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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一会儿有小宫女进来回禀,说家里太太来了,颂银起身出去,见廊下站着位穿戴整齐的妇人,眉目很有锐气的样子。她上前欠身,“小主跟前有人伺候,太太前殿里歇息着吧。”

    帝王家的人,本就和常人不一样,能爬到高处的心机大多颇深,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就要存着十二万分的小心。

    她抿唇一笑,“谢谢你给我找台阶下,那次的事的确是我失职,不怨万岁爷发火。”她调转视线看远处澄澈的天宇,慢慢叹息,“那是位阿哥啊,真可惜……”

    颂银很想呸他一脸唾沫星子,又不好讥讽他,唯有哂笑,“那我多替六爷办几件事,是不是就能当上第一等了?”

    她脑子转得飞快,只敛神道是,“听老佛爷示下。”

    他停下脚步,看她神情悲戚开解她,“皇上踢您那一脚,叫您面子上挂不住了。其实宫里当值,这种事难免,佟大人看开些吧!事后我也想过,其实主子恨的不是你,只是当时郁结难抒,有些乱了心神。”

    您真猜着了!颂银心里大声呐喊,岂止是害怕,简直堪称厌恶!玩弄权术的人脸皮也厚,好像忘了他是怎么逼她谋害皇嗣的了,说话脸不红心不跳,没事人一样。

    她装糊涂,“六爷说笑了,人家是一二品的大员,我们惹不起。您要没什么吩咐,我就回去啦。老佛爷的千秋,好些事等着我去料理呢,况且咱们走得太近了……不好。”

    他听了似乎也赞同,抱着胸点头,“说得有理,既这么就不耽搁功夫了,我只知会你一点,多和容实亲近,把他拉到咱们这头来。你要是跟了他,他就归顺了一大半,我要他死心塌地替我卖命,就得靠你使劲。”

    别红的骄傲很大程度上源于她的自卑,出身越低越爱抖威风,且精神敏感,动辄挑眼儿。佟家一门其实没人瞧不起她,但她就是不知足,生完孩子月子里就闹,出了月子更厉害了。

    惠嫔见了她像见了救命稻草,支起身子抓她的手,“银子,你得给我护驾,我可不想像禧贵人似的。”

    颂银愕然望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瞧这架势,日后他要是能御极,容家就没有好下场了吧?其实说瞧不起,是有点夸大了,至少容家老太太喜欢她喜欢得什么似的。前两天话差点儿出口,要不是她跑得快,底下不知道还要说什么呢。她这样是为敷衍豫亲王,越和容家撇清关系,他在算计他们的时候就越想不着她。她只想安安分分给皇上当差管内务府,不想和这位爷兜搭,做他的爪牙。

    颂银暗中腹诽,容实不救她,她这会儿头七都过了,裹了一身的官司,不是拜他这位好主子所赐?他还来质问她这个?可她不能置气,因为没有这个胆子,只得平下心气说:“大概就是瞧在沾亲的份上吧,不能眼睁睁看着万岁爷责罚我。”

    她说不,“别的都成,唯有这件,恕奴才不敢领命。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我得再看看。”

    她是吓唬她,胡乱编了一通话,果然把她给震住了,她委委屈屈咬牙,“那我不喊了,给我一碗鸭子汤,发作得快点儿。”

    “那你是有喜欢的人了?”他侧目看她,居然一点都不生气,“那人是谁?”

    颂银忙俯首答应,皇帝抽身出去了,不见有太多留恋。帝王就是这样,对谁好都要保留几分,从没有什么全心全意的说法。惠嫔很看得开,早就打算指望儿子不指望男人,因此得了允诺足够了,踏踏实实等着生孩子。她胃口很好,猪肺汤喝了一大盅,吃饱了阖眼打盹儿。阵痛来时皱着眉头哎哟一声,过去了还自顾自休息。

    太后要过五十大寿了,阖宫张灯结彩。颂银又忙起来,从用度到官员敬贺,再到升平署奏什么乐,都要一一过问。待安排妥当了,具本呈太后过目,有什么不合心意的地方好即刻修改。

    豫亲王颇具意味地看她一眼,没有说话。这时夹道口有个太监连跑带跳地过来,插秧打了一千儿,“给王爷请安。回小总管,永和宫惠主儿要生了,正瘫在床上长嚎,谁也不要,说就让小总管过去主持。”

    她卷起帕子给她掖掖汗,她睁开眼睛看她,“你别走,我心里有点怕。回头家里来的肯定是我那后妈,你别让她进来,叫她在前殿等着,着人好吃好喝供奉,别失了礼数。”

    她鼓着腮帮子不说话,憋了半天道:“您找别人嫁他,反正我不干。”

    更可惜的是惠嫔这胎又是女孩儿。

    他说:“也不是,格格和阿哥一样,都好。可是先前殁了一位,万岁爷虽不说,但我们这些伺候的人看得出来,总是一份遗憾。原以为惠主儿这胎能让主子高兴高兴的,没想到……”

    颂银听后过去看了眼,孩子的天灵盖顶出来了,头发很黑很密。就是生孩子那地方吓坏了她,忙缩回身子,脸色有点发白,心里哀叹着谁叫她干这种差事呢,年轻轻的什么都见识过了。好在一切顺利,孩子进了产道,生起来很快。一盏茶的工夫吧,收生姥姥倒拎起一个红通通的东西,嘴里的脏东西抠出来,迸发出一声响亮的啼哭,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一个人爱吃,哪怕是死到临头也惦记着,惠嫔就是这样的人。她可算是吃遍紫禁城了,她的宫里存不住东西,吃得缸空瓮也空。自己宫里吃完了还喜欢窜门子,上你这儿蹭一顿,上她那儿蹭一顿,所以她有个绰号,叫纽一顿。别宫的主子见了她就怕,说纽一顿来了,宫女便把吃食藏起来,要让她落了眼,今儿吃不完,明儿她还来。就这么个脾气,运道却很高,皇上喜欢她,觉得她没心机,品性纯良什么的,一个月至少翻上两回牌子。于是她进宫没多久就怀上了,可怀了身孕反倒学着忌口了,门也不串,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吃了,开始小心翼翼养胎。等到了临盆,一下子松了重枷,要上刑场了,这不行,得先吃点儿再说。

    豫亲王唔了声,“额涅好记性,您要不提,儿子都快忘了,那回我替容绪,小佟总管替她姐姐。”说罢眼神轻飘飘往她这里一瞥,瞥得极有深意。

    陆润却一笑,“如果生的闺女能像佟大人这么能干,谁还争着生儿子!”

    “恭喜惠主儿,是位公主。”收生姥姥满脸喜气,惠嫔起先强支着身子听消息,可得知是位公主,颓然倒了下去。

    颂银应了个嗻,“那臣这就去办了。”

    他摇了摇头,“万岁爷特意吩咐的,不许离人。”

    所以男人娶什么样的媳妇很讲究,好女人能让家业兴旺,赖女人弄得亲戚两不来去,越走越远。

    颂银是官场上混迹的,有快刀斩乱麻的习惯,“过日子这么斤斤计较,往后怎么活?娘家没调理好,送到婆家丢份子来了。常格要有能耐管住她,别红敢这么放肆?可见是平时娇纵惯了,这么没人伦的东西留着干什么,该打发就打发了吧,图个清静。”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仰唇笑道:“是不是上回我和你说的话,你记在心上了?嘴里不答应,心里其实很愿意?这么说来喜欢的那个人是我?否则以容实的官位品貌,哪点叫你看不上?”

    他却笑起来,笑得十分生动好看,“镶黄旗是上三旗,包衣又怎么样?旗下人,哪个不是帝王家的走狗奴才?佟家不算小吏了,他们哪只眼睛瞧不起你们,将来挖了就是了。”

    她心里明白,真是给弄怕了,再有个闪失,大伙儿也别活了。她往廊下指了指,“那也挪挪地方呀,这么晒下去还不得发痧吗。”正说着,惠嫔杀猪似的尖声喊起来,把她吓一跳。

    他当然也察觉到她的情绪了,她不声不响,但眼睛里会流露出一种轻蔑的味道。他低头看盏里漂浮的几片茶叶,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横竖只是替他办事的人,她的喜恶没什么要紧。她只要记住自己的份内,至于怎么看待他这个主子,是她自己的事。

    这回却不太一样,太后看了陈条没什么意见,但把她留下了,还赏了座儿。颂银心里战兢,行动依旧进退得宜,谢了座,欠身坐下,就是离豫亲王近了点儿,视线难免有和他撞上的时候,也是很快调转开,绝不再看第二眼。

    “那要是个格格怎么办?”她不放心,拉着皇帝的手说,“您还升我位分?”

    太后十分惜命,她属羊,今年生的孩子属虎,生肖克撞,有孕的嫔妃一概不见,因此不清楚惠嫔现在的境况。颂银说是,“万岁爷看重,下令好生办,小主子落地要用的东西都筹备妥当了,请老佛爷放心。”

    储秀宫的事,其实好多人都似懂非懂。想得浅的满以为是催生所致,想得深的心里有琢磨,为什么死了?死了便宜谁了?私底下都有议论。惠嫔处在这个至关紧要的位置上,心里的恐惧比谁都大,所以一着床就着急叫她来,好保他们母子周全。颂银挺不是滋味的,她要是知道上回禧贵人那里出事她也参与了,还能这么信任她吗?

    她恭恭敬敬呵腰,“回老佛爷的话,我们两家是尸骨亲,容实的哥子聘了我过世的姐姐,算是沾亲,但往来不多,维持场面上的热闹罢了。”

    几个嬷儿好言劝慰着,“这可不敢,受了寒还得了?小主儿忍忍吧,产期里置了病,一辈子都好不了啦。”

    颂银心里一紧,害怕豫亲王临时又吩咐什么,赶紧一蹲福,提袍便跑了。

    他的眼神居然是坦荡荡的,真奇怪,这样的人为什么会长着一双明净的眼睛,让他用来骗人的么?他说:“咱们正大光明说话,哪里不好了?你似乎很怕我,不愿意和我多待。”

    殿里嬷儿出来蹲安,“小佟总管来了?您快里边请吧,小主儿娘家人还得递牌子进宫,且有阵子呢。她害怕,您劝着点儿。她这么喊法,回头该没力气了。”

    “她说要分家,和常格带着孩子单过。让二叔和二婶子另择屋子,她打算轰公婆出门。”

    惠嫔这才安稳了,长舒一口气说:“万岁爷您回去吧,我这儿有小佟总管照应着,没事儿的。”

    颂银看着她,无奈地笑了笑。做人都像她这样其实也很好,着急起来一阵子,过去后半点不留痕迹,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惠嫔嚎啕,“要人命啦,疼死我啦……”

    但想归想,还得继续做小伏低着:“我是六爷的旗奴,替皇上管着紫禁城的吃穿住行。如今是一仆二主,等闲不敢马虎。”

    陆润哦了声,似乎有些失望,“是位公主……”

    皇帝吃过一次亏,这回用足了心思,守喜的人全由他亲自派遣,从御医到收生姥姥都是信得过的。司礼监的头儿谭瑞也奉旨过去照应,可见是把所有希望都压在惠嫔身上了。既然一个禧贵人废了,再动惠嫔必定是不能的,太后状似无意地问:“永和宫也就是这几天了吧?都筹备好了?”

    颂银差点厥过去,原来这位王爷不单狠毒,还极度自恋。他哪只眼睛瞧见她对他有意思了?她说得很明白,情愿一辈子老死在内务府,也不愿意当他的小老婆。

    豫亲王挑起了眉头,“你反了?”

    颂银皱了皱眉,“父母健在不能分家,她好歹也是个小姐,这道理都不明白?再者怎么叫公婆给她腾地方,太不像话了。”

    她会说话,太后脸上露出笑容来,“这么着好,人家是苦出身,逼得过了倒像咱们仗势欺人似的。他进宫也不叫他白唱,大大的赏他就是了。”

    皇帝赶紧安慰她,“没事儿,忍忍就过去了。生完了朕升你的位分,封你慧妃。”

    纽太太一步三回头地上了中路,颂银偏头看,陆润站在围房门前,遥遥对她点了点头。

    向着皇帝的人都希望能生一位阿哥,可惜了,总是事与愿违。颂银说:“走吧,上养心殿。”

    禧贵人催生死胎的事,像一粒石子沉进湖泊,转眼没了踪迹,纵有遗憾,也只是皇帝一个人的遗憾。

    颂银是姑娘,第一次看人生孩子,越看越觉得害怕。可惠嫔哭喊“我实在不成了”时,她还得壮起胆来安抚她,“想想阿哥,想想您的位分,好日子就在眼前了,不能泄气!”

    她看着他,他的脸在日光下有种慈悲的味道,她心里渐渐安定下来,虽然他猜错了,她的难过并不是因皇帝那一脚,但他的那句“主子恨的不是你”,就让她看出他不是糊涂人。

    太后点头,“我听说城里大户人家办堂会请他,还得看他愿不愿意。这人可不好相邀,身为下贱,品性儿倒高。你去请他,不能仗着咱们是宫里的,要客客气气待人家。上台弄得不情不愿就没意思了,好好的戏都演砸了。”

    惠嫔的生母很早就去世了,现在生孩子,来的必定是家里的诰命。可惜那位至亲隔着一道,不是她最亲的人,甚至还有些看不起她。

    出得门来,产房里血腥气浓重,到了外面忽觉空气清冽。陆润迎上来问:“怎么样?”

    “不行。”惠嫔说,“要吃咸的。”

    其实去太后那里她总有些忌惮,怕遇上豫亲王。可就是这么不凑巧,那天进门便看见他在,回眸一顾,眉目森然。颂银着实有点怕他,因而心虚紧张,略定了定神,方上前蹲身请了个双安。

    颂银赶紧低下头,听太后又道:“据说述明这么办是为了让底下的儿女联姻,要是真的,那小佟总管已经许给容实了?”

    桐卿比她们小了好几岁,今年才十三。以前老爱哭,不经事,现在长大了,说话老气横秋的,和阿玛很像。颂银只是笑,“小孩儿家,懂什么!”

    这事儿和他相干?颂银没敢呲达他,垂手说是,“真没什么,我们连远房亲戚都不如。”

    既然嫌弃瞧不起,为什么还要嫁呢?其实她娘家远不如婆家,别红的阿玛是四品翼长,管着一个营房。“令其远屯郊圻,不近繁华”,这就是营房。对城里的旗人来说,营房简直就像偏远的穷山坳似的,里头住的全是上不得台面的人。二房和赛米尔氏结亲,源自二老爷的一次酒后失言,结果人家抓住了时机,再三再四的催促,方不情不愿地让常格完婚。

    她和陆润并肩走在夹道里,转头看他心事重重,低声问:“你在担心怎么和万岁爷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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