有音乐才能的朋友詹宁斯·罗多尔夫先生和太太来,相形之下,这一切全都不足道了。装饰油漆工匠是有幸在为那个杰出机构的音乐厅进行装潢工作期间与他们熟悉起来的,聆听他们独唱好透了,但是当他们一同演唱《赤色暴徒,退去!》那段悲惨的二重唱时,如马丁小姐后来所评论的,确实“震撼人心”。那么为什么(如詹宁斯·罗多尔夫先生所说),为什么第一流的戏院不聘请他们呢?如果人家说因为他们的歌喉不够洪亮,不能使全场观众都听得见,那么他的唯一答复是:他可以为自己能够使整个拉塞尔广场的人都听得见而下任何金额的赌注。客人们听了他们的二重唱之后,一致表示他这话完全可以相信:因此他们都说人们如此对待他们是可耻的。而詹宁斯·罗多尔夫先生和太太也说是可耻的;于是詹宁斯·罗多尔夫先生神色严肃,说他知道哪些人是他的恶毒的敌手,说他们最好小心别太过分,因为如果他们把他惹火了,他还没有决定,要不要把这问题提交议院审理。大家异口同声地说:“他们活该,就该对这种人来个惩一儆百。”詹宁斯·罗多尔夫先生便说他会考虑这事。

    后来大家的谈话恢复了先前的气氛,詹宁斯·罗多尔夫先生认为自己有权利请一位小姐唱歌,而且在这权利得到承认之后,说他相信马丁小姐会给客人们赏脸,唱一支歌的。这个建议获得一致同意,于是马丁小姐显出种种踌躇的神情,轻轻地咳嗽几声,咽了一两口气作为准备,还作为开场白说道,让她当着这么伟大的音乐鉴赏家面前唱歌,实在害怕得要死啦。接着她便发出一种尖锐刺耳的啁啾声,歌中常常提到一个名叫亨利的年轻人,偶或唱出“发狂”和“伤心”的歌词。詹宁斯·罗多尔夫先生一再打断她的歌声,突然大声喊道:“好极啦!”、“真迷人”、“多有才气”、“啊,了不起”等等。歌唱完时,他和他太太钦佩得了不得。

    “亲爱的,你可曾听到过这么甜美的歌喉?”詹宁斯·罗多尔夫先生问他的太太。

    “从来没有,我亲爱的,确实从来没有,”詹宁斯·罗多尔夫太太答道。

    “我亲爱的,你是不是认为马丁小姐只要略加培养,就会很像马拉·博奈女士 [3] ?”詹宁斯·罗多尔夫先生问。

    “亲爱的,这正是我所想的,”詹宁斯·罗多尔夫太太回答说。

    时光就如此消磨着;詹宁斯·罗多尔夫先生用一根手杖敲着拍子,后来走到客厅门的后面,表演他那驰名的拿手好戏:模仿一些演员的台词、利器的声音和牲畜的叫声。马丁小姐又唱了几首其他的歌,一次比一次受到更多的称赞;而且连那个滑稽的老先生也开始唱歌了。他那首歌本来有七句歌词,可是由于他只记得头一句,便把头一句唱了七遍,而且显然极为自鸣得意。接着全体人员凭着各自独立的国民性唱起了国歌——全都毫不注意别人,自顾自地唱着。最后他们分了手,全都说从来没有度过这么愉快的夜晚;而马丁小姐则暗自拿定主意,采纳詹宁斯·罗多尔夫先生的劝告,要赶快“露面”。

    说到“露面”,不论是演戏、演唱、社交或者开玩笑,或者其他任何事情,倒是都很好,主要有关的那人也会感到非常高兴,只要他或她能做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而且既经露面,就得一直露面,不得又缩回去。可是不幸的是,要做到这两点确实极其困难,在前一种情况之中,困难是究竟能否露面,如果你闯过了这些难关;在后一种情况之中,困难便是如何维持露面。两者的难度几乎相等,也都非同小可——这一点阿米莉娅·马丁小姐不久就发现了。奇特的情况(这情况仅涉及妇女)是阿米莉娅·马丁小姐的主要弱点是虚荣,而詹宁斯·罗多尔夫太太的最主要的爱慕则是衣着。从尤斯顿广场上近乔治街的德拉蒙德街四十七号房子的三楼前房传出凄惨的哀鸣声,是马丁小姐在吊嗓子。演出季节开始时,压低的咕哝声扰乱了白管道厅乐队的平静而尊严的外表。这是由詹宁斯·罗多尔夫太太盛装登台而引起的。马丁小姐不断地学习——其结果是不断练唱。詹宁斯·罗多尔夫太太不时免费教她——结果是一件又一件衣服。

    几个星期过去了;白管道厅演出季节早已开始了,正在进行着,而且已经过去大半了。马丁小姐忽略了裁缝生意,因此生意清淡下来;赚头几乎不知不觉地减少了。义演晚会即将来到;詹宁斯·罗多尔夫先生应阿米莉娅·马丁小姐的热切请求,亲自把她介绍给那个主持义演的“滑稽演员先生”,后者满面笑容、和蔼可亲。他为这次义演特地谱了一支二重唱的歌曲,由马丁小姐与他合唱。那个夜晚来临了。在一间极大的房间里备有九十七份每份值六便士的掺水杜松子酒、三十二小杯掺水白兰地、二十五瓶浓啤酒和四十一杯尼格斯酒。装饰油漆工匠、他的妻子,以及一批经过挑选的朋友围坐在靠近一侧的乐队席的桌子旁。音乐会开始了。一位浅色头发的年轻先生身穿钉着亮闪闪的篮状钮扣的蓝色上衣,唱了一首感伤的歌曲之后,听众鼓了掌。另一位先生也穿蓝色上衣,衣上的篮状钮扣更亮,他唱了一首未必好的歌曲,鼓掌声却更热烈。接下来是詹宁斯·罗多尔夫两口子的二重唱《赤色暴徒,退去!》——掌声大作。朱莉娅·蒙塔古小姐的独唱《我是一个修士》(肯定只在这个场合演唱)——听众反应热烈。再接下来是别出心裁的滑稽二重唱——哈·塔普林先生(亦即那位滑稽演员先生)和马丁小姐合唱《一天的时间》。当滑稽演员先生以优美姿态把马丁小姐领上台时,装饰油漆工匠那帮人一起喝彩道:“好啊!好啊!”滑稽演员先生的好朋友们喊道:“开始,哈里。”乐队指挥把琴弓在乐谱架上敲了三下:“嗒——嗒——嗒。”交响乐奏起来了,不久便响起类似口技者发出的很轻的那种啁啾声,这显然来自阿米莉娅·马丁小姐内心的最幽深处。“大声唱呀!”一位穿白色大衣的先生喊道。“别怕使出劲来,老太婆,”另一个人大声嚷道。“嘶——嘶——嘶——嘶——嘶——嘶——嘶”那二十五瓶浓啤酒发出了响声。“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装饰油漆工匠的伙伴们抗议了。“嘶——嘶——嘶——嘶”一瓶瓶的浓啤酒又响了起来,还伴着全部杜松子酒瓶和大多数白兰地酒瓶发出的声音。

    “把这些蠢鹅赶出去!”装饰油漆工匠那一帮人愤愤不平地嚷道。

    “大声唱呀,”詹宁斯·罗多尔夫先生低声说。

    “我是在大声唱着的,”阿米莉娅·马丁小姐答道。

    “唱得再响些,”詹宁斯·罗多尔夫太太说。

    “我没法再响啦,”阿米莉娅·马丁小姐回答。

    “滚,滚,滚,”其余的听众嚷道。

    “好——啊!”油漆工匠那一帮人喊道。可是不顶用——阿米莉娅·马丁小姐离开了乐队,不像上台时那样彬彬有礼地走了,而且由于她没法大声唱歌,就此不再上台来。多亏詹宁斯·罗多尔夫先生花了足足半个小时,模仿各种四足动物的叫声,他把脸都嚷得发紫了,人家还是听不见他的声音,这才使大家的兴致恢复过来。而且,直到目前,阿米莉娅·马丁小姐的兴致还没有恢复。做衣服赠给詹宁斯·罗多尔夫太太这事也没有恢复。詹宁斯·罗多尔夫先生过去以他作为专业的名誉担保马丁小姐所具备的歌唱才能也没有恢复。

    * * *

    [1] 伦敦一地区,在尤斯顿路、潘克拉斯路和汉普斯特德路一带。

    [2] 指英国基德明斯特市所产的两面花纹颜色相反的双面提花地毯。

    [3] 马拉·博奈(Marra Boni),意大利女歌唱家。

    第九章 舞蹈学校

    在所有已开办的舞蹈学校中,没有一所比“国王戏院”的比尔斯梅钖先生开办的那所在其邻近地区更负盛名。这所学校并不在斯普林加登街、纽曼街、伯纳斯街、高尔街、夏洛特街、珀西街,也不在其他无数街道中的任何一条街道。不知多少年以来,这些街道专门供专业人员居住或开设药房和办供膳宿的寄宿处;它根本不在伦敦西区——而是很接近伦敦的东部,位于格雷法律协会街 [1] 近人口稠密、不断改良的地区。它不是收费昂贵的舞蹈学校——每季度四先令六便士,一般说来肯定是便宜的。入校条件极为 严格,学生严格以七十五人为限,还严格规定预付一个季度学费。学习分公共班和个别班,分别在会场和客厅里上课。比尔斯梅钖先生总是把他的子女安插在客厅里,因而使用客厅的费用也包括这项费用;也就是说,上个别课的学生可在比尔斯梅钖先生的客厅中与比尔斯梅钖先生的子女跳舞;等到那学生在客厅里训练得够好了,便开始一对对地进到会场里去跳舞。

    当住在费特街的奥古斯特斯·库珀先生初次见到一个没有贴印花的广告牌 [2] 悠闲地走下霍尔本山时,比尔斯梅钖先生的舞蹈学校的情况便是这样,这广告牌向大家宣告说:国王戏院的比尔斯梅钖先生有意举行一次盛大舞会作为社交季节的揭幕活动。

    且说奥古斯特斯·库珀先生,他从事于油画颜料行业,刚刚成年,有一点儿钱,生意不错,还有一个小个子母亲,后者在她丈夫的一生中照管了他和他的 业务,他去世之后又开始照管她的儿子和他的 业务。因此,便设法在平日把他关在店堂后面的小客厅里,在星期天则把他关在贝瑟尔教堂的一个没有盖的木盒子里(按惯例称为一家人专用的包厢座位),他好比是个婴儿那样从来没有见到过世面,而对街承装煤气店铺里的扬·怀特比他小三岁,却像眨眼似的一闪一闪发出光芒——上戏院去——在融洽的聚会里吃晚饭——吃起牡蛎来一桶又一桶的——喝起黑啤酒来一加仑又一加仑的——甚至整夜在外,早晨回家时厚着脸皮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因此奥古斯特斯·库珀先生便拿定主意不再容忍,就在当天上午向他的母亲表示他的坚定决心,说如果不立即给他一把临街家门的钥匙的话,他将不惜“以死拼之”。他正顺着霍尔本高地往下走,想着这一切,盘算着初次他该怎样设法由人引进上流社会,这时他的目光触及比尔斯梅钖先生的布告,使他想到这正是他所要的东西,因为他不仅应当马上在每季度付四先令六便士,从七十五名学生中选择几个上流的朋友,而且还应该同时在私人组织的社交场所学会号笛舞,这样既自在,又可取悦于朋友们。于是他拦住那个没有贴印花的广告——那是一块有生气的夹心面包片,由两块木板夹住一个男孩组成——他从后者获得一张小卡片,上面压印着先生的地址,便立即径直朝先生的家走去——而且是飞快地走去,深恐在他抵达前名额已满,七十五名学生已收齐。他发现先生在家,而且更可喜的是他是个英国人!是那么好的人——那么彬彬有礼!名额还没有满,而最为奇特的是恰好还有一个空额,而且要不是那天早上比尔斯梅钖先生对报名者提供的证明不满意,连这个名额都没有了,他因为很担心那位小姐不合条件,便没有接纳她。

    “库珀先生,我因为没有 接纳她,感到非常高兴,”比尔斯梅钖先生说。“我向你保证,库珀先生——我这么说并非奉承你,因为我知道你是不吃这一套的——先生,我认为自己实在幸运,能遇到你这样一位有风度和仪表的先生。”

    “我对此事也十分高兴,先生,”奥古斯特斯·库珀说。

    “而且我希望我们彼此会变得更加熟悉,先生,”比尔斯梅钖先生说。

    “我也真的希望我们会这样,先生,”奥古斯特斯·库珀答道。正在这时,房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位小姐,满头是剪短了的鬈发,脚脖子上缠满了鞋子的扣襻儿。

    “别逃走,亲爱的,”比尔斯梅钖先生说;因为那个姑娘跑进屋来时并不知道库珀先生在那儿,羞答答地要往外跑。“别逃走,亲爱的,”比尔斯梅钖先生说。“这位是库珀先生——费特街的库珀先生。库珀先生,这是我的女儿,先生——比尔斯梅钖小姐,先生,我希望她有幸能够同你跳许多次四对舞、小步舞、加伏特舞、土风舞、方登戈舞、双管号角舞和法林纳戈尔凯金古舞。先生,这些舞她全会跳,而且在你的岁数再大四分之一之前,你也全会跳的。”

    说着比尔斯梅钖先生拍一下奥古斯特斯·库珀先生的背脊,仿佛他们是十几年的老相识似的——那么亲热;——于是库珀先生向小姐鞠了一躬,小姐向他行了屈膝礼,比尔斯梅钖先生便说他们俩正如他所希望瞧见的那么漂亮的一对,姑娘听了嚷道:“天哪,爸爸!”把脸羞得和库珀先生一样红——你会以为他们两人都是站在一家药房的红灯下面哩。而且在库珀先生告辞之前就说定他当天晚上就得参加到家庭圈子里来——随随便便地参加进来,不必拘泥于什么仪式或者任何此类无聊的玩意儿——抓紧时间来学一下姿势,以便在即将到来的舞会中出场。

    且说奥古斯特斯·库珀先生来到霍尔本的一家廉价的鞋店,在那儿,先生们穿夜礼服时用的轻舞鞋每双七先令六便士,男式结实的散步鞋便宜得几乎不用花钱。他买了一双七先令六便士、城里做的、鞋帮后侧高高的那种普通的鞋,穿了这双鞋,他和他的母亲都惊讶不止,接着他便向比尔斯梅钖先生家出发。在他们客厅里已经有四个个别教授的学生,两男两女。他们都是那么好!一点儿也不骄傲。尤其是其中的一位小姐特别和蔼,她是来练习科伦芭茵 [3] 舞的。这位小姐和比尔斯梅钖小姐对奥古斯特斯·库珀先生十分感兴趣,开玩笑啊,笑啊,态度那么迷人,使他毫不拘束,很快就学会了步法。练习结束后,比尔斯梅钖先生、比尔斯梅钖小姐、比尔斯梅钖少爷、一位年轻小姐、那两位小姐和那两位先生一起跳了四对舞——一点儿也没有那种溜呀滑的步子,而是真正激烈的玩意儿,一下子飞到房角里去,在椅子中间钻来钻去,冲出房门去——那才像是舞蹈啊!特别是比尔斯梅钖先生,尽管他始终得拉着小提琴,每换一种舞步他还都跳到楼梯平台上去。比尔斯梅钖少爷则每当大家都跳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便跳起号角舞来,手里握一根手杖,头上顶着一个干酪盘子,使大家钦佩得五体投地。后来比尔斯梅钖先生坚持说,既然大家都玩得这么高兴,应该全留下来吃晚饭,建议由比尔斯梅钖少爷去买啤酒和其他酒,于是那两位先生便发誓说:“要他们会钞,他们才不干呢。”他们正为了由谁来付钱而要争吵起来的时候,奥古斯特斯·库珀先生说:请他们赏个脸,由他来付——而他们也就 真赏脸让他付了。接着比尔斯梅钖少爷买了一铁罐啤酒和一夸脱瓶装的朗姆酒;那天晚上他们过得带劲极啦。后来比尔斯梅钖小姐在桌子下面捏了一下奥古斯特斯·库珀先生的手,他也捏了一下她的手,并且在凌晨近六点钟才回家去。到家时,他一再表示一个无法控制的愿望,要把他可敬的母亲从三层楼的窗户扔出去,还用自己的手帕要勒死他店里的学徒工,后者使出好大的劲才逼他上了床。

    过了几个星期,那双七先令六便士的城里做的鞋子差不多磨破了,举行盛装大舞会的夜晚来到了,全体七十五名学生都将参加本季度的初次聚会,并且从他们各人四先令六便士的学费中取出一部分作为灯油和小提琴手的费用。奥古斯特斯·库珀先生为这件事在滕斯泰尔 [4] 定做了一件新上衣——花了两英镑十先令。这是他初次在社会上露面;在十四位人选适当的姑娘表演了一场大型西西里岛的披肩舞之后,他要和比尔斯梅钖小姐本人领头跳四对舞。自从最初介绍他与她认识之后,他们俩已很亲密了。真是个欢愉的夜晚!一切都安排得好极了。以前在身子前后挂着广告牌的那个男孩,此时站在临街家门口,接过礼帽和无边苏格兰圆帽。在后客厅有一个翻起来的床架,比尔斯梅钖小姐在那上面为愿意花钱买的先生们和受先生款待的女士们准备着茶和咖啡。分发着每份十八便士的红葡萄酒、尼格斯酒和柠檬汽水;按预先与街角上那家酒吧的约定,为这场合另外雇了一个侍者帮忙。总而言之,除了那些来宾,再也没有什么比得上这些安排了。这么漂亮的小姐们!那些粉红色的丝袜!那些假花!那么多马车!一辆马车刚放下两位小姐,另一辆马车开上来,放下另外两位小姐,她们不仅彼此认识,而且也认识大多数的先生们,这使得整个场合无比快乐活跃。比尔斯梅钖先生穿着黑色的紧身衣,在钮扣眼里插一个蓝色的大蝴蝶结,他把小姐们介绍给原不相识的先生们。太太小姐们交谈开了——而且她们还笑哩——望着她们真教人高兴。

    说到披肩舞,那是我们所见过的最令人兴奋的玩意儿。那样拂来挥去、飘啊飘的,绸衣发出沙沙声,一会儿小姐们被缠进假花中,一会儿她们又给解脱出来!至于奥古斯特斯·库珀先生在四对舞中所负担的部分嘛,他完成得很出色。虽然他不时脱离他的舞伴,人们发现遇上这种情况,他不是以值得称赞的坚定态度在另一个组里跳舞,就是漫无目标地在远处滑来滑去。可是,一般说来,他们推着他,帮他完成舞步,直到他在正确的位置上出现。尽管这样,到他跳完舞时,却有许多先生女士们迎上来向他祝贺,并说他们从没见过一个初学者跳得像他那样好。奥古斯特斯·库珀先生自己也感到很满意,而且也对所有的人感到满意。他会钞请二三十位特别要好的朋友喝了不少掺水的酒、尼格斯酒和混合酒。他是从经过精选的七十五个学生的那个圈子里选择了这些朋友的。

    且说,不管是由于混合酒的力量,还是由于小姐们的美貌,还是由于诸如此类的原因,奥古斯特斯·库珀先生确实鼓励了而不是抵制了一位年轻小姐对他大献殷勤。那个姑娘穿的是白布衣服,由褐色的薄纱罩在上面,她似乎一开头便对他特别感兴趣。后来由于他的怂恿态度延续了一段时间,比尔斯梅钖小姐终于露出她对此的怨恨和妒火,破口骂那个穿褐色薄纱的姑娘是“贱货”,惹得后者也反唇相讥,话中对每季度四先令六便士学费加以奚落,还含糊地提到一个“情夫”。而奥古斯特斯·库珀先生在慌乱得不知所措的情况下,对这句话居然表示完全同意。比尔斯梅钖小姐遭到如此的背弃,立即开始以每分钟十四次的速度尽量放开喉咙尖叫起来。先是猛击穿薄纱姑娘的眼睛和脸部,然后猛击奥古斯特斯·库珀先生的,但都没有击中,便发狂地要求其他七十三名学生供给她草酸,让她自己喝下去。后来见到没人响应这个要求,便再一次朝库珀先生扑去,把自己紧身褡的带子给绷断了,于是被扶上床去。奥古斯特斯·库珀先生的头脑原就不太敏捷,完全弄不懂是怎么回事,直到比尔斯梅钖先生以一种最圆满的方式加以解释,他告诉学生们奥古斯特斯·库珀先生曾经好几次允诺并且确认要与他的女儿结婚,而如今却卑鄙地抛弃了她。这番话在学生中激起普遍的愤怒;由于有几位具有骑士精神的先生催逼着问奥古斯特斯·库珀先生自己需要用什么东西,换句话说,就是问他:“自己要不要喝什么东西,” [5] 他认为以趁早退去为上计。这事的结局是,次日收到一封律师写来的信,下个星期提出了诉讼。奥古斯特斯·库珀先生两次走到塞尔彭泰因河 [6] 边,要投河自尽,两次都没有投成,又回家去,于是向母亲倾吐了心事,后者便从钱柜里取出二十英镑私下了结了这事,一共付给比尔斯梅钖先生二十英镑四先令六便士,请客和舞鞋的开支不计在内。此后,奥古斯特斯·库珀先生便回去与他的母亲同住,直到今日。既然他对社交不再存什么奢望,他也就不再在社会上露面。由于他绝对不会看到这篇有关他自己的故事,也就永远不会变得聪明一些。

    * * *

    [1] 伦敦的一条街,介于霍尔本路和吉尔福德路之间。

    [2] 指被雇来把广告牌挂在身上到处走的人。

    [3] 科伦芭茵(Colubine),意大利中世纪喜剧中一个年轻女角及哑剧中一个丑角的情人的名字。

    [4] 伦敦市内从霍尔本路转入林肯法律协会处附近的一个地段,当时裁缝店多集中于此地。

    [5] 这句话是同上文比尔斯梅钖小姐要喝草酸相呼应的。

    [6] 英国海德公园内的一个池塘。

    第十章 穷要面子的落魄绅士

    够奇怪的是,某种人似乎只属于伦敦。你天天在伦敦街上遇见他们,可就是没有任何人在其他地方碰上他们;他们似乎是土生土长的,就像伦敦自己的烟雾或者它的暗黑的砖块和灰泥一样专门属于它。我们可以举出种种例子来证明这种说法,不过在本特写中我们只打算提出一个阶层作为典型——就是贴切而又富有表情地被称作“穷要面子”的那个阶层。

    说到衣衫褴褛的人,天知道在哪儿都能找到他们。至于装气派的人在伦敦城外较之城内并不少见;可是这两者的混合物——这种穷要面子的人则纯粹是本地产物,一如在查尔琳克劳斯 [1] 的那尊雕像或者在阿尔德盖特街 [2] 的那个水泵一样。也应该注意的是:只有男人是穷要面子的;女人不管外表多么穷酸,总是要么肮脏懒散到极点,要么整洁而体面。如成语“经历过好日子”所形容的穷困潦倒的男人是肮脏懒散和可怜地死要漂亮的奇怪的混合物。

    对于作为本文篇名的词语,我们将尽力解释一下我们的见解。如果你遇见一个男人顺着德鲁利路懒洋洋地荡过来,或者见他在朗·阿克,背靠一根柱子,两手插在一条满是点点油污的、灰黄色的裤子袋里;裤脚管做得很宽大,复在长统靴上,两个裤脚管的外侧各钉着一条粗线作为装饰,还穿着一件原先钉着发亮的钮扣的褐色上衣,帽子的两侧皱缩得很厉害,压在右眼上方歪戴着——你别可怜他。他不是穷要面子的人。他喜欢经常涉足第四流酒吧里举行的“和声音乐会”或者业余演出戏院。他生性厌恶任何种类的工作,和大戏院里几个哑剧演员很熟悉。不过,如果你看见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顺着小街、尽可能紧挨着地下室前面空地的栏杆匆匆走着,穿的是一套褪色的黑呢旧衣裤,已经露出底子的织线,而且由于经常穿着,发亮得好像涂过蜂蜡似的。他的裤子紧紧地绷着,一则以壮观瞻,二则也为了不使他的旧鞋子从脚跟上滑掉。如果你还注意到他把泛黄的白颈巾用别针仔细地扣住,为的是要把下面的破衣服遮住,手上戴着一双毛皮已不全的旧獭皮手套,你就可以认定他是穷要面子的人。只要朝他那张抑郁的脸和因自知贫穷而畏缩的模样看上一眼,就会使你痛心——我一直假定你既不是哲学家又不是政治经济学家。

    我们曾经被一个穷要面子的男人经常缠住。在白昼,他的形体整天触及我们的感官;在晚上,他通宵停留在我们的想象中。沃尔特·司各特爵士在《魔鬼研究》 [3] 一文中所提及那个人从自己想象中穿黑丝绒衣服的领路人所受到的困扰,还及不上我们从我们这位身穿旧黑呢衣服的朋友所受到的一半呢。他初次引起我们注意是因为他在大英博物馆的阅览室里总是坐在我们对面;使这个人更引人注目的是,他面前总是放着两本有气派的破烂书——两本原先是漂亮的但如今书页却已被翻旧的对开本,封面也已发霉,并且被虫蛀坏了。每天早上,时钟刚敲十下,他便在椅子上坐下来;下午,他总是最后一个离开这房间,走时还带着不知还有什么暖和安静的地方可去的神情。他总是在那儿坐上一整天,尽量紧挨着桌子,为的是要遮住上衣缺了钮扣的部位,把他的旧帽子小心地放在脚边,显然自以为那样人家就看不见它。

    到了下午两点钟左右,你可以瞧见他咀嚼着花卷蛋糕,或者便宜的面包。他不像一个把它当一顿中饭的人那样,大大方方地一下子就把它从口袋中拿出来,而是先在口袋里把它撕成许多小块,然后偷偷地吃。他心里再明白不过,这就是他的中饭。

    我们头一次见到这个可怜的人时,以为他的衣服不可能再破旧了。我们甚至竟然还推测他可能很快就会穿着从旧货店买来的一套像样的衣服出现。这个情况我们可弄不懂;他却一天比一天更穷要面子了,他的背心上的钮扣一颗又一颗地掉了;于是他把上衣扣起来;后来上衣一边变得和背心一样之后,他便把这一边扣在上衣另一边上 [4] 。他在一星期的开始比结束时显得稍微好一点,因为那条颈巾虽然泛黄却并不十分脏。而在这一切不幸的状况中,他没有一次出现时不用皮带、不戴手套。这种情况维持了一两个星期。终于,他上衣背上的一颗钮扣掉了,于是这个人就此不再出现,我们以为他死了。

    他失踪以后大约一星期左右,我们正坐在同一张桌子前,目光落在他的那张空椅子上,不知不觉地就他从社会生活中退隐这一问题陷入一连串的冥想中。我们正怀疑他莫非自缢,或者投河自尽——莫非真的死了,或者仅仅是被逮捕了——这时候,他本人走进屋来,从而中止了我们的种种猜测。他的形状起了奇异的变化,而且一直走到屋子中央,神情中显示他已充分认识到自己外表的改观。真是怪事。他的衣服呈现出一种有光泽的好看的深黑色;可是它看上去好像还是同一件衣服;不但如此,衣服上还有老交情使我们熟知的那些补丁。还有那顶帽子——没有人会把它的形状看错,帽顶越往上越大。由于长期使用已变成红褐色,可是如今却和上衣同样地黑。我们突然明白了真相——它们被“复原”过了。那种黑色和蓝色的生色剂是骗人的液体;我们见过它在许多穷要面子的男人身上所起的作用。它欺骗它的受害者,使他暂时感到自己很神气,可能诱使他去买一双新手套,或者一条便宜的宽领带,或者其他不足道的穿着物品。它使他们的精神振作了一个星期。结果,如果可能的话,却使他们变得比原先更沮丧。在本事例中便是如此;那个不幸的人的短暂体面精确地随着那“生色剂”的渐渐消失而下降。裤子的膝部、上衣的肘部和大部分接缝处不久便开始可怕地发白了。那顶帽子又被放在桌子下面,它的主人又像先前一样蹑手蹑脚地悄悄进入他的座位。

    后来有一星期不停地下小雨,并且雾气迷漫。等到雨止雾散时,那“生色剂”已经全部消失,而那个穷要面子的男人从此不再试图改善自己的外表了。

    很难说出城里那个特定的部分是穷要面子的人常去的主要地方。我们曾经在法律协会 [5] 附近遇到过许多这一类的人。每天早上在八点钟和十点钟之间,在霍尔本可能遇到他们;凡是为好奇心所驱使,走进无力偿还债务者的法院的人,都会在观众和开业的律师当中见到形形色色的这一类人。我们碰巧每次到交易所去,总会见到一些穷要面子的人,我们常常感到纳闷,不知道他们究竟有什么事要待在那儿。他们会一连几小时坐在那儿,靠在好像患水肿病的发霉的大雨伞上,或者吃着阿伯奈西饼干 [6] 。没有人跟他们说话,他们也不理任何人。我们考虑了一下,想起我们偶然见过两个穷要面子的人在交易所里交谈,可是根据我们的经验,我们确信这是个不寻常的情况,是由一方请对方掐一撮鼻烟,或者其他此类礼貌行为所引起的。

    要为这些人的住处指定任何特定的地点或者试图列举他们一般从事的工作是同样困难的。在业务上我们从来没有与一个以上的穷要面子的人接触过;那人是个醉醺醺的雕刻工,住在坎登镇上一排新房子里的一间潮湿的后客厅里,那是靠近运河的一半作为街道一半作为砖厂的地方。穷要面子的人可能根本没有职业,或者他可能是小麦代理商,或者煤块代理人,或者收债人,或者当铺店员,或者败落了的事务律师。他还可能是个最低级的职员,或者是与自己等级相同的报刊的投稿人。我们的读者是否像我们一样,常在这些人所从事的行业中见到他们,我们无从得知;但我们知道的是——这个感觉到自己的贫困,而又徒劳地竭力掩盖的可怜人(无论他的不幸是他自己还是别人造成的),是人性中再可怜也没有的人之一。这种人,除了少数的例外,都是穷要面子的人。

    * * *

    [1] 地名,离威斯敏斯特一英里左右。英王爱德华一世的皇后葬于此。

    [2] 伦敦一街名,现为米德尔塞克斯街。

    [3] 英国著名小说家司各特(Walter Scott,1771—1832)写过一篇《论魔鬼研究与巫术的信》(Letters on Demonology and Witchcraft)(1830)。

    [4] 按此情况,他穿的是钉着双排钮扣的那种式样的上衣。

    [5] 英国伦敦具有授予律师资格权的四个法律协会。

    [6] 一种硬饼干,焙制时用芷茴香籽作香料。

    第十一章 痛痛快快地过上一个夜晚

    戴门和皮西亚斯 [1] 无疑是有他们自己特色的好人;因为前者随时都极其愿意为朋友充当特别保释人;后者则因他总是准时地在紧要关头出现,就像号角按时吹响那样分秒不差,相比之下,几乎毫不逊色。可是他们性格中的许多特点已渐渐过时了。如今人们因债务被监禁时是很难找得到像戴门这样的人了(除了那些虚假的保释人,而他们的代价是半个克朗);至于那些皮西亚斯,在如今堕落了的时代里的不多的几个,则有一种令人遗憾的习惯,那就是:在他们的出现可能具有不折不扣的经典性质的当儿,却偏偏溜之大吉。然而,如果说这两位豪杰的行为在现代已经找不到与之媲美的例子,他们的友情倒是能够找到相当的范例的。在一个方面,我们有戴门和皮西亚斯;在另一方面,我们有波特和史密瑟斯;而为了恐怕我们无知的读者从没听说过后述的这两个名字,我们最好能使他们同这两个名字的主人熟悉一下。

    托马斯·波特先生当时是在城里工作的一个职员,而罗伯特·史密瑟斯先生也是在同一个城里的职员。他们的收入很有限,可是他们的友情是无限的。他们俩住在同一条街上,每天早上在同样的时间里步行进城,每天都在同一家蹩脚的饭馆里进午餐,每晚都在一起狂欢。最亲密的友谊关系使他们结合起来,或者,就如托马斯·波特先生感人至深地所说的那样,他们俩是“忠贞不渝的伙伴,除此以外什么也不是”。在史密瑟斯先生的气质中有一种浪漫气息,一丝诗意,同时又闪现着痛苦。还有一种他自己既说不上怎么会有的、也弄不懂究竟是什么样的意识——这种气质在与波特先生那十分突出的随随便便、冲劲很足、业余扒手般的神态对照之下,尤为显著。

    他们俩各自在性情方面的特点,在各自的服装上也显示出来。史密瑟斯先生在公共场所通常穿外套和皮鞋,围一条黑色窄颈巾,所戴的褐色帽子的两侧卷得高高的——而波特先生则偏偏避开这些特色,因为他立志要打扮成那种驰名的“小家伙”,也就是驿车乘客的派头,不仅如此,他甚至还花钱买一件钉着木制钮扣的蓝色粗呢上衣,是根据消防队员服装的款式而制的。他穿了这件衣服,再加上一顶花盆加垫盆形状的浅顶帽子,在小拉塞尔街上的“海神之子”酒店和其他各种公共场所、各种时髦场合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波特先生和史密瑟斯先生彼此相约,在他们领到季度薪金以后,他们联合并作伴来“花费 [2] 那个夜晚”——这里显然用词不当——如众所周知,“花费”一词并不用于夜晚本身,而是应用于该人在上述场合可能碰巧拥有的全部钱财;而且他们也相约,在上述那个夜晚,他们要“痛痛快快地过一个夜晚”——这可是富有表情的措词,其含意是从明天早上借来几小时,把它们加到前一天晚上的时间里去,把这整个制造成一个合成的夜晚。

    季度清账日终于到来了——我们说“终于”,是因为季度清账日就像彗星一样没有规律:当你得付出许多钱的时候,它移动得奇快;当你只能得到一点儿钱的时候,它就移动得奇慢。托马斯·波特先生和罗伯特·史密瑟斯先生按照约定的时间会面,作为那天晚上聚会的第一个内容,他们共进了晚餐。那是一顿精美而舒适的晚餐,包括接连端上桌来的四块猪排和四只腰子,在两旁各配有一壶真正烈性生黑啤酒,还有一叠叠各种面包和一片片楔形的干酪。

    餐桌上的桌布被挪去以后,托马斯·波特先生吩咐侍者端来两份他的最上乘的苏格兰威士忌酒以及热水和食糖,两支他的“味最淡”的哈瓦那 [3] ,侍者照办了。于是托马斯·波特先生便着手调制他的掺水烈酒,点燃他的雪茄烟;罗伯特·史密瑟斯先生也这么做;接着托马斯·波特先生打趣地建议首先为“废除所有一切办公室”(并不包括挂名职务,但要包括账房间)而干杯,罗伯特·史密瑟斯先生立即热烈欢呼,一口吞下了酒。他们就这样继续谈政治、喷雪茄烟、呷掺水威士忌,直到“份儿” [4] ——这种称呼再适当不过——都光了,这被罗伯特·史密瑟斯先生所察觉,立即吩咐再来两份最上乘的苏格兰威士忌酒和两枝味儿最淡的哈瓦那。于是那些“份儿”不断地进来,淡味儿的哈瓦那不断地呼出去,直到由于喝呀、点雪茄呀、喷烟呀,又由于桌子上的陈年烟灰和雪茄烟上的油腻,罗伯特·史密瑟斯先生开始对于哈瓦那的淡味儿产生怀疑,又深深觉得自己仿佛是背对着马匹坐在一辆出租马车里。

    至于托马斯·波特先生,他偏要不断地大声笑出来,并且口齿不清地自动宣称自己“蛮好的”。为了要证实这一点,他有气无力地向身旁的那位先生预约了那份晚报,可是却发现要在各个栏目里找新闻,或者要清楚地确定报纸上究竟有没有分栏是件难事。于是慢慢走出户外寻找月亮,又回进屋来,由于抬头望天过久而脸色苍白。他看见罗伯特·史密瑟斯先生已经睡着,便用种种不自然的欢笑来表示自己的高兴劲儿,随后把脑袋靠在胳臂上,也呼呼入睡了。当他醒来,罗伯特·史密瑟斯先生也跟着醒了,于是他们俩一致十分严肃地认为,他们在吃猪排的同时,吃了那么多腌核桃,实在愚蠢,因为大家都知道它们会使人眩晕和瞌睡。真的,多亏威士忌和雪茄烟,不然天晓得他们会遭到什么样的灾殃呢。接着他们喝了些咖啡,付了账——那顿饭十二先令二便士,十便士的零头作为小费赏给了侍者——共计十三先令——然后为过一个痛快的夜晚而出发探险了。

    此时恰好八点半钟,因此他们认为去伦敦城剧院买舞台边门的半价座位是再好不过的事,并且也就这么做了。罗伯特·史密瑟斯先生在结账以后变得十分富有诗意,他推心置腹地告诉托马斯·波特先生,说自己内心预感到自己即将瓦解了,这使他们在路上步行时不感沉闷,随后他便入睡了,脑袋和双臂以优美的姿势垂在包厢座位前面,成了剧院的装饰品了。

    这就是谦逊的史密瑟斯的文静的举止,这也就是苏格兰威士忌酒和哈瓦那对这个有趣的人物所起的愉快的作用!可是托马斯·波特先生则一心要人家认为他是个“精明鬼”、“行动快” [5] 等等,显出十分不同的作风,他开始走得确实非常迅速——终于快得使观众们不耐烦与他齐步前进了。他刚踏进厅内时,还只是一本正经地吩咐边座的先生们“发作”,同时还提出另一要求,让他们马上“联合起来”,观众对这两个要求都以在这种场合中最为风行的方式加以回答。

    “给那只狗一根骨头!”一个只穿衬衫、没穿外衣的男人嚷道。

    “你在哪儿喝过半品脱的三等啤酒了?”另一个也嚷道。

    “成衣匠!”第三个尖叫道。

    “剃头店的店员!”第四个喊道。

    “把他撵出——去!”第五个怒吼道。与此同时,许多人大声赞同要托马斯·波特先生回到他母亲怀抱中去,用普通的用语来说,便是:“滚回家找他娘去!”

    对于所有这些辱骂,托马斯·波特先生报以不胜轻蔑的态度,他每次听得别人提及自己的外貌,便把他的浅顶帽子朝一边压得再歪一点儿,双手叉腰站着,像演戏似的摆出一副挑衅的神态。

    由这些各种不同的声音作为即兴伴奏的前奏曲结束后,第二首曲子又开始了。托马斯·波特先生由于没受到惩罚,胆量更大,继续进行着前所未有的荒谬之极的举动。一开头,他模仿那个主要的女歌手的颤音;接着,又对着舞台上的蓝色火焰呻吟;看见幽灵出现时,便装出被吓得发抖的样子。最后,不仅对舞台上的对话不断地出声加以评述,还竟然把罗伯特·史密瑟斯先生也给吵醒了。后者听得他的同伴在吵吵嚷嚷,由于对自己在哪儿或者人家要他干什么都摸不着头脑,为了要学一个好榜样,立即发出持续不断的嚎叫声,观众们从未听见过那么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怪般的叫声。他们这样做实在过分了。四处响起了“把他们撵出去!”的怒喊声。只听得像脚在地上滑来滑去和有人被猛推撞在护壁板上的声音,还听得匆促的对话:“出来不?”——“不出来!”——“你就得出来!”——“我不会出来!”“把你的卡片给我,先生!”——“你是个坏蛋,先生!”诸如此类的话接着骂起来了。一阵鼓掌声表示观众们对此举的满意,接着罗伯特·史密瑟斯先生和托马斯·波特先生发觉自己被人以惊人的速度投到街上去,在他们飞快下降的整个过程中,他们的脚一次也不用着地。

    罗伯特·史密瑟斯先生生就是这样一个慢条斯理的人,在他最近这次被驱赶的过程中,行动确实太快了,这冲劲至少够他维持到下一次季度发薪日,因此他与他的同伴一从米尔顿街一带地区出来,便开始转弯抹角地大谈特谈睡眠的种种妙处,还间接地隐约提到应当回伊斯林顿去,并在各自的临街大门锁上试试布拉马高级钥匙 [6] 的作用。可是托马斯·波特先生气派豪迈、独断独行。他说他们出来是要痛痛快快地过上一个夜晚的,因此就得这么办。于是精神面貌的四分之三是迟钝、四分之一是忧郁的罗伯特·史密瑟斯先生绝望地同意了。他们便走进一家酒店去取得帮助他们过一个痛快的夜晚的物资。他们看见酒店里有许多年轻女人、形形色色的老先生以及许多到处坐的出租马车的车夫和双轮出租马车的车夫,他们都在一起喝酒聊天;托马斯·波特先生和罗伯特·史密瑟斯先生喝小杯的白兰地和大杯的苏打水,一直喝到他们开始对不论一般事物或者任何特定事物的概念都模糊了。他们自管自喝够了酒之后,开始请所有的人喝酒。他们余下的娱乐是目睹乱糟糟的混杂在一起的事物;其中有脑袋和脚跟,有被打得发青的眼圈和蓝色的制服,有泥浆和煤气灯,有厚实的门和石头铺的地面。

    接下来,一如模范小说家所富有表情地告诉我们的那样——“一片空白 [7] ”!次晨那片空白被“警察分局”这几个字所填充了,而那个警察分局又被托马斯·波特先生、罗伯特·史密瑟斯先生和前晚他们在酒店的大部分同伴所填满,他们都只穿各种衣服的较少的一部分。在警察局里宣布的一些情况使法官大为愤怒、使观众大为惊讶,内容涉及有一个罗伯特·史密瑟斯怎样受一个托马斯·波特的唆使和帮助,在好几条街上,于不同的时间,击倒并殴打了五个男人、四个男孩和三个女人;上述托马斯·波特怎样凶恶地获得了五个门环、两个门铃的摇柄和一顶无边苏格兰圆帽;他的朋友罗伯特·史密瑟斯怎样以每句五先令的行情,发出了至少值四十英镑的诅咒;用怕人的尖叫声和谎报火警来吓唬拥挤地住在一整条一整条街道上的女王陛下的臣民;损毁了五名警察的制服;此外还干了种种其他多得不胜枚举的暴行。治安法庭法官对他们适当地严加谴责之后,以法律的通俗名称“酗酒”之罪,处罚托马斯·波特先生和罗伯特·史密瑟斯先生各五先令;对他们所犯的十七次殴打罪,以每个受害者四十先令计,另外从轻罚款三十四英镑,并且准予向控诉人说项。

    他们恳求了控诉人,于是在随后的那个季度,波特先生和史密瑟斯先生尽可能赊账度日;而尽管那些控诉人表示十分愿意以同样的条件每星期再挨打两次,可是从此再也没有人发觉他们又在“痛痛快快地过上一个夜晚”了。

    * * *

    [1] 戴门(Damon)和皮西亚斯(Pythias)是罗马传说中的一对挚友。皮西亚斯因阴谋暗杀叙拉古的国王狄奥尼修斯,被判死刑,但是他需要时间来处理一些事,于是戴门便以自己的性命担保他的朋友必将归来。后来皮西亚斯果然守信回来,就此获得特赦。

    [2] 原文为spend,针对钱财而用时,意为“花费”;针对时间而用时,意为“度过”,作者在此故意不顾其后一种涵义,旨在突出“花钱”这一情况。

    [3] 哈瓦那是古巴的首都,在此指用古巴烟草制成的雪茄烟。

    [4] “份儿”,原文为go,它作为动词的一个含义是“光了”。

    [5] 原文为fast goor,含有“胡来者”之意。

    [6] 约瑟夫·布拉马(Joseph Brama,约1748—1814)发明的一种钥匙。

    [7] 原文为all was a blank,其实际含义为:“什么也记不得了”,或“不省人事”。

    第十二章 囚车

    前几天下午我们闲逛游览回来,途经博街的拐角时,有一群人聚集在警察局门前,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于是我们弯入博街,看到有二三十人不仅站满了人行道,还涌到街心去。另外有几个人稀稀拉拉地站在街对面——显然是在等待着什么。我们也等待了几分钟,可什么动静也没有。因此我们转过身来,向站在身旁的一个人发出那种通常的问话:“什么事啊?”那人是个没刮胡子、面带菜色的补鞋匠,两手插在围裙上部的下面。他以那种极端不值一顾的眼光把我们从头看到脚之后,简短地答道:“没什么。”

    我们十分明白:假如有两个人停在路上朝任何一定的东西望着,或者甚至是朝空中凝视着,马上就会有两百个人聚拢来。不过,由于我们也很明白,一群人在街上得不到一点乐趣是不可能停留五分钟的,除非他们有什么引人的目的,因而顺序的第二个问话自然是:“这些人在这儿等什么?”——补鞋匠答道:“女王陛下的马车。”这句话可更怪了。我们没法想象女王陛下的马车来博街的政府机关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我们开始反复思考着如此不寻常的现象的种种可能的原因时,人群中所有的男孩子都大声嚷道:“车子来啦!”这使我抬起头来朝街上望去。

    那辆有帆布篷顶的车子以最快的速度驶过来了。各警察局里的囚犯是用这辆车子被押到不同的监狱里去的。此时我才初次想到女王陛下的马车只是囚车的另一名称,对囚车所以授予这一称号,不仅由于这个词比较高贵,还因为这车子的费用是由女王陛下负担的。这车子最初是专供需要到各个常去的地方去的先生太太使用的,而这些地方是以普通名称:“女王陛下的监狱”,为人所知的。

    车子在警察局门口停住,人们都涌到台阶周围,只留下一条小通道让囚犯们走。我们的那个朋友补鞋匠和其他散落在四处的人都穿过马路去,我们学了他们的样儿。马车夫和另一个原来在车子前面、坐在他身旁的男人下了马车,获得许可,走进警察局。他们进去之后,门便关上,人们全都翘首以待。

    耽搁了几分钟之后,门又打开,两个走在前面的囚犯出现了。是两个姑娘,大的那个不可能超过十六岁,小的那个肯定还没到十四岁。由于她们之间眉目依然相似,显而易见是姐妹俩,不过,年纪较大的姑娘的脸上打下了又度过了两年堕落生涯的烙印,那烙印清楚得就像是用炽热的熨斗烧灼似的。她们俩的衣服都是华丽而俗气,小的那个尤其如此。尽管她们在容貌和衣着两方面都极为相似,并且这种情况由于她们被拴在同一副手铐上而显得更为突出,人们却无法想象比两人在举止方面所表现的更大的差异。小女孩痛哭流涕——并非因为让人看,也不是希望产生什么影响,而就是因为感到羞愧。她用手帕蒙住了脸,再明白也不过地表现出她极度的哀痛,然而已为时过晚了。

    “判你多久,埃米莉?”人群中的一个红脸女人尖声嚷道。“六星期劳动,”大姑娘扬扬得意地笑着回答。“不管怎样,这可比石头砌的牢房强;磨坊要比法庭强多了;贝拉也去那儿,她这是头一遭。昂起头来,你这个小丫头,”她猛力把那个姑娘的手帕拉开,接着说。“昂起头来,让他们瞧瞧你的脸。我并不妒忌你,不过我一定不能示弱!”——“这就对了,你这个丫头,”一个戴着硬纸板做的便帽的男人大声说,他同人群中的大部分人一样,对这个小插曲感到说不出的高兴。“对!”姑娘答道;“啊,的确是这样;那又有什么要紧,是吗?”——“快!你进来,”马车夫打断了她的话。“别急,车夫,”姑娘回答说,“要记住,我要在冷浴场下车的——那是一幢大房子,前面有一道高高的墙围着花园;你不会搞错的。喂。贝拉,你上哪儿去呀——你要把我的宝贝手臂拉断吗?”这话是对那个年龄较小的姑娘说的,后者急于藏身到有篷马车里去,先跨上了踏板,忘了自己受着手铐的牵制。“下来,让我给你带路。”她猛地把那个可怜的姑娘拉下来,使后者在人行道上摇晃着,于是自己就上了车,让不幸的同伴尾随其后。

    这两个堕落腐化了的姑娘是被一个邋遢而又贪婪的母亲撵到伦敦的马路上以及其一切罪恶和放荡的生活中去的。那个较小姑娘此时的情况,就是较大的那个过去有过的情况;而较大的那个此时的情况则是较小的那个不久也一定会变成的那样。这是令人忧伤的情景,但肯定是会成为现实的;这是一出悲剧,可是多么经常地在演出啊!朝伦敦的监狱和警察局看看——不,就朝那些街道本身看看吧。一天又一天、一小时又一小时,这些事情不断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它们已经成为理所当然的事,为人们所熟视无睹了。这两个少女在罪恶中越陷越深,其速度之快有如瘟疫的传播,其影响之恶劣和传染之广泛也一如瘟疫。在众所瞩目的范围内,有多少不幸的女子一步一步地陷入了不堪设想的罪恶生涯;一开始便是毫无希望的生涯,在其过程中更是令人憎恶和反感。一个人悲惨地结束这种生涯时总是无亲无靠、孤独凄凉,丝毫也得不到怜悯和同情!

    此外还有其他囚犯——一些十岁左右的孩子,他们已经同五十岁的男人一样是犯罪老手——还有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把监狱看作是个供膳宿的所在,高高兴兴地到那儿去。他与另一个人合用一副手铐,他初次犯罪就把自己的前途毁了,身败名裂,家人生活无着。然而我们的好奇心已得到满足。头一群犯人给我们脑子留下了我们本来巴不得回避并把它从记忆中抹掉的印象。

    看热闹的人群散开了;马车载着它的一车罪行和不幸辘辘而去;于是我们再也看不见那囚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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