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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的古文明国中,只有中国有明明德的学问,以之说明祭政一体所以然的理由,而且随着朝代的变易而赋与祭政一体的形式以创造的新意,才祭政一体的制度自黄帝以来一直承传到清朝,可惜民国人无知,把来废了。

    祭篇

    自古是祭政之世悠长

    古代巴比仑埃及都是祭政一体,所以历世久长。罗马帝国尚历世千年以上,亦是靠的这个。后世西洋祭政分离,就国运短浅。今唯物质的产国主义到得连神亦没有,美国的衰歇,已是西洋历史的终了的日子在到来了。

    他们那边是其学问不备,所以祭政一体的制度到得后来歪曲了,终于朽坏。

    世界的古文明国中,只有中国有明明德的学问,以之说明祭政一体所以然的理由,而且随着朝代的变易而赋与祭政一体的形式以创造的新意,才祭政一体的制度自黄帝以来一直承传到清朝,可惜民国人无知,把来废了。

    祭祀是文明的造形的基本

    文明的造形一是依于物之形的,如居宅衣服器具。而又一则是依于物之象的,如神之名,与祭祀之仪。后者更是基本的。

    我们说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那是抽象的说法,要说卦爻,才是有象的,诸卦爻加以一个总的名称即是神。神在于一一卦象与一一爻之动,从神的名,就可以感得万物的一体相通。人见一枝花,可以当下如面对了神,这花只是神的新姿,是神的光耀,变化戏乐,这一枝花就是三千世界。而你若是婴孩,则你自己亦是神,与这一枝花是知己了。

    神还可以造像。神原是大自然之名,造的像却是如同人的相貌性情,亦就是神把大自然与人拉拢在一起了。

    物形的名贱,物象的名贵,所以神名最贵。人创造了神之名,就天地万物都感觉贵气了。人与造化小儿戏,就天上人间都是喜气的了。

    而祭祀则是我们与造化小儿摆家家酒,神是大自然的小儿,我们则是人的婴孩。小孩摆家家酒是为学大人的事,我们祭祀亦与其说是为了敬神,不如说是我们在与神一淘做开创人世的事。如日本

    伊势神宫的新尝祭,祭仪有神宫禾田的种植与收割,与神职者的取海鲜于星光下石上宰割,皆是纪念太古时祖先开创文明之事,而今日亦人与神来共同做。所以说是像摆家家酒。也不是特为敬神,婴孩做这些时的纯情与专心就是敬。而婴孩做这些又都自然有着一个“兴”字,则是思。

    《礼记》里教我们对人对事对天地万物都要“毋不敬,俨若思”,我们要来学习,必须有个形式,否则成了只是观念论的抽象的道德训话。这里最高的形式就是祭祀。祭祀的乐与礼通于治天下。

    寅畏天命

    没有小孩摆家家酒之心,就祭祀没有喜乐。人无喜乐,如何能参与得天地造化。但是也还要有成人的见识,《庄子》一开首讲《逍遥游》,可以玩耍到了天外,下去却还有一篇《在宥》,要范围成得天下。神爱游戏,神又教人有物有则。所以祭祀是歌舞的,而又是寅畏的。

    我不喜宋儒的只教人要循规蹈矩,更反抗现代社会的凡事都讲合理主义,因此对于偶然与非对称性的发见非常欣喜。果然历史上打天下的人都是跌宕不拘格式的。但是后来我才知道不可因此就来稍微轻视必然性与对称性。生机为非对称性的,而成物则必是对称性的,所以也是中国东西的造形最讲成双配对。人世必有理路整然的秩序。我读了《易经》的“先天而天弗违”一句最是高兴,后来才知又一句“后天而奉天时”决不可轻视。这两句合起来有一个天地成毁,叫人可畏。

    韩信与彭越英布皆被杀,一般只觉是汉高祖不好,其实也是天意。反秦灭项之后天意是要建立新的秩序,而韩信等是违了天意。

    天意要反,而你只知秩序,一旦天下兵起,所以会是多少好人也与坏人一般的被杀。天意要秩序了,而你只知反,所以都被扫去。所以《中庸》教人知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如现在惟物质的社会,人们哪儿还有这三畏,然而《老子》曰:民不知威,大威至矣。眼看核兵器的世界大战就要到来,除灭人类。天道就是大自然的理。平时我们就要感知,这就是先王以祭祀为教化。

    《书经》里商汤伐桀,与周武王伐纣,与周公召公的营造东京洛邑,皆每每讲到天命的可畏,“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我们对于天命不但要有见识,还要感情与智慧为一,祭祀就是为培养我们平时对天命的感与知。

    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若能全部体得之,以行于制度与制器,则可以王天下。大自然的五基本自理若全违之则灭不旋踵,又若只得其一二,则亦可以强,恶人之强,即是此故。而不全者终亦不能久昌。

    音在弦外

    今年(庚申)四月陪仙枝天文天心连日到多摩川堤上,到靖国神社,到新宿御苑看樱花,只觉一片春光明迷,我要写的论文完全茫无头绪,连不能去想它。仙枝等归去后,此间长长的暑天,更是岁月荒荒,只与仙枫游了筑波山,一路上两人像冤家。人家说冤是亲,这样无情的脸色这还是亲么?我都不知了。而随后两人又好了,这果然亲的只是亲么?忽然想到我与世人即皆是像此,乃至对天地日月与眼前的一草一木亦皆是像这样的是冤家是亲人难言。如此早又半年已过,我过的日子全与要写的论文无关。还要写论文已渐渐失了自信,只剩心底尚有一念未泯。

    前一晌平剧来东京日比谷公会堂演出两天,有徐露。我请和世、柴山、丰田、白井与仙枫去看,仙枫因学校下来迟,戏已开演过了四十分钟,我一人立在外面进门处石阶上才等着了她。薄暮细雨阴霏,我道:“远远只望见走路的姿势,就知道是我的姑娘儿。”她走并身边来,一面欢喜道:“是我的姑娘儿。”进戏院坐在我右首,我塞给她三片核桃枣泥糕,她当即都吃了。看徐露演《贵妃醉酒》,她讲起照片上看的仙枝与天文扮宫女撑扇,与现在舞台上的拿来比比,笑了。和世、柴山等坐在我左首,我两边当译述。看完戏,一同去吃了消夜。路上我说仙枫脸色好旺相,难得看见今天这样神采焕发。她道:“一面是戏好,又则方才肚里饿,吃了枣泥糕即刻身子暖和。我下得学校来原疲倦,及见先生一人在门口微雨灯光下等我,我一欢喜,就精神起来了。”原来还是亲。

    原来是亲的呢。一亲万亲,我对这现在的世人的事又如何可以不负起责任。我要写的《民国史》与《中国女人》,现在心理条件未准备得好,不妨且放后,先来为“三三”的年轻人们多说明说明中国要建立的礼乐新制度,使你们先彻底明白,然后有向他人说明的能力。我遂动手写稿,但是开头写了十一页,自己看看觉得不好,另写了四页也不好,都毁弃了。但是再写写却忽然出来了新意,就是今在连续写下去的给仙枝天文天心的这长信。

    原来我这一晌的荒唐岁月就是为要找一个“亲”字。今说祭祀,祭祀就是为与天地万物亲。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与《易经》单是身外的知识,如赵括徒读父书,不能有益,又如我从棋书晓得了棋理,及至对局,还是不相干。大自然与易理,是要有造形才亲,这造形亦不能是太实的。这最好的造形是祭祀。

    亲是在于物之象,若单是物之形则不亲,故譬如书画,是书在画之上,因为书法比画更是写的物之象,画则未免若干拘于物之形。而临书又是临碑帖比临墨迹更好,因为碑帖拓的是阴文,比墨迹为虚。祭祀就是虚得好。祭祀的俎豆行仪都是人世之事,却与实际的人事若即若离,也不是缩图,也不是摹拟,而是音在弦外。譬如恋爱,便也是音在弦外的才亲。

    若直接就政治经济而学,直接从人事而学,如何?曰:不然。

    子路说先从政亦是可以学为政的,孔子斥之。因为直接从实际的事来学,一则会受造形太实的限制,二则会受有所为而为的目的的限制。所以《论语》孔子讲学,以学祭祀的俎豆与佾舞为先。

    以知贵贱吉凶

    名有物象之名,物形之名,如乾坤是象之名,天地是形之名,阴阳是象之名,雌雄是形之名,象之名贵,形之名贱,但是贵贱都要,不可以只要物象之名而不要物形之名。惟西洋无乾坤阴阳等物象之名,故西洋的东西有夸耀而没有贵气。而中国旧时,则如说一句姑娘,就觉有女儿家的娇贵。

    西洋只剩一个光杆的神名是贵的,其他只有物形之名。而中国文明的祭祀,则连溪涧沼沚的荇菜,与奉献的行仪亦都是贵气的。

    名有贵贱,人事与器物的造形亦然,不为功利的贵,为功利的贱。譬如新石器时代轮的发明,先原不曾去想轮的用处。又如数学上的大发见者,都是不曾去想到功利的。物理学上与天文学上的发见,也是不为什么,这无所为而为的才是贵,而为功利的如应用科学的技术上的发明则是贱。当然也是贵贱都要,只不可以是贱居贵位,功利成了主。又譬如人世是贵,社会是贱,当然人世也有社会的物质面,但不可以只有社会而无人世。这里因亦可以晓得中国文章的贵气了。

    “三三”的青年们喜爱一句好语:没有名目的大志。而功利则是其自然生发成的事物条理。如此来看唯物论者的把人之所为与史上的凡百发明,皆说是为了需要与功利的目的,真是人智短了。中国的祭祀就不为什么,而只是对神。

    譬如写文章,不为对谁,而只是对神的。政治与人的日常生活与凡百制器亦皆可以像这样的是对神的,亦即是与大自然亲。而祭祀则是自觉的在神前。祭祀的仪式通于政治与凡百文明的造形,而不被限制,可譬书法的不受图形的限制。祭祀原有仪式,而亦是普遍在于人世的生活与凡百事物作法的全面。至治之世是花有花神,男人女人皆有贵气。

    祭祀定中国无为政治之质

    凡业修勤之至,皆可通于神明,而必要祭祀者,乃因祭祀非于诸业之外更有祭祀的一业。尚未有事务,单于今朝的好天气而对大自然感激,想要啸歌,想要与之说话,想要拍拍手,看看可会是叫天天应,这就是祭祀的本质了。祭祀非一业可以通于众业,而亦不是代表众业。而日本今神社亦称财团法人,职业栏填写神职,此是被西洋化的现代社会所污染了。

    祭祀与政治似无关系,而《周礼》的《王制》祭祀却正是政治。不说祭祀与文章或何事业一体,而惟说与政治一体,乃因中国政治亦同于祭祀的并非一事业或社会诸事业的总事务所。中国的祭祀是无所为而为,中国的政治亦是无为而治。

    中国五千年来直至清朝,一直是祭政一体,而没有西洋史上那种特出的名词,如云神权政治,祭司与战士与商人的政治、教廷政治等,也没有说政治与宗教分离开。因为中国的祭祀非宗教,与政治都是无为,若不读《周礼》,还不觉呢,皇帝在郊祀天坛与社稷坛,天官在颁历本,一般人哪儿去想到这是祭政一致,大家都是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过的日子都是在大自然的亲情与条理里。

    中国的政治不讲政权,便是因于中国的祭祀的性质。中国祭祀的性质是远承新石器时代以来,那边是古代巴比仑与埃及的祭祀还有与我们相同的。史上几千年的神代悠远,而都在于现前的礼乐政治的条理里,只要想想就会知道可喜幸。

    祭祀不讲灵异

    祭祀没有修验通神的专门家,日本有从印度传来的修验道,能持咒杀人,中国却是巫觋被禁止。中国也没有像印度的修成肉身成道,具诸神通。印度的是其祭祀停滞了,不能像《周礼·王制》的展开,故收敛而为个人的坐禅与瑜伽等修行。中国的祭祀则只是以平常心,不贵灵异。中国文明要的是凡人皆有仙意。

    中国亦没有旧约里那样的先知,与荷马史诗里特洛伊城将陷落的女巫预言。《史记·周本纪》有记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阳父言周将亡,说的皆是依于理知,不说是因于神示。中国是没有宗教的先知,才有孟子与国父说的先知先觉之士。中国历代兴亡之际,没有祭司的预言,倒是万民皆感知了天意。凡此皆好在中国的祭祀只是行于平常心。

    所以中国之士亦不是专业者,四民士农工商,但士不是一业。

    樊迟问为圃,孔子贱之。然则士何事?孟子曰:士尚志。尚志不是职业。中国祭政一体的政治是无为而治,故万民都这样活泼。而为政者是士,士非职业,才相合于这无为政治。

    今日我才知中国的原来是祭政一体

    我在旧制中学时从世界史的课本就读到西洋的教皇政治云云,却都不把来联想到中国。及来日本,初听到日本友人说祭政一致,我还是听不惯。其后是读了今世纪初发掘的古代美索波达米亚的文明史料,又再看看日本《古事记》与伊势神宫,才忽然明白起来了。原来中国向来的一直是祭政一体,与西洋的教廷政治是很不像,与古代美索波达米亚的倒是同源的。日本的亦然。但中国的是把来学问理论化了,所以使人不觉其是祭政一体。

    中国是伏羲画八卦开始了学问理论化,至孔子的《易·系辞》

    与礼乐的说明而大成。如此把文明来理知化了,祭政一体乃相忘于礼乐之治。不落宗教。亦把神话止于清纯,没有像荷马的史诗。

    想起来,伏羲的作八卦真是伟大。卦象是说物之形背后还有物之象。物有象有息,而爻则是物体运动背后的息之动。动物只知物形,被其局限。新石器时代的人是感得了物之象,人乃不受物形的局限,如此才能发明了数、天文、音乐、轮等。数、天文、音乐、轮等,又都是动的,是体得了大自然的息之动。动物亦感知物之息,但因不知象,开不出创造来。创造是息动而成象,而阴阳则是息之动而成象之始。

    中国文明与西洋的分别即是在此。西洋人知物质的形体而不知尚有物之象,英语abstract汉译抽象,其实西洋根本没有一个“象”字,只当译抽形。他们是知物质的运动而不知有大自然之息。中国有《易经》讲物之象与息之爻,而西洋则自欧基里德的原论到牛顿的力学,普兰克的量子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皆不知物有象有息。他们不知自然界万物的成象在成形之先,爻动在力动之先,形与力皆只是迹。当初新石器文明发明数学与物理学,原是从息与象而求其迹,而后来的西洋人学得了数学与物理学只知以迹求迹,至于今日,他们所做的遂与文明完全绝缘了。

    所以中国成得礼乐的人世,而西洋则只造作得物质的社会。中国的祭祀遍在于万物的与行事的喜爱,而西洋则凋离为宗教的圣工与社会的俗务。

    印度人是枉为晓得说空与色,而不知物有象有爻,所以亦不能建设礼乐的人世。我们远比印度人可以把空与色说得清楚,物之象即是空,物形即是色。又,印度人若知得爻动可以是喜乐的,亦不会说要寂灭为乐了。又,印度人若晓得象,便亦不须出家。若识得象,即不被物之形所局限,比印度人说的解脱好多了。

    即天即神

    物质与精神是两回事,而物之象与精神则可以是一。神在于象与爻,而万物有形有象,有力有息。若知形生于象,则知物之形亦是可荣耀的。若知力是爻动之表现,则知宇宙物质的运动亦皆是灵异的。然则神亦是即在于物。所以中国说天即是说神。

    而不知象之与形,爻之与运动者,则在这上头总弄不清楚,以神与天为二,说天地万物为神所造,神是在物之外,说神是居于天上。西洋没有说天亦即是神的。惟有印度人说的梵天还相近,但也不如中国的说天又只是大自然。孔子说“天何言哉,万物生焉,四时行焉”,就只是说天。而亦可以如《洪范》里的“鲧陻洪水,汩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彝伦攸斁,鲧则殛死。禹乃嗣兴,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天与上帝随说。中国民间就亦是天与神随说。

    即神即大自然,故万物皆有光辉,这才是可以之为建设礼乐的人世的材料。

    中国文明的造形,是言形必达于象,言象必通过形,没有西洋那样的或是只言物形的,或是言没有物形的abstract。如此年代久了,西洋耶和华神的祭益益形成冷僻化了,(旧约时代的建耶和华的殿堂与抬约柜还比较热闹。)而印度教的祭赛又落于形式的繁冗化与重复,两者皆与建设人世成了无缘。

    日本女流画家小仓游龟先生言画梅花,面前的只是表面的梅花,要以心眼观之才看见真的梅花,写生是通过物质的表面而画出真的梅花。她这说的就是梅花的形,与梅花的象。单画形于人不亲,梅花的象才于人亲。好画是要画出形象为一。中国文明的天即像这样的是形与象为一。天即是神,而不落偶像。基督教不许造偶像,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单知是凭物之形不可以表现神,而不知物尚有象,有形有象者即皆是神物。而印度教又太多神像,虽然都有意思,但是也嫌太实。神像太多了不如不用神像,即物即像。中国文明即是单讲一句江山,就可省了巴比仑希腊印度的那许多神名。江山真是好,不说土地人民主权,亦不说神国。所以中国的郊天祀地最是大而简,而有现实的亲切。

    西洋的人不知季节,其节日皆是纪念事件的,如踰越节、复活节、国庆节、革命纪念日,而中国的节日则只是祭节气,只这就觉是时世清平无事。说祭神,毋宁说神即是在于祀的风景。今春樱花时仙枝天文天心来日本,祭赛日在多摩川羽村路上看抬神舆的队列,三人即加入了牵神舆的彩缆,溪山鼓笛声里只觉仪仗与路旁看的人们亦皆即是神,所谓为神,只是与神同在,就好亲,好热闹高兴。小巷里的人家,门口挂竹丝和纸灯笼,灯笼上写“祭札”二大字,静静的小巷人家,情意深深的灯笼的光,只觉都是人世佳节。

    中国的与日本的祭祀就是像这样的不凝缩于神,如同中国的恋爱的不是凝缩的,而是舒发为万物的风景,故祭祀可以即是礼制的全面,自然与政治为一。

    畏天命

    读《书经》,周武王伐纣誓师,对天命有一种小心恐惧。是有志气作为的人才有这种听话与畏,而没有志气作为者如纣,则没有想到天的可畏。大自然的祸福在于爻之动,惟人之有志气作为者可以直接感知大自然的爻动。召公周公营造雒邑为周东都,作《召诰》《周诰》,皆祭祀以占伺天数惟谨。天数即是大自然的爻动,祸福决于几微之间,焉得不畏。

    畏与恐怖有别,畏是对于善的美的东西,而至善与至美的东西都是一面有其像天地不仁,生杀一机,所以可感激恐惧。这“畏”字,《书经》《诗经》《中庸》《论语》里都用得极好,如云畏天之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与畏后生。日语有“畏れ多し”最能表达得。如我与冈洁先生是友辈,为他的聪明纯洁,我就是畏れ多し。我每读了仙枝天文的文章与来信,我也是畏れ多し,因为我是与之要做复国的大事呢。

    我读旧约,多有言对于神的畏惧,亦便是因为旧约时代的希伯来人在建国,而到了新的时代以来,则多言神恩,少有说到对神的畏惧了,因为以色列人亡国之后志气短了,所以不关心时势成毁与神的大喜大怒。

    新的史证

    今世纪的地下考古发见了古代的美索波达米亚与埃及的文明的历史,自始都是祭政一体的。因为政事是从祭祀而来,是祭祀的条理的延伸舒展,本来就是一体,没有间然。但是在他们那边行了千年以上,渐渐发生问题了。原因是接下去没有学问上的文明的自觉。祭祀的格式是不变的,而政治则因事物而变,因为没有学问上的文明的自觉,两者之间乃渐发生罅隙,祭祀堕落而为宗教,政治则成为社会的事务。

    地中海有许多古文明国是祭祀不变,要政事亦不变,这些古文明国有二三十国后来都是这样的自己萎死了。而如巴比仑与埃及则是政事管自发展去了,与祭祀不再是一体的条理,祭祀落到只是式典了。自此以降,政治与宗教分离乃是自然的趋势,后来罗马强行基督教的教廷政治本来是不自然的,所以到底又分离,而且这回才真是彻底的祭与政分离了。

    西洋是祭政分离,所以会是物质与精神分离,社会是种种对立的,部分的东西的集合体。祭政分离,即祭与政两皆从大自然脱落了。他们的人从大自然脱落,数学与物理学忘失其来历,凡其行事与造器皆于大自然是异物。譬如动物的肌体内侵入了异物,它会把来排除出去,今所造营的异物当然也是要被大自然所排除的。受别的排斥尚可,受大自然排斥,是一旦浩劫到来,你连失败之地亦没有,葬身之地亦没有了。

    郊祀的意义

    惟中国有了《易经》把文明来学问理论化,所以中国几千年来祭政一体得以顺调发展。祭最大的是郊天祀地,天坛郊天,地坛祀地,地坛即是社稷坛。郊天是为承大自然的创始,祀地是为祝万物之成,承大自然五基本法则的成象成形,以稼穑及制器,人世如一株生命的大树在日月雨露中自然长成根干枝叶条理,这就是祭政一体的礼乐之治。

    所以中国文明的现实无不是诗的。第一是中国的人身之美非西洋所及,亦非印度所及,中国人的是礼仪之美而有大自然的开豁。

    第二是中国的制器是体得大自然五基本法则而造形的,故最富于创造性。中国的居宅与日用器皿皆是好的,不特标艺术之名。中国的东西是祭政遍在的,如文章即理论文记叙文亦皆是诗的,中国是散文皆诗。中国文明的大一统,原来是从祭政一体为始的。

    史上中国文明的繁华,他无其比,即是因有祭祀为其多样创作的源泉。而西洋则如美国虽多财而贫薄。繁华是在于一物亦可以是繁华的。又中国东西的高贵,亦是因于祭祀精神的遍在。

    中国人最理知而能浪漫,极现实而富空想,亦是因于祭政一体才有的性情。而且中国人最是有其民族的大志,才有像汉唐的强大。讲强大,兵威与财力是其一,而汉朝的书法与文章的强大更是见证。比唐朝我还更喜汉朝,汉朝的日用什物,连一片瓦都是强大的。汉民族的这个是直接体得的大自然的意志与息,《易经》的说明是“天行健”。基督教的耶和华便亦是此强大意志,罗马帝国颓废时靠信耶和华才又有了生活意欲的振作。但旧约里的耶和华是更强大的,因其与希伯来人的建国相结,而其后新的时代基督教与建国无关,耶和华惟是个人的信心与勇敢的根源,不复是一个民族在建国中的强大意志了。他们其后虽有如英国的征服世界殖民地与美国在两次世界大战中表演的强大,那都只是物力兵力,此外他们的作品与日常生活用具没有一样是强大的。中国东西有一种荡荡莫能名的强大,西洋则没有。

    单单物力兵力的炽盛,是像最下等的生物界才有的异常大发生的现象,如蜉蝣的飞蔽天空,而随即死满一地,西洋的历史就是不经久。

    经久是要人的营为与大自然合其德。大自然的意志是必然的,而意志行于息,息之变化有不确率,但偶然必然并不是相对的,亦非如量子力学者波尔说的相补。必然性与绝对性是大自然的成行的总的方向,而偶然则是成行中变化之姿。天道为善必昌,为恶必亡,但是有着个“时”的问题,而这要《易经》才说得明白。宗教却把神的对于善恶,是像裁判官的,不知大自然乃是诗的,神看善恶不是像裁判官的狭。于此我乃愈知《易经》说天说神,随意而说的好处。中国的历史上有建国的正统,这即不是用宗教的话或科学的话所能说明。

    《书经》与《诗经》里说的天与上帝是一个,绝无氏族或民族神的意味。汤伐桀伐夏,而自云是承夏先王之传,周武王伐纣伐殷,而自云是承殷先王之传,即是传的天命的正统。西洋史上没有这样的正统。因为他们的宗教没有讲建国,单是耶和华神的意志云云,不足启发“正统”的观念。原来神与天皆是以之名大自然,而神又名耶和华,则神成了不是名而是实在的了,神成了实的,会对大自然生出阻隔,不能联想到天命。

    中国人对于天道善恶的报应的想法是弹性的,说天说神又是随意而说,似乎信心不足,殊不知这里正有着大信。如希腊的大神宙斯,有其自己的七情六欲,与大自然已是别一回事,哪里还能从他得到信心。原来信心是愈直接从大自然的才愈真切。中国人是要叫时只叫天,如云“天呀天呀”,少有叫神的。中国是民间亦郊天,我小时见家中过年祭天,只在檐头对天摆一张桌子,供的是清水,盏里放着新折来的连枝生茶叶,点起香烛拜拜,就最是清简真切。

    祭祀亦是宾主之礼

    西洋史上僧侣的权大,因为祭司是主祭者,人与神的交通要通过祭司,连读圣经亦然。而中国则郊祀与祭太庙的主祭者是天子,神官则只是做做助手,《论语》所谓“宗庙之事,愿为小相焉”。

    祭政一体,宰相即是此相。周礼,郊祀与宗庙祭里,是天子为主,春官天官冢宰为相,朝廷政事,天子为主,夏官大司徒为相。民间祭祀亦是当事人为主,神职则只是助手。是故天子主政亦如主祭,但是居于其位,自己做的很少,这就是无为而治。祭主日本称为斋主,如日本伊势神宫的斋主,经常是一位内亲王(天皇之女,代表天皇)住在神宫内。伊势神宫祀天照大神,是太阳的女神,是天皇的祖先,故伊势神宫是太庙,而同时祀的大自然。有内宫与外宫,内宫有似天坛郊天,外宫有如地坛祀社稷。天皇即位,行幸伊势神宫,亲临大尝祭为斋主,其他是皇室与国家有特别的大事时天皇始一至,例行大祭则多是遣敕使主祭。平时是天皇只在皇宫内的贤所亲祭。总之列祀的斋主是天皇,而神职等(神职之长是宫司)则只是相。奏神乐、奉俎谷、诵辞、占卜等皆是神官在做,惟上馔时由巫女递俎豆与神官,再由神官递与天皇,天皇接得,亲供于神前,一道又一道,与《红楼梦》里贾老太太吃饭时,是由丫鬟媳妇递馔与凤姐,凤姐递与王夫人,然后王夫人奉置于老太太面前的食桌上,是同样的风景。中国与日本皆是此天子之祭,通于诸侯家大夫家与民间之祭,凡祭祀皆是当事人为斋主,而神官则只是助手。此是天地人之人才可祭祀亦是行于宾主之礼。

    古代巴比仑埃及的祭祀亦大致是像这样的。旧约里摩西对神,还是直接的,再到后来,才神与人之际混浊不明,从两者的隔阂里出来了僧侣的特殊阶级,人与神的交际要通过他。于是有马丁路德的宗教革命,否认神父读圣经的特权,又有拿破仑皇帝从主教手里夺过皇冠,自己来戴,但是到底亦不晓得祭祀的宾主之礼。西洋是他们的神亦先已有着不自然了。

    中国的郊祀之礼,如俎豆上馔,有规定的格式,而且要经过陪祭官到天子的层次,天子与陪祭官都不可恣意而行。天子临御于朝廷,亦政事如祭事,有典则与顺序,虽天子亦不可恣意而行。所以如汉唐职官制的条理完整为世界第一。它不是独裁政治,亦不是民主政治。中国的政治因从祭祀而来,直接于大自然,所以是理知的,诗意的。国父的知性的政治即是承传的这个。

    政治不是为对国民或国王负责,而是为对于神明,亦即是要对应得大自然。如数学与物理学即亦是为对自然。又譬如写文章,是要像日本神社巫女的舞,不是舞给参拜者看的,而是与参拜者俱在神前。政治是最高的行事,它当然是为对于天道的。这里就没有专制与民主的话。政治不在权力而在于位,祭祀与朝廷皆是天子就位,就是天上人间的大风景有主了。

    日本志士森盘根君读我的近着《天と人との际》,恍然大悟说:“对付民主政治,原来有着斋主政治这个好字眼。”

    诗与礼

    祭祀似乎不是本事,政治才是本事。政治才是本事,殊不知祭祀亦即是本事。《诗经》的《桃夭》篇“桃之夭夭”兴也,而与下文的“之子于归”是一首诗,不是两首,祭祀也像这样的是兴,与政治是一首诗,不是有两首。本事不本事不在于题,如云主题,而是在其真实性如何。

    我看小孩之事如看大人之事,而看史上的豪杰也如小孩。一岁至三岁婴孩所嬉戏的都是真事,婴孩摆家家酒是摹仿,也都是天地创造的喜气,而今时艺术家的刻意创作却是有欲而无兴,都是虚谎,所以不能说小孩的不是本事,大人的才是本事。贾宝玉编扬州林子洞小耗偷香芋的故事哄黛玉,那情景倒是不灭,而今时社会的许多实事实话却是像浮尘,不是历史上的本事。

    历史存续得至今,是因为自有好事情,好东西。我读《书经》如读《诗经》,读日本《古事记》,开头的《神代纪》即亦是真实的历史。当然神话也有优劣,依各民族的健壮与萎缩而然,日本《古事记》的《神代纪》却是新石器文明的最原型的记忆。我读旧约,亦觉其是真实的历史。(历史的真实性并非考证学者所知。)我看祭即是政,若政即是祭,但不是西洋的宗教与政治。

    我小时家道贫穷,衣食之事惊心,但也只是生活艰难,没有我后来读到西洋小说里的那种贫穷凄惨。儿时我只觉父母把生活当作大事,却丝毫不是现代人那种生存竞争的意识。现在想起来,那是因为有人世的信。小时家里祭祀,我父母至心至意,我帮同点香烛,上肴馔,只觉今天的时日与堂前的与桌椅等物一一皆是信,做人切实而安定。大起来我长年流荡艰辛,过生活与做学问,亦没有与人在作生存竞争的意识,而只是自个儿在奉一桩大事,如同小时的节日堂前祭祀,是在人世,是在神前。小时我又是最爱过年与元旦的喜气,这些都是中国的祭祀所致,若无这喜气,我不能有今日的做人与文章。

    今日要领导中国民间的祭祀,便得复兴《周礼·王制》的天官春官,即是设立知祭院祀,而行政院则是地官夏官。

    信神是亲物。数年前我曾参加过日本伊势神宫的新尝祭,是在神宫境内的星光下,天皇的敕使与神官行祭仪,我与众人踞在露地上,只觉星空好亲,膝下的沙石好亲,此身好亲,我今生的艰辛都成了是柔和的,像小孩刚刚哭过。这森然的星空呵,夜气里人世如银汉无声。

    西洋人到了神前,只觉是什么都不足道了,西洋的东西连同社会原也离脱了大自然,所以到了神前只有恍然自失。中国与日本的却是在于神前,样样东西都变得尊贵了,神好比是风,吹醒了人世之景。连寺观亦都成了人世的风景。中国人不要天国,而有瑶池与蓬莱山,中国的祭祀是建设人世。惟有在人世,人才是可以跌宕自喜的,人家妇女的柔顺是喜气,天下英雄的反逆亦是喜气的。我小时最爱看《樊梨花》,现在还是以此期待“三三”的女子。

    我参拜伊势神宫,神官古冠履,执笏引至内庭神扉前肃立行仪,庭中全铺卵石如太古海滩,新鲜的太阳光与云气下照得石子五色交晖,我低头看看石子,只觉人间无此珍宝,我若是得有一块呵!想要拾一块,但是怕不敬。后来一直心里记着。是大前年的又前一年吧,我写成了《中国礼乐》的稿子之后,身心疲惫到极点,伊势神宫的神职中年青者办有清渚会,请我去演讲,我在台上,可比是尽了回光返照的最后之力,翌晨从即在近旁的旅馆偕森、冈野、小山步行到神社境内,只有几百步路,我竟衰弱到要不能支持,嘴里不说,一面走一面注意着要魂魄守身。大家参拜过天照大神祠之后,我一人到风日祠,对之行一礼,偷拾了一块小石头。这里神庭里的卵石,是神宫的氏子(犹佛寺之檀越)千百人成队由神官引导到五十铃川上游捡来奉纳的,与建立神社时在五十铃川曳木相似的盛大仪式,我因为虚弱,心中怕神谴,一面又想神不会罚我的。我偷来石头供在书桌上。我惟对仙枫有一天说了,仙枫听了只批评不得。我暗祝石头使我又写得好文章,将来再礼谢,送石头还到风日祠神前原处,而或者是传给“三三”。自从有了石头,果然又写了《天与人之际》,讲日本神道之与大自然。接下去又写了《世界劫毁与中国人》,而今朝我是在写这篇祭政疏,书桌靠窗,窗外竹院阳光,我写写停笔看一看石头。

    西方也曾有普洛美修斯偷天上的火,但是到了希腊人就已不能了解了,神话里完全否定了他。旧约有亚当夏娃偷食了禁果,故事也处理得无趣。我好在是生于中国文明,没有被神罚。中国人是说天上有贼星,东方朔偷瑶池蟠桃也不罚。外国没有说天上有贼星的。中国人说天上还有杀星,外国则只有战神,杀星比战神更是大自然的气运,而中国人是与造化小儿一般顽皮,才可来面对得世界劫毁。

    我去涛涛会教书法,仙枫同行,巷里路旁佛院的墙头有小树开细白花,我要采一朵,仙枫像教诫儿童似的说不可。仙枫我叫她寿ちゃん,我道:“与寿ちゃん一淘,我就会想要做坏事呀。”仙枫听了,只觉是今天的天气好得难以批评。来日大难,外面天下世界是伊朗对伊拉克在战争,天数的凶兆已见,而如此眼前人,两个都是没有怯意。

    政篇

    文章天授,凡最好的事物都是天授的,天下最高贵者朝廷政治,如何可以不是天授的。宪法就是要天授的,《书经》说“天锡洪范”。

    正名词

    我才说朝廷,就想到今人听不惯,但我还要说天子呢。

    思考的造形是名词,而亦循于名词以思考。中国的东西自有从其文明生出来的名词。如无与有、阴阳、卦象、人世、朝廷、天子等。民国文化人一举而废之,而采用外来的名词,如社会、民主、唯物、阶级斗争等不是中国自己生出来的名词,而他们循之以思考。今这点若不觉省,我们不能有自己的思考。

    外来的那些名词与中国自有的名词,哪个是好,哪个是不好,不能凭别的标准,只可用大自然之理来做标准。近世纪物理学上与天文学上的发现,证明西洋的不合,果然中国的才是相合。

    我喜欢“朝廷”的字眼比今说“政府”好。中国原来是说“朝廷”。亦另有说“府”,如诸葛亮上表中说的“宫中府中”。朝廷是位,政府是职,而今人不如此,把政府当作只是职务。

    物理学上今研究宇宙的究极,爱因斯坦提出宇宙统一场的理论,人世的朝廷就像这样是天下文明的统一场,但说场不如说位。

    爱因斯坦的场的理论是物理学的极峰,比海森堡的“宇宙的最终方程式”好。场亦可说是空间。物理学上的空间的问题与时间的问题一同,原已有相对论加以解决,以为时空为运动所成,然则场是结果。但如磁场,可不能说只是磁气的活动所成,而宁是场乃磁气活动之所从出。银河亦有其中心的场,续续吹出物能,才可以继续燃烧得这样久。

    原来究极的自然是未有场的,可是续续生出素粒子来,又可说究极的自然也还是有场的,是“无”的场。从究极的自然出来物质的自然界(究极的自然是无,没有界,到物质才有界,而大自然则是究极的自然与物质的自然界的总称),才有物质的场。而自然界的物质里亦还是含有究极的自然的无的妙意的,所以物质的场亦可有生生之机,这就不是相对论的空间所可都对应了。

    相对论的物质的存在都因于坐标,宇宙是全银河系万物互为坐标的统一场,然而宇宙以外无物,此宇宙场又是以何为坐标?再则,素粒子从究极的自然的无一物处忽然飞出来,素粒子出来的顷刻它又是以何为坐标?原来物是于相对的存在之外尚有它的自在的。场亦然,不只是相对空间,尚有绝对空间。冈洁集中有云,一日他去看秋月康夫(着名的大代数学者),秋月正一人在室内,榻榻米上铺满了数式,见冈来了对冈道:“冈!绝对空间还是有的呢。”而以物理学的方法则不能对应绝对空间,爱因斯坦的场的理论是不成功。汤川秀树晚年提出素粒子的箱空间的研究题目,想要在相对空间以上追究空间的存在,但也是不成功。

    但这绝对空间,在中国的书画里就被创造了出来。而以数学方法则只求证得其迹,不能创造。中国画里的空间是无限空间,人物各得其所,空间与人物皆是自在的。书法更只是意思在于空间与位置。这道理原来出在《易经》的卦爻,卦是象,爻是位。自然界的山水木石皆自然布置得绝好,这就是各得其位,而背后皆有着个无限的空间。《易经》说乾坤定位,日月星辰丽于天,江河丽于地。

    人世悠悠,是因有着无限的空间。社会的则只是有限的相对空间。在于社会,政府亦只是总事务所。要人世才有朝廷。朝廷在位,就世上都有秩序了。

    政治何为?为秩序。自然界凡物的运动,人类的生活营为,皆依于秩序以行,所以说治世乱世,就是有秩序没有秩序。民国的文化人每说西洋国家的秩序好,中国不及,却不知我们的与他们的是两样。西洋的秩序只是依于物理学上的相对空间与场的,而我们自有依于自然界的无限空间与位的秩序。西洋的秩序是限制,是限制所以要用到权力,而中国文明的秩序则是舒发自在,所以朝廷但是在位,无为而治。若说西洋的秩序能富国强兵,但中国文明的秩序更可以王天下,中国的是哪一件小东西都可以是大。西洋的惟知建立在相对的有限时间与场地上的现代世界与其社会,今已是逼窄得只等天要来把它扫荡了。

    政治的空间与时间

    先我说朝廷,已顾念到文化人听了会如何,又说政治的大问题是空间,在听者的耳朵里更是初次。因为大家都听惯了政治的大问题是权力,无论何种宪法都是规定政权所属的。但讲权力乃是低劣的东西。

    自然界的秩序有着诸力关系,但其背后是有着大自然的意志使之如此的,那秩序条理并非诸力关系所组成,而是生成的,诸力关系倒是因于这条理。而西洋社会的则是宪法的秩序与科学的秩序,皆是组成的。秩序在西洋人的宇宙观里是没有生命的,他们不知有生成的秩序条理。他们都不知可有中国文明的人世的秩序条理与空间与时间。

    物理学界今已知不满足于只是相对论的空间,而在研究统一场与所谓箱空间,而对于时间的问题他们却又要安于相对论的时间,即时间因于此物的运动与他物的坐标,除此更无所谓时间这样东西。

    其实时间是依于大自然的意志,而空间则是依于息。大自然的意志与息是无穷无际,尚未有物质时,就已有着无限的时间与空间的了。到了物质的宇宙,有了相对时空了,但亦仍可有着绝对时空的。美人的一把舞扇可以有无限江山,古今悠悠无穷之思,这就是因为有绝对空间与绝对时间。

    《易·系辞》“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生是时间的,位是空间的。生之演绎成行有顺序先后,而途中的止点则是位,此顺序的先后与位置的上下左右合起来才是秩序。人世的秩序亦用得着相对论,如兄先弟后,但对于父,则兄亦居后了。如在家是居于子弟的卑位,他在学校里教书却是居于为人师的尊位。虽然如此,但本先末后的原则,与尊者在上卑者在下的原则,还是绝对的。

    中国文明史上,人创造此秩序而行之,是始于祭祀,而观于朝廷,以教化万民。祭祀是使人自觉此人世的秩序乃是对应于大自然的。祭是对大自然的感以格物,而政则是致知。

    今时文化人只知宗教是与自然科学不合的,不知中国的祭祀非宗教。他们亦不知什么是科学,什么是自然。中国祭岁序节气,皆是祭的大自然。而反观西洋式的现代社会与国家的营为就是坏在与大自然疏离,科学被恶用于违反大自然,只这就也该来反省了。

    中国的政治是致知,所以宰相叫做知平章事,还有知制诰、知府、知县等,皆以一个“知”字名官。知平章事犹今云行政院长。

    而我们还要有知祭院。但《周礼》“惟王建国”先是要有王。

    惟王建国

    设知祭院,便要讲国必有君。今日还来说什么人君,文化人听了只觉连嗤之以鼻亦不屑。但外国今尚有君,如日本天皇,英国女皇,此外还有好几国的国王,我们的文化人对此倒亦很随俗。我觉国王还带有些神意,比大总统的只是事务性的好。而中国古来是称天子,最好了。

    其实君主专制君主立宪这些都是洋语,中国没有这些话。中国史上自周以来没有暴君。秦始皇称为暴君,但西洋的专制与法治不相容,而秦始皇的专制倒是秦朝的法治所产生的。秦朝的法治倒了之后,如汉与唐等就没有是皇帝专制的了。中国如汉、唐的《职官志》,权限早像现代的政府机关的分明,但是不叫权限而叫职位,皇帝不可能专制。所以朝代乱时也昏君是有,暴君却无。天下大乱是世运历久则疲惫,官民皆荒,士亦昏庸,不止君是昏君,而是时代的总堕落。于是民间起兵出来新朝,而新朝的亦仍是皇帝。我们不能因为士大夫曾昏庸而废士大夫,不能因为民曾荒淫而废民,人君依于世运亦会出昏君,却不能因此废人君。中国史上每当朝代要没,会有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现象,但不能因此废止君臣父子。

    宪法与议会制是西洋的,中国则自有《洪范》与《王制》,二千年来虽名称有变,原则上一直是继承《洪范》与《周礼·王制》的。《洪范》的开头是“初一曰五行”,即是建国先要对应得大自然。“次二曰敬用五事”,是要以人弘政,因为一切文明归于人身之美。佛经云如来,中国的是君王。

    《书经·洪范》里说到君王,有几句今人读了容易发生误解,这里我先来说明。《洪范》里称君王为辟,有曰:“惟辟作威,惟辟作福,惟辟玉食,臣无有作威作福玉食。”但这几句其实是说的当然之事。作威莫大于征伐与刑戮,皆是要以元首之名行之,不得以臣下之名行之。玉食是天子的食器用玉,诸侯鼎食则惟铜器,譬如皇宫亦不是臣下居。这也不是权,是位份,哪有什么专制。

    于是得再来说明《洪范》所云“敬用五事”,讲人的貌、言、视、听、思都要好。因为天下的事物因人而美,不是人的美就在于事物。

    譬如日本的和服,其裁制的格式是从日本人的心思所发,不是依照数学与物理学与美学就可以成得的。还要裁制的人有风光,日本女人弹筝时的姿势就是美极了的,日本人家妇女裁制和服时便亦是有像这样的。此等事我每引日本的为例,是因为这原也是中国的,但是今都把来破坏尽了,日本则尚有存留。和服里有着裁制的人的美,和服就如同山川的太始有神。

    于是把来穿着。和服穿着时,人立在榻榻米上,女体的清艳与襦袢的香气,衣襞如新蒲新荷的有棱而温柔,一层层的细带与结纽带的手法都是坚而爽,像早春花苞的坚法。于是系那阔厚的胸带,册册的发出响声,反手整整背后的带帔,照照妆台的大镜,转侧着身体顾影掖正之。和服穿时都是女心的喜悦。及至穿着了出至人前,就只是个安详静止,人在今日的好天气里。外国女人来日本,喜着和服拍照相,但是体格的线条先已不对,日本女人的是几千年来修成的柔婉而明快的身体线条。西洋人的体格线条却是硬直的。

    便是中国女人穿和服亦难穿得好,因为不但体格的,还有是日本女心的,生于日本家庭礼仪的线条。

    再则是和服着过后的收作,除尘垢,把来坦平了舒齐,晾起来通通风,然后细心折好,叠平放进衣箱里。和服不可以脱了朝床上沙发上一丢,不可以用洗衣机洗涤,和服是拆了洗,绷起阴干了再缝合,像新制。所以穿时就要正容仪,不可有怠慢的、粗忽的,漫不经意的作法。穿衣裳就是谨饬此身,在家亦如当着宾客。和服有日常着、仕事着、ゆかた(浴衣,夏季单服)、寝卷、访问着,及丧服,都是美的,穿着时都是要有品格。和服比什么服都价钱贵,而单单和服这就是贵重的,可以传之子孙。和服每几年拆洗重缀一次,与伊势神宫的每二十年迁宫,同是创始常新之意。

    如此可知今时惟物质而脱离了人的凡百营造皆是文明的倒行。

    今时人家妇女不自己做衣裳,皆是买的商店里的既成服,这就是没有了衣裳裁制时的人的美。又且是洋式的裁制,把中国人的体格线条也来硬直化了。也不用讲究穿着法,穿着过后是交托洗衣作坊,没有人对于物之情。现在是日用的凡物皆由自动机制造,离脱了人手,使用时也是自动的,离脱了人。手表不需上发条,照相机拍照不需调整亮度,小孩的玩具如陀罗等要练习才会的今都废去了。东西用过也没有珍重收作之心,不久都成了废品垃圾。物质制造的洪水,垃圾的山海,就只是没有人。教育也是视听机械化。而政治是大型电子计算的情报处理作业,人介入其间,只是主张权利的思想与贪欲所成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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