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许愿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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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夜间幽寒,头也隐隐作痛,他便起身,拖着沉重步伐回到卧室。
终至酩酊大醉。在伏案而眠之前,他拂袖扫落面前那一堆带字的纸。纸张纷纷扬扬旋舞飘落,每一张上都写着同样的诗句:“韩信栖迟项羽穷,手提长剑喝秋风……”
冯京握紧适才接过的金钏,无言以对。而沅沅也无意等他回答,侧首向内,说出她此生最后一句话:“金钏的主人,是在那条船上罢?”
冯京大恸,一时说不出话来,引她手至唇边,亲吻着,泪亦再度滑落。
他默然抓紧她身边的被褥,心痛得无以复加。
是沅沅来过了么?他迷迷糊糊地想,但很快自己否定了这个念头:如果她来了,一定会叽叽喳喳地吵醒他,催促他回房睡觉。
他带她去黄鹤楼,抱着她上到最顶层,让她看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于是,他抬目,淡淡对同舍一笑:“京安于现状,无意应举。”
听他这样说,冯夫人亦难反驳,最后摆首叹道:“我虽已有一把年纪,所幸倒还没病没灾,平日用度不大,也能随你清贫度日。不过沅沅如今身体不好,倒是常须进补……或者,我们现在让她好好调理,过个一年半载,待她大好了,你再重新准备应举?”
她半躺半坐,依偎着他,面含微笑,观孤帆远影,日暮烟波,不时仰首告诉他眼前景色与家乡之异同,直到暝色四合,月华满川。
夜间,冯夫人唤儿子至书房,取出一册他幼年所读的《诗》,翻到最后一页,递与冯京:“这行字是你爹爹当年亲笔写的,你可还记得?”
冯京低首不语,怕与她对视,会让她感染到他的悲伤。
冯京朝母亲跪下,肃然道:“儿子有负父母厚望,实属不孝。但父亲当年亦曾教导孩儿,好男儿要守信义、有担当,圣人亦将修身、齐家列于治国、平天下之前。如今母亲年事渐高,沅沅之病尚未痊愈,京岂可弃母亲妻子于不顾,只求功名,不思养家?”
冯京笑道:“不知道……你且留意看着,兴许仙人会又在楼前现身。”
“有,”冯京回答说,“第一个就是为你许的……我希望你尽快好起来,从此健康快乐地生活,长命百岁。”
不待他回答,她又略显得意地笑了,断断续续地说:“你一定猜不到的……第三个愿望,我也想代你许,但又不知道你除了中状元,还想要什么……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我对仙人说,我的第三个愿望,就是希望京实现他所有的愿望。”
她今日倒是很安静。在陷入深眠之前,他曾这样想。
同舍相顾无言,惟有叹息。须臾,一人又道:“如今当世披锦衣、食馔玉,家有娇妻,便把当年我们在州学中指点江山,纵论韬略,立誓治国平天下的豪言壮志抛在脑后了么?”
自今上即位后,往往每四年才开一科场,下一届,也应是四年后了。冯京默然想,四年,足以发生和改变许多事……沅沅也应该会再生一两个孩子了罢,她与孩子,是否都会健健康康、衣食无忧、平安喜乐?
她沉默下来,凝视着月亮,目中却无神采,软绵绵的身体虚弱无比,仿佛所带的生气正被夜风吹散。
此次沅沅接受了冯京建议,并未露面,只与婆母在内室布菜,让婢女端出来。其间冯夫人数次走至门帘之后,听到了一些冯京与同舍的对话。
冯京勉强微笑着,好不容易才开口道:“我许的第一个愿,就是要你好起来……没错,一定会实现的。”
冯京道:“后来,他们走到山边,面对石壁,伸手叩了三下,然后石壁像门一样豁然洞开,他们便如一缕轻烟那样飞入门中,消失在山中了。”
“你的第二个心愿是什么?”沅沅又问。
这一语又听得冯夫人伤心,掩泪道:“若你晚几年再娶亲,当不至于为家室所累,困于其间,不得遂志。”
“不要哭啊,京……”她无力地伸出手,想帮他拭泪,但怎么也触不到他。
一语未尽,冯夫人声已哽咽,泪落不己。
“那后来呢?”沅沅又问。
冯京接过,看见父亲熟悉的字迹:“将仕郎守将作监丞通判荆南军府事借绯冯京。”
她许愿时的好精神是回光返照。回到家中后病势如山倒,次日医师宣布无药可救,请冯京准备料理后事。
“那我的第二个愿望应该能派上用场。”沅沅微笑着说出她这个愿望,“我希望你日后中状元,做大官……那样的话,你便可以为国为民做大事了罢?”
默思须臾,冯京再度开口,对母亲说:“沅沅之事,是我的错。我当年放浪率性,铸下此大错。但若不娶她,更是寡情薄幸,有失道义,无异于错上加错。错误既已铸成,便要勇于承担。起初是我害了她,而今我愿意许她安稳的生活,以此来弥补曾经犯下的过失。所以,现在这样的结果,我亦甘心领受。”
“你父亲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中举入仕。”冯夫人缓缓道:“他早年也跟你如今一样四处行商,受人冷眼,后来才因进纳米粟补了个左侍禁的小官虚衔,好歹算是脱离杂流之列了。所以,他一直要你好生读书,将来举进士、中状元,堂堂正正地做大官,光耀门楣。不想现在兜兜转转,你竟又走上他当年的老路了……”
想着那漫漫四年,冯京没有顺势答应,只应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罢。”
冯京心中酸涩,一手拥着她,一手为她拢了拢盖在她身上的大氅,微笑着在她耳边说:“沅沅,据说月明之夜,在黄鹤楼上可以看见仙人。今晚月色好,你仔细看看周围,也许也能见到仙人呢。”
话犹在耳,透过这行字,更好似又触到了父亲殷切的目光。冯京阖上书页,黯然垂目。
当年他看不懂这官衔,问父亲,父亲便拍着他肩微笑道:“我儿将来若考中状元,皇帝多半会给你这官做。”
冯京摆首道:“舍下书本尘封已久。何况,自隋唐至国朝皆有规定,工商不得入仕,京不敢再奢求应举。二位兄台已于解试中脱颖而出,释褐在望,将来曳紫腰金,亦指日可待,却不以结交工商杂类为耻,仍与京联席共饮,京已深感荣幸,感激不尽。”
她停下来,温柔地看着他,忽然问:“你能猜到我的第三个愿望是什么么?”
沅沅瞬了瞬目,问:“他们是什么人?”
他建议等她身体稍好些再出去,她却坚持现在就走,于是他问:“你想去哪里呢?”
她想想,道:“可能病没全好罢……没事,总有一天会好的。”
冯京搁下杯中酒,平静地迎上同舍质问的目光,道:“如果连妻儿都养不活,又岂能奢谈治国平天下?”
冯京建议道:“你请他们实现你的一个愿望罢。”
后来,她越来越厌恶服药,索性公然拒绝,就算强迫她喝下,她也会很快呕出来。
“好主意!”沅沅双目一亮,继而表露得陇望蜀之意:“但一个愿望不太够……三个好不好?”