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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岛武郎

    一

    阿末在这一晌,也说不出从谁学得,常常说起“萧条”这一句话来了:

    “总因为生意太萧条了,哥哥也为难呢。况且从四月到九月里,还接连下了四回葬。”

    阿末对伙伴用了这样的口吻说。以十四岁的小女孩的口吻而论,虽然还太小,但一看伊那假面似的坦平的,而且中间稍稍窈进去的脸,从旁听到的人便不由的微笑起来了。

    “萧条”这话的意思,在阿末自然是不很懂。只是四近的人只要一见面,便这样的做话柄,于是阿末便也以为说这样的事,是合于时宜的了。不消说,在近来,连勤勤恳恳的做着手艺的大哥鹤吉的脸上,也浮出了不愉快的暗淡的影子,这有时到了吃过晚饭之后,也还是黏着没有消除。有时也看见专在水槽边做事的母亲将铁餐鱼名的皮骨放在旁边,以为这是给黑儿吃的了,却又似乎忽然转了念,也将这煮到一锅里去在这时些时候,阿末便不知怎的总感到一种凄凉的,从后面有什么东西追逼上来似的心情。但虽如此,将这些事和“萧条”分明的联结起来的痛苦,却还未必便会觉到的。

    阿末的家里,从四月起,接着死去的人里,而第一个走路的是久病的父亲。半身不随有一年半,只躺在床上,在一个小小的理发店的家计上,却是担不起的重负。固然很愿意他长生,但年纪也是年纪了,那模样,也得不到安稳,说到照料,本来就不周到,给他这样的活下去,那倒是受罪了,这些话,大哥总对着每一个主顾说,几乎是一种说惯的应酬话了。很固执,又尊大,在全家里一向任性的习惯,病后更其增进起来,终日无所不用其发怒,最小的兄弟叫作阿哲的这类人,有一回当着父亲的面,照样的述了母亲的恨话,嘲弄道:“咦,讨人厌的爸爸。”病人一听到,便忘却了病痛,在床上直跳起来。这粗暴的性气,终于传布了全家,过的是互相疾视的日子了。但父亲一亡故,家里便如放宽了楔子。先前很愿意怎样的决计给他歇绝了的,使人不得安心的喘息的声音,一到真没有,阿末又觉得若有所失了,想再给父亲搔一回背了。地上虽然是融雪的坏道路,但晴朗的天空,却温和得爽神,几个风筝在各处很像嵌着窗户一般的一天的午后,父亲的死骸便抬出小小的店面外去了。

    其次亡故的是第二个哥哥。那是一个连歪缠也不会的,精神和体质上都没有气力的十九岁的少年,这哥哥在家的时候和不在家的时候,在阿末,几乎是无从分辨的。游玩得太长久了,准备着被数说,一面跨进房里去的时候,谁和谁在家里,怎样的坐着,尤其是眼见似的料得分明,独有这一位哥哥,是否也在内,却是说不定的。而且这一位哥哥便在家,也并无什么损益。有谁一颦蹙,便似乎就是自己的事似的,这哥哥立刻站起来,躲得不见了。他患了脚气病,约略二周间,生着连眼睛也塞住了的水肿,在谁也没有知道之间,起了心脏麻痹死掉了。那么瘦弱的哥哥,却这样胖大的死掉,在阿末颇觉得有些滑稽。而且阿末很坦然,从第二日起,便又到处去说照例的“萧条”去了。这是在北海道也算少有的梅雨似的长雨,萧萧的微凉的只是下个不住的六月中旬的事。

    二

    八月也过了一半的时节,暑气忽而袭到北地了。阿末的店面里,居然也有些热闹起来。早上一清早,隔壁的浴堂敲打那汤槽的栓子的声音,也响得很干脆,摇动了人们的柔软的夜梦。写着“晴天交手五日‘的东京角触的招贴,那绘画的醒目,从阿末起,全惊耸了四近所有的少年少女的小眼睛。从札帽座是分来了菊五郎班(一)的广告,活动影戏的招贴也贴满了店头,没有空墙壁了。从父亲故去以来,大哥是尽了大哥的张罗,来改换店面的模样。而阿末以为非常得意的是店门改涂了蓝色,玻璃罩上通红的写着‘鹤床’(二)的门灯,也挂在招牌前面了。加以又装了电灯,阿末所最写讨厌的擦灯这一种职务,也烟尘似的消得没有影。那替代全便是从今年起,加了一样所谓浆洗(三)的新事情,阿末早高兴着眼前的变化,并不问浆洗是怎么一回事。

    “家里是装了电灯哩。这很明亮,也用不着收拾的。”阿末这样子,在娃儿们中,小题大做的各处说。

    (注一)尾上菊五郎是明治时代有名的排忧之一人。

    (注二)日本的理发店多称床,犹如中国的多称馆。

    (注三)将布帛之类洗过,加了浆糊,贴在板上晾干,他们谓之张物。

    在阿末的眼睛里,自从父亲一去世,骤然间见得那哥哥能干了。一想到油漆店面的,装上电灯的都是哥哥,阿末便总觉很可靠。将嫁了近地的木匠已经有了可爱的两岁的孩子了的,最大的大姊做来送给他的羽缎的捲袖绳,紧紧的束起来,大哥是动着结实的短小的身体,只是勤勤恳恳的做。和弟兄都不像,肥得圆圆的十二岁的阿末的小兄弟力三,怜俐的穿着高屐齿的屐子,给客人去浮皮,分头发。一到夏天,主顾也逐渐的多起来了。在夜间,店面也总是很热闹,笑的声音,下象棋的声音,一直到深更。那大哥是什么地方都不像理发师,两用了生涩的态度去对主顾。但这却使主顾反欢喜。

    有这样光彩的一家子里,终日躲在里面的只有一个母亲。和亡夫分手以前,嘴里没有唠叨过一句话,只是不住的做,病人有了絮烦的使唤的时候,也只沉默着,咄嗟的给他办好了,但男人却似乎不高兴这模样,仿佛还不如受那后来病死了的儿子这些人的招呼。或者这女人因为什么地方有着冷的处所罢、对于怀着温情的人,像是亲近暖炉一般,似乎极愿意去亲近。肥得圆圆的力三最钟爱,阿末是其次的宝贝。那两个哥哥之类,只受着疏远的待遇罢了。

    父亲一亡故,母亲的状态便很变化,连阿末也分明的觉察了。到现在为止,无论什么事,都不很将心事给人知道的坚定的人,忽然成了多事的唠叨者轻燥者,爱憎渐渐的剧烈起来了。那谯诃长子鹤吉的情形、连阿末也看不过去。阿末虽然被宠爱,比较起来却要算不喜欢母亲的,有时从伊有些歪缠,母亲便烈火一般发怒,曾经有过抓起火筷,一径追到店面外边的事。阿末赶快跑开,到别处去玩耍,无思无虑的消磨了时光回来的时候,大哥已经在店门外等着了。吃饭房里,母亲还在委屈的哭。但这已不是对着阿末,却只是恨恨的说些伊大哥尚未理好家计,已经专在想娶老婆之类的事了。刚以为如此,阿末一回来,忽而又变了讨好似的眼光,虽然便要吃夜饭,却叫了在店头的力三和伊肩下的跛脚的哲,请他们去吃不知先前藏在那里的美味的煎饼了。

    虽然这模样,这一家却还算是被四邻羡慕的人家。大家都说,鹤吉既驯良,又耐做,现就会从后街店将翅子伸到前街去的。鹤吉也实在全不管人们的背地里的坏话和揄扬,只是勤勤恳恳的做。

    三

    八月三十一日是第二回的天长节,因为在先是谅开,没有行虔祝,所以鹤吉便歇了一天工。而且将久不理会的家中的大扫除,动手做去了。在平时,只要说是鹤吉要做的事,便出奇的拗执起来的母亲,今天却也热心的劳动。阿末和力三也都一半有趣的,趁着早凉,勤快的去帮忙。收拾橱上时候,每每忽然寻出没有见过的或是久已忘却了的东西来,阿末和力三便满身尘埃的向角角落落里去寻觅。

    “哙,看哪,末儿,有了这样的书本哩。”

    “那是、我的。力三、正不知道那里去了,还我罢。”

    “什么,”力三一而说,顽皮似的给伊看着闹。阿末忽而在橱角上取出满是灰尘的三个玻璃瓶来了。大的一个瓶子里,盛着通明的水,别一个大瓶和小瓶里是白糖一般的白粉。阿末便揭开盛着白粉的大瓶的盖子来。假装着将那里面的东西撮到嘴里去,一面说:

    “力三,看这个罢。顽皮孩子是没分的。”

    正说着,哥哥的鹤吉突然在背后叫出异常之尖的声音来了:

    “干什么,阿末胡涂东西,要吃这样的东西,……真吃了没有?”

    因这非常的威势,阿末便吐了实,说不过是假装。

    “那小瓶里的东西,耳垢大的吃一点看罢,立刻倒毙,好险。”

    说到“好险”的时候,那大哥仿佛有些碍口,凝视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装了吓人的眼睛向屋里的各处看。阿末也异样的悚然了,便驯顺的下了踏台,接过回来帮忙的大姊的孩儿来,背在脊梁上。

    日中之后,力三被差到后面的丰平川洗神堂的东西去了。天气只是热,跟着也疲倦起来了的阿末,便也跟在后面走。仿佛在广阔的细沙的滩上,抛着紫绀色的带子一般,流下去的水里面,玩着精赤的孩子们。力三一见,这便忍无可忍似的两眼发了光,将洗涤的东西塞给阿末呼朋引类的跑下水里去了。而阿末也是阿末,并不洗东西,却坐在河柳的小荫下,一面眺望着闪闪生光的河滩。一面唱着护儿歌给背上的孩子听,自己的歌渐渐的也催眠了自己,还是不舒畅的坐着,两人却全都熟睡了。

    不知受了什么的惊动,突然睁开眼,力三浑身是水,亮晶晶的发着光,站在阿末的前面,他的手里,拿着三四支还未熟透的胡瓜。

    “要么?”

    “吃不得的呵、这样的东西。”

    然而劳动之后,熟睡了一回的阿末的喉咙,是焦枯一般干燥了。虽然也想到称为札幌的贫民窟的这四近,流行着的可怕的赤痢病,觉得有些怕人,但阿末终于从力三的手里接过碧绿的胡瓜来。背上的孩子也醒了,一看见,哭叫着只是要。

    “好烦腻的孩子呵,哪,吃去!”阿末说着,将一支塞给他。力三是一连几支,喝水似的吃下去了。

    四

    这晚上,一家竟破格的团聚起来,吃了热闹的晚饭。母亲这一日也不像平时,很舒畅的和姊姊说些间话。鹤吉愉快似的遍看那收拾干净的吃饭房,将眼光射到橱上,一看见摆在上面的那药瓶,便记起早上的事,笑着说:

    “好危险,好怕人,对孩子大意不得。阿末这丫头,今天早上几乎要吃升汞哩……将这吃一点看罢,现在早是阿弥陀佛了。”

    他一面很怜爱似的看着阿末的脸。这在阿末,是说不出的喜欢。无论从哥哥,或是从谁,只要从男性过来的力,便能够分辨清楚的机能渐渐成熟了,那虽是阿末自己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知是害怕,还是喜欢,总之一想到这是不能抗的强的力,意外的冲过来了,阿末便觉得心藏里的血液忽然沸涌似的升腾,绷破一般的勃然的脸热。这些时节的阿末的眼色,使鹤床连到角落里也都像是成为春天了。倘若阿末那时站着,便忽而坐下,假如身边有阿哲,就抱了他、腻烦的偎他的脸,或者紧紧的抱住,讲给他有趣的说话。倘若伊坐着,便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站上来,勤恳的去帮母亲的忙,或者扫除那吃饭房或店面。

    阿末在此刻,一遇到兄的爱抚,心地也飘飘然的浮动起来了。伊从大姊接过孩子来,尽情纵意的啜着面颊,一面走出店外去。北国的夏夜,是泼了水似的风凉,撒散着青色的光,夕月已经朗然的升在河流的彼岸。阿末无端的怀了愿意唱一首歌的心情,欣欣的走到河滩去。在河堤上,到处生着月儿草。阿末折下一枝来,看着青磷一般的花苞,一面低声唱起“旅宿之歌”来了。阿末是有着和相貌不相称的好声音的孩子。

    “唉唉,我的父母在做什么呢?”

    这一唱完,花的一朵像被那声音摇起了似的,懵腾的花瓣突然张开了。阿末以为有趣,便接着再唱歌。花朵跟着歌声。但不出声的索索的开放。

    “唉唉,我的同胞和谁玩耍呢?”

    忽而有微寒的感觉,通过了全身,阿末便觉得肚角上仿佛斜针刺似的一痛。当初毫不放在心上,但接连痛了两三回,便突然记起今吃了的胡瓜的事来了。一记起胡瓜的事,接着便是赤痢的事,早晨的升汞的事,搅成一团糟,在脑里旋转,先前的透激的心地,毁坏得无余,为一种预感所袭,以为力三不要也同时腹痛起来,正在给大家担忧么,又为一种不安所袭,以为力三莫不是一面苦痛着,将吃了胡瓜的事,阿末和孩子也都吃了的事,全都招认出来了么,于是便惴惴的回家来。

    幸而力三却一副坦然的脸,和大哥玩着坐地角触或者什么,正发了大声在那里哄笑呢。阿末这才骤然放了心,跨进房里去。

    然而阿末的腹痛终于没有止。这其间睡在姊姊膝上的孩子忽而猛烈的哭起来了。阿末又悚然的只对他看。姊姊露出乳房来塞给他,也并不想要喝。说是因为在别家,所以不行的罢,姊姊便温顺的回家去了。阿末送到门口,一面担心自己的腹痛,一面侧着耳朵,倾听那孩子的啼声,在凉爽的月光中逐渐远离了去。

    阿末睡下之后,想起什么时候便要犯着赤痢的事来,几乎不能再躺着。力三虽然因为玩得劳乏了,睡得像一个死人,但也许什么时候会睁开眼来嚷肚痛,连这事都挂在心头,阿末终夜在昏暗中,■着伊的眼。

    到得早上,阿末也终于早在什么时候睡着了,而且也全然忘却了昨天的事。

    这一天的午后,突然从姊姊家来了通知,说孩子犯了很厉害的下痢。疼爱外孙的母亲便飞奔过去。但是到这傍晚,那可爱的孩子已不是这世间的人了。阿末在心里发了抖,而且赶紧惴惴的去留心力三的神情。

    从早上起便不高兴的力三,到傍晚,偷偷的将阿姊叫进浴室和店的小路去。怀中不知藏着什么,鼓得很大,从这里面探出粉笔来,在板壁上反复的写着“大正二年八有三十一日”这几个字,一面说:

    我今天起,肚子痛,上厕到四回,到六回了。母亲不在家,对大哥说又要吃骂……末儿,拜托你,不要提昨天的事罢。“

    他成了哽咽的声音了。阿末早不知道怎样才好,一想到力三和自己明后天便要死,那无助的凄凉便轰轰的逼到胸口,早比力三先行啼哭起来。而这已被大哥听到了。

    阿末虽如此,此后可是终于毫不觉得腹痛了,但力三却骤然躺倒,被猛烈的下痢侵袭之后,只剩了骨和皮,到九月六日这一日,竟脱然的死去了。

    阿末仿佛全是做着梦。接续的失掉了挚爱的外孙和儿子的母亲,便得了沉重的歇斯迭里病,又发了一时性的躁狂。那坐在死掉的力三的枕边,睁睁的看定了阿末的伊的眼光,是梦中的怪物一般,在依稀隐约的一切之中,偏是分明的烙印在阿末的脑里。

    “给吃了什么坏东西,谋杀了两个了,你却还嘻嘻哈哈的活着,记在心里罢。”

    阿末一记起这眼睛,无论什么时候,便总觉得仿佛就在耳边听得这些话。

    阿末常常走进小路去,一面用指尖摸着力三留下来的那粉笔的余痕,一面满腔凄凉的哭。

    五

    靠着鹤吉的尽力,好容易才从泥涂里抬了头的鹤床,是毫不客气的溜进比旧来尤其萧条的深处去了。单是不见了力三的肥得圆圆的脸,在这店里也就是致命的损失。虽然医好了歇斯迭里病,而左边的嘴角终于吊上,成了乖张的脸相的母亲,和单在两颊上显些好看的血色,很消瘦,蜡一般皮色的大哥,和拖着跛脚的,萎黄瘦小的阿哲,全不像会给家中温暖和繁盛的形相。虽然带着病,鹤吉究竟是年青人,便改定了主意,比先前更其用力的来营业,然而那用尽了能用的力的这一种没有余裕的模样,实在也使人看得伤心。而阿姊也是阿姊,对阿末尤易于气恼。

    这各样之中,在阿末一个人,没有了力三尤其是无上的悲哀,然而从内部涌溢出来的生命的力,却不使伊只想着别人的事,待到小路的板壁上消失了粉笔的痕迹的时候,阿末已成了先前一样的泼剌的孩子了。早晨这些时,在向东的窗下,背向着外,一面唱曲一面洗衣,那小衫和带子的殷红,便先破了家中的单调。说是会吃只东西,没有法,决定将叫作黑儿这一只狗付给皮革匠的时候,阿末也无论怎样不应承。伊说情愿竭力的做浆洗和衲抹布来补家用,抱着黑儿的颈子没有肯放。

    阿末委实是勤勤恳恳的做起来了。最中意的去惯的夜学校的礼拜日的会里,也就绝了迹,将力三的高屐子略略弄低了些,穿着去帮大哥的忙。对阿哲也性命似的爱他了。即使很迟,阿哲也等着阿末的来睡。阿末做完事,将白的工作衣搭在钉上,索索的解了带子。赶紧陪阿哲一同睡。鹤吉收拾着店面而且听,低低的听得阿末的讲故事的声音。母亲一面听,装着睡熟的样子暗暗地哭。

    到阿末在单衫上穿了外套,解去羽纱的垂结男儿带,换上那幸而看不见后面,只缠得一转的短的女带的时候,萧条萧条这一种声音,烦腻的充满了耳朵了。应酬似的才一热便风凉,人说这样子,全北海道怕未必能收获一粒种子,而米价却怪气的便宜起来。阿末常常将这萧条的事,和从四月到九月死了四个亲人的事,向着各处说,但其实使阿末不适意的,却在因为萧条,而母亲和哥哥的心地,全都粗暴了的事。母亲啀啀的诃斥阿末,先前也并非全然没有,而现在母亲和哥哥,往往动不动便闹了往常所无的激烈的口角。阿末见母亲颇厉害的为大哥所窘,心里也会觉得快意,刚这样想,有时又以为母亲非常之可怜了。

    六

    六月二十四日是力三的末七。在四五日之前,过了孩子的忌日的大姊,不知为了缝纫或是什么,走到鹤床来,和哥哥说着话。

    阿末今天一起床,便得了母亲的软语,因此很高兴。伊对姊姊,也连声大姊大姊的亲热着,又独自絮叨些什么话,在那里做洗脸台的扫除。

    “这也拜托————这只有一点,请试一试罢。”

    阿末因这声音回头去看,是有人将天使牌香油的广告和小瓶的样本分来了。阿末赶忙跑过去,从姊姊的手里抢过小瓶来。

    “天使牌香油呢,我明天要到姊姊家里托梳头去,一半我搽,一半姊姊搽罢。”

    “好猾呵,这孩子是。”姊姊失笑了。

    阿末一说这样的笑话,在吃饭房里默默的不知做着甚事的母亲,忽然变了愤怒了。用了含毒的口吻,说道赶紧弄干净了洗脸台,这样好天气不浆洗,下了雪待怎样,一面唠叨着,向店面露出脸来。哭过似的眼睛发了肿,充血的白眼闪闪的很有些怕人。

    “母亲,今天为着力三,请不要这样的生气了罢。”大姊想宽解伊,便温和的说。

    “力三力三,你的东西似的说,那是谁养大的,力三会怎样,不是你们能知道的事。阿鹤也是阿鹤,满口是生意萧条生意萧条,使我做得要死,但看阿末罢,天天懒洋洋的,单是身体会长大。

    大姊听得这不干不净的碎话,古怪的发了恼,不甚招呼,便自回去了。阿末一瞥那正在无可如何的大哥,便默默的去做事。母亲永是站在房门口絮叨。铅块一般的悒郁是涨满了这家的边际。

    阿末做完了洗脸台的扫除,走出屋外去浆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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