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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利亚籍，随伟跟着人家移民过去，不久又生了一个孩子。传回来的照片尽是阳光沙滩，花园别墅，在亲戚朋友中很受羡慕。
随清家里地方并不小，两室两厅，只她们母女两个住，但她跟母亲始终都是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另一间做了书房，也是两张写字台拼在一起，她们对面对坐着，写字看书。无论做什么，她的一举一动都在钱瑛的注视之下。
“为什么会想到上那儿去学木工啊？”随清还是不解。
“是啊，”他耸肩，“就这么简单。在我喜欢的地方，造我喜欢的房子。”
随清回新区要往另一个方向去，她将车子调过一个头，又在弄堂深处看到他的背影，双肩舒展，脚步轻捷，一望便知是很年轻。
“那怎么办？”魏大雷问，倒像是真的替那小学生着急。
叫她意外的是，魏大雷笑着继续说：“中介一开始就告诉我，这栋公寓里没有房东愿意接受一年以下的租约，但我还是看了不同楼层、不同位置的好几套，就是为了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样子。”
起初，随清还以为天下所有的父母都差不多是这样。直到读高中的时候，她到吴惟家里去玩，看见吴惟的房门上贴着“非请勿入”的字条。虽然那扇门后面只是一个八平米的小房间，在她眼中却简直像是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魏大雷却忽然恨恨道：“你知道美国的混凝土搅拌的执照有多难考吗，比律师都难考，全都是因为杜邦公司的诡计。”
也正是这一眼，叫随清自觉有些失态，笑得也有点太大，只是几句话，脸都酸了。虽然吴惟平时也总逗她，但也许是认识久了审美疲劳，她好像很久都没有这样笑过了。
“送报纸？或者推销女童军饼干？假设我是女孩的话，”他想了想回答，“趁人家开门的时候，往里面看一看。”
就这样一直到她念高三，即将参加高考。那个时候，距离她画出那张名士公寓的平面图，已经差不多十年过去了。
随清默认了这个决定，直到四年之后，又一次违逆。那一次，是因为曾晨。
“就这么简单？”随清失笑。
这个结果，甚至连钱瑛这样仔细的人都没察觉出任何异样，只当那是个凑数的保底项，而自己的女儿天生就是这副样子，无声，平庸，怯场，每到关键时刻总是叫人失望。
其实，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心里已有猜想。全世界的华人家长应该都差不多，学艺术万万不行，建筑就还可以，总归是份正经工作，很多中国孩子就是这样走上这条路。
她记得，那一刻，身上竟是一阵战栗。
随清这才发觉已经开过了那处新式里弄的巷口，自己这个老土地竟然丝毫没有注意。她打了灯准备调头，大雷劝说不必，弄堂里路窄，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魏大雷听她提起这个，似乎挺高兴，赶紧回答：“我就是为了学做木工去的，在白塔寺川拜了班公庙，跟着一位当地有名的掌尺，去了好几个建造寺庙和修复古建筑的工地。”
分明是我的时间，她当时这样想，但与此后的无数次一样，她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是屏蔽了那些声音，叫世界安静。
其实，那是随清人生当中第一次违逆母亲的意愿，但她从没有说出来过，钱瑛也一直不知道。
“算了，”钱瑛还这样安慰过她，“先读着吧，反正你迟早也是要出国的。既然他供着那边的孩子，也就应该供着你，到时候再换专业也来得及。”
“明天……”他看着她。
随清听得笑出来。
随清看了他一眼，见他正回头望向那逐渐远去的三棱柱，车子再转过一个弯，就完全看不见了。
随清自小在老城区长大，对这一带十分熟悉。听他说那新里的名字，已经知道确切位置，并不需要他带路，只觉这人比印象中的啰嗦，不多会儿功夫简直快把来华前后的所有细节都跟她说了。
可就算着了道又如何？随清想了想，小朋友而已，似乎也不会怎样。
“要是你会怎么办？”随清反问。
他点头，十分信任。
随清笑了笑，不予置评。人人年轻时都有理想，她何必扫他的兴呢？可转念却又想到他掌上的薄茧，以及他那些奇葩的兴趣爱好。我更愿意自己动手，至少这一点应该是真的。
“就是一个三棱柱，”随清笑着评价，“我小时候总是在想，里面的房间是不是也是三角形的。”
尽管内向拘谨，当年那个小学生竟会厚着脸皮去所有居住其中的同学家做客，有时甚至在老师那里自告奋勇，帮忙送个作业，传个消息。她记得自己穿过底楼同样是三角形的天井，或是某一层斜向延伸的走廊，往每一扇恰巧打开的门后面看上一眼，记得搭乘那部老式电梯，上面磅秤一般的半圆型指示会从一转到八，再一格格地转回去。每停一层，便有一记铜铃声悠扬地响起。
最后，那页纸连同整本练习簿一起被扯破撕碎，扔进垃圾桶里，不知所踪。
随清又被他逗乐了，笑问：“那混凝土搅拌你学会了么？”
这许多年，她一直记着那件事。有时候觉得那只是幼时无聊的游戏，有时又觉得，也许从那时起，便注定了她会入建筑这一行，哪怕她天生愚钝，根本不是祖师爷赏饭的那一型。
甩掉那些念头，随清迫着自己回到此时此地，没话找话讲，就问魏大雷：“你为什么会读建筑？”
所有的一切都已烂熟于心，她一边开车，一边告诉他周围每一栋房子每一条路的前世今生，沿途指给他看——左边是天乐别墅，右边是外国弄堂，还有远处的尖顶，那是浸礼会教堂，甚至不需要朝左右张望。
“好什么呀？”大雷不屑，“接缝处理不好就是填木工胶，再钉上钉子，几天就造完了，可要是遇上飓风洪水，要么屋顶被掀走，要么整栋漂在水上。”
但魏大雷却回答：“因为想造房子。”
她于是踩下油门往他说的那个方向驶去。
“关杜邦什么事啊？”随清彻底糊涂了。
莫名地，她竟生出一种近似于背叛的惭愧。所幸，还有一些细节她不曾提起。比如，那张手绘的平面图最终没能避过母亲的眼目。
魏大雷笑起来，笑得无声。
随清笑笑，并不意外。虽说叫名士公寓，从前也的确住过不少名人，作家，画家，电影明星，但毕竟将近一百岁高龄，其中曾经豪华时髦的设施如今已十分陈旧，讲究实用的租客大多会嫌弃电梯运行缓慢，水管发出奇怪的啸鸣，甚至还过有闹鬼的传闻，却颇得单身外国人的喜爱，有情调，有历史，租金又不贵。魏大雷既然在这附近找房子，中介会推荐名士公寓给他，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混凝土搅拌。”大雷答得不假思索。
那一刻，她竟然真的有了模糊的想法，关于接下去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