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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大骗子克鲁尔的自白最新章节!

    几只闹钟几乎同时响了,发出刺耳的声音,天色还很暗,因为才六点钟。最早从床上爬起来的人,打开了屋顶上的电灯。只有施坦柯没有理睬这起床的号令,仍然躺在床上。我由于一觉醒来感到非常清醒、心情惬意,所以,尽管这些拥挤到这间斗室中间狭窄过道上的小伙子非常嘈杂混乱,令人烦恼,他们有的在打呵欠,有的在伸胳膊伸腿,有的在从头上脱下睡衣,但是却没有使我感到怎么不快。由于只有五个脸盆,而七个小伙子需要盥洗,所以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去抓脸盆,而且水壶里的那点水根本不够用,因此大家只好一个跟着一个赤着身子穿过走廊到水龙头去打水来,尽管如此,我的愉快心情并没有受影响。当我像其他人一样往脸上涂过肥皂和冲洗净后,我抓起来的也是一块已经非常湿的毛巾,不再适于用来擦干了。然而,我却得到了一些热水,这是那位电梯工和服务员学徒合伙用一个酒精炉烧的,用来刮脸的,而且当我非常熟练地用刮脸刀在两颊、嘴唇上下和下巴上刮着时,我还可以同他们一起对着一块他们非常巧妙地挂在窗户把手上的碎镜片照着。

    “Hé,beauté,”[34]当我梳好头,洗净脸,来到寝室准备穿好衣服,并像所有其他人一样整理好自己的床铺时,施坦柯对我这样说道:“你叫什么,是汉斯还是弗利茨?”

    “叫菲利克斯,假如您不介意的话,”我回答说。

    “这个名字也不错。您愿意不愿意帮忙在吃过早饭后,给我从食堂带一杯有牛奶的咖啡来,菲利克斯?否则,直到中午除了一碗粥外,也许什么也吃不上。”

    “非常愿意,”我回答说。“我非常高兴帮助您。我先给您送一杯咖啡来,然后过不一会儿再来看您。”

    我决定这样做,出于两个原因:第一,我的手提箱虽然有锁,但是令人不安的是,我没有钥匙,而且对施坦柯并不十分信任;第二,我想同他接上昨天的话茬儿,按比较合情合理的条件从他那里得到他要提供给我的那个地址。

    我穿过走廊走到头,来到职工食堂。这个食堂很大,也很暖和,飘溢着咖啡的香味————食堂的头头和他那位发了福的、态度和善的老伴,正站在柜台后从两部光滑锃亮的机器中往杯子里注咖啡。糖已经放到杯子里,这位女人给浇上一点牛奶后,又给每个人一块烤饼。各类服务员从各个寝室一起涌向这里,使食堂显得十分拥挤嘈杂,这些人中也有身穿带金扣蓝礼服的餐厅服务员。大多数人都站着吃,不过这里也准备了几张桌子。我按照自己的许诺,向这位慈母般的女人请求给“pour le pauvre malade de numéro quatre”[35]一杯。她递给了我一杯,同时冲着我的脸看了一眼,发出一阵微笑————这我已经习惯了,因为我几乎从每个人那里都能看到这种微笑。“Pas encore équipé?”[36]她问道,于是我向她简要地说明了我的处境。然后,我就赶回施坦柯那里,给他送去了咖啡,并再次对他说,我很快就会回来同他谈谈。他在我的背后发出了带嘲讽意味的笑声,因为他非常清楚地知道我的上述两个原因。

    重新回到食堂后,我才为自己端来早点,喝了一杯带牛奶的咖啡,感到精神抖擞,因为我已有很长时间没喝过热的饮料了,另外还吃了我那份烤饼。食堂里的人开始渐渐稀疏了,因为这时已是七点钟了。于是,我就在一张铺着油布的桌子旁舒适地坐下来,同我在一张桌子上的是一位已上了点年纪的餐厅服务员,他身穿一身礼服,从容地掏出一包香烟,点着了一支。我只不过向他微笑了一下,并向他看了一眼,他就给了我一支。不仅如此,当他同我进行了简短的谈话,了解了我目前仍是悬而未定的处境,便站起身来走了,他把那包还半满的香烟作为馈赠留给了我。

    早饭后吸上一支这种深色的、香味浓郁的烟,我感到十分惬意,但是我不能在这里久留,必须回到我那位病人身边去。他以一种不高兴的情绪接待了我,显而易见,这是做作出来的。

    “又回来啦?”他喃喃地问道。“你想干什么?我不需你来陪我。我头和嗓子都痛,没有兴趣同你闲聊。”

    “这么说,您还没见好啊?”我回答说。“这使我感到真遗憾。我本来想问问您,喝了我出于理所当然的善意为您送来的咖啡是不是感到精神好了一点?”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给我端咖啡来。我才不想参与你的那笔愚蠢的交易。一个像你这样的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可首先提到交易的是您啊!”我回答他说,“我真不懂,为什么不谈交易,我就不可以陪您消除一点寂寞。他们不会很快来管我的,所以我有足够的时间。是我愿意在您的帮助下来消磨一些时间,就请您这样理解好了!”

    我坐到了他所睡的那张床的下铺,不过这有一个缺点,就是我从下边看不到他。我发现没有办法同他谈话,于是我就不得不又站在他面前。他说:

    “你能认识到是你需要我,而不是我需要你,这是一个进步。”

    “假如我理解得不错的话,”我回答说,“您这是在暗示昨天您向我所提供的那个建议。您真够朋友,又提到了这件事。不过,这样一来也暴露出您对此也是有一定兴趣的。”

    “微乎其微。像你这样一个傻瓜,到头来只能把你那点东西给折腾光了。这东西,你到底是怎么弄到手的?”

    “通过一个偶然的机会。实际上,是一个幸运的时机促成的。”

    “有这种情况。另外,也有可能因为你是个天生的幸运儿。从你身上可以看得出来。你再给我看看你的那些小东西,让我来大致估估价。”

    看到他的态度变得这样温和,尽管我感到很高兴,但是我还是对他说:

    “最好还是不要这样干,施坦柯。一旦有人闯进来,就很容易造成误会。”

    “其实也没有什么必要,”他说。“昨天,我已经把一切都看得相当清楚了。对那个黄晶做的首饰,你可不要抱过大希望。那是……”

    情况很快就表明,我坚持要提防有人打扰的做法,是多么有道理。一个清洁女工提着水桶、抹布和扫帚进来了,准备擦干洗脸盆和整顿盥洗室。在她干活期间,我一直坐在下铺上,没和施坦柯说一句话。在她穿着木拖鞋咯噔咯噔地走出去时,我才问他刚才想说些什么。

    “我说什么?”他又在装腔作势。“你想从我这儿套点东西去,可是我偏不说出来。最多我想劝告你,不要对那件你昨天欣赏了那么久的黄晶首饰抱太大的希望。这么一件废物,要是你去法利茨或者蒂法尼那儿去买它,那是要花大价钱的,可是你要卖,就不值钱了。”

    “您说不值钱是指多少?”

    “几百法郎吧。”

    “那还是可以的。”

    “你这废物蛋对什么都说‘还可以!’真让人恼火。要是我能跟你一起去,立即把这件事儿亲手办妥了,那该多好!”

    “不行,施坦柯,我怎么能担当起这个责任!您还在发烧啊,必须卧床休息。”

    “那好。另外,我估计那把梳子和那枚胸襟饰针,包括那枚胸针,尽管上面有一颗蓝宝石,但也不可能卖到什么大价钱。最好的东西还是那个项链,那真叫好,总能值上几千法郎。同样,在那几个戒指中也只有一两个值得重视,至多是那个镶着红宝石的和那个装有灰色珍珠的。简单点说吧,加在一起,大致能值一万八千法郎。”

    “这和我估量的差不多。”

    “瞧啊!你还真有点在行啊!”

    “噢,是的。我在家乡法兰克福的时候,那些珠宝首饰店展出的东西一直是我喜欢观赏的对象。可是您又认为我不可能得到满价一万八千法郎,是吗?”

    “是的,我的宝贝。不过,只要你能稍微坚持一下,不要对什么话和什么人都说你那句‘还可以’,你就能对付卖到一半的价钱。”

    “也就是说九千法郎。”

    “一万。其实,光是那串宝石项链就值这么多钱。如果你能有点男子汉的气概,就不应再低于这个数。”

    “那么,您建议我到哪儿去卖呢?”

    “啊哈!现在,该让我奉送你这个漂亮的小伙子点东西了。现在,该让我完全出于对你的喜爱,把我所了解的情况毫无保留地无偿地告诉给你这个蠢货了。”

    “谁说是无偿的,施坦柯。我当然准备报答您。只不过我觉得,您昨天讲的对半分的办法有点太过分了。”

    “过分了?做这种合伙交易,对半分是世界上最合情合理的办法,是合乎常规的分法。你大概忘了,没有我的帮助,你就会像一条离开了水的鱼儿一样,一点办法都没有,另外我还可以到经理部去告发你。”

    “您真不害臊,施坦柯!这种话,一般人是说不出口来的,更何况去干了。我知道,您也不想这样干,而且您也会使我确信,您宁肯要两三千法郎,也不会去告发,因为那样做,您只能一无所得。”

    “你真的打算用两三千法郎来满足我啦?”

    “如果我能按您估计的数得到一万法郎,按照信义给您三分之一,那么,大体上也就是这样一个数目。您一定会称赞我说,我是懂得坚持要价的,您也应该相信,就是遇上了压价牟取暴利的家伙,我也会坚定不移的。”

    “来!”他说;当我走近他时,他轻声、却又很清晰地说道:

    “天梯街九十二号。”

    “九十二号,天……”

    “天梯街。你听不清楚?”

    “这街名真少见!”

    “可是,假如它已经这样叫了几百年了,又怎样?你就把这个名字看作是一个吉祥的预兆吧!这是一条很庄严的小街道,只是稍微远了一点,就在蒙玛特尔公墓后边的某个地方。你最好是先奔圣·古尔教堂,这个地方很容易找,然后穿过教堂和公墓之间的公园,沿着邓乐蒙街朝奈伊林荫大道方向继续向前走。在邓乐蒙街还没有同尚平街交叉之前,有一条小街向左拐弯,这条小街叫慎女街,你要找的那个天梯街就是从这里分叉出去的。其实,你是绝不会找不到的。”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这无关紧要。他自称是修表匠,除了别的行当外,他也干点修表的活。你去吧,可千万不要让人看了像个傻瓜蛋似的!我把这个地址告诉你,就是为了能甩开你,安安静静地呆一会儿。至于说我那份钱,你可要记着,我随时都可以去告发你。”

    他转过身去,背冲着我。

    “我衷心地感谢您,施坦柯,”我说。“请您放心,我决不会惹得您非到经理部去告我的状不可!”

    说完,我就走开了,暗自还在重复地念叨着那个地址。我又来到了这时已空无一人的食堂,因为不然的话,我又能到哪儿去呆一会儿呢?我必须一直等到下边的那些人又想起了我。我坐在一张铺有油布的小桌子旁,吸了几支香烟,脑子里在思索着,足足等了近两个小时,没敢表现出丝毫不耐烦的情绪。到食堂的挂钟打十点时,我才听到走廊上有人用刺耳的声音喊着我的名字。当这个穿制服的仆役穿过食堂的门向里面喊叫时,我还没有来到门前。他喊道:

    “菲利克斯·克鲁尔伙计,到总经理先生那儿去!”

    “我就是,亲爱的朋友。请您带我去吧。就是要去拜见共和国总统,也在所不辞。”

    “那就更好了,亲爱的朋友,”他十分顽皮地把我对他的那个亲切的称呼,又回敬给了我,并且用目光上下打量着我。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那就请跟我来吧!”

    我们沿楼梯向下走去,到了第五层,这里的过道要比我们上边的宽得多,而且铺了漂亮的红色长条地毯。他在通向这里的几座载人电梯中的一座旁按了一下电铃。我们还得稍等片刻。

    “这头犀牛要亲自同你谈谈,这是为什么?”这个小伙子这样问我。

    “您说的是斯图尔茨里先生吗?因为有关系,有私人关系,”我回答他说。“不过,您为什么叫他犀牛啊?”

    “C’est son sobriquet. [37]抱歉,这不是我发明的。”

    “请您说下去,我对您提供的每一个情况都是感激的,”我回答他说。

    电梯的内侧装饰得很漂亮,并且有电灯照明,还设置了一条天鹅绒包的凳子。一个身穿有红镶嵌条的砂土色号衣的小伙子,正在操纵着开关。他先是把电梯停得太高,后又太低,就让我们迈上这样造成的陡峭台阶走出去。

    “Tu n’apprendras jamais,Eustache,”我的这位向导对他说,“de manier cette gondole. ”[38]

    “Pour toi je m’échaufferai!”[39]那个人粗暴地回敬了他这样一句。

    我听了这些话后感到很不舒服,于是不禁表态说:

    “弱者之间不应该相互藐视,这无助于增强他们在强者心目中的地位。”

    “Ti ens,”这个受到驳斥的小伙子回答说,“Un philosophe!”[40]

    我们来到了下边。当我们从电梯沿着大厅的一边朝接待处走去和经过该处时,站在那里的那个小服务员一直在好奇地从侧面目不转睛地观察我。当我知道不仅自己的仪表讨人喜欢,而且我的天赋才智也引人注目时,我总是感到很高兴的。

    总经理的私人办公室就设在接待处的后边,在同一条走廊上,另外一些同他的办公室相对的房间,据我观察,是弹子球房和阅览室。我的引路人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听到室内的一句哼声后打开了门。他把帽子贴到大腿处,鞠了一个躬,让我进去。

    斯图尔茨里先生是一位体态臃肿不堪的人,留着一小撮花白的山羊胡子,他下巴高高隆起,使得小山羊胡子仿佛留在哪里都不合适。他坐在写字台后翻阅着文件,一时间还没有抬头看我。看到他这副样子,我理解了职工们奉送给他的那个绰号,因为不仅他的后背已胖得圆圆地拱起,脖子后堆满了脂肪,而且他那鼻子的前半部分也长出了一块像牛角一样突出的赘瘤,使得那个绰号确实名副其实了。他正在用手把翻阅过的文件上下左右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同他那整个庞大的躯体相比,他的两只手显得既出奇的小,又很玲珑;尽管他的体态硕大肥胖,但是并不像有些胖人那样龙钟、笨重,而是仍然保持着某种轻盈洒脱。

    “这么说,您就是,”他用带有瑞士音的德语说,同时继续整理着文件,“那位由朋友推荐来的年轻人,叫克鲁尔,假如我没记错的话,您打算到我们这儿来工作,是吗?”

    “您说的一点不错,总经理先生,”我回答他说,同时,尽管还有点畏首畏尾,但还是向他靠近了一点,从而有机会既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观察到一种罕见的现象:他由于两眼凝视着我,面部呈现出一种很不自然的表情。这我非常清楚,不是别的原因,正是我当年的年轻貌美所引起的。因为,有些两眼紧盯着追逐女性的男人————像斯图尔茨里这样留着富有进取精神的小山羊胡和体态丰满却又洒脱的人,无疑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当他们从性欲角度所追求的东西突然通过一个同性形体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往往会下意识地表现出一种奇异的窘迫。这是因为极普通意义上的性欲同狭义的性欲之间的界限,不是很容易划清的,而伦理法规又极力阻止这种狭义的性欲及其联想在这里表露出来,于是就出现了那种反应,那种不自然的面部表情。当然,这只能是一种不很强烈的反应,因为这位当事人还是很有教养的,宁肯自己去承受因未把握住上述两种性欲界限而引起的令人不悦的尴尬,而未将它转嫁到那个完全是无意识地发觉了这种情形的人身上,更没有因此对他进行报复。斯图尔茨里先生确实也没有这样做,特别是由于我看到他这种表情后严肃而又谦逊地垂下了眼睛。相反,他对我是非常平易亲切的,他询问道:

    “我的那位老朋友,也就是您的叔叔席梅尔普雷斯特尔怎么样啦?”

    “对不起,总经理先生,”我回答说,“他不是我的叔叔,而是我的教父,当然这比叔叔更亲。我真感激您问起他,我的教父很好,据我所知,各方面都很好。他作为艺术家不仅在莱茵地区,而且远在其他地方,都享有极大的声誉。”

    “是啊,是啊,这个怪物,这个怪僻的家伙,”他说。“是真的呀?他有了成就?那就更好啦。这个怪僻的家伙。我们当年是非常要好的。”

    “我大概用不着再说了,”我继续说下去,“我是多么感激席梅尔普雷斯特尔教授,感谢他在您,总经理先生面前为我说了好话。”

    “是啊,他是这样做了。什么,他还是教授?这是怎么回事儿?Mais passons. [41]为您的事儿,他曾给我写过信,而我也没有忘记他,因为我们当年在这里一起玩得真痛快。但是,我想告诉您,这件事还有困难。让我们怎么来安置您呢?您显然在旅馆服务方面毫无经验,而且也没有学习过这方面的技能……”

    “我认为,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这样回答他说,“我身上的某种天赋的机灵可以很快地弥补我所缺乏的培训方面的不足。”

    “可是,”他略带嘲弄的口吻说,“您的这种机灵劲儿,可能主要是在漂亮女人身上是有效果的。”

    在我看来,他这样讲,有下列三个理由。第一,法国人————斯图尔茨里先生早已成了法国人,非常喜欢讲“漂亮女人”这个词,既为了自己高兴,也为了讨他人的欢心。“Une jolie temme. ”[42]————这是这个国家的人喜欢开的最普通的玩笑,一经说出口,肯定会得到周围人的热情欢迎,差不多就像有人在慕尼黑提到啤酒那样;在那里,人们只要说出啤酒这个字眼,就会引起大家普遍的兴高采烈的情绪。这是第一点。第二,观察得更深一点,就会发现,斯图尔茨里提到“漂亮女人”并开玩笑说我可能对付她们很有办法,他是想以此来克服自己在感情上所陷入的窘态,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想摆脱开我,并把我推向女性一边。这我看得很清楚。不过,第三,应该说,事与愿违,他本来想让我向他做出一副堆满微笑的笑脸,可是却使他自己重新陷入了上述那种窘境。显然,他浑浑噩噩地想达到这样的目的。这种微笑,即便再勉为其难,我也得奉献给他,于是我微笑着对他说:

    “总经理先生,像在所有其他方面一样,同您相比,在这方面我肯定也是大为逊色的。”

    可惜,我的这一番恭维白费了,因为他根本没有听进去,只是注视着我的微笑,面部又流露出那种不自然的表情。而这种微笑,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所以我除了像刚才那样严肃而又谦恭地垂下眼睛外,别无其他办法。他像刚才一样,对我也未加报复。

    “这都没有什么关系,年轻人,”他说,“不过,问题是您有什么基础知识。您就这样闯进巴黎来,您会讲法语吗?”

    这等于给我往磨上浇水。于是,我得意起来,因为随着这个问题的提出,我们的谈话出现了有利于我的转机。这是显示一下我掌握外国语的巨大而又神奇的才能再好不过的场所了。我由于具有全面的天赋和世上各种才能,所以实际上无需经过学习就可以掌握一门外国语,只要我能得到一点启蒙与引导,就可以在至少短时间内给人造成一种已熟练掌握了这种外语的印象,而且能对这个民族讲话时的神态进行逼真的摹仿,同时又加以夸大,可以说夸大到了接近滑稽的程度。我在自己的表演中掺入的这种带讽刺意味的因素,不但没有影响,反而增强了表演的可信性,我能有这种本领,是因为我对这个民族的精神有着强烈的、几乎是入迷的同化感,我不是犹如身临其境,就是被它所吸引,我仿佛处于一种充满灵感的状态,连我自己也感到惊奇的是,这时我所使用的那些词汇,天晓得,就像从天外飞来似地出现了,而这反过来又增强了我进行滑稽摹仿的勇气。

    当然,至于说我的法语能讲得如此流利,那还是有着并非如此神奇背景的。

    “Ah,voyons,monsieur le directeur général,”我立即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而且是眉飞色舞。“Vous me demandez sérieusement,si je parle français?Mille fois pardon,mais cela m’amuse! De fait,c’est plus ou moins ma langue maternelle——ou plutôt paternelle,parce que mon pauvre père——qu’il repose en paix!——nourrissait dans son tendre cœur un amour presque passionné pour Paris et profitait de toute occasion pour s’arrêter dans cette ville magnifique dont les recoins les plus intimes lui étaient familiers. Je vous assure:il connaissait des ruelles aussi perdues comme,disons,la Rue de l’Échelle au Ciel,bref,il se sentait chez soi à Paris comme nulle part au monde. La conséquence?Voilà la conséquence. Ma propre éducation fut de bonne part française,et l’idée de la conversation,je l’ai toujours conçue comme l’idée de la conversation française. Causer,c’était pour moi causer en français et la langue française——ah,monsieur,cette langue de l’élégance,de la civilisation,de l’esprit,elle est lalangue de la conversation,la conversation elle-même...Pendant toute mon enfance heureuse j’ai causé avec une charmante demoiselle de Vevey——Vevey en Suisse——qui prenait soin du petit gars de bonne famille,et c’est elle qui m’a enseigné des vers fançais,vers exquis que je me repète dès que j’en ai le temps et qui littéralement fondent sur ma langue——

    Hirondelles de ma patrie,

    De mes amours ne me parlez-vous pas?”[43]

    “请您住嘴!”他打断了我口若悬河的讲话。“请您立即停止念诗!我接受不了诗歌,听了胃都难受。有时,我们在下午五点钟也请一些法国诗人到大厅里来,如果写了些能吸引人的东西,我们就让他们朗诵给大家听。那些女士非常喜欢听,可我却躲得尽可能远远的,我听了会浑身起鸡皮疙瘩。”

    “Je suis désolé,monsicur le directcur général. Je suis violemment tenté de maudir la poésie...”[44]

    “好啦。 Do you speak English[45]?”

    是啊,我会讲英语吗?我并不会,至多能装模作样地讲上三分钟,给人造成一种似乎我会讲的印象,而我所以能会讲这点,是因为过去有一次,记不清是在朗根施瓦勒巴赫还是在法兰克福,这种语言的声调传到我的听觉敏锐的耳朵里,后来我支离破碎地断断续续地从书本上学了一些单词。这时最迫切需要的,是没话找话说,编造出点话来,让他听了感到一时目瞪口呆。因此,我不像有些不在行的人对英语所想象的那样,把元音和辅音都发得清晰准确,而是用嘴唇边沙沙地和用鼻子喃喃地对着空中讲出:

    “I certainly do,Sir. Of course,Sir,quite naturally I do. Why shouldn’t I? I love to,Sir. It’s a very nice and comfortable language,very much so indeed,Sir,very. In my opinion,English is the language of the future,Sir. I’ll bet you what you like,Sir,that in fifty years from now it will be at least the second language of every human being...”[46]

    “可是,您为什么要用鼻子这样在空中转悠?这没有必要。还有您的那些理论也是多余的,我只想知道您会哪些外语。Parla italiano?”[47]

    这时,我又变成了意大利人,于是火一般的热情代替了温文尔雅。我的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曾经常去这个洒满阳光的国度,并且在那里逗留了很长时间,我从他的嘴里经常听到的意大利语,这时我都高兴地回忆起来了。开始时我是用一只握紧的手在面前作着手势,但是突然所有五根手指都张开了,于是我开始唱着说:

    “Ma Signore,che cosa mi domanda?Son veramente innamorato di questa bellissima lingua,la più bella del mondo. Ho bisogno soltanto d’aprire la mia bocca e involontariamente diventa il fonte di tutta l’armonia di quest’ idioma celeste. Si,caro Signore,per me non c’è dubbio che gli angeli nel cielo parlano italiano. Impossibile d’imaginare che queste beate creature si servano d’una lingua meno musicale...”[48]

    “住嘴!”他命令说。“您又在念诗,您也知道,我听了要恶心的。您能不能不再提这些?对一个饭店职工来说,这很不适宜。不过,您的发音不错,可以看得出,您确实掌握了一定的外语知识。这就比我原来所想象的要好一些。好,您就在我们这儿先试试工吧,克罗尔……”

    “是克鲁尔,总经理先生。”

    “Ne me corrigez pas![49]在我看来,您叫克纳尔也无妨。您的前名叫什么?”

    “菲利克斯,总经理先生。”

    “这我觉得也不好听。菲利克斯————菲利克斯,这名字似乎太少见,太难叫了。就叫您阿尔芒吧……”

    “总经理先生,您给我改了名字,这我太高兴了。”

    “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那个恰好今天晚上离职的电梯工就叫阿尔芒。您可以明天早晨去接他的工作。我们想让您先试试做电梯工。”

    “我敢向您保证,总经理先生,我一定去熟练地掌握它,甚至比那个俄塔什干得还要出色……”

    “俄塔什怎么啦?”

    “他停的电梯不是太高,就是太低,总是让人得不到合适的台阶,总经理先生。不过,只是当他运送职工时,他才这样。我注意到了,当有客人乘电梯时,他就比较经心了。我认为,他在干工作时这种忽好忽坏的不稳定性,是不值得称赞的。”

    “有什么需要您在这里加以称赞的!难道您是个社会党人?”

    “不,不是的,总经理先生!我感到,这个社会像现在这样,好极了,我所追求的只是想得到它对我的好感。我只是认为,一个人既然能把工作做好,那他就不应该草率从事,即使这样做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们这个企业里是根本不能容纳社会党人的。”

    “Ça va sans dire,monsieur le...”[50]

    “现在,您可以走啦,克努尔!您可以到地下室的仓库里让人给您找一套合身的号衣。这是由我们提供的,但是没有相应的鞋,我要提醒您注意,您的……”

    “这不过是一个暂时的缺陷,总经理先生,到明天就会改变的,包您满意。我知道应该怎样效忠于企业,我向您保证:我的仪表无论在哪一方面都会是完美无缺的。假如您允许的话,我想告诉您,我现在就对那件号衣感到无比高兴了。我的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当年就非常喜欢让我穿上各种各样的服装,并且总是称赞说,我不管穿上哪一件都像样,尽管这种天生的本领本来是没有什么可夸耀的。不过,电梯工制服,我还从来没有穿过。”

    “如果您穿上它能讨漂亮女人喜欢,”他说,“那不会带来不幸的。再见,您今天就没有必要再呆在这里了。今天下午,您可以出去逛逛巴黎!明天您就跟俄塔什或者另外一个电梯工一起开上几次,让他们给您讲讲那机器的性能,其实很简单,不会超出您的智力范围的。”

    “我一定精心去开它,”我回答说。“在把电梯停得和地板一样平之前,我绝不罢休。Du reste,monsieur le directeur général,”我又补充说道,并挤了挤眼,“les paroles me manquent pour expimer...”[51]

    “C’est bien,c’est bien,[52]我还有事,”他边说边转过身去,但是这次脸上没有再出现那种难堪的表情。这并没有使我感到不高兴。我由于要在中午之前找到那个钟表匠,所以急急忙忙下了一层楼,来到地下室,没费什么劲儿就找到了那个挂着“仓库”牌子的房子,在门上敲了几下。这间房子真像是旧货储藏室或剧院的服装室,到处都挂满了佣人们五颜六色的制服,一位小个子老头正坐在这里透过眼镜看报纸。我向他说明了自己的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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